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门口积水坑,一辆黑色宾利飞驰而过。泥点子精准地炸上我新买的白色连衣裙。很好,泼墨山水画,还是泥浆版的。
车窗降下,司机探出头,满脸不耐烦:没长眼啊
副驾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出一张支票,声音隔着雨幕有点模糊:抱歉,清洁费。
我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看清支票上龙飞凤舞的签名:江临。后面跟着好几个零。抬头,对上副驾男人的眼睛。墨镜遮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紧绷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浑身写着别烦我,赶紧拿钱滚蛋。
哦,有钱人的傲慢,真新鲜。
我接过支票,慢条斯理地撕成碎片,雪花一样撒进那个水坑里。清洁费不够。我声音平静,我这裙子,限量款,绝版了。要么,你现在赔我一件一模一样的。要么……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价值不菲的腕表,跟我进去,领个证。
空气凝固了。
司机眼珠子快瞪出来。墨镜男的下颌线好像更硬了。雨点砸在车顶,噼啪作响。
几秒死寂后,他推门下车,高大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你确定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
比你这车轮胎印在我裙子上还确定。我指了指民政局的牌子。
他嗤笑一声,摘下墨镜。那张脸……我呼吸停了一瞬。帅得有点过分,还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块广告牌上见过但眼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眼底那点被冒犯的冷意,和一丝……被挑起兴趣的玩味
行。他吐出一个字,率先朝民政局大门走去。背影挺拔,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仿佛要去谈几个亿的收购案,而不是结婚。
签字,拍照,钢印落下。前后不到二十分钟。
红本本到手,还带着油墨味。他看都没看,直接塞进西装内袋,像处理一张废纸。
住哪他问,一边摸出手机,手指划拉着屏幕,头都没抬。
阳光花园,7栋302。
他手指顿住,终于抬眼认真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有点复杂,但很快被一种行吧,知道了的淡漠取代。嗯。我会让助理联系你,处理后续。他把一张烫金名片塞我手里,有事打这个电话。然后,拉开车门,弯腰坐进去。宾利悄无声息地滑走,留我一个人站在雨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名片和同样薄薄的红本本。
名片上只有名字和一串号码:江临,私人助理:陈默。
后续什么后续我低头看看红本,又看看消失的车尾灯。大概是指……离婚的后续或者,让我安分守己别找麻烦的后续
我扯了扯嘴角。挺好。闪婚闪离,高效环保。横竖我也不亏,至少气顺了。
我以为的后续会很快到来,比如一份冷冰冰的离婚协议。
结果等来的是江临本人。
第三天晚上,我刚泡完一碗红烧牛肉面,门铃响了。猫眼里,江临那张辨识度极高的脸杵在那儿,帽檐压得很低,身后还跟着个提着巨大行李箱、一脸精明的男人。
我拉开门。
搬过来。江临言简意赅,侧身挤了进来,目光挑剔地扫过我堆满杂物的客厅,最后落在我手里的泡面碗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搬搬去哪我有点懵。
我家。他身后那个精明的男人立刻上前一步,笑容得体:林小姐您好,我是陈默,江先生的助理。考虑到您和江先生新婚,分居两地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测,江先生认为您搬去他那里更合适。您的行李我们稍后会安排人来取,这些,他看了一眼我桌上的泡面,就不必带了。
我端着我的泡面,看着自来熟地开始在我这三十平小出租屋里巡视的影帝,以及他身后那个仿佛下一秒就要掏出消毒水的助理,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不是……我们不是形婚吗我试图找回那天在民政局门口的气势,各过各的,互不打扰,等风头过了或者你想离了,随时通知我签字,这样不好吗
江临停在窗边,背对着我,看着楼下昏黄的路灯,声音没什么起伏:狗仔拍到我的车连续两天停在你这破楼下。他转过身,眼神带着点审视,你想明天头条是‘影帝江临疑似幽会神秘女子,老破小内共度良宵’,还是‘影帝江临新婚燕尔,爱巢曝光’
我噎住了。这选择题,傻子都会选后者。
行吧。我认命地扒拉了一口凉掉的面,你家……有泡面吗
陈默嘴角抽了抽。江临看着我,眼神里那点玩味又冒了出来:管够。
