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疯仙的河图 > 第一章

外公是十里八乡敬重的文化人,赵爷爷却是村头人人避之不及的疯子。
只有我知道他眼中藏着星河——每次我溜进他破屋,他总用炭灰在地上画我看不懂的图案。
蝉声聒噪得像是要撕开整个燠热的夏天午后,我赤脚踩在外公家青石台阶上,脚底板被晒得发烫。外公正坐在堂屋那把磨得油亮的竹躺椅上,慢悠悠摇着蒲扇,给围着的一群半大孩子讲古。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清凉的井水淌过:…那薛仁贵啊,一箭射出,直穿云外九只雁!箭尾白羽还在颤,天上的雁就扑簌簌往下掉喽…孩子们听得眼珠发亮,张着嘴,口水快滴下来也顾不得擦。外公讲着讲着,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眼角堆起深深的纹路,像揉皱了的、浸满阳光的宣纸。
他是这十里八乡都敬着的王先生,王家更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堂屋正墙上挂着的泛黄中堂山水画,还有条案上那尊擦拭得锃亮的黄铜香炉,都无声地诉说着一种被时间浸润过的体面。外公性子豁达,谁家婚丧嫁娶、分家立契,乃至娃娃起名、春联题字,都少不得来请他。他总能熨帖地办好,笑声爽朗,让带着愁苦或争执来的人,最后都心平气和地离去。
趁着外公讲到最紧要的关头,孩子们都屏住呼吸的当儿,我像条滑溜的泥鳅,悄没声息地溜出了堂屋后门。门外,燥热的空气裹着尘土味儿扑面而来,蝉鸣更响了,震得人耳膜嗡嗡。我熟门熟路地穿过外公家后院那片疯长的、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的丝瓜架,篱笆墙根下有个被野草半掩着的豁口,刚好够我钻过去。
豁口那边,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几丛生命力顽强的狗尾巴草在风里摇晃,后面是两间低矮得几乎要趴到地上的土坯房。泥墙被雨水冲刷出道道沟壑,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阳光肆无忌惮地从破洞里漏下去。一股混杂着霉烂稻草、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铁锈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这里静得吓人,连蝉都似乎避开了这片区域。
这就是赵爷爷的家。村里人都说他是个疯子,年轻时候是个能掐会算、通晓阴阳的大仙,后来不知怎么泄露了太多天机,遭了报应,人就傻了。大人们不许自家孩子靠近这里,远远看见了,也多半是加快脚步,眼神里带着点嫌弃又混杂着说不清的畏惧匆匆走开。孩子们更是把他当成了吓唬人的怪物,朝他扔过土坷垃,喊着疯老赵,傻老赵。可我从第一次在篱笆缝里偷看到他起,就觉得不一样。别人只看到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整日里不是发呆就是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可我却总能在他那双浑浊、似乎永远蒙着一层雾气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澈的光。那光一闪即逝,快得像夏夜流星的尾巴,却又亮得惊人,仿佛里面藏着一条被遗忘的星河。
篱笆豁口的草丛被我拨开,发出窸窣的轻响。土屋门口那个蜷缩在破草席上的身影动了动。赵爷爷抬起头,乱草似的灰白头发下,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转向我。浑浊的眼珠先是茫然地转了一下,随即,像是辨认出了什么,那层厚厚的雾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拨开,一丝纯粹的、带着孩童般欣喜的光,倏地在他眼底亮起。他咧开嘴,露出所剩无几的黄牙,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却异常欢快的嗬嗬声,使劲地朝我招手。
赵爷爷!我几步跑过去,挨着他脏兮兮的草席边坐下。他身上的味道更浓了,是那种陈年的汗味、泥土味和一种奇异的、类似雨后青石板的冷冽气息混合在一起。他不再看我,只是急切地用他那双骨节粗大、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在身边的地上摸索着。地上铺着一层细细的浮土。很快,他找到一小块不知哪里捡来的、边缘尖锐的黑色炭块。
他低下头,神情瞬间变得无比专注,那股疯癫痴傻的气息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粗糙的手指紧紧捏着炭块,手腕沉稳地落下,在灰白的浮土上划动起来。炭块摩擦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某种古老的密语。
线条开始出现。它们弯曲、盘绕、交叉、延伸,时而刚劲如刀刻,时而圆润似流水。它们彼此勾连,形成一片片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图案,既不像字,也不像画。有的地方密集如星斗,有的地方又空阔辽远。我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那些神秘的线条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看久了,竟隐隐觉得地面上的浮土似乎在随着那些图案的走势微微流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宏大而低沉的嗡鸣声仿佛从地底深处隐隐传来,震得我脚心发麻。我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
嗬…嗬…赵爷爷嘴里发出模糊的音节,手指的动作越来越快,炭块在浮土上留下深黑的印记,新的、更加繁复的图案在旧的图案上叠加、覆盖。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画,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亮,仿佛要将全部的生命力都倾注到这些炭痕里去。突然,他的动作猛地一滞,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炭块啪嗒一声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掉落。他眼中的光亮瞬间熄灭,重新被茫然和呆滞覆盖。他困惑地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地上那一大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图案,仿佛不明白它们从何而来。
