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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击!身份错位
规划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在汪凡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像某种无情的宣判。门内,中央空调不知疲倦地吐着恒温的冷气,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文件和新打印油墨混合的、独属于政府部门的气味。隔断间里人影绰绰,键盘敲击声、低语声、电话铃声交织成一片沉闷的背景噪音,却驱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压抑。汪凡缩了缩脖子,仿佛想把自己塞进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夹克里,公文包的旧皮革边缘已经被他手心渗出的汗濡湿了一小块。
他脚步放得很轻,像怕踩碎什么,贴着墙边快速向自己那个位于大办公室最角落的工位挪动。那位置紧挨着茶水间后门,人来人往,飘着廉价茶叶沫子和隔夜剩饭的复杂气味,光线也总是最暗的。他刚把公文包放在那张堆满卷宗、几乎看不到原色的旧木桌上,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
汪凡!
一个拖长了腔调、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瞬间抽碎了办公室虚假的平静。所有细碎的声响都消失了,空气骤然凝固。汪凡身体猛地一僵,脖子后面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慢慢转过身。
只见规划局一把手张耀祖局长,正背着手,踱着官步,从他那间气派的独立办公室走出来。四十八岁的张局长保养得宜,梳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油光锃亮,熨帖的深色西装勾勒出微微发福的体型,腕上的名表在顶灯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他停在汪凡工位前,居高临下地睨视着,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张……张局。汪凡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声音干涩发紧,手指不安地蜷缩着。
张耀祖没理他,伸出保养得极好的手指,嫌恶地捻起汪凡桌上摊开的一份报告。那是汪凡昨晚加班到十点才赶出来的项目初审意见稿,封面上印着北郊生态公园配套规划可行性分析。
啧啧啧……张耀祖咂着嘴,手指弹了弹封面,发出啪、啪的轻响,像在拍打什么脏东西。我说汪凡啊,你这工作态度,是越来越敷衍了事了吧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训斥,你看看!看看这封面字体!局里三令五申要求统一用方正小标宋简体,二号字加粗!你这用的什么宋体三号你自己看看这像什么样子!啊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汪凡脸上。汪凡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周围同事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探究、冷漠,甚至一丝幸灾乐祸。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图解释:张局,昨天系统里的小标宋字体库好像出了点问题,我……
出问题张耀祖粗暴地打断他,声音更加尖锐,出问题不会想办法不会问不会打报告申请啊就你理由多!一个破字体都搞不定,局里养你干什么吃的最基本的规范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工作能力我看你就是态度不端正!思想懈怠!
汪凡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他能清晰地看到张局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尖,和自己那双边缘已经磨得起毛的旧皮鞋形成惨烈对比。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指尖发麻,呼吸不畅。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和怒吼。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带着谄媚的笑容快速凑了过来。是副局长王有财。他四十出头,头发同样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恭谨和忧虑。
哎哟,张局,您消消气,消消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王有财一边安抚张耀祖,一边转向汪凡,脸上的笑容瞬间收起,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严厉,汪凡!你这确实不像话!张局日理万机,还得为这种小事操心!局里的规章制度是摆设吗都强调多少遍了你当耳旁风年轻人,要有点敬畏之心!他唾沫横飞地数落着,声音比张耀祖还要响亮几分,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向局长表忠心。
王局……我……汪凡喉咙像被堵住,辩解的话在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显得苍白无力。
你什么你错了就是错了!还敢顶嘴王有财眼一瞪,气势汹汹。
张耀祖似乎很满意王有财的帮腔,冷哼一声,把那叠报告重重地摔回汪凡桌上,纸张哗啦散开。今天下班前,全部给我按规范重打!封面、格式、字号,错一个标点符号,你这季度考核就别想及格了!他丢下这句话,像处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背着手,踱着方步,在王有财亦步亦趋的陪同下,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那间象征着权力顶峰的独立办公室。
玻璃门再次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沉闷的嗡嗡声,只是投向汪凡角落的目光,更多了几分微妙的鄙夷和疏离。汪凡僵硬地站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堪的苍白和一片火辣辣的感觉。他默默地弯腰,一张一张捡起散落的报告纸,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混杂着屈辱、愤怒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力感。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他就因为他不善阿谀奉承,没有背景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回那个逼仄的角落。他必须做完。为了这份糊口的工作,为了那点微薄的工资,为了……家里日渐苍老的父母。他点开那份报告文档,找到字体设置,开始一页页地修改。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厚重的黑框眼镜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晕。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不为人知的巨变。
当汪凡终于将修改好的报告打印出来,工整地装订好,小心翼翼地放在张耀祖办公室外间的秘书桌上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他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颈椎僵硬得像生了锈。办公室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他头顶一盏惨白的节能灯还在孤零零地亮着,投下他疲惫而孤单的影子。
他收拾好自己的旧公文包,正准备离开,那扇象征着权威的厚重木门再次打开。张耀祖一脸不耐烦地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手机,似乎刚结束一个重要的电话。
汪凡还没走张耀祖看到他,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被打扰的厌烦。
张局,报告改好了,放秘书桌上了。汪凡连忙垂手站好,低声汇报。
嗯。张耀祖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算是知道了。他脚步没停,径直往外走,却在经过汪凡身边时,仿佛才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停住。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理所当然和施舍般的神情,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哦对了,差点忘了。这个,他把文件袋啪一声拍在汪凡胸前,力道不轻,明天上午市里‘优化营商环境’专项督导组要来看我们去年几个重点项目的台账。你今晚辛苦一下,把这些基础数据按模板整理好,做个初步汇总分析。明天一早,我上班就要看到完整清晰的报告放在我桌上。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甚至带着点给你机会表现的虚伪味道。
汪凡下意识地接住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冰冷的触感透过纸袋传来,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他喉咙发紧:张局……这……这需要协调好几个科室的数据,而且……
没什么而且!张耀祖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知道要协调!所以才让你去弄!年轻人,多干点活怎么了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和培养!别不识抬举!这点事都做不好,局里要你有什么用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汪凡脸上,今晚必须弄完!弄不完,你自己掂量后果!需要加班费哼,先把活干漂亮了再说!
说完,张耀祖看也没看汪凡瞬间煞白的脸,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口,迈着轻快的步子,皮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消失在走廊尽头。那声音在空寂的办公楼里回荡,像是对汪凡无声的嘲弄。
汪凡抱着那袋沉重如山的文件,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绝望和愤怒的情绪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死死盯着张耀祖消失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文件袋被紧紧拽着。信任培养去他妈的信任!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压榨和羞辱!就因为他是软柿子因为他无权无势,可以随意揉捏
他猛地转身,公文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他大步走回自己那个阴暗的角落,泄愤般地将那袋文件重重摔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窗外,夜色浓稠如墨,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像巨兽压抑的低吼。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颤抖。他双手捂着脸,用力搓了搓,试图平复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怒火和委屈。不能冲动……不能……他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为了生活,他只能忍。
深吸了几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麻木,汪凡打开了电脑。屏幕上幽幽的光映亮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紧抿的嘴角。他拆开文件袋,里面是堆积如山的原始数据表、杂乱无章的会议记录、模糊不清的扫描件……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机械地打开汇总模板,鼠标点击的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偶尔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夜幕,瞬间照亮汪凡疲惫不堪的脸和他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狂风开始呼啸,猛烈地撞击着玻璃窗,发出呜呜的怪响,仿佛有无数怨灵在外面拍打。
汪凡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长时间的专注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头痛欲裂。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无数只蠕动的黑色蚂蚁,爬进他的脑海,啃噬着他的神经。他强撑着,眼皮却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眨眼都无比艰难。身体因为久坐而僵硬酸痛,胃里空空如也,传来阵阵痉挛般的抽痛。
他太累了。心力交瘁,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精神上长期被压抑、被践踏后的枯竭。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抽离身体,飘向某个虚无的黑暗深处。眼前的屏幕光晕开始旋转、扩散、变形……
就在这时!
一道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惨白电光,毫无征兆地,如同一条狂暴的银色巨龙,撕裂了浓墨般的夜空!它并非劈在远处,而是带着毁灭性的精准,狠狠砸向规划局大楼!不,更确切地说,是精准地贯穿了张耀祖那间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
强光在万分之一秒内充盈了整个空间,将办公室内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恐怖的亮蓝色。汪凡只觉眼前一片纯粹的白,耳膜被紧随其后、几乎要震碎一切的恐怖雷声轰隆——!!!彻底灌满!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贴近,仿佛就在他头顶炸开!一股难以形容的强大电流感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不是疼痛,而是一种灵魂被强行抽离躯壳的、无法言喻的极致撕裂感和灼烧感!
呃啊——!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向后推去,哐当一声连人带椅翻倒在地。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他眼前一黑,意识像被粗暴地拽入无底的深渊,瞬间断线。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似乎听到远处,从局长办公室的方向,也传来一声模糊的、饱含惊骇与痛苦的叫喊……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
汪凡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粘稠的黑色泥沼里,意识沉沉浮浮,找不到着力点。头痛得像要裂开,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疼。他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终于艰难地穿透了黑暗的屏障。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眼缝。
入眼的不是出租屋那熟悉、斑驳、带着些许霉味的天花板。那是一片陌生的、高耸的、带着精致石膏雕花的洁白穹顶。一盏造型华丽的水晶吊灯悬在正上方,折射着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晨光,洒下细碎而冰冷的光点。
不对!这完全不对!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汪凡的心脏!他猛地彻底睁开了眼睛!
视线还有些模糊,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眼,却感觉身体异常沉重,仿佛被不属于自己的躯壳禁锢着。他艰难地转动脖子,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极其宽敞、奢华到近乎浮夸的卧室。身下是巨大无比、柔软得能让人陷进去的欧式宫廷床。触手所及是丝滑冰凉的顶级埃及棉床品。深色胡桃木的家具线条流畅,散发着昂贵的光泽。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清晨朦胧的天际线,视野开阔得令人心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高级的木质香氛味道,和他那间充斥着泡面味和旧书味的出租屋天差地别。
这是哪!
汪凡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挣扎着想坐起身,身体却传来一阵陌生的迟滞感。他低头看向支撑在床上的手——
那根本不是他的手!
那是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皮肤白皙,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精致感。更重要的是,在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沉甸甸的、镶嵌着硕大翡翠的黄金戒指!那枚戒指他见过无数次!每次张耀祖用这根手指敲击桌面训斥人时,那冰冷的绿光都让他不寒而栗!
不……不可能……汪凡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一个荒谬绝伦、令他魂飞魄散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入脑海!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那张巨大得让他心慌的床上翻下来,赤脚踩在冰凉细腻的手工地毯上,踉踉跄跄地扑向卧室连接着的、那面巨大的、光可鉴人的落地穿衣镜!