江临的家在市中心顶级大平层,视野无敌,装修是那种看起来很贵但没什么人味的性冷淡风。巨大,空旷,冷冰冰的。
我的房间在主卧对面,衣帽间里挂满了当季新款,吊牌都没拆,尺码全是我的。陈默说:江先生吩咐准备的。
我看着那些动辄五位数标签的衣服,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T恤,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江临很忙,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在家,也是关在书房或者影音室。我们碰面次数屈指可数。
他对我,客气得像个房东。不,比房东还客气。房东不会在我随口抱怨一句这椅子有点硬之后,第二天客厅就换成了一套天价人体工学沙发。
他完美扮演着一个虽然我们不熟但我很有钱所以物质上不会亏待你的丈夫角色。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太刻意了。
比如,他会在阿姨做好饭后,恰好下楼,坐在我对面,慢条斯理地用餐。动作优雅得像拍广告,连咀嚼的次数都仿佛经过计算。他会给我夹菜,用公筷,精准地放在我碗边,绝不碰到我的米饭。然后温声说:多吃点,你太瘦了。眼神温和,语调轻柔,无懈可击。
可我分明记得,领证那天他下车时,那不耐烦扯领口的小动作,还有眼底一闪而过的戾气。
比如,有次我半夜渴醒去客厅倒水,撞见他穿着睡袍在落地窗前打电话。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侧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我从没听过的冰冷狠厉:……那批照片必须压死,不管花多少钱。再有人敢放料,让他直接滚出这个圈子。察觉到我的存在,他瞬间收声,转头看向我时,脸上已切换成温和的歉意:吵醒你了抱歉,处理点工作。
那变脸速度,影帝都自愧不如。
再比如,他书房的抽屉,我那次找打印纸不小心拉开,里面静静躺着一盒……女士香烟薄荷爆珠的。他对外的人设可是洁身自好、厌恶烟味的国民男神。
这些细小的裂缝,拼凑出一个模糊的、与荧幕上和这个家里截然不同的江临。
我开始留心了。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一个深夜,陈默火急火燎地把我从被窝里薅起来,塞进车里。车子一路狂飙到一家隐蔽的私人会所门口。
林小姐,拜托了!陈默满头大汗,语无伦次,江先生在里面应酬,被灌得太狠了!他胃不好……平时滴酒不沾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进去不方便,只能请您……
我懂了。需要江太太这个身份去捞人。
推开厚重的包厢门,浓烈的烟酒味混合着香水味扑面而来。里面灯光昏暗,人影晃动,音乐震耳。一群人围着中间的沙发起哄。江临陷在沙发里,领带扯松了,衬衫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漂亮的锁骨。他手里还端着杯琥珀色的液体,眼神迷离,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角却勾着一个……近乎邪气的笑。
和我家里那个温润如玉、连筷子都摆得整整齐齐的江临,判若两人。
他看到我,迷蒙的眼神聚焦了一瞬,随即那邪气的笑容扩大了。他推开身边劝酒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长臂一伸,直接把我捞进怀里。滚烫的呼吸带着浓重酒气喷在我耳边。
老婆他声音沙哑,带着点戏谑的鼻音,你来接我回家啊
满包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有惊讶,有探究,更多的是看好戏的玩味。
我身体僵住。他手臂箍得很紧,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昂贵的香水味下,掩盖不住的浓烈酒精气息。
江先生喝多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伸手去扶他,我带你回家。
回家他低头,下巴几乎蹭着我的发顶,灼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和……委屈回哪个家那个冷冰冰的样板间他嗤笑一声,手指不安分地卷起我的一缕头发把玩,没意思……还是你好玩。
周围响起几声暧昧不明的低笑。
我头皮发麻,感觉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炭,又烫又危险。我用力想挣开他箍在我腰上的手臂,他却收得更紧,甚至把大半重量都压了过来。
别动。他含混地嘟囔,滚烫的唇瓣不经意擦过我的耳垂,让我靠会儿……头晕。那语调,竟有几分孩子气的依赖。
我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惊悚。这绝不是他清醒时会有的状态!更不是那个在人前永远彬彬有礼、分寸感十足的江临!
江临!我加重语气,用力掐了一下他胳膊内侧的软肉,清醒点!回家了!