好…看…他含混地嘟囔着,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傻乎乎的笑,用脚在那些图案上胡乱地蹭了几下,精美的线条顿时变得模糊不堪,成了一片狼藉的灰黑。
赵爷爷,你画的是什么呀我忍不住问,虽然知道问了也白问。
他果然只是茫然地看着我,嘿嘿地笑,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娃…好…以后…大厉害…这是他每次见我必说的话,像一句设定好的咒语。
我有些失望,但还是陪他坐了一会儿。太阳晒得后脖颈发烫。外公讲古的声音隐隐约约从篱笆墙那边飘过来,大概是换了岳母刺字的故事。我站起身:赵爷爷,我走啦,改天再来听你讲故事。他听不懂故事,但似乎明白我要走,眼神黯淡了一下,依依不舍地朝我挥了挥手,又蜷缩回他的草席上,对着那片被他蹭花的图案发起呆来。
我钻过篱笆豁口,跑回外公家后院。堂屋里的故事会已经散了,孩子们都跑回家吃饭了。外公正背着手,站在丝瓜架下,眯着眼看那些垂下来的、顶着黄花的嫩丝瓜。
又去看老赵了外公没回头,声音温和,听不出责备。
嗯。我有点心虚地应着。
外公转过身,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蒲扇轻轻拍了下我的脑袋:你这娃,胆子倒大。村里那些皮猴子见了老赵都绕着走,你倒好,总往他跟前凑。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隔壁那低矮的土屋方向,眼神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像是怀念,又像是沉重的叹息,老赵啊…唉,也是个可怜人。他年轻那会儿,可不是现在这样。那是有真本事的人,可惜…外公摇摇头,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只是又叹了口气,他稀罕你,也是缘分。不过别待太久,他身上不干净,仔细招了病。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着赵爷爷眼中那转瞬即逝的星河,还有地上那些令人心悸的图案。外公说的真本事,是指能算出前世今生吗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才变成如今的模样
日子就在蝉鸣与燥热中一天天滑过。我依旧常常溜去隔壁,看赵爷爷用炭块在浮土上绘制那些神秘莫测的图案。每次都是开始得专注而神圣,结束得仓促而茫然。那本褪色蓝布封皮的厚册子,偶尔会被他无意识地抓在手里,又被他随意地塞进怀里,视若珍宝又弃如敝履。
直到那年夏天,天像被捅漏了。
先是闷热,热得人喘不过气,狗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连蝉都叫得有气无力。接着,毫无预兆地,铅灰色的云层从四面八方沉沉地压下来,低得仿佛要蹭到屋顶的瓦片。没有风,空气凝滞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海绵,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傍晚时分,憋了许久的天幕终于被撕裂,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将昏暗的天地照得一片森然。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带着万钧之力,狂暴地砸落下来,打在瓦片上、泥地上、树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顷刻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无边无际的雨幕,仿佛天河决堤,要将整个世界彻底淹没。
雨,发了疯似的下了整整三天三夜,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村子西边那条平日里温顺的清水河,早已变成了一条咆哮翻滚的浊黄色巨龙。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汹涌地拍打着、啃噬着那道守护着村庄和千顷良田的土石堤坝。堤坝在洪水的冲击下痛苦地呻吟着,不断有大块的泥土被凶狠地卷走。浑浊的河水已经漫过了堤岸,开始向低洼的田地蔓延,浑浊的水面漂浮着断木、杂草和淹死的家禽。
哐!哐!哐!急促而凄厉的铜锣声撕裂了狂暴的雨声和洪水的咆哮,在村子上空绝望地回荡。
决堤啦——!快上堤啊——!保住堤坝——!声嘶力竭的呼喊在风雨中显得如此微弱。
外公像一尊骤然苏醒的石狮,猛地从堂屋的椅子上站起来。他一把扯下墙上挂着的破旧棕蓑衣披在身上,抓起靠在门边那把沉重的铁锹,蓑衣的棕毛被雨水打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陡然间显得异常精悍的轮廓。他回头,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因为恐惧而缩在角落里的外婆、母亲和年幼的弟妹,最后落在我身上,声音斩钉截铁:守好家!不许乱跑!那目光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还有深藏的、不容许任何人窥见的沉重。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门外那白茫茫的、吞噬一切的雨幕之中,身影瞬间被狂暴的雨水吞没。
整个村子都惊醒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男人们纷纷抓起铁锹、锄头、扁担,甚至门板,跟着锣声的方向,在齐膝深的泥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摇摇欲坠的河堤拼命奔去。女人们则惊恐地抱着孩子,将家里值点钱的东西拼命往高处搬,哭喊声、呼儿唤女声、家畜惊恐的嘶鸣声,混杂着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洪水的咆哮,构成了一曲末日的交响。