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他终于站在了镜子前。
当视线聚焦在镜中影像的那一刹那——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奢华卧室的寂静!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张脸。
一张他无比熟悉、无比憎恶、无数次在噩梦中出现的脸!
梳得一丝不苟、油光锃亮的大背头!略显松弛但依旧带着威严刻薄线条的面部轮廓!微微下垂的嘴角!还有那双……此刻正因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瞪得溜圆、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是张耀祖的脸!
汪凡死死地盯着镜子里那张属于张耀祖的脸,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他伸出那双属于张耀祖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触感,用力地、狠狠地掐向自己的脸颊!
疼!清晰的、尖锐的疼痛感传来!
不是梦!
冰冷光滑的镜面触手可及,里面那张属于张耀祖的脸,也同步地、扭曲地做出掐脸的动作,眼神里充满了和他一模一样的、深入骨髓的惊骇与绝望!
不……这不是真的……汪凡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张耀祖那特有的、他听了无数次的低沉腔调,我……我是汪凡……我是汪凡啊……
镜子里的人影,嘴唇翕动,吐出的却是他汪凡内心的呐喊,用着张耀祖的声音!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镜面上,然后顺着光滑的镜面缓缓滑落,瘫坐在昂贵的地毯上,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世界彻底遗弃、惊恐万分的困兽。
窗外,雨声淅沥。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对他而言,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2
权力的滋味与疑云初现
冰冷光滑的镜面紧贴着后背,昂贵地毯的柔软触感此刻却像针毡。汪凡——或者说,被困在张耀祖躯壳里的那个灵魂——蜷缩在巨大的落地穿衣镜前,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镜子里那张属于张耀祖的脸,因为极致的惊骇和荒谬而扭曲着,瞪大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写满了我是汪凡的无声呐喊。
时间在死寂的奢华卧室里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嘲笑。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提醒他这具身体、这张脸的真实存在。
冷静……汪凡,冷静……他用张耀祖那低沉、带着惯常威严的嗓音,努力对自己说着话,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这……这一定是梦……对,还没醒……他再次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内侧,尖锐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也彻底粉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不是梦。他,汪凡,一个规划局最底层、任人欺凌的小科员,灵魂被困在了他最憎恨的上司——张耀祖局长的身体里!
巨大的恐慌之后,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绝望开始蔓延。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去单位大喊我是汪凡只会被当成疯子抓起来,或者被王有财那些人趁机彻底踩死。真正的张耀祖呢他在哪是不是……在自己的身体里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胃里一阵翻搅。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像灌了铅,陌生的沉重感和迟滞感让他动作笨拙,差点又摔回地上。他扶着冰冷的镜框,艰难地撑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镜中。
镜子里的人,穿着真丝睡衣,头发凌乱,眼神惊恐茫然,全然不见张耀祖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威严。汪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直。他模仿着记忆中张耀祖走路的样子——背脊挺直,下巴微抬,带着一种睥睨的傲慢。他尝试着迈步,却感觉四肢僵硬,像个蹒跚学步的提线木偶,毫无气场可言。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汪凡看着镜子里那个滑稽的自己,额头渗出冷汗。他必须尽快适应这个身份,至少在表面上看不出破绽。否则,别说调查什么,恐怕连这栋门都走不出去就会被识破。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衣帽间。巨大的空间里挂满了昂贵的西装、衬衫、领带,每一件都熨帖得一丝不苟。空气里弥漫着高级皮革和樟木的混合气味。汪凡的手指划过那些光滑的面料,指尖传来陌生的冰凉触感。他随手取下一套深灰色细条纹西装和一件白色衬衫,笨拙地换上。镜子里的人影套上了权力的外衣,但那眼神里的茫然和惊惧,却像衣服上洗不掉的污渍。
手腕上沉甸甸的金表,无名指上那枚刺眼的翡翠金戒指,都像无形的枷锁。他强忍着不适感,走到主卧的盥洗室。巨大的双人洗漱台光洁如新,摆放着进口的洗漱用品。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属于张耀祖的脸,眼神渐渐从纯粹的恐惧,转向一种混杂着决绝和一丝……隐秘兴奋的复杂光芒。
既然无法摆脱,那就利用它!利用这个身份,去查!去撕开那些他早已怀疑的、隐藏在冠冕堂皇之下的肮脏勾当!张耀祖、王有财……你们加诸于我的屈辱,我要用你们自己的权力,十倍、百倍地奉还!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种,瞬间点燃了他沉寂已久的血性。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混杂着复仇的灼热和伸张正义的冲动,在他胸腔里激荡。
当那辆熟悉的黑色奥迪A6平稳地停在规划局气派的大楼门口时,汪凡的心跳再次飙到了顶点。司机老周,一个沉默寡言、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五十岁男人,早已撑好伞,恭敬地拉开后车门。
张局,您慢点,地上滑。老周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恭谨。
嗯。汪凡学着张耀祖惯常的鼻音,含糊地应了一声,努力控制着下车的动作,力求不露怯。他踏出车门,皮鞋踩在湿漉漉的大理石台阶上。老周手中的黑伞稳稳地遮在他头顶,隔绝了外面淅沥的雨丝。一股无形的气场似乎自动在他身边形成。
刚走进一楼大厅,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中央空调冷气的熟悉味道扑面而来。前台值班的年轻姑娘立刻站起身,脸上堆满甜得发腻的笑容:张局长早!声音清脆响亮。
汪凡心脏猛地一抽,差点没绷住表情。他强作镇定,学着张耀祖的样子,微微颔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更轻的嗯,脚步不停。
电梯门打开,里面站着几个其他科室的科员。一见是他,所有人瞬间噤声,像被按了暂停键,脸上迅速换上紧张而恭敬的神色,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努力为他让出最大的空间,齐刷刷地喊:张局早!
汪凡目不斜视,走进去。电梯狭小的空间里,他清晰地感受到身旁那几个人压抑的呼吸和几乎凝滞的紧张氛围。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足以让这些人如履薄冰。这种体验前所未有。过去,他才是那个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的角色。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一丝扭曲快意的掌控感,悄然滋生。原来权力的滋味,竟是如此……令人晕眩。
电梯直达顶层。刚踏出轿厢,一个身影便带着小碎步快速迎了上来,脸上堆砌着比前台姑娘更加谄媚和热络的笑容。
哎哟,张局,您可算来了!昨晚那场雷暴可真吓人,我这一大早就担心您休息不好呢!正是副局长王有财。他微微弓着腰,目光快速地在汪凡脸上扫过,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看您气色,好像……是有点疲惫要不我让办公室给您泡杯参茶
汪凡心头警铃大作!王有财这老狐狸,眼睛太毒!他强压下加速的心跳,模仿着张耀祖不耐烦时微微皱眉的样子,挥了挥手,用那低沉的声音道:不用。昨晚雨大,没睡安稳罢了。有事他刻意让声音带上一丝被打扰的烦躁。
哦,没什么大事,没什么大事!王有财连忙摆手,笑容不减,身体却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昵,就是昨晚那雷劈得邪乎,听说把咱们大楼旁边一棵老树都劈焦了!我就想着,您这边……没受什么影响吧特别是您办公室那大窗户……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属于局长办公室的厚重木门。
试探!赤裸裸的试探!汪凡瞬间明白了王有财的用意。他是在确认昨晚雷击后,张耀祖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看来,昨晚张耀祖也在办公室,而且很可能也遭遇了那场诡异的雷击!
汪凡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故意冷哼了一声,带着一丝被打探隐私的不悦:怎么王局是担心我被雷劈了我好得很!管好你自己该管的事!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学着张耀祖训人时那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王有财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疑和不安,连忙赔笑道:哎哟,张局您看您说的,我这不是关心您嘛!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我先去忙了,您有事随时吩咐!他一边说着,一边点头哈腰地后退几步,这才转身快步离开,背影透着一丝仓惶。
看着王有财消失在走廊拐角,汪凡才暗暗松了口气,感觉后背的衬衫都贴在了皮肤上。他定了定神,走向那扇象征着规划局最高权力的木门。秘书小陈早已等候在门口,恭敬地为他打开门。
张局,需要帮您泡茶吗
不用,没我吩咐,别让人进来。汪凡丢下一句,努力维持着张局的派头,走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当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汪凡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
张耀祖的办公室,比他想象的更加宽敞奢华。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光可鉴人,真皮座椅宽大舒适。一整面墙的书柜里塞满了精装书籍,更像是一种装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俯瞰城市的绝佳视野,只是昨晚被雷击穿的玻璃位置,已经临时用厚厚的木板封死,留下一个丑陋的疤痕,提醒着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
汪凡定了定神,目光扫过这间象征着权力巅峰的房间。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上面摆放着几份待批阅的文件,一台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黑色U盘,就随意地插在电脑侧面的USB接口上。
直觉告诉他,这个U盘不简单。张耀祖这种老狐狸,重要的东西绝不会随意乱放,但这个U盘却如此显眼地插在公用电脑上是陷阱还是……灯下黑
汪凡的心脏再次提了起来。他走到办公桌后,小心翼翼地坐在那张宽大得让他有些不自在的真皮座椅上。他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轻轻握住了那个冰冷的U盘。犹豫了几秒,他点开了电脑屏幕。
屏幕亮起,需要输入密码。
汪凡的心沉了一下。他尝试着输入张耀祖的生日、办公室门牌号、甚至规划局的简称拼音,都提示错误。就在他有些焦躁时,目光无意中扫过办公桌角落的一个小相框。里面是一张张耀祖和一个年轻女孩的合影,女孩笑靥如花,眉眼间与张耀祖有几分相似,应该是他的女儿。相框底部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似乎写着一串数字,像是电话号码的后四位。
汪凡心中一动。他尝试着将女孩的生日(他曾在局里通讯录上无意瞥见过)和那四位数字组合起来输入。
屏幕闪烁了一下,竟然解锁了!
汪凡精神一振!他迅速点开我的电脑,找到了那个U盘的盘符。里面没有太多文件,只有一个加密的压缩包,文件名是极其普通的项目备份.zip。
他双击打开,弹出了密码框。
这一次,他没有再尝试那些简单的密码。他回想着张耀祖平日的习惯——喜欢炫耀他的名表、戒指,喜欢在文件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他那独特的签名。他尝试着输入了那块名表的型号和序列号组合。
错误。
他又尝试输入了张耀祖签名中的一个独特笔画组合。
错误。
汪凡皱紧了眉头。时间紧迫,他不能在这里耗费太久。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办公桌抽屉上。他拉开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是一些办公用品。第二层,是一些茶叶和保健品。当他拉开第三层抽屉时,动作顿住了。
抽屉里没有文件,只有一个厚厚的、用橡皮筋捆扎起来的信封。信封没有封口,里面露出一叠照片的边角。
汪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那个信封,解开橡皮筋。里面的照片滑了出来。
只看了一眼,汪凡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照片的主角是王有财!但背景却不是在规划局,而是在一个灯红酒绿、一看就极其高档奢靡的私人会所包厢里!照片不止一张,角度各异,但都清晰地捕捉到了关键画面:
一张是王有财满面红光,正搂着一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子,神态狎昵,桌上摆满了洋酒。
另一张,王有财正笑容满面地将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递给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金链子、一脸横肉的男人。那男人的形象,汪凡在整理一些项目投诉材料时见过照片——一个劣迹斑斑、却总能拿到规划局项目的包工头刘三!