他嘶了一声,迷蒙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一瞬,低头看我,眉头皱着,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但下一秒,那点清明又被醉意淹没。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我的鼻尖,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包厢迷离的光,也映着我有些惊慌的脸。
林晚……他念着我的名字,声音低沉缱绻,像裹了蜜糖的毒药,你身上……怎么有泡面味他轻轻嗅了嗅,眉头舒展开,甚至带上了点满足的笑意,挺好闻的……比那些香水真实多了。
周围看好戏的目光更加赤裸。我感觉自己像个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猴子。
江先生真的醉了。我强压着把他推开的冲动,冷冷扫视了一圈包厢里的人,各位,抱歉,我先带他离开。说完,不再理会江临的胡言乱语,使出吃奶的劲儿,半拖半拽地把这个高大沉重的醉鬼往外弄。
陈默赶紧冲进来帮忙。两人合力,才把这个醉得不省人事还不断往我身上蹭的影帝塞进了车后座。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江临一沾座位,就歪倒下来,脑袋枕在我腿上,呼吸粗重,似乎睡着了。浓烈的酒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我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腿上传来他沉重的压力和滚烫的温度。刚才在包厢里他那判若两人的模样,还有那句泡面味挺好闻的醉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他在装。
他一直在所有人面前,包括在我面前,装那个温润如玉、完美无缺的影帝江临。
今晚的失控,是酒精撕开的一道口子,让我窥见了冰山一角。那盒薄荷爆珠烟,那些深夜冰冷的电话,此刻都有了更清晰的指向。
这个睡在我腿上、呼吸灼热的男人,到底是谁他娶我,这个荒谬的闪婚,背后又藏着什么目的仅仅是需要一个挡箭牌妻子来应对狗仔和公众吗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窗外的流光溢彩飞快掠过。我低头看着腿上江临沉睡的侧脸,褪去了清醒时的温润伪装,此刻的他眉头微蹙,薄唇紧抿,透出一种近乎凌厉的英俊,也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脆弱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甩甩头,把不合时宜的想法甩开。无论如何,撕下他的假面,看清这个丈夫的真面目,成了我此刻最强烈的念头。
宿醉的江临第二天直接消失,据陈默说是飞去国外拍一个广告,归期未定。我乐得清静,那晚包厢里的混乱和暧昧,随着他的离开,被我刻意压在了心底。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个家。
书房依旧是禁区。江临在家时,书房的门总是紧闭着。他不在时,门锁着。但我发现,他书房的电子锁,录入过我的指纹。是陈默安排的,说江先生吩咐过,家里所有地方您都可以自由出入。
自由出入我盯着那扇厚重的门,心里冷笑。是试探,还是笃定我不会进去
我推开了门。
巨大的书房,三面顶天立地的书柜,塞满了精装书,像个小型图书馆。中间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纤尘不染,摆放着昂贵的电脑和文具。一切都符合他有文化有品位的人设。
我的目光落在书桌对面,那面被厚重丝绒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墙上。直觉告诉我,那里有东西。
我走过去,深吸一口气,哗啦一下拉开了窗帘。
不是墙。
是一整面巨大的、由无数块高清屏幕组成的监控墙!
屏幕大部分是黑的,只有少数几块亮着,显示的画面让我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是我们小区不同角度的实时监控!大门、车库入口、单元楼下、甚至……我房间窗户正对着的那片绿化带!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监视我或者说,监视这个家周围的一切这就是他安全感匮乏的表现
我强忍着不适,目光在复杂的控制面板上扫过。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图标吸引了我的注意,标注着一个意义不明的字母W。
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它。
里面不是监控录像。
是照片。
海量的照片。
主角只有一个——我。
图书馆靠窗位置打瞌睡的我,被阳光晒得眯着眼,嘴角还挂着一丝可疑的晶莹。
学校食堂里,端着餐盘挤在人群里,龇牙咧嘴咬吸管,表情有点狰狞。
傍晚的操场跑步,累得像狗,脸红脖子粗,毫无形象可言。
甚至还有……我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印着褪色小熊图案的旧睡衣,趿拉着人字拖,蓬头垢面下楼倒垃圾的靓照!
拍摄角度各异,有远有近,有些清晰得连我睫毛都能数清。时间跨度……我颤抖着点开一张照片的属性,日期显示:五年前。
五年前那时候我刚上大二!江临已经是炙手可热的影帝!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像个变态跟踪狂一样,拍下我这么多生活里最不堪、最狼狈、最私密的瞬间!