外公很快成了堤坝上的主心骨。他站在最危险的地段,浑浊的洪水夹杂着枯枝碎石,不断扑打到他胸口。蓑衣早已湿透,沉重地坠在身上。他花白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雨水顺着深深的皱纹沟壑往下淌。他嘶哑着嗓子指挥若定,声音在风雨中竟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这边!沙袋!快!堵住这个口子!二柱子!带人去砍树!要碗口粗的!打桩!快!他的铁锹挥舞着,挖土、装袋,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他那双平日握笔翻书的手,此刻青筋暴突,死死地握住粗糙的木锹柄,每一次用力,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浑浊的泥水溅满了他全身,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死死盯着那不断被撕开口子的堤坝。
沙袋、石头、砍下的树干…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被疯狂地填向那些被洪水撕开的缺口。但洪水的力量太大了,像是有无穷无尽的蛮力。一个刚堵上些的豁口,往往几个浪头扑来,刚刚垒起的沙袋就被轻易地卷走,连带着堵口的人都被冲得东倒西歪。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河水,迅速在筋疲力尽的人群中弥漫开来。有人开始低声哭泣,有人望着身后被水淹的田地和隐约可见的村舍屋顶,眼神空洞。
不行了…王先生…守不住了…一个浑身泥浆的中年汉子带着哭腔喊道,声音在风雨中颤抖,水太大了!
外公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死死盯着又一个被冲开、正迅速扩大的豁口,浑浊的河水像开了闸一样涌进堤内的田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鼓舞士气的话,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几乎被风雨声吞没的叹息。那挺直的脊梁,在那一瞬间,似乎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微微佝偻了一下。他眼中那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添上了一层深重的、无能为力的灰烬。他咬紧牙关,再次举起铁锹,嘶声喊道:不能退!退了,家就没了!堵!给我堵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关头,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像一道灰色的闪电,以一种与他平日蹒跚迟缓截然相反的、近乎癫狂的速度,突然冲破了密集的人群和雨幕,直直地朝着堤坝最危险的那个、正在急剧扩大的豁口冲去!
是赵爷爷!
他完全无视了脚下汹涌的洪水,无视了那能轻易卷走一切的激流,更无视了周围人惊愕的目光和试图阻拦的手臂。他枯瘦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膝的泥水里,身体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被冲倒,但那股冲势却异常决绝。
老赵!回来!你疯啦!外公最先反应过来,惊骇欲绝地嘶吼着,扔下铁锹就想冲过去拽他。
快拦住他!这疯子找死吗!旁边的人也反应过来,纷纷惊呼。有人试图伸手去抓他湿透、破烂的衣襟,却被他猛地甩开。此刻的赵爷爷,身上爆发出一股与他瘦弱身躯极不相称的力量。
添乱!这疯子净添乱!一个壮汉气急败坏地骂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迁怒。
嫌死得不够快吗滚回去!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吼叫。
赵爷爷对周围的一切咒骂、惊呼、试图的拉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翻滚着、咆哮着、不断吞噬着土石的巨大豁口,浑浊的眼珠里,那层蒙蔽了多年的雾气彻底消散了。此刻,他眼中燃烧着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近乎毁灭的光,仿佛两颗在暴风雨中坠落的星辰,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疯狂与平静。他冲到了豁口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汹涌的激流!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被洪水卷走的瞬间,他猛地刹住脚步,稳稳地站在了浊浪拍击的边缘。他枯瘦的手,以一种与他眼神同样决绝的速度,颤抖着、却又异常坚定地伸进了自己怀里那件破旧油亮的棉袄深处。摸索着,掏出了一个用层层脏污油布包裹着的物件。他哆嗦着,急切地撕扯开那些油布,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虔诚和焦急。
一本厚厚的、蓝布封皮已经严重褪色发白、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的厚册子,暴露在狂暴的雨水中!
正是我无数次在他屋里瞥见,又被他珍而重之塞在怀里的那本!
雨水无情地打在脆弱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赵爷爷对此毫无所觉,他布满泥污的手指,以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翻开了那本浸泡在雨水中的册子。
疯子!你在干什么!外公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不解,他跌跌撞撞地踩着泥水,不顾一切地朝赵爷爷扑过去。
赵爷爷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重重雨幕,在外公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极其复杂,有歉疚,有诀别,有托付,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他嘴角似乎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在无声地说着什么。随即,他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那本在风雨中急速吸饱了水分的册子上。他枯瘦的手指不再翻页,而是死死地抠住册子的一角,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
嗤啦——!