还有几张,是王有财和刘三等人推杯换盏,旁边还坐着几个汪凡看着眼熟的、局里其他科室的负责人,赵胜利、钱进赫然在列!他们同样是一副放浪形骸、与平日道貌岸然截然不同的嘴脸!
这些照片的拍摄时间显然是晚上,地点隐蔽。汪凡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他强压着内心的惊涛骇浪,迅速将这些照片塞回信封,放回抽屉原位。
这些照片……是谁拍的张耀祖他拍这些做什么是抓住王有财的把柄还是……他本身也参与其中,这些照片是某种平衡或自保的手段王有财如此谄媚张耀祖,难道仅仅是因为上下级还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昨晚王有财那看似关心、实则试探的眼神再次浮现在汪凡脑海。那眼神里,除了谄媚,分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恐惧!王有财在怕什么怕张耀祖出事还是怕张耀祖……变了一个人
汪凡的目光重新落回电脑屏幕上那个加密压缩包。这些照片是开胃菜,那压缩包里,又藏着什么惊天秘密他必须打开它!
他深吸一口气,将U盘拔了下来。现在不是冒险尝试密码的时候。他需要更安全的环境和更冷静的头脑。他迅速将U盘小心地贴身藏好,仿佛那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就在他刚处理好U盘,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张局是秘书小陈的声音,审计局的李科长来了,说是跟您约好谈下季度预算初审的事。
汪凡心头一紧,强迫自己迅速进入张局状态,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低沉:让他进来。
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一脸严肃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汪凡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模仿着张耀祖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然而,他的指尖在桌面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权力的滋味尝到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深不见底的疑云和步步惊心的杀机。王有财的试探,抽屉里的照片,U盘里的秘密……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而他,正孤身一人,行走在刀锋之上。
规划局一楼角落的打印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油墨味和机器运转的嗡鸣。
真正的张耀祖——或者说,被困在汪凡那具瘦弱、穿着廉价旧西装身体里的灵魂——正僵硬地、笨拙地操作着一台老旧的复印机。他的手指因为不熟悉按键而显得格外笨拙,额头上青筋暴起,混合着屈辱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动作快点!汪凡!磨磨蹭蹭干什么呢!一声不耐烦的呵斥在门口响起。综合科的小刘叉着腰,一脸鄙夷地催促道,王局等着要这批文件呢!耽误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张耀祖猛地抬起头,那双属于汪凡的眼睛里瞬间喷出怒火!他张了张嘴,习惯性地想要厉声呵斥回去:放肆!你……然而,脱口而出的声音却不再是那低沉威严的官腔,而是汪凡那带着点怯懦和干涩的嗓音!在空旷的打印室里显得格外微弱无力。
你什么你小刘嗤笑一声,走上前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他,滚开!笨手笨脚的!还是我来吧!
他动作粗鲁地抢过张耀祖手里的文件,熟练地塞进进纸口。
张耀祖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复印机外壳上。剧痛传来,更痛的是那深入骨髓的屈辱!他,堂堂规划局局长,竟然被自己手下一个最不起眼的小科员如此呵斥、推搡!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红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巨大的身份落差带来的冲击,比昨晚的雷击更让他窒息。
他死死地盯着小刘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拳头在身侧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冲上去撕碎对方,想怒吼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没人会信!只会被当成疯子!
小刘复印完文件,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抱着文件扬长而去,留下张耀祖一个人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充满怨毒的雕像。打印机的嗡鸣声仿佛变成了刺耳的嘲笑,油墨味熏得他头晕目眩。
他踉跄着走出打印室,失魂落魄地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厅。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而充满恶意。那些曾经对他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面孔,此刻要么对他视而不见,要么投来冷漠甚至轻蔑的目光。
他想去自己的办公室!那间宽敞、明亮、象征着权力的顶层办公室!他要回去!他必须回去!那个冒牌货一定在里面!
一股疯狂的念头驱使着他,张耀祖猛地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开始跌跌撞撞地向上爬!一层,两层……汪凡这具缺乏锻炼的身体很快气喘吁吁,双腿像灌了铅。但他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进那间办公室,揪出那个占据了他身体的窃贼!
当他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狼狈不堪地冲到顶层走廊,远远看到那扇熟悉的、厚重的局长办公室木门时,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扇门猛冲过去!
张耀祖!你给我出来!你这个……他嘶哑地怒吼着,声音因为激动和缺氧而扭曲变形。
然而,他还没冲到门口,两个身影如同鬼魅般迅速拦在了他面前!正是王有财和他的心腹钱进!
汪凡!你想干什么!王有财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这个行为癫狂的下属。钱进则直接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抓住了张耀祖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骨头捏碎!
放开我!王有财!钱进!你们瞎了眼吗我是张耀祖!里面那个是假的!是汪凡!张耀祖拼命挣扎嘶吼,试图甩开钱进铁钳般的手。
疯了!我看你是彻底疯了!王有财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他猛地挥手,对闻声赶来的保安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扰乱办公秩序、公然辱骂领导的疯子给我拖出去!送到医务室看看脑子!再闹就直接报警!
两个膀大腰圆的保安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还在疯狂挣扎、嘶吼着我是张耀祖的张耀祖。他像一只被拎起的鸡崽,双脚离地,徒劳地踢蹬着。
王有财!你等着!你们都会后悔的!里面那个是假的!假的啊——!凄厉绝望的吼叫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充满了不甘和怨毒。他被保安粗暴地拖向电梯,那扇象征着权力的木门在他充满血丝的、绝望的视线里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
王有财和钱进站在走廊里,脸色都异常难看。
妈的,这汪凡真他妈邪门了!昨晚被雷吓傻了钱进啐了一口,心有余悸地骂道。
王有财没有立刻回答,他眼神若有所思地盯着局长办公室紧闭的门,又看了看电梯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汪凡那癫狂的嘶吼,尤其是那句里面那个是假的,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心里。他总觉得……今天早上的张局,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和审视。
一丝冰冷的疑虑,悄然爬上王有财的心头。他挥了挥手,对钱进低声道:让人盯紧点汪凡,别让他再上来闹事。还有……张局那边……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也给我多留意着点。
局长办公室内,厚重的木门隔绝了走廊里那场闹剧的绝大部分声响。但汪凡还是隐约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激烈争吵和模糊的嘶吼声。他心头一紧,快步走到门后,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假的……是汪凡……!
……疯子……拖出去……!
断断续续的词语飘进来,像冰冷的针,刺得汪凡一个激灵。是真正的张耀祖!他果然在自己的身体里!而且,他试图冲上来揭穿自己!
冷汗瞬间浸透了汪凡的后背。他听到了王有财的厉声呵斥,听到了保安的脚步声和拖拽声,听到了那绝望的嘶吼声最终消失在电梯方向。
世界仿佛安静了。但汪凡的心,却沉入了冰冷的谷底,同时又被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攫紧。
王有财的反应太快了!太果断了!他根本不给汪凡任何开口的机会,直接将其定性为疯子拖走!这绝不是简单的维护领导权威!这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凶狠的扑杀!王有财在害怕!害怕汪凡说出什么!害怕张耀祖出现任何意外或……变化!
结合抽屉里那些照片,王有财对张耀祖的态度,绝不仅仅是下属对上级的谄媚!那里面,藏着更深的利益捆绑和……恐惧!
汪凡缓缓走回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坐进冰冷的真皮座椅里。他摊开手掌,掌心因为紧张而汗湿一片。他低头看着这双属于张耀祖的、保养得宜的手,然后慢慢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危机四伏,如履薄冰。但抽屉里的照片,口袋里那个冰冷的U盘,还有王有财那惊弓之鸟般的反应,都像黑暗中的路标,清晰地指向了那个他一直怀疑的深渊。
王有财……汪凡抬起头,目光透过那扇被木板封死的窗户缝隙,望向外面依旧阴沉的天空,镜片后的眼神,第一次燃起了冷静而决绝的火焰,低声自语,声音带着张耀祖躯壳赋予的、前所未有的力量感,你怕了很好……那就让我看看,你们这潭浑水下面,到底埋了多少见不得光的脏东西!
他必须更快!更小心!在真正的张耀祖找到方法反击之前,在王有财等人彻底消除隐患之前,撕开他们的面具!
3
巧设局,引蛇出洞
局长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汪凡背对着那扇象征权力的木门,听着走廊外真正的张耀祖那绝望的嘶吼被保安粗暴地拖走、消失,掌心一片冰凉的汗湿。王有财那狠厉果决的处理方式,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刚刚因掌控权力而生出的那一丝隐秘兴奋,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警惕。
这不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王有财对张耀祖的维护,透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紧张和凶狠。他害怕的,根本不是汪凡这个身份本身,他害怕的,是张耀祖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和变化!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张耀祖和王有财之间,有着一条异常紧密、也异常脆弱的利益锁链。这条锁链,一旦有一环断裂,必将引发连锁崩塌。
汪凡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抽屉里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口袋里那个冰冷的加密U盘,王有财那惊弓之鸟般的试探和凶狠的扑杀……所有的线索,都像一张无形的网,最终的核心,都指向了王有财!
必须主动出击!被动等待只会让王有财这些人更快地消除隐患,甚至可能……对自己这个异常的张局下手!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汪凡心中迅速成型。他需要制造一个让王有财坐立不安、不得不铤而走险的危机。他需要他们动起来,动起来,才会露出马脚!