鼠标滚轮不受控制地往下滑,更多的照片涌现。有我代表系里参加辩论赛,穿着蹩脚的正装,在台上慷慨激昂的样子;有我在小餐馆打工,端着盘子穿梭在油腻桌椅间的侧影;还有我蹲在路边喂流浪猫,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傻样……
最后,鼠标停在一张照片上。
背景是学校的大礼堂后台,光线昏暗。我穿着租来的廉价礼服裙,紧张地捏着演讲稿,脸上带着青涩的婴儿肥,眼神却亮得惊人,正对着某个方向用力地点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而照片的角落,虚化的背景里,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戴着口罩的高大身影,隐在幕布的阴影中,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隔着五年的时光,隔着冰冷的屏幕,专注地、沉沉地凝视着后台中央那个紧张又兴奋的女孩——五年前的我。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无法跳动。寒意不是从脚底,而是从每一根骨头缝里渗出来。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瞬间淹没了我。
他不是在婚后监视我。
他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盯上我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之前所有的猜测和怒火,只剩下彻骨的寒冷。他娶我,根本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的报复或者挡箭牌!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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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客厅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娱乐新闻。女主播甜美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备受瞩目的金梧桐奖颁奖典礼昨晚落下帷幕,影帝江临凭借电影《暗涌》第三次摘得影帝桂冠!在发表获奖感言时,一向低调的江影帝罕见地提及了私人感情……
我猛地回头。
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是江临身着高定礼服、手捧奖杯的特写。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影帝江临的谦逊笑容,灯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璀璨得有些不真实。
他的声音透过顶级音响系统,清晰地回荡在空旷冰冷的客厅里:
……最后,我想特别感谢一个人。感谢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像一道意外却注定降临的光。感谢她让我明白,所有的等待都值得,所有的隐忍都有了归处。这五年……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镜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谢谢你,让我等到你。
五年!
又是五年!
屏幕上,他深情款款,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屏幕前,我浑身冰凉,看着监控墙上那张五年前后台偷拍照里,阴影中同样深沉凝视的眼睛。
五年等待五年隐忍
他等的,是我
他隐忍的,是像幽灵一样潜伏在我生活周围,用镜头记录下我所有狼狈和不堪的变态行径
巨大的愤怒和恶心感排山倒海般涌上来,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恐惧。什么影帝,什么婚姻,什么狗屁的获奖感言!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披着完美人皮的跟踪狂!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是陈默。
我划开接听,没等我开口,陈默惊慌失措的声音就炸了过来:
林小姐!出事了!您和江先生在会所那晚的照片……被人爆出来了!就在江先生获奖感言之后几分钟!现在热搜爆了!全是江临隐婚
江临夜会神秘女
影帝人设崩塌!对方有备而来,照片拍得很清楚,您的侧脸……可能藏不住了!
电话那头陈默还在语无伦次地解释和安抚,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电视屏幕上,还在循环播放着江临深情告白的片段和他获奖的辉煌画面。而旁边巨大的监控墙上,五年前那个在阴影里偷窥我的男人,和他此刻在聚光灯下深情款款的样子,形成了最荒诞也最恐怖的对比。
怒火烧干了最后一丝恐惧。我直接挂了陈默的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拨通了名片上那个私人助理的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隐约能听到机场广播的登机提示。
喂。江临的声音传来,带着长途飞行后的疲惫,但依旧平稳低沉,听不出丝毫慌乱。仿佛那个席卷全网、正在疯狂摧毁他完美影帝人设的惊天爆料,与他无关。
江临。我开口,声音是我自己都没想到的冰冷和平静,像淬了毒的冰棱,热搜,看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背景的嘈杂声似乎也小了下去。
嗯。刚下飞机,陈默跟我说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处理中,别担心。
别担心我几乎要冷笑出声,眼睛死死盯着监控墙上那张五年前后台偷拍的照片,角落里那双深沉的、此刻想起来只让我毛骨悚然的眼睛。江大影帝,你演技真好。领奖台上深情表白‘五年等待’,转头就被爆出‘隐婚夜会’这剧本够跌宕起伏啊。
我深吸一口气,积压的怒火和恐惧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过去:但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我书房里这整面墙的‘珍藏’,又算什么五年你等了五年还是说,你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窥了我五年!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连机场的背景音都彻底消失了。只有他细微的、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通过电流传来。
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几乎窒息。我在等,等他的辩解,等他的谎言,或者等他的……原形毕露。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彻底褪去了所有伪装出来的温和与平稳,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疲惫沙哑的质感,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不再是那种刻意温润的腔调,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沉重,那些照片……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声音拔高,尖锐得刺耳,不是偷窥难道是我请你拍的江临,你告诉我,一个陌生人,用五年时间,像个幽灵一样潜伏在我的生活里,拍下我吃饭睡觉打工倒垃圾所有狼狈不堪的样子!这叫什么这叫变态!这叫犯罪!