一声刺耳的、令人心悸的撕裂声,在风雨的咆哮中竟显得格外清晰!
一页写满了密密麻麻、极其古怪扭曲字符的纸,被他硬生生撕了下来!纸页在脱离册子的瞬间,那些墨迹似乎微微亮了一下,随即迅速被雨水打湿、晕染开。
赵爷爷看也不看,手臂奋力一挥,将那页湿透的纸猛地抛向豁口中心翻滚的浊浪!
那页纸如同一片无力的落叶,瞬间被狂暴的洪水吞没。
紧接着,嗤啦!嗤啦!嗤啦!他状若疯魔,完全不顾外公已冲到近前试图抓住他手臂的阻拦,手指以一种非人的速度和力量,疯狂地撕扯着!一页,又一页!写满字符的纸张被他不断地撕下,用尽全力抛向那贪婪吞噬着一切的洪水豁口!
每一页纸落入翻滚的浊浪,都像投入了一块无形的巨石。那奔腾咆哮、仿佛要撕裂一切的洪流,在纸页落下的地方,竟诡异地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那浑浊的水面,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抚平,形成一个短暂的、向下凹陷的漩涡,浪头的高度和冲击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弱!
外公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急切、愤怒和不解瞬间凝固,被一种极度的震惊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那被抛入洪水的纸页,盯着那明显变得温顺了许多的浪头,瞳孔因为无法理解眼前这违背常理的一幕而剧烈收缩着。
筋疲力尽、濒临绝望的人群也发现了这不可思议的变化。咒骂声、哭喊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泥塑木雕般立在冰冷的雨水中,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洪流边缘、疯狂撕书的佝偻身影。
纸…那纸…有人梦呓般地喃喃。
水…水小了!真的小了!另一个人指着豁口,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撕!撕!撕!
赵爷爷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他仿佛在燃烧自己最后仅存的生命。厚厚的册子在他手中急剧变薄。他不再一页页地撕,而是抓住一大叠纸页,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扯!大片的纸张被撕裂开来,被他胡乱地、成把成把地撒向那已然开始退缩的洪水!
奇迹,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
那刚刚还桀骜不驯、仿佛要吞噬天地的洪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浪头迅速矮了下去,翻滚的势头肉眼可见地减弱。涌入豁口的浑浊水流,像是被一只巨大的塞子堵住了源头,流量骤然减小!堤坝承受的压力,瞬间减轻了大半!
堵住了!堵住了!堤坝上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带着哭腔的狂喜呼喊。人们如梦初醒,看着那明显消退的水势,看着那个站在水边、如同献祭般抛撒着书页的疯老头,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敬畏和茫然。
当最后一叠纸页被赵爷爷奋力抛入水中,他手中那本厚厚的册子,只剩下薄薄的、粘连在一起的最后几页残根。他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那一刻耗尽了。
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像一根被彻底抽去了主心骨的朽木。眼中那燃烧的、足以穿透风雨的星河般的光芒,如同燃尽的蜡烛,骤然熄灭。最后一丝清明彻底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死寂。
他直挺挺地,像一截失去所有生机的枯树桩,向后倒去,噗通一声,重重地砸在堤坝边缘冰冷的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老赵!外公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吼,一个箭步冲上前,扑倒在赵爷爷身边,奋力将他瘫软的身体从泥水里拖抱起来。
赵爷爷双眼空洞地睁着,望着铅灰色的、无尽落雨的天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彻底的空白。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些抛入洪水的纸页一同消散了。雨水打在他毫无生气的脸上,顺着眼角流下,如同冰冷的泪。
外公抱着他瘫软冰凉的身体,这个平日里谈笑风生、顶天立地的文化人,此刻浑身泥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抱着他视为疯子几十年的老邻居,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压抑到极致的哽咽,最终化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低嚎,泪水终于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赵爷爷毫无知觉的脸上。
老伙计…老伙计啊…外公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形容的痛楚和悔恨,你算尽了天机…你算到了这场水…你算到了要撕你的命去填…你他妈…怎么就没算到你自己啊!