汪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张局的角色。他坐回那张宽大的真皮座椅,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手指沉稳地拨通了秘书小陈的分机。
小陈,进来一下。
几秒钟后,门被轻轻推开,秘书小陈恭敬地站在门口:张局,您找我
汪凡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面前一份摊开的、关于老旧小区改造的文件上,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带着一种烦躁的节奏,敲击着光滑的桌面。这是他模仿张耀祖陷入棘手难题时的习惯动作,学得惟妙惟肖。
嗯。汪凡用鼻腔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应,过了好几秒,才像是被秘书的等待惊扰,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混合着疲惫和深重忧虑的表情。
小陈,他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把门关上。
小陈心头一凛,立刻照做,脚步放得更轻,走到办公桌前,屏息凝神。
汪凡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高度机密谈话的氛围: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他眼神锐利地盯着小陈。
小陈被看得有些发毛,茫然地摇头:风……风声张局,您是指哪方面的
唉!汪凡重重叹了口气,身体靠回椅背,揉了揉眉心,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也是刚接到一个……很模糊的消息。他刻意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手指烦躁地敲击桌面的节奏更快了,上面……好像有意要组织一次‘回头看’……针对去年几个重点项目的资金使用情况,搞一次突击的专项审计。听说……规格很高,保密性极强,直接绕开我们局里。他每说一句,都观察着小陈的表情。
果然,小陈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眼中露出震惊和一丝慌乱。专项审计‘回头看’这……这太突然了!张局,消息可靠吗具体查哪几个项目
具体哼!汪凡冷哼一声,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要是知道具体查哪个,还用这么发愁就是不知道才麻烦!上面现在口风紧得很,只说是‘重点领域’,‘可能涉及民生工程和大型基建’。我托了老同学拐弯抹角打听,也只透出这么点含糊不清的东西,还让我别乱打听,说这次……动真格的!他刻意加重了动真格三个字,眼神更加忧虑,我担心……是有人捅了什么篓子,或者听到了什么风声,上面才这么突然……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小陈煞白的脸,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沉重:小陈啊,你跟了我几年,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一向是严格要求,狠抓落实的!但下面的人……人心隔肚皮啊!有些人,胆子太大!手伸得太长!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吓得小陈一哆嗦。
现在这节骨眼上,千万不能出事!汪凡身体前倾,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记住,这个消息,绝密!除了你我,半个字都不能泄露出去!明白吗他死死盯着小陈的眼睛。
明白!明白!张局您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小陈连连点头,声音都有些发颤。
嗯,去吧。汪凡挥了挥手,脸上重新布满了挥之不去的忧色,让我一个人静静,想想对策。
小陈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后背的衬衫已经湿了一片。
汪凡看着紧闭的房门,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第一步,疑兵之计,已经放出。以王有财在局里经营多年的关系网,加上小陈此刻的惊惶状态,这个消息,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最隐秘的渠道,精准地传到王有财耳朵里!他现在,只需要静静地等待鱼儿上钩。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汪凡强迫自己坐在办公桌后,像真正的张耀祖一样,批阅着那些枯燥的文件,心思却全在门外。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果然,不到一个小时,办公室的门就被急促而克制地敲响了。
张局是我,有财。门外传来王有财那熟悉的、带着十二分恭敬却又难掩一丝急促的声音。
汪凡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迅速调整回那副忧心忡忡、疲惫不堪的表情。进来。
门开了,王有财闪身而入,又迅速反手关上门。他脸上依旧堆着笑,但那笑容明显僵硬了许多,眼神深处闪烁着难以掩饰的焦虑。他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寒暄,而是直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张局!我刚听……听说了点风声关于……上面要搞‘回头看’专项审计
鱼儿咬钩了!汪凡心中一定,脸上却露出被打断思路的不悦和一丝被打探的警惕:你听谁说的他声音低沉,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王有财。
王有财被看得心里发毛,连忙道:哎哟,张局,这……这机关里哪有不透风的墙我也是担心啊!这么大的事,您看……他搓着手,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极低,这……这风到底是从哪刮起来的具体查什么方向您这边……有没有更确切的消息
汪凡看着王有财那掩饰不住的慌乱,心中更加笃定。他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揉了揉太阳穴,脸上布满了愁云:确切我要是有确切消息,还用坐在这里发愁他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性的信任,有财啊,你是我最信任的副手,有些话,我也不瞒你。他刻意停顿,看着王有财瞬间竖起的耳朵。
消息来源很模糊,但级别……很高。汪凡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据说,矛头指向性很强,重点就是查资金流向,查招投标程序,查……有没有内外勾结、利益输送!他每说出一个词,都清晰地看到王有财的瞳孔猛地收缩一下,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尤其是……汪凡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王有财的眼睛,带着一种沉重的忧虑,据说……有人提到了去年‘北郊生态公园’那个配套商业街的项目!还有……‘锦绣家园’二期那块地的置换审批!这两个项目……当初是你具体负责跟进的吧
轰!
王有财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一记重锤狠狠砸中!北郊生态公园!锦绣家园二期!这两个项目,正是他们那个小团伙操作最频繁、手脚最不干净、油水捞得最狠的两个项目!特别是那个配套商业街的工程,里面涉及的回扣、虚报、串标……简直经不起任何细查!
这……这……王有财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张……张局!这……这两个项目,我们可都是严格按照程序走的啊!所有手续都是齐全的!这……这怎么可能……
程序齐全汪凡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和恨铁不成钢,有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打这种官腔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上面真要查,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更何况……他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王有财,你敢拍着胸脯说,这两个项目,从招标到施工再到结算,每一个环节都干干净净,经得起放大镜看嗯!
王有财被这凌厉的目光和毫不留情的质问逼得后退半步,冷汗涔涔而下,后背瞬间湿透。他不敢看汪凡的眼睛,低着头,声音发颤:张局……我……我……
行了!汪凡烦躁地挥挥手,仿佛不想再听无谓的解释,脸上重新布满了忧虑和疲惫,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怎么应对!他身体前倾,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同舟共济的紧迫感,审计组随时可能下来!我们必须抢在所有人前面,把所有的账目、合同、审批流程,全部再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给我捋一遍!特别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两个项目,还有……那个叫刘三的包工头经手的活儿!这个人,底子不干净,最容易出纰漏!
他死死盯着王有财,眼神里充满了你懂我意思的暗示:该补的手续,立刻补!该完善的记录,马上完善!该‘处理’的痕迹……他刻意加重了处理二字,手指在桌面上用力点了点,必须处理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不能留!明白吗要快!要稳!要万无一失!
王有财听着刘三这个名字,再听到处理痕迹,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猛地抬头,看向张耀祖,眼神里充满了惊骇、恐惧,还有一丝……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的疯狂。张局这是在……明示他毁灭证据!张局果然也怕了!这条船,真的要沉了吗!
明……明白!张局!我明白!王有财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变得尖利,您放心!我知道轻重!我……我马上去办!一定办得干干净净!绝不给您,给局里添麻烦!
嗯,去吧。汪凡挥了挥手,脸上是深深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忧虑,仿佛将千斤重担都压在了王有财肩上,记住,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但……务必谨慎!千万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他最后一句叮嘱,意味深长。
是!是!您放心!王有财连声应着,如同接到了圣旨,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再也不敢耽搁,几乎是踉跄着、脚步虚浮地冲出了局长办公室。
看着王有财仓惶消失的背影,汪凡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身体几乎虚脱般靠进椅背。他成功了!王有财这条狡猾的老狐狸,在巨大的恐惧驱使下,已经彻底上钩!那惊惶失措、急于毁灭证据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汪凡的嘴角却没有笑容,只有一片冰冷的锐利。他迅速拿起桌上的另一部加密电话(他摸索后发现张耀祖有两部电话,一部公用,一部极其私密),拨通了一个昨天他费尽心思才联系上的、口碑极为隐秘可靠的私家侦探的号码。
目标动了。王有财,规划局副局长。重点监控他今晚七点以后的所有行踪。特别是可能接触的人——刘三(包工头,照片和基本信息我稍后发你),赵胜利(工程科长),钱进(审批科长)。我要最清晰的照片、视频,尤其是涉及物品交接的细节。地点可能很隐蔽,你跟紧了,价钱翻倍。他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挂断电话,汪凡眼中寒光更盛。王有财,你以为毁灭证据就万事大吉了好戏,才刚刚开场!
夜,深沉如墨。规划局大楼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零星的值班灯光。而在城市另一端,一个挂着胜利工程咨询公司不起眼招牌的旧写字楼里,位于顶层最角落的一间办公室,此刻却灯火通明,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王有财像一头困兽,在铺着廉价地毯的办公室里焦躁地来回踱步。他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汗,西装外套胡乱扔在沙发上,领带扯得歪斜。桌子上散乱地堆着几份文件,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妈的!妈的!怎么会这样!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门被推开,赵胜利和钱进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脸上同样写满了惊惶。
王局!到底怎么回事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赵胜利声音发颤,什么审计什么‘回头看’
是啊王局!您可别吓唬我们!钱进也急吼吼地问,粗犷的脸上肌肉都在抽搐。
王有财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两人,声音因为恐惧而嘶哑:吓唬你们老子他妈快被吓死了!上面要搞突击审计!重点查的就是我们去年搞的那几个项目!北郊公园!锦绣二期!点名了!张局亲口说的!
什么!赵胜利和钱进同时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和王有财一样惨白。
张……张局他……他怎么会……赵胜利语无伦次。
他比我们还慌!王有财低吼道,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后怕,他今天那样子……你们是没看见!他这是在给我们递话!让我们赶紧擦屁股!擦不干净,大家一起完蛋!
钱进猛地一拳砸在墙上:操!哪个王八蛋捅上去的!
现在管不了是谁捅的了!王有财烦躁地挥手,当务之急,是把所有能烧的都烧了!能毁的都毁了!他快步走到保险柜前,输入密码,从里面取出几个厚厚的文件袋和一个移动硬盘。这些都是要命的东西!原始合同,阴阳账目,转账记录,还有……刘三那边打过来的‘好处费’明细!
看着那些东西,赵胜利和钱进都倒吸一口凉气,仿佛看到了定时炸弹。
刘三呢王有财急切地问,联系上没有他那边的账本和收据才是最大的雷!
联系上了!钱进连忙道,那小子也吓尿了!他说他手里还有一批当初给咱们……‘打点’各路关系的具体清单和录音备份!妈的,这混蛋还留了一手!
废物!都是废物!王有财气得浑身发抖,让他立刻!马上!把东西都带过来!就在这儿!当着我面销毁!一个字节都不能留!
还有,王有财眼神凶狠地扫过赵胜利和钱进,你们各自手里,经手过的那些东西,特别是跟银行、供应商那边有牵扯的单据、邮件、聊天记录!今晚!必须!全部清理干净!手机、电脑、家里!一点痕迹都不能留!用粉碎机!用火烧!听明白没有!