不是陌生人。他打断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我的愤怒,五年前,A大百年校庆,经济学院主办的新锐企业家论坛。你是学生代表,负责引导和接待。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A大百年校庆……新锐企业家论坛……那是我们学院承办的大型活动,规格很高。我当时作为学生会干事,确实被临时抽调去做引导接待。那天忙得像陀螺……
你穿着租来的蓝色裙子,裙摆有点长,差点在后台台阶上绊倒。他的声音继续传来,低沉而清晰,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砸进我的记忆深处,后台灯光很暗,你找不到你的演讲稿,急得快哭了,嘴里一直小声念叨‘完了完了死定了’。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手机边缘。那天……是的!那条该死的裙子!那该死的演讲稿!我明明记得放在后台桌子上的,一转眼就不见了!我确实急疯了……
然后呢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然后,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你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对着空气说,‘林晚,你可以的!不就是背稿子吗怕个锤子!冲!’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炸开。这句话……这绝对是我私下才会说的粗话!他怎么会知道!
你……我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的稿子,是我拿走的。他承认得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我当时坐在第一排贵宾席,旁边是你们校长。你引导入座时,很紧张,手指一直在抖,但背脊挺得很直。你身上有种……很矛盾的东西,明明局促得要命,眼神却亮得像烧着一团火。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后来你消失在后台幕布后,我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看到你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找稿子,急得快哭出来。那样子……很鲜活,也很笨。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然后我就看到你放在桌角的那叠纸。我把它拿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想看看,没了稿子,那道亮得惊人的光,会不会熄灭。
我屏住了呼吸,五年前那个慌乱无助的下午,从未如此清晰地重现。丢失稿子的恐慌,后台昏暗的光线,还有……那道隐藏在幕布阴影里的高大身影!原来是他!
结果你没让我失望。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你深吸了几口气,就那么空着手走上去了。开头有点磕巴,但越说越顺,越说越亮。你讲到家乡那条被污染的小河,讲到你想用经济杠杆推动环保的‘天真’想法,眼睛里的光能把整个礼堂点燃。台下坐着那么多大佬,包括我,那一刻,都被你镇住了。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是的,我硬着头皮上了。恐惧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一股豁出去的孤勇。我讲得很投入,甚至忘了紧张。结束时,掌声很热烈。我以为是自己临场发挥好……
后来呢我的声音干涩无比,照片……又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论坛结束,我让助理去找你,想认识一下。助理回来说,找不到人了。你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后来我托人查了你的资料,很简单,普通家庭,很努力,在打工赚生活费。我试着匿名往你们学院捐了一笔奖学金,指明要奖励给在环保经济方向有想法的学生。名单里有你。但你拒绝了。
我愣住了。大二那年,辅导员确实找过我,说有个匿名奖学金,条件很符合我。但我当时刚找到一份薪水不错的家教,觉得能靠自己,就把名额让给了一个家境更困难的同学。
再后来……他苦笑了一下,我发现你根本不在意那些‘天上掉馅饼’的事。你忙着打工,忙着学习,忙着……和一个叫周扬的学长谈恋爱。
周扬那个阳光开朗的篮球队长我大学唯一一段短暂的、无疾而终的恋情。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我那时……状态很糟糕。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压抑的痛苦,刚拿第一个影帝,被捧到天上,又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等着我摔下来。每天活在镜头和谎言里,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看到你……看到你那么真实地活着,为了一顿饭钱发愁,为了考试熬夜,为了一个简单的笑容开心半天……像另一个世界的光照了进来。
所以你就开始偷拍我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把我当成你高压生活里的……解压玩具观察我的狼狈,满足你变态的窥私欲
不是!他猛地打断我,声音带着罕见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不是解压玩具!是……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平复情绪,是药。

每次我觉得自己快要被那些虚假的掌声和恶意的揣测撕碎的时候,看看你……看你挤在食堂抢最后一份糖醋排骨,看你在图书馆睡得流口水,看你穿着小熊睡衣趿拉着拖鞋下楼倒垃圾……我就觉得,这才是真实的活着。你的存在本身,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救赎。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
救赎用偷窥的方式
荒谬感再次席卷了我。
那你为什么不出现我质问,五年!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到我面前!而不是像个偷窥狂一样躲在暗处!