洪水奇迹般地退去了,留下满目疮痍的河滩、倒伏的庄稼和浸泡在泥水中的村庄。劫后余生的人们开始清理家园,脸上带着疲惫和庆幸。关于赵爷爷那如同神迹般的一幕,在村中迅速流传,充满了敬畏和离奇的色彩。有人说他本就是河神转世,归位了;有人说他用了压箱底的仙法,把自己献祭了。但喧嚣过后,生活总要继续。赵爷爷被抬回了那间破败的土屋。他彻底地安静了。不再喃喃自语,不再用炭块画那些谁也看不懂的图案,甚至不再对外界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终日蜷缩在那张破草席上,像一尊被遗忘的泥塑,空洞的眼睛望着某个虚无的点。外公每天都会去看他,默默地帮他擦洗,喂些米汤,对着那具毫无生气的躯壳说上很久很久的话,仿佛要把积攒了几十年、未曾说出口的话都倒出来。赵爷爷没有任何回应,连眼珠都不会转动一下。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这具躯壳还残留着一点生命的气息。
几天后,我去帮赵爷爷打扫他那间弥漫着尘土和霉味的屋子。洪水虽未直接冲垮这里,但连日的暴雨让土墙更加斑驳,屋顶漏得更厉害了。墙角堆着一些破烂杂物,散发着潮湿腐朽的气味。我用一把秃了毛的笤帚,小心地清扫着地上的浮土和掉落的茅草。
扫到那张破草席旁边时,笤帚似乎碰到了一个硬物。我蹲下身,拨开厚厚的浮尘和散乱的干草。半本残破不堪的册子,静静地躺在那里。正是那本褪色蓝布封皮、被赵爷爷撕去了大半的厚册子!它被遗弃在角落,像一块无用的垃圾。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我。我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拂去册子封面上的灰尘。蓝布早已失去了颜色,变得灰白而脆弱,边缘磨损得像被老鼠啃过。封面正中,用墨笔写着两个扭曲古朴、如同蝌蚪文般的字,我一个也不认识。册子只剩下后半部分,前端的书页被撕扯得参差不齐,露出粗糙的纸茬。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剩下的纸张也大多被水浸泡过,皱巴巴地粘连在一起,墨迹更是晕染得一片模糊,如同干涸的血泪。那些古怪的字符扭曲着、重叠着,像是无数挣扎的鬼魂,完全无法辨认。只有最后几页,似乎因为被压在册子最底下,受损稍轻。
我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一页一页极其小心地翻动着粘连的纸页。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一张相对还算完整的纸。
这张纸没有被水完全泡烂,但墨迹依旧有些洇开。上面没有画那些繁复的图案,也没有写满扭曲的字符。只有寥寥几行字,用一种我从未见过、却奇异地能感受到其沉重分量的古朴字体书写着。前面几行完全被水渍和晕染的墨迹覆盖,糊成一团黑灰色的污迹,根本无法辨认。
只有最后一行字,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此子承我衣钵,可镇山河百年。
那字迹苍劲、古拙,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岁月的沉静力量,笔锋间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释然。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发黄脆弱的纸页上,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进我的脑海!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混杂着极度的震惊、茫然、恐惧和一种沉甸甸的、难以抗拒的宿命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僵在原地,手指死死捏着那半本残卷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土屋里弥漫的霉味和尘土气息变得无比刺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那种巨大的冲击中稍稍回神。我几乎是踉跄着,双手死死捧着那半本残卷,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世间最沉重的珍宝,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了赵爷爷破败的土屋,冲过篱笆豁口,冲进外公家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院子。
外公正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杆旱烟袋,却没有点烟。他只是沉默地望着院子里那汪被雨水冲刷出的浅浅积水,眼神疲惫而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也随着隔壁那个彻底沉寂下去的老人一同死去了。他的背佝偻着,几天之间,似乎苍老了十岁。赵爷爷的死,抽走了他精神里很重要的东西。
外公!外公!我冲到他面前,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了调,带着哭腔,把那半本残卷急切地、几乎是塞到了他的眼前,你看!你看这个!在赵爷爷屋里…最后…最后…
外公被我惊惶的样子和突兀的动作弄得一怔,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深深的倦意。他有些不耐烦地、几乎是敷衍地低下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我手中那本破破烂烂的册子上。
当他的视线触及那发黄纸页上最后一行清晰无比的字迹时——
此子承我衣钵,可镇山河百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外公脸上的所有表情——疲惫、麻木、被打扰的不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威力绝伦的闪电狠狠劈中!整个人剧烈地一震,猛地从门槛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放在旁边的小板凳,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响声。
他枯瘦的手一把抢过我手中的残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眼珠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眶里凸出来。拿着册子的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发黄的纸页在他指间簌簌作响。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扭曲、抽搐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难以置信、恍然大悟以及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的、迟到了几十年的巨大悲痛的表情。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死死地盯向隔壁那间低矮破败的土屋方向。仿佛要穿透那泥墙茅草,看到那个蜷缩在草席上、只剩下空壳的故人。
嗬…嗬…外公的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艰难的、破碎的声响。他张着嘴,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条离水的鱼。那双饱经沧桑、看透世事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通红的血丝。一层厚重的水光以惊人的速度在他眼底积聚、弥漫开来。
终于,那强忍了几十年的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大颗大颗浑浊滚烫的泪珠,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沟壑,肆无忌惮地滚落下来。泪水砸在手中那半本残卷发黄的纸页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他佝偻着背,像个孩子一样,对着隔壁的方向,发出了压抑到极致、最终崩溃的呜咽。那呜咽声越来越大,最终化为一声肝肠寸断的、泣血的悲号:
老伙计——!外公的声音撕裂般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痛悔和迟来的理解,你…你算尽了天机…算透了生死…算到了这场劫数…算到了要用命去填…你他妈…你他妈怎么就没算到…没算到你自己啊——!