明白!明白!赵胜利和钱进连连点头,如同惊弓之鸟。
张局那边……赵胜利犹豫着问,他……他会不会……
他王有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怨毒和恐惧,他比我们更怕!他位置更高!摔得更惨!他现在需要我们擦干净,也是在保他自己!只要我们动作够快够干净,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这话,像是在说服两个同伙,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就在这时,王有财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是刘三!他立刻接起,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到哪了……好!直接上顶楼!注意有没有人跟着!……对!就是‘胜利咨询’!快点!他挂断电话,对赵钱二人低吼:刘三马上到!准备好粉碎机!还有打火机!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末日来临般的绝望和疯狂。粉碎机被搬到了桌子旁,发出低沉的嗡鸣。打火机被钱进紧紧攥在手里,火苗跳跃着,映着他狰狞的脸。赵胜利则神经质地一遍遍检查着自己的手机,删除着各种记录。
距离胜利工程咨询公司写字楼斜对面,一栋更高建筑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深色冲锋衣、戴着棒球帽和口罩的男人,正静静地趴在天台边缘。他面前架着一台带有超长焦镜头的专业单反相机,镜头如同潜伏的毒蛇,无声地瞄准着对面顶楼那间灯火通明、窗帘紧闭的办公室窗户。
窗帘并非完全密不透风。在靠近角落的位置,或许是拉得太急,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这道缝隙,成了绝佳的观察孔。
高倍率的长焦镜头穿透了夜色和玻璃的阻隔,将对面办公室内混乱而紧张的一幕清晰地捕捉下来:
王有财焦躁地踱步,挥舞着手臂,表情扭曲。
赵胜利神经质地删除着手机内容,额头全是汗。
钱进手里攥着打火机,眼神凶狠地盯着桌上一个移动硬盘。
然后,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金链子的矮胖男人(刘三)被赵胜利开门引了进来,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旅行包。
王有财立刻冲上去,几乎是抢过旅行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几个厚厚的笔记本和一个U盘。
刘三在一旁点头哈腰,擦着汗,嘴里似乎在急切地解释着什么。
王有财根本不听,粗暴地将笔记本撕开,将里面的纸张连同U盘一起,疯狂地塞进那台正在轰鸣的粉碎机入口!
纸屑纷飞!
同时,钱进拿起那个移动硬盘,狞笑着,用打火机点燃了硬盘外壳!塑料燃烧的刺鼻气味仿佛能透过镜头传来!
火光跳跃,映照着几张写满贪婪和恐惧、此刻却因毁灭证据而扭曲疯狂的脸!
咔嚓!咔嚓!咔嚓!……
轻微的、富有节奏的快门声,在寂静的天台响起。相机忠实地记录下这罪恶销毁证据的每一个瞬间。
与此同时,规划局局长办公室内。
灯只开了桌上一盏。汪凡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上面赫然是几份刚刚通过特殊权限调取出来的、加密封印的银行流水记录——收款方:王有财、赵胜利、钱进及其关联亲属账户。在几个特定时间段,尤其是北郊公园和锦绣家园项目关键节点前后,均出现了来自不同空壳公司的大额、异常转账记录!数额触目惊心!
桌面上,还摊开放着几张放大的照片——正是私家侦探刚刚通过加密邮件发送过来的实时截图!画面清晰地定格在王有财将笔记本塞进粉碎机、钱进点燃移动硬盘的瞬间!
而在电脑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带有微型信号接收器的黑色装置。这是汪凡下午在张耀祖办公室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找到的——一套隐藏在办公室绿植盆底的高灵敏度定向窃听器!此刻,耳机里正清晰地传来对面办公室那疯狂的对话:
(粉碎机的巨大轰鸣声)
王有财(嘶吼):快!都扔进去!烧!全烧了!刘三你他妈还愣着干什么!你那破手机里的东西呢!
刘三(带着哭腔):王局!王局!都在……都在这U盘里备份了!手机……手机我这就砸了!
(手机砸在地上的碎裂声)
钱进(狞笑):哈哈!烧!烧干净!看他们怎么查!张局说得对!处理干净就没事了!
赵胜利(神经质地):还有聊天记录!微信群!我……我都退了!记录都删了!
王有财(喘息着,带着劫后余生的疯狂):好!好!这下……这下应该干净了……只要张局那边稳住,我们……
汪凡静静地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声音,看着屏幕上那些铁证如山的银行流水和照片。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眼睛,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深处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黑暗的火焰。
他拿起桌上那个属于张耀祖的、沉甸甸的私人手机,调出录音功能,将耳机里传来的王有财等人毁灭证据、直呼张耀祖名字并承认其递话的疯狂对话,清晰地同步录制下来。
夜还很长。
但有些人,已经为自己敲响了丧钟。
4
暗渡陈仓,合纵连横
局长办公室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城市的霓虹,只留一盏孤灯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汪凡静坐于权力的中心,指尖冰凉地划过摊在面前的罪证——电脑屏幕上触目惊心的银行流水,私家侦探传来的高清照片(王有财塞入粉碎机的笔记本、钱进燃烧的硬盘、刘三扭曲惊恐的脸),还有耳机里循环播放的、那如同地狱回响般的录音:
(粉碎机轰鸣,纸张撕裂)
王有财(嘶吼):快!全毁了!一点灰都不能剩!
钱进(狞笑):烧!烧干净!看他们怎么查!张局说得对!处理干净就没事了!
赵胜利(神经质):聊天记录都删了!退了群了!
王有财(喘息,带着疯狂):好……好……这下干净了……只要张局稳住,我们……
刘三(突然插话,带着哭腔和一丝怨毒):王局!您可得跟张局说清楚!当初锦绣二期那块地,那三百万‘打点费’可是您亲自让我转到他小舅子那个空壳公司的!这要是查起来……
王有财(厉声打断,带着惊惧):闭嘴!刘三!你想害死大家吗!张局的事也是你能提的!管好你的嘴!
录音戛然而止。最后那句张局的事也是你能提的!狠狠刺入汪凡的耳膜,也彻底坐实了他抽屉里照片之外的、更深的猜测——张耀祖,果然不是干净的!他不仅是默许者,更是参与者!甚至可能是……分赃者!
汪凡缓缓摘下耳机,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城市的微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冷峻的脸上投下一道明暗分界线。愤怒在胸腔里燃烧,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绝对的清醒。证据链已然闭合——流水指向资金去向,照片记录毁灭过程,录音坐实犯罪事实并直接牵扯张耀祖!王有财团伙,已是瓮中之鳖!
但如何将这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证据,安全地、致命地送达能审判他们的地方汪凡深知,张耀祖的身份是把双刃剑。它能让他调取流水、雇佣侦探、监听王有财,却也意味着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王有财的眼线监视,甚至被张耀祖背后可能存在的保护伞察觉。通过规划局内部渠道无异于自投罗网!直接去纪委举报风险太高,一旦在途中被拦截……
必须多管齐下,暗渡陈仓!
汪凡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那份加密的举报信草稿上。这是他利用张耀祖权限,在绝对安全的加密文档里撰写的。信中没有提及灵魂互换的离奇,而是以一个掌握核心证据、深感愧怍的规划局内部知情者口吻,详述了以王有财为核心的小团伙在多个项目中的贪腐手法、涉案金额(附有银行流水关键截图),并重点点出他们正在疯狂毁灭证据,以及录音中明确提及的张耀祖局长知情并可能参与分润的关键信息!附件包则包含了录音片段、照片原图、流水关键页扫描件等核心证据的加密压缩包。
他迅速将举报信和附件包复制三份,分别存入三个全新的、物理隔绝的加密U盘。
第一路:线上匿名举报。汪凡打开国家监委官方网站的举报平台。他利用张耀祖办公室一台从未连接过局域网的备用笔记本电脑(他检查过,无任何监控软件),连接加密移动热点,注册了一个完全匿名的账号。他将举报信正文以文本形式粘贴上传,并在附件区上传了那个加密压缩包,输入了只有特定接收方才知道的复杂解压密码(他设定为一个张耀祖不可能知道的、与他真实生日相关的复杂组合)。提交!看着屏幕上举报成功,感谢您的监督的提示,汪凡知道,这条最便捷但也最易被技术拦截的路径,已经发出。
第二路:线下邮寄,直达核心。汪凡从抽屉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特快专递信封和打印好的举报信(不含附件)。他小心翼翼地将第二个加密U盘放入信封。收件地址,他没有写市纪委,而是直接写了省纪委某位以铁面无私著称的副书记的办公室地址。这封信,将由他明天亲自开车,在上班途中随机选择一个远离单位和住所的邮筒投递。确保物理传递链的绝对安全。
第三路:媒体备份,舆论后手。第三个U盘,汪凡没有立刻处理。他需要一个更隐秘、更可靠的传递者,一个能在关键时刻引爆舆论、防止证据被捂盖子的后手。这个人,必须正直,有胆识,并且……值得信任。汪凡脑海中迅速筛选着规划局里那些沉默的面孔,最终,定格在一个人身上——李倩!
规划局大楼灯火零星。大部分科室早已下班,只有个别窗口还亮着灯。汪凡(张耀祖身体)没有叫司机,独自一人,脚步沉稳地穿过空旷寂静的走廊,走向规划技术科所在的区域。他的身影在廊灯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技术科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汪凡推门而入。
李倩正伏在电脑前,专注地核对着一份复杂的规划图纸数据。听到门响,她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时,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和……警惕。她迅速站起身,脸上换上公式化的恭敬:张局您……这么晚了,有事
汪凡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走廊。他没有走向办公桌,而是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审视着李倩。昏黄的灯光下,她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压抑,清晰可见。技术科骨干,业务能力全局公认,却因不肯同流合污,被王有财等人长期边缘化,重要项目从不让她沾手核心。
李科长,还在加班汪凡开口,声音不再是张耀祖惯常的傲慢,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甚至有些疲惫的沙哑。
是,张局。‘河西新区控规’的数据复核,王局要求明天一早交。李倩回答得滴水不漏,眼神却带着探究。
汪凡没有接话,他缓步走到窗边,背对着李倩,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沉默在办公室里蔓延,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张力。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夜色倾诉:
李倩,你来局里……有七年了吧
李倩一愣,不明白局长为何突然问这个,谨慎地回答:是,张局,七年零三个月。
七年……汪凡轻轻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时间不短了。七年,足够看清很多事,很多人。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李倩的眼睛,那眼神锐利、深邃,带着一种李倩从未在张耀祖眼中见过的审视和……一丝悲悯
这七年,你看到了什么汪凡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李倩心上,看到的是公平正义是勤勉实干者得升迁还是……蝇营狗苟、沆瀣一气者步步高升
李倩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看着眼前这位熟悉的局长,却感觉无比陌生。那眼神里的东西,让她感到恐惧,更让她沉寂已久的热血隐隐沸腾。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汪凡没有等她回答,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李倩,我知道你一直是个有原则、有良知的人。我也知道,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看到了不少……不该看到的东西。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李倩瞬间变得苍白的脸,现在,有一个机会。一个可能改变这一切的机会。一个……需要莫大勇气和担当的机会。
他缓缓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那第三个加密U盘。小小的黑色方块,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这里面,装着足以让王有财、赵胜利、钱进,甚至……我张耀祖本人,汪凡说出自己名字时,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片冰寒,身败名裂、锒铛入狱的证据!
轰!李倩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汪凡手中的U盘,又猛地看向汪凡的脸。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那双属于张耀祖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的,竟是无比纯粹的、破釜沉舟的正义火焰还有那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疲惫和……解脱
张……张局……您……李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不是在试探你,李倩。汪凡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我是在恳求你!恳求你成为最后一道保险!如果……如果我的举报石沉大海,如果那些蛀虫背后的势力试图掩盖这一切,他将U盘递向李倩,动作带着千钧重担的托付,那么,请你!在合适的时机,将这里面的东西,交给省电视台《深度聚焦》栏目的记者杨锋!他的联系方式在U盘里!只有你能完成这件事!也只有你,我信得过!
李倩看着递到眼前的U盘,看着张耀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恳切、信任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撼、激动、恐惧和使命感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犹豫和防线!七年积压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化作了沸腾的勇气!她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质疑这不可思议的托付,只是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冰冷的、却重逾千斤的U盘!
张局……我……李倩的声音哽咽了,眼中泛起泪光,却异常明亮,我明白了!东西在,我在!
汪凡看着李倩眼中那燃烧的火焰,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保重。他低语一声,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了技术科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李倩紧紧攥着那枚U盘,将它死死地按在心口,仿佛握住了刺破黑暗的利剑。
就在汪凡与李倩进行那场决定性的密谈时,规划局大楼的地下室临时仓库里,正上演着另一场绝望的疯狂。
阴暗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真正的张耀祖被反绑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嘴上贴着厚厚的胶带。他头发凌乱,脸上布满淤青,昂贵的西装被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渍。几个小时前,当他再次试图冲击局长办公室,口中嘶吼着我是张耀祖,里面是骗子时,被一直奉命盯紧他的保安和钱进带人强行拖进了这个暗无天日的仓库。
钱进那张横肉遍布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手里掂量着一根不知从哪找来的、裹着橡胶的短警棍,眼神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汪凡,你他妈的是不是真活腻歪了钱进一脚踹在椅子腿上,震得张耀祖浑身剧痛,三番五次闹事!还敢污蔑张局嗯!
唔!唔唔——!张耀祖双目赤红,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眼神里充满了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屈辱!他是张耀祖!他是局长!这些蝼蚁竟敢如此对他!
钱哥,跟这疯子废什么话!旁边一个保安狞笑着,我看他就是欠收拾!不打不老实!他上前,一把撕掉了张耀祖嘴上的胶带。
混蛋!你们这群混蛋!瞎了你们的狗眼!胶带离嘴的瞬间,张耀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我是张耀祖!我才是张耀祖!办公室里面那个是汪凡!他偷了我的身体!他是鬼!是妖怪!你们快去抓住他啊!抓住他——!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张耀祖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他眼冒金星,嘴角瞬间渗出血丝!钱进收回手,啐了一口:鬼上身汪凡,你他妈不去写小说真是屈才了!张局也是你能冒充的我看你是被雷劈坏了脑子!
钱进!你这条王有财的狗!张耀祖被打得头晕目眩,却更加疯狂,他死死瞪着钱进,眼神怨毒得能滴出血,我知道你们的事!北郊公园!锦绣二期!你们和王有财捞了多少钱!还有张耀祖!他也拿了!三百万!他小舅子的公司!我都知道!你们完了!你们全都完了!等我出去,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送进监狱!剥了你们的皮——!
张耀祖在极度的愤怒和绝望下,口不择言地将昨晚在办公室窃听到的王有财等人毁灭证据时提到的核心机密——特别是张耀祖受贿三百万的关键信息——吼了出来!他只想震慑住这些胆敢如此对待他的混蛋!
然而,他吼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道道惊雷,狠狠劈在钱进和旁边保安的头上!
钱进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转而变成一种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北郊公园!锦绣二期!三百万!张局小舅子!这些……这些连他都不敢轻易提起的核心机密,这个疯子汪凡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难道他昨晚真的在局长办公室外面听到了什么或者……他说的……是真的!一个荒谬绝伦、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第一次不受控制地钻入钱进的大脑!
恐惧,瞬间压倒了暴戾!钱进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却吼出致命秘密的汪凡,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你……你他妈胡说什么!钱进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猛地冲上前,抓起一团脏兮兮的破布,粗暴地重新塞进张耀祖嘴里,然后用胶带死死封住!动作慌乱而惊恐。
唔!唔唔唔——!张耀祖被堵住嘴,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眼神死死盯着钱进,充满了怨毒和嘲讽。
钱进不敢再看那双眼睛,他额头全是冷汗,对着旁边的保安低吼道:看……看紧他!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去!也不准给他吃的喝的!妈的,真他妈邪门了!他心慌意乱地交代完,像躲避瘟疫一样,脚步踉跄地冲出了阴暗的仓库。
仓库门哐当一声关上,彻底隔绝了光线。黑暗中,只剩下张耀祖(汪凡身体)粗重的、绝望的喘息声,和钱进那仓惶逃离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消失。
局长办公室内,汪凡站在窗边,看着城市渐渐苏醒的黎明微光。三路举报,如同三支离弦的利箭,已射向不同的靶心。李倩是最后的保险。而地下室里那个真正的张耀祖疯狂的嘶吼,王有财等人毁灭证据的丑态,都已被他手中的录音笔完整记录——这将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洗刷汪凡污名的关键。
他拿起桌上那个属于张耀祖的私人手机,调出录音播放键。里面清晰地传来不久之前,仓库里那场冲突的录音:
(钱进的声音,带着惊惧和慌乱):……北郊公园!锦绣二期!……三百万!张局小舅子!……你他妈胡说什么!……堵住他的嘴!看紧他!……
汪凡按下停止键,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将这段录音,连同之前王有财毁灭证据时提及张耀祖的录音片段,一起导入了第三个用于媒体备份的U盘副本中。这是送给李倩的额外弹药,也是为汪凡这个身份预留的、证明其精神失常实为掌握核心机密惨遭迫害的铁证!
棋盘已布好。
风暴,即将来临。
5
雷霆一击,真相大白
规划局大会议室,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各部门负责人正襟危坐,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席台上那个身影上——张耀祖局长。
汪凡端坐于主位,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大背头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目光锐利,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那目光不再是平日刻意模仿的傲慢,而是沉淀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压迫感,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他面前的麦克风安静地立着,如同引信已燃的炸弹。
王有财坐在他左手下方第一个位置,脸色异常难看,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但接触到台上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只能不停地用纸巾擦拭额头,眼神飘忽,坐立不安。赵胜利和钱进坐在稍远的位置,更是脸色煞白如纸,眼神躲闪,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偶。整个会场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人都到齐了汪凡终于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会议室,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是……是,张局,都到齐了。办公室主任连忙应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汪凡微微颔首,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锁定在王有财那张汗涔涔的脸上。今天召集大家开这个紧急会议,只为一件事。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查账!
轰!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在死寂的会议室炸开!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查账!在这种气氛下查账!
王有财更是浑身一哆嗦,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查账!张局这是要干什么!他疯了吗!难道……难道昨天的审计风声不是假的他要大义灭亲!还是……要弃车保帅!
汪凡无视台下骤变的脸色,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目光转向王有财,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王副局长。
在……在!王有财几乎是弹起来的,声音发颤。
去年,‘北郊生态公园’配套商业街项目,是你主抓的吧汪凡的声音平淡,却像淬了毒的针。
是……是。王有财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项目总投资额,招标文件上写的是多少汪凡追问,语速不急不缓,却步步紧逼。
一……一亿两千五百万……王有财额头汗如雨下。
最终结算金额呢汪凡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
一……一亿两千八百万……王有财的声音越来越小。
哦超支三百万汪凡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超支理由是什么监理报告设计变更单材料价格波动佐证这些关键文件,为什么在局档案室存档的卷宗里,只有寥寥几张模糊不清的扫描件原始文件呢王副局长,请你现在,当着全局中层干部的面,给我解释清楚!这多出来的三百万,每一分钱,花在了哪里程序合规性依据在哪里为什么原始凭证缺失!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有财的心上!他张着嘴,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些所谓的原始凭证,昨晚早已在粉碎机里化为齑粉,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他拿什么解释!
我……我……王有财浑身筛糠般抖动着,求助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赵胜利和钱进。
汪凡的目光立刻如影随形地扫了过去:赵科长!工程是你具体负责验收的!钱科长!最终结算款是你签字拨付的!你们两位,也请解释一下!项目超支如此之多,关键原始凭证缺失,你们是如何审核通过的是能力问题还是……态度问题或者,是更严重的问题!
噗通!赵胜利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双腿一软,竟然直接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瘫坐在地上,脸色死灰,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
钱进则猛地站起来,双眼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指着汪凡嘶吼道:张耀祖!你他妈少在这里装大尾巴狼!这些项目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当初那些好处费,那些回扣,哪一笔没经过你的手!那三百万!锦绣二期那三百万,不是你让我转给你小舅子那个皮包公司的吗!现在想撇清想把我们当替罪羊!你做梦!
钱进这石破天惊的嘶吼,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整个会议室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状若疯魔的钱进,又看看台上脸色铁青的张局长!
钱进!你胡说八道什么!王有财魂飞魄散,厉声尖叫,试图扑上去捂住钱进的嘴。
我胡说!钱进一把推开王有财,彻底豁出去了,他狞笑着,指着汪凡,张耀祖!你敢做不敢当!要不要我把刘三叫来对质!要不要我把你当初在皇朝会所搂着小姐,亲口答应给我们分成的录音放出来!王有财抽屉里那些照片,就是你找人拍的吧!不就是想捏着我们的小辫子吗!现在想玩过河拆桥晚了!
王有财听到照片两个字,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瞬间瘫软在椅子上,面无人色。
整个会议室彻底乱了!惊呼声、议论声、倒吸冷气声交织成一片!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贪腐指控和狗咬狗的内讧惊呆了!
汪凡坐在风暴中心的主席台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目光,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他看着台下丑态百出的王有财、瘫软的赵胜利、疯狂嘶吼的钱进,如同看着一群在泥潭里挣扎的蝼蚁。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钱进狂笑着要冲向主席台,保安试图上前阻拦之际——
砰!
会议室那扇厚重的双开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刺眼的光线涌入,映照出门口肃立的身影。为首一人,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刀,穿着深色的夹克,胸前别着一枚鲜红的党徽。他身后跟着五六名同样神情严肃、穿着深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瞬间席卷了整个会议室!
嘈杂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强大的气场震慑住,僵在原地。
为首的中年男人目光如电,扫过一片狼藉的会场,最后定格在主席台上神色平静的汪凡身上,微微颔首。然后,他威严的目光转向台下失魂落魄的王有财、瘫软的赵胜利、以及被保安架住、兀自喘着粗气的钱进。
王有财!中年男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会议室里。
赵胜利!
钱进!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当事人的心脏上!