那悲怆的哭喊在雨后寂静的院子里回荡,久久不散。堂屋里,外婆和母亲闻声惊慌地跑出来,看着外公抱着那半本破书,对着隔壁老屋哭得撕心裂肺,都吓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而我,站在外公悲恸的漩涡边缘,手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残卷粗糙冰冷的触感。那行字——此子承我衣钵,可镇山河百年——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我的灵魂深处。镇山河我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用什么样的代价像赵爷爷那样,燃尽眼中的星河,最终化为沉默的枯木吗
屋外,雨彻底停了。被洗刷过的天空透出一种近乎虚假的澄澈湛蓝,阳光刺眼地洒落下来,照着院子里那汪浑浊的积水,也照着隔壁那间死寂的破屋。远处,清水河退去了狂暴,只剩下浑浊的河水在狼藉的河滩上疲惫地流淌着,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在应和着外公那泣血的悲鸣。
赵爷爷眼中那曾一闪而过的星河,那些浮土上神秘莫测的图案,那抛入洪水中便能让狂澜息止的书页……所有零碎的、被忽视的碎片,此刻都在这行字的牵引下,汇聚成一股冰冷而沉重的洪流,轰然冲垮了我认知的堤坝。外公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不仅仅是为一个故人的牺牲,更像是对某种残酷宿命的绝望控诉。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残卷粗糙的纹理和刺骨的冰凉。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承其衣钵镇守山河这些字眼太过宏大,太过沉重,沉甸甸地压在我单薄的肩膀上,几乎要将我压垮。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跟碰到门槛,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娃外婆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惊惶和担忧,你外公他…这是怎么了那破本子上写的啥把你外公弄成这样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那行字的内容在我舌尖翻滚,却沉重得无法吐出。我该怎么解释说隔壁那个被所有人视为疯子的赵爷爷,其实是个能窥天机、舍命定乾坤的异人说他用一本破书和自己的神魂,强行按住了滔天洪水说他留下的最后预言,选中了我这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去接过那柄可能燃尽生命的无形火炬这些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诞不经,如同天方夜谭。
母亲也凑了过来,她看着外公依旧抱着残卷、对着隔壁老屋方向无声流泪的佝偻背影,又看看我煞白的脸,眉头紧锁:是不是老赵叔…留了什么话吓着你了她试图从我脸上找出答案。
我慌乱地摇摇头,避开了她们探寻的目光,只是含糊地说:没…没什么…赵爷爷屋里的…一本旧书…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外婆和母亲对视一眼,眼中是同样的困惑和深深的忧虑。她们显然不信,但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外公又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无法自拔,便没有再追问。母亲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拍抚外公剧烈起伏的背脊,低声劝慰着。外婆则拉着我的手,把我带进堂屋,按在凳子上,倒了碗温水塞到我手里。
喝口水,压压惊。外婆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掌心带着暖意,别怕,你外公是心里难受,哭出来就好了。老赵叔…唉,也是命苦了一辈子。
我捧着温热的碗,指尖的冰冷似乎被驱散了一些,但心底那股沉重的寒意却挥之不去。我小口抿着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外公的情绪似乎宣泄掉了一些,哭声渐歇,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依旧紧紧攥着那半本残卷,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攥着唯一救赎的稻草。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神地望着隔壁的屋顶,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还在和那个已经无法回应他的灵魂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那天夜里,我躺在自己小屋的床上,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格子。隔壁的土屋一片死寂,黑沉沉的,像一个巨大的、吞噬了所有秘密的坟墓。外公悲恸的哭声、赵爷爷眼中熄灭的星河、那本残卷上冰冷的字迹、还有洪水退去时那诡异的温顺……无数的画面在我脑海中翻腾、碰撞。
可镇山河百年…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像赵爷爷那样,将眼中的光、心中的血、甚至整个神魂都炼成符咒,在危难时刻抛出去,换取一方暂时的安宁然后变成一个活着的空壳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我不想变成那样!我不想眼中再也没有光!我不想变成一个被衣钵抽干的木头人!
我猛地用被子蒙住了头,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沉重目光——赵爷爷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外公悲泣时望向我的眼神,还有那本残卷上,那行字无声的注视。
日子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缓慢流淌。洪水退去后的烂摊子需要收拾,倒伏的庄稼、灌满泥浆的房屋、冲毁的道路……生活艰难地重新开始。外公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去隔壁土屋,照顾那个彻底失去灵魂的躯壳,喂水喂饭,擦拭翻身,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但每次从隔壁回来,他的眼神就更黯淡一分,脊背也更佝偻一些。那半本残卷,被他用一块干净的蓝布仔细包好,锁进了他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钥匙随身带着,再也没拿出来看过。
而我,则陷入了更深的恐惧和逃避。我开始刻意绕开那个篱笆豁口,放学回家宁愿多走一大段路,也绝不靠近赵爷爷的屋子附近。甚至听到外公要去隔壁时,我会立刻找借口躲开。我不敢看外公的眼睛,总觉得他那沉痛的目光里,除了对老友的哀思,还藏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沉重的期待。那期待让我窒息。
我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是滔天的洪水,浑浊的浪头像山一样压下来。赵爷爷站在浪尖,衣衫破烂,眼神却亮得吓人,他疯狂地撕着书页,抛向洪水,然后他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身体变得像朽木一样僵硬,直挺挺地倒下去。有时,撕书的人会突然变成我,我手里捧着那本残卷,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去撕扯纸页,每撕下一页,身体就冰冷一分,眼中的世界就暗淡一分……
每次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我都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恐惧地望着屋顶的黑暗,仿佛那黑暗中随时会浮现出那行冰冷的字迹。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收越紧。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我爆发了。
外公刚从隔壁回来,默默地坐在堂屋的竹椅上,望着门外发呆,眼神空茫。我鼓足了全身的勇气,走到他面前,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外公…
外公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惯有的疲惫和一丝询问。
外公!我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喊了出来,带着压抑已久的哭腔和恐惧,那本破书!那上面的字!我…我不要!我不想变成赵爷爷那样!我不想当什么‘衣钵’!我害怕!外公我害怕!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我像个受惊的小兽,身体微微发抖。
外公似乎没料到我突然的爆发,他怔住了,看着我满脸的泪水和惊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沉默像山一样压下来。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深深地、疲惫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仿佛承载了千钧重负。
他抬起枯瘦的手,没有像往常那样摸我的头,而是指向了堂屋正墙上悬挂着的那幅泛黄的中堂山水画。
娃,外公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苍凉,你看那画。
我泪眼模糊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是一幅很老的画,墨色有些黯淡,画的是层峦叠嶂的远山,山脚下有蜿蜒的河流,河上漂着一叶小小的孤舟。画的一角题着几行小字,笔迹遒劲。
那是你太外公画的,外公缓缓说道,目光也落在那幅画上,带着悠远的追忆,他画这幅画的时候,我刚像你这般大。那时也发过一场大水,比这次小些,但也冲垮了不少田地房屋。
太外公…也用了那…那法子我惊恐地问,声音发颤。
外公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没有。他不懂那些。他是个教书先生,一辈子只会握笔,不会画符。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但他懂人心,懂责任。洪水退后,是他带着乡亲们一点点垒起被冲垮的田埂,是他挨家挨户去劝那些想背井离乡的人留下,是他拿出家里不多的存粮接济最困难的人家…他把自己累病了,最后也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外公的声音很平静,却像重锤敲在我心上。
他走前,画了这幅画。他说,山不会永远塌,水不会永远浊。人心齐了,田埂总能垒起来,家园总能守得住。外公的目光转向我,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沉痛,反而沉淀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澄澈与坚定,他指着画上那叶小舟对我说,你爷爷我就是那小船上的人。风浪大,船小,看着凶险。但只要船上的人认准了方向,桨握稳了,心别慌,总能渡过去。这‘渡’,就是他的衣钵。
外公顿了顿,伸出手,粗糙的掌心轻轻按在了我的肩膀上。那手掌并不十分有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暖意和重量。
你赵爷爷,外公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敬重,他走了另一条路。一条更苦、更险、也更…孤独的路。他的‘衣钵’,是把自己燃尽了,化作一道符,去镇那滔天的浪。他选了你,是看到了你心里的光,看到了你能走多远的路。但这路,不是只有他走的那一条。
外公的目光落回那幅山水画上,看着那叶在磅礴山水中显得极其渺小、却又异常执着的小舟。
那本残卷,是赵爷爷的心血,是他的道,也是他的枷锁。你要不要,能不能走他那条路,外公不知道,也不强求。他收回目光,深深地看着我,眼神温和而有力,但外公知道,无论是你太外公渡人的船桨,还是你赵爷爷焚身的符纸,说到底,都是为了身后这片土地,为了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守,不一定要惊天动地,更不是非得把自己烧成灰烬。外公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一颗颗种子,落入我因恐惧而干涸的心田,像你太外公那样,教娃娃们认字明理,把人心聚起来;像你赵爷爷那样,在紧要关头,敢豁出去护住想护的东西…这都是‘守’。娃,你心里怕,外公明白。可你看看这劫后余生的村子,看看那些正在泥里重新扶起秧苗的人…‘守’,是活着的责任,是长在骨子里的东西。它不单是赵爷爷留给你的那本书,更是太外公画里的这方山水,是你外公我这辈子没离开过的讲台,是这房前屋后、乡里乡亲的情分…它有很多样子,等着你去认,去挑。