我们是省纪委、省监委联合调查组!中年男人声音沉稳,字字千钧,现掌握确凿证据,证实你们三人涉嫌在多个政府工程项目中,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收受贿赂,侵吞国家财产,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性质特别恶劣!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刀般扫过三人瞬间惨白如纸的脸,沉声宣布:
现依照《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监督执纪工作规则》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监察法》相关规定,对你们采取留置措施!请配合调查!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后的工作人员如同猎豹般迅速上前,两人一组,动作干净利落,瞬间控制住了早已瘫软的王有财、赵胜利和试图挣扎却被死死按住的钱进!
咔嚓!冰冷的手铐锁住了他们的手腕!那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震撼!
不!你们不能抓我!我是冤枉的!是张耀祖!都是张耀祖指使的!他才是主谋!王有财如梦初醒,发出凄厉绝望的嚎叫,拼命挣扎着,怨毒的目光死死盯住主席台上的汪凡!
对!是他!都是他干的!证据!我有证据!钱进也疯狂地嘶吼着,试图将脏水泼向汪凡。
然而,调查组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如同押解重犯,牢牢控制着三人,无视他们的哭嚎和指控,直接向门外拖去!
张耀祖!你不得好死——!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王有财和钱进充满怨毒的诅咒在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雷霆万钧、干脆利落的一幕彻底震懵了!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声。
汪凡缓缓站起身。他走到主席台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惊魂未定、充满敬畏和难以置信的脸。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起,带着一种沉痛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同志们,刚才的一幕,触目惊心!令人痛心疾首!王有财、赵胜利、钱进等人的腐败行径,严重玷污了我们规划局的形象,辜负了党和人民的信任!其行为之恶劣,令人发指!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重:对于他们的指控,组织上一定会彻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无论职务高低,只要触犯了党纪国法,必将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他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这次事件,给我们全局敲响了最沉重的警钟!我们必须深刻反思!刮骨疗毒!全面整顿!重塑规划局风清气正的政治生态!我在此郑重表态,坚决拥护上级决定,全力配合调查组工作!同时,要求全局上下,引以为戒,警钟长鸣!把精力都放到干事创业、服务民生上来!
汪凡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正气和不容置疑的决心。台下众人从最初的震惊中渐渐回过神来,看着台上这位在风暴中屹立不倒、大义凛然的张局长,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敬畏、后怕,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不知是谁带头,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很快连成一片,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
就在会议室里掌声雷动,汪凡发表着正气凛然的讲话时,规划局大楼深处,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临时仓库里。
真正的张耀祖被反绑在破旧的木椅上,嘴被堵死,形容枯槁,眼神涣散,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连续几日的囚禁、饥饿、殴打和极度的精神折磨,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他放弃了挣扎,放弃了嘶吼,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死寂。
突然,仓库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方,一个积满灰尘、几乎被遗忘的旧广播喇叭,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滋啦声。
紧接着,一个清晰而激动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从喇叭里传了出来!那是局里宣传科小刘的声音,他显然正激动地播报着刚刚发生在楼上会议室那惊天动地的消息!
……最新消息!就在刚刚!省纪委调查组雷霆出击!在我局主要领导张耀祖局长的高度重视和坚强领导下,一举将长期盘踞我局、涉嫌严重贪腐犯罪的副局长王有财、工程科长赵胜利、审批科长钱进当场带走!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这充分展现了……
广播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杂音,却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仓库里炸响!
……王有财……赵胜利……钱进……被纪委带走了!
……张耀祖局长……高度重视……坚强领导……!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耀祖的神经上!他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布满污垢和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大!难以置信!惊骇欲绝!他听到了什么!王有财他们被抓了!还是在他张耀祖的高度重视和坚强领导下被抓的!
唔!唔唔唔——!!!堵死的嘴里爆发出困兽濒死般的、极度疯狂的呜咽!身体如同遭受电击般剧烈地挣扎起来!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那个占据了他身体的魔鬼!那个该死的汪凡!他不仅没有被揭穿!他不仅稳坐钓鱼台!他竟然……他竟然利用他的身份,亲手把王有财他们送进了监狱!还把自己塑造成了反腐英雄!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是魔鬼的狂欢!
极致的愤怒、荒谬、恐惧和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岩浆般瞬间冲垮了张耀祖仅存的理智!他拼命地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束缚,想要冲出去撕碎那个冒牌货!然而,绳索深深勒进皮肉,剧痛传来,却远不及他心中那被彻底践踏、被无情嘲弄的屈辱和绝望之万一!
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张耀祖眼前一黑,喉头剧烈起伏,一大口暗红的鲜血,混杂着无法宣泄的怨毒和极致的悲愤,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溅落在肮脏的地面和斑驳的墙壁上,如同绽放的、绝望的地狱之花。
他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头无力地耷拉在胸前。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口中不断溢出的、带着气泡的暗红血液,证明他还残留着一丝生命的气息。广播里小刘那激动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着他濒临崩溃的灵魂。
会议室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掌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门口。只见省纪委那位面容刚毅的副书记在两名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大步走了进来,径直走向主席台。会场瞬间再次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副书记走到汪凡面前,伸出手,神色严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张耀祖同志,感谢你的高度警惕和及时提供的关键线索!为案件的突破立了大功!请放心,组织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后续工作,还需要你继续配合!
汪凡立刻起身,双手紧紧握住副书记的手,脸上带着沉痛和坚定的表情:请组织放心!我一定全力配合!坚决拥护组织的决定!肃清流毒,重塑清风!
副书记点点头,目光扫过会场,沉声道:鉴于目前情况,经上级研究决定,将由市里委派新的同志,暂时主持规划局的全面工作。希望大家在新领导的带领下,放下包袱,轻装前进!
他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门口再次出现一个身影。来人约莫四十多岁,身材挺拔,面容清癯,眼神平和却透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和干练。他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直接走向主席台。
副书记介绍道:这位,是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陈明同志,受市委委派,暂时兼任规划局党组书记、局长,主持全面工作。
陈明走到主席台中央,目光温和却有力地扫过全场,声音平和而清晰:同志们,刚才发生的一切,令人痛心,也发人深省。但过去的已经过去,关键在于未来。市委市政府对规划局的工作高度重视,也寄予厚望。我来的任务,就是和大家一起,在上级党委的坚强领导下,在纪委的监督支持下,彻底肃清王有财等人造成的恶劣影响,重整行装再出发!当前首要任务是稳定局面,配合调查,确保各项工作不断不乱。我相信,规划局的绝大多数同志都是好的,是有战斗力的!让我们一起,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把规划局的牌子重新擦亮!
陈明的话语平实有力,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台下众人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再次响起了掌声,这一次,多了几分真诚和期盼。
汪凡站在陈明身侧稍后的位置,微微垂首,做出恭敬的姿态,心中却是一片澄澈的平静。风暴的中心,终于暂时平息。他完成了对王有财等人的致命一击,也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了大义凛然的反腐先锋。新的领导已经到位,意味着他利用张耀祖身份进行核心操作的空间,即将彻底关闭。
会议结束。人群带着复杂的心情和劫后余生的庆幸,鱼贯而出。
汪凡也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刚走到走廊拐角,一个身影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他。是李倩。
她看着汪凡走近,眼神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激动和崇敬。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汪凡,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看到了!我明白了!东西,还在!请放心!
汪凡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平静地从李倩脸上掠过,同样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一切尽在不言中。擦肩而过的瞬间,汪凡的嘴角,勾起一丝无人察觉的、真正属于汪凡的、如释重负的弧度。
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那间已经不再属于他的局长办公室。刚走到门口,秘书小陈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和一丝小心翼翼:张……张局,陈部长请您去他办公室一趟。
汪凡脚步微顿,点了点头:知道了。他推开门,走进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办公室,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他没有走向那张宽大的办公桌,而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阳光刺破云层,洒在雨后初晴的城市上,一片光明。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片他曾经无比卑微、如今却以另一种方式俯瞰过的城市,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明。
权力的滋味,他尝过了。复仇的快意,他体验了。正义,似乎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伸张。
然而,这具躯壳终究不是他的。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那个被困在地下室、陷入彻底疯狂和绝望的真正张耀祖,会甘心吗王有财他们进去后,又会咬出什么更重要的是……他和张耀祖的灵魂,还能换回来吗如果换不回来,他该怎么办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翻腾。但此刻,汪凡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阳光透过玻璃带来的暖意。无论如何,他亲手撕开了黑暗的一角,让阳光照了进来。
他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口,挺直了背脊,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新任局长陈明的办公室。无论前路如何,属于汪凡的战斗,或许已经结束。但属于张耀祖的戏份,还需要他,继续演下去。
6
回归与新生
新任局长陈明的办公室,风格与张耀祖的奢华截然不同。简洁、干练,透着一股务实的冷肃。墙上挂着本市规划图,书柜里是各类政策文件和专业书籍,空气里只有淡淡的墨水和纸张的味道。
汪凡坐在陈明对面的椅子上,背脊挺直,双手规整地放在膝上,努力维持着张耀祖应有的、劫后余生的沉稳姿态。他简明扼要地汇报着王有财等人案件涉及的主要项目情况、局内目前的人事架构以及几项重点工作的推进状态,声音低沉平稳,条理清晰,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涉及个人立场或情绪的表述,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全力配合的姿态。
陈明安静地听着,手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目光平静地落在汪凡脸上,偶尔在关键点上追问一两句,问题都直指核心,显示出极强的洞察力。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倾听,眼神深邃,像一潭不见底的湖水,让人无法揣测其下的波澜。
……基本情况就是这样,陈局。汪凡汇报完毕,微微垂首,后续有任何需要我配合的地方,请随时指示。
嗯。陈明终于点了点头,将烟轻轻放在桌角,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一种审视,却又并非全然是怀疑。张局,他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这次事件,震动很大。王有财他们进去了,但后续的深挖细查、肃清流毒,任务还很重。特别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了几分,关于他们最后在会议室里那些……指向性很强的指控,调查组会逐一核实,绝不放过任何线索,也绝不会冤枉任何同志。
汪凡的心脏猛地一缩!王有财和钱进被带走前那疯狂的嘶吼——都是张耀祖指使的!、他拿了三百万!——言犹在耳!陈明这话,看似公允,实则锋芒暗藏!他是在敲打!是在提醒!更是在观察张耀祖的反应!
冷汗瞬间浸湿了汪凡的后背。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迅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沉痛和一丝被诬陷的屈辱,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陈局,我理解组织的审查程序!王有财、钱进等人狗急跳墙,为了脱罪,什么脏水都敢泼!我张耀祖行得正坐得直!我可以用党性、用我的人格担保!我绝对没有参与、更没有指使过他们的任何违法违纪行为!我恳请组织彻查!还我一个清白!也还规划局一个朗朗乾坤!他的话语铿锵有力,眼神坦荡地迎向陈明审视的目光,手心却在桌下紧握成拳。
陈明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办公室里的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终于,陈明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露出一丝看不出情绪的淡淡笑容:张局言重了。清者自清。组织上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你的态度,我看到了。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温和却不容置疑:这样,鉴于目前局里情况特殊,为了便于后续工作的开展,也为了让你能更好地配合调查、调整状态,经市委组织部研究,决定让你暂时离开现岗位,先到市委党校参加为期三个月的‘领导干部综合能力提升班’,静下心来学习、反思、总结。局里的工作,由我暂时全面接手。
党校学习汪凡心中瞬间雪亮。这哪里是学习这是标准的停职审查前奏!是隔离!是防止他利用局长身份干扰调查!陈明,或者说他背后的市委,根本就没完全相信他张耀祖的清白!他们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剥开王有财等人的嘴,去查清那些指向张耀祖的指控!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但他脸上却迅速调整出感激和理解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感谢组织的关怀!陈局考虑得非常周到!这段时间,我确实心力交瘁,也深感自己理论水平和党性修养亟待加强。党校的学习机会非常好!我一定珍惜,认真学习,深刻反思,提升自我,随时准备接受组织的任何考验!他站起身,郑重表态。
好。陈明也站起身,伸出手,那就回去准备一下吧,明天就去党校报到。这边的事情,不用担心。
两只手短暂地握在一起。汪凡能清晰地感受到陈明手掌的温度和力量,以及那平静目光下深藏的、洞悉一切的锐利。他知道,自己在规划局的舞台,已经彻底落幕。而他汪凡真正的命运,还悬在未知的钢丝上。
走出陈明办公室,汪凡没有回局长办公室。那间象征权力的房间,对他已失去意义。他独自一人,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出规划局大楼。司机老周早已将车停在门口。
张局,回家还是老周拉开车门,一如既往的恭谨,但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回家。汪凡坐进后座,疲惫地闭上眼。
车子平稳地驶离。汪凡靠在椅背上,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街景。阳光明媚,车水马龙,一切如常。只有他知道,一场决定他命运归属的、无声的审判正在进行。王有财他们会在审讯室里吐出多少东西那三百万的线索会不会被坐实真正的张耀祖在地下室是死是活他和张耀祖的灵魂……还能换回来吗如果换不回来,顶着张耀祖的身份被查出问题,等待他的就是牢狱之灾!而如果换回来……以汪凡的身份,他揭露王有财的功劳,能算数吗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激烈碰撞,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遮蔽了夕阳的余晖。空气变得异常沉闷,带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如同巨兽压抑的低吼。
汪凡心头猛地一跳!雷声!又是雷声!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纷乱的脑海,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一丝渺茫的希望
当车子驶入张耀祖居住的高档小区时,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惨白的电光不时撕裂昏暗的天幕。
汪凡谢绝了老周撑伞送他进楼的提议,独自一人下了车。他站在公寓楼下,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目光穿过雨幕,死死盯着顶层那扇属于张耀祖公寓的巨大落地窗。雷声轰鸣,电光闪烁,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雷暴之夜。
张耀祖……汪凡喃喃自语,用着张耀祖的声音,语气却复杂难明,你还在吗你……甘心吗他问的是地下室那个绝望的灵魂,也是在问这具躯壳里残存的、属于真正张耀祖的意识。
就在这时!
咔嚓——!!!
一道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惨白电光,如同九天之上投下的审判之矛,带着毁灭性的威能,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劈中了公寓楼顶的避雷针!不!更准确地说,是劈中了避雷针下方,张耀祖公寓所在的位置!
强光在万分之一秒内吞噬了整个世界!汪凡只觉眼前一片纯粹的白,耳膜被紧随其后、几乎要震碎一切的恐怖雷声轰隆——!!!彻底灌满!一股与那晚一模一样的、难以形容的强大电流感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灵魂再次被粗暴地撕扯、剥离!极致的灼烧感和撕裂感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
呃啊——!一声痛苦短促的闷哼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
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失去了知觉。
冰冷。坚硬。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霉味和灰尘味。
汪凡的意识在黑暗中沉浮。头痛欲裂,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慢慢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出租屋那熟悉又陌生的、斑驳泛黄、带着几道细微裂纹的天花板。角落里,一小块深色的霉斑清晰可见。
不是张耀祖公寓那奢华的水晶吊灯和洁白雕花穹顶!
汪凡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想坐起身,身体却传来一阵剧烈的、属于他自己的酸痛和无力感。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那双属于汪凡的、指节有些粗大、带着薄茧、指甲修剪得平平整整的手!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灵魂回到了自己真正的身体里!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挣扎着从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爬起来,踉跄着扑向卫生间那面小小的、带着水渍的镜子!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张脸。
略显苍白的脸色,厚重的黑框眼镜,因激动而瞪大的眼睛,还有那标志性的、带着一丝书卷气和长期压抑形成的怯懦轮廓——那是汪凡!真真正正的汪凡!
是我……是我!汪凡!我是汪凡!他伸出手,颤抖着抚摸镜子里那张属于自己的脸,真实的触感传来!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清晰的疼痛感!不是梦!不是幻觉!
哈哈哈……劫后余生的狂笑猛地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哭腔,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回荡。他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是喜悦!是解脱!是历经地狱后重获新生的巨大冲击!
他回来了!回到了这具平凡、卑微却真正属于他的身体里!那场荒诞恐怖、危机四伏的灵魂错位噩梦,终于结束了!
窗外,暴雨如注,冲刷着城市的污垢。汪凡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卫生间的门,大口喘着气,任由眼泪混合着脸上的不知是雨水或是汗水流淌。狂喜过后,是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就在这时,丢在床上的旧手机,屏幕顽强地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汪凡挣扎着爬过去,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显示本市。他犹豫了一下,接通。
喂,请问是汪凡同志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干练的中年男声,语气平和却带着公事公办的权威感。
我是汪凡。您哪位汪凡的心提了起来。
你好,汪凡同志。我是市委巡察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的赵正清。对方自我介绍道,通知你一件事:经市委巡察工作领导小组研究决定,借调你到市委第三巡察组工作,参与本轮对市属国有企业的专项巡察。借调期暂定三个月。明天上午九点,带上个人身份证明,到市委巡察办(市委大院3号楼201室)报到。
巡察组借调汪凡拿着手机,彻底愣住了。巡察办那是专门查别人问题的强力部门!怎么会借调他这个小科员难道是……因为他掌握了王有财他们的罪证可灵魂互换的事没人知道啊!难道是李倩……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沉默和疑惑,电话那头的赵正清补充道:汪凡同志,你在规划局工作期间的表现,特别是近期……嗯,提供的一些关键情况线索,组织上非常重视。巡察工作需要有原则、有胆识、熟悉基层情况的同志。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培养,希望你能珍惜机会,在新的岗位上做出成绩。
提供关键情况线索汪凡瞬间明白了!是李倩!一定是李倩将他托付的那个U盘,或者通过某种方式,将他掌握的证据线索,在合适的时机,以汪凡的名义提交了上去!她履行了承诺!而且做得极其聪明和谨慎,既没有暴露灵魂互换的离奇,又成功地将功劳归在了真正的汪凡头上!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汪凡紧紧握着手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是!赵主任!感谢组织的信任!我……我一定按时报到!全力以赴!
挂断电话,汪凡久久不能平静。巡察组……那是一个全新的、充满挑战却也代表着绝对信任和重用的平台!一个他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平台!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这间狭窄、简陋却无比真实的出租屋。一切都回来了。真实的身份,真实的身体,以及……一个真实而充满希望的未来。
几天后,规划局新任局长陈明办公室。
秘书小陈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陈明桌上:陈局,这是市委巡察办发来的借调函,借调我们局汪凡同志去参加巡察工作。
汪凡陈明从文件中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是了然。他拿起借调函看了看,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哦,是他啊……那个‘精神失常’,后来又‘提供关键线索’的汪凡他放下函件,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深邃,看来,张局最后那场戏里……这个不起眼的小科员,扮演的角色,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精彩啊。
他挥了挥手:按程序办。人,让他们借走。
是。小陈应声退下。
陈明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行色匆匆的职工。王有财等人的案子正在深挖,牵扯出的问题触目惊心。而真正的张耀祖……他目光投向医院的方向。据报告,在地下室被找到时已深度昏迷,抢救后虽然保住了命,但脑溢血导致半身瘫痪,语言功能严重受损,基本成了废人。他贪污受贿的证据,也随着王有财等人的彻底崩溃而逐渐浮出水面,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和病床上的凄凉余生。
至于那个在党校静心学习的张耀祖……陈明眼中闪过一丝冷芒。调查组已经掌握了初步证据,党校的学习结束后,等待他的,绝不会是官复原职。
汪凡……陈明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这个小科员,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漩涡中,竟然奇迹般地全身而退,还因祸得福,被巡察组看中……这命运,真是耐人寻味。
市第一人民医院,高级病房。
浓重的消毒水味也掩盖不住生命衰败的气息。真正的张耀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半边身体僵直,口眼歪斜。只有偶尔转动的浑浊眼珠,证明他还活着。
电视里,本地新闻频道正在播放一条快讯:……我市规划局原局长张耀祖,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市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其涉嫌受贿、滥用职权等犯罪问题线索已移交司法机关……
病床上,张耀祖那仅能活动的左眼,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当看到自己的照片被打上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的字样出现在新闻里时,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恐怖声响,僵硬的半边脸剧烈地抽搐着,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滔天的怨毒、不甘和彻底的绝望!口水不受控制地从歪斜的嘴角流下,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他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让那只枯瘦的左手,神经质地、微弱地抽搐了几下。
窗外,阳光正好。却再也照不进他那被权力和贪婪彻底吞噬、如今只剩下一具残破躯壳和无穷恨意的地狱。
市委大院,3号楼前。
汪凡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整洁的旧西装,背着那个边缘磨损的旧公文包,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他抬起头,看着眼前庄严肃穆的办公楼,市委巡察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的铜牌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不再是过去的怯懦和茫然,而是沉淀着一种经历风暴洗礼后的沉稳与坚定,深处燃烧着微小的、却无比真实的火焰。那场离奇的灵魂互换,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醒了,记忆变得模糊,那些利用局长身份运筹帷幄、翻云覆雨的细节如同退潮般隐去,只留下一种深刻的烙印——关于权力的真相,关于正义的重量,关于在绝境中永不放弃的勇气。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这具身体真实的、带着些许酸痛的力量感。手腕处,旧西装袖口的线头磨着皮肤,带来熟悉的、略带粗糙的触感。阳光穿过指缝,暖暖的,很真实。
他不再是小透明汪凡。
他是经历了地狱归来、手握崭新未来的汪凡。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挺直了曾经习惯性微驼的背脊,目光平静而坚定地,迈步走进了那扇象征着全新征程的大门。
属于汪凡的新生,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而属于这座城市的清风,也正穿过刚刚被撕裂的阴霾,徐徐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