外公粗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心口:这里头装着什么,想用它护着什么,才是顶顶要紧的。路长着呢,别让一个‘怕’字,蒙了眼,也蒙了心。
堂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断断续续的蝉鸣。外公的话像一泓温润的水,缓缓流过我被恐惧冻僵的心田。那沉重的、如同诅咒般的衣钵二字,似乎在他平和的叙述中,被拆解、被赋予了更广阔、也更贴近地面的含义。太外公的船桨,赵爷爷的符纸……它们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牺牲符号,而是化作了某种沉甸甸的、却又可以触摸的精神脉络。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依旧跳得有些快,但不再是因为单纯的恐惧,而是混杂着一种模糊的悸动和茫然。外公粗糙手掌按在我肩上的那份重量,仿佛还残留着,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绕远路回家。夏日的阳光依旧炽烈,晒得土路发烫。我站在篱笆豁口前,望着那几丛在热浪中微微摇曳的狗尾巴草,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赵爷爷破败土屋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寂。
深吸了几口带着土腥味的灼热空气,我拨开草丛,钻了过去。
土屋的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干涩的呻吟。屋里的景象和记忆中一样,昏暗、布满灰尘,弥漫着那股熟悉的霉味和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外公刚照料完离开不久,赵爷爷蜷缩在墙角那张破草席上,身上盖着一床还算干净的薄被。他枯瘦的脸朝着墙壁的方向,双眼空洞地睁着,对光线和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泥胎。
我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过多停留,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份令人心悸的空洞。我环顾着这间狭小、破败的空间。墙角堆着些破烂杂物,几件辨不出颜色的破衣服,一个豁了口的瓦罐。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他草席旁边那片空地上——那里积着厚厚的浮土。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蹲下身。手指在浮土上无意识地划了一下,留下浅浅的痕迹。我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墙角,看到一小截掉落的、边缘锐利的枯树枝。我捡了起来。
树枝握在手里,冰凉而粗糙。我学着记忆中赵爷爷的样子,蹲在浮土前,手腕悬空。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画什么。那些繁复神秘的图案早已模糊不清。树枝尖点在浮土上,微微颤抖。
我闭上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太外公画里那叶在万山间、激流上奋力前行的小舟。它那么小,那么孤单,却又那么执着。手腕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移动。树枝划过浮土,沙沙作响。线条简单而笨拙,歪歪扭扭地勾勒出一个两头尖尖的轮廓,像一颗被压扁的枣核——那就是我心中的小船。然后在船的下方,画了几道波浪起伏的曲线,代表水。又在远处,画了几个小小的、重叠的三角形,算是山。
画完,我睁开眼。地上只有一幅极其幼稚、毫无章法的涂鸦,与赵爷爷那些蕴含了无穷奥秘的图案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它没有任何力量,甚至显得有些可笑。然而,就在我看着这幅涂鸦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奇异感觉,像一缕细微的电流,倏地穿过我的身体。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脚下这片沉默的大地深处,极其轻微地、呼应般地脉动了一下。
那感觉快得如同错觉,却让我的指尖微微一麻。我愕然地盯着地上那幅简陋的涂鸦,又猛地抬起头,望向草席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老人。他依旧面朝墙壁,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得难以察觉。
可就在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
赵爷爷那只搭在薄被外面的、枯瘦如柴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觉察地,蜷缩了一下。
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微弱到几乎看不见,但它确确实实存在过。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死死地盯着他那根手指,眼睛一眨不眨,时间仿佛凝固了。然而,那根手指再也没有动过,仿佛刚才那一下,真的只是我的幻觉,是光影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开的一个残酷玩笑。
但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更深沉的理解,像温热的泉水,缓缓漫过心头,冲淡了盘踞已久的恐惧。我慢慢放下手中的枯枝,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草席上那个沉寂的身影,还有地上那幅笨拙的小船涂鸦,我转身,轻轻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死亡般寂静的土屋。
篱笆豁口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抬起头,望向远方。洪水肆虐过的痕迹依旧触目惊心,但田野里,已经有星星点点的人影在弯腰劳作,试图从淤泥中抢救出一点绿色的希望。村口的方向,隐约传来孩子们劫后余生的、带着点虚张声势的嬉闹声。
外公的话,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守,是活着的责任…它有很多样子…路长着呢…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迈开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起初还有些滞涩,但渐渐地,变得平稳而坚定。那片曾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山河,似乎在那笨拙的一笔一划中,在我心头悄然落下了一颗种子。它还很轻,很稚嫩,带着露水般的迷茫,却已固执地扎下了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