因为害怕。他回答得异常坦率,坦率得让我心惊,林晚,我是活在聚光灯和放大镜下的人。我的世界没有‘普通’。任何靠近我的人,都会被卷进来,被审视,被评判,被伤害。周扬……你和他分手,不就是因为他受不了你打工太忙没时间陪他,转头找了个家境优渥的学妹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那段失败的感情,是我大学时代不愿多提的隐痛。他连这个都挖出来了。
那时的你,那么纯粹,那么努力地在自己的轨道上发光。我凭什么把你拉进我这个泥潭他的声音充满了苦涩和自嘲,我只能远远看着,像一个守着宝藏的乞丐,既不敢靠近,又舍不得离开。那些照片……是饮鸩止渴。
所以你就选择在我最狼狈的时候,用最羞辱的方式‘娶’了我我几乎是在吼,溅我一身泥水,用支票打发我江临,你所谓的‘救赎’,就是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物件高兴了就远远看着,不高兴了就砸钱砸到我脸上现在好了,你的‘药’失控了,你打算怎么‘处理’像处理那些黑料一样,花钱压下去还是干脆把我这个‘麻烦’彻底处理掉!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或者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背景音里,机场广播再次响起,是催促登机的最后通知。
林晚,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给我三天时间。
三天我冷笑,三天后呢是离婚协议,还是封口费
三天后,他清晰地说,我给你一个交代。也给我自己一个……解脱。
电话被挂断,忙音传来。
我握着发烫的手机,站在冰冷的监控墙前,看着五年前那个后台角落里、阴影中的自己,和屏幕上那个站在世界之巅、光芒万丈却满口谎言的男人,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席卷而来。
交代解脱
我和他之间,这荒诞离奇的婚姻,这纠缠了五年的偷窥与救赎,还能有什么交代
接下来三天,世界天翻地覆。
江临隐婚
的话题像一颗核弹,炸得整个网络世界地动山摇。狗仔神通广大,不仅挖出了我在会所被江临搂住腰的清晰侧脸照(虽然打了码,但熟悉的人绝对能认出),甚至还扒出了我毕业的学校、工作的普通公司(一个小型环保NGO),以及一些模糊的生活照。我的名字——林晚,第一次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和影帝江临紧紧捆绑在一起。
我的手机被打爆了。公司座机也被记者攻陷。老板委婉地让我先在家休息几天。社交账号涌进无数私信和评论,有江临粉丝的疯狂辱骂(心机婊滚开!
凭你也配),有路人的猎奇围观(求无码高清!
嫂子爆个照呗),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隐婚影帝玩得挺花啊!)。
陈默带着几个保镖,火速把我从那个暴露的家转移到了一个安保极其严密的私人别墅里。他焦头烂额,电话不断,处理着铺天盖地的负面舆情,联系律师发声明和律师函,试图压下更多爆料。
江临那边,彻底失联。没有任何公开回应。他的工作室只发了一条极其官方且冰冷的声明:江临先生私事,暂不回应。请勿传播不实信息及侵犯隐私,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
这声明无异于火上浇油,坐实了隐婚传闻,也激起了更大的舆论反噬。
我像个囚犯一样被关在别墅里,与世隔绝,只能通过平板看到外面世界的滔天巨浪。愤怒和委屈被巨大的疲惫取代,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看着网上那些对我的恶意揣测和攻击,看着林晚这个名字被钉在耻辱柱上任人评说,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被卷入江临这个巨大名利场漩涡的代价。
第三天傍晚,别墅里的电视被强行切换到了娱乐新闻直播频道。陈默站在旁边,表情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豁出去的悲壮
林小姐,江先生……要开记者会了。现场直播。
我心头猛地一跳。记者会他要干什么宣布离婚把一切责任推给我这个处心积虑接近他的女人还是……承认一切
巨大的屏幕上,画面切到了记者会现场。乌泱泱的媒体,长枪短炮对准了主席台。闪光灯连成一片刺眼的白光。
江临出现了。
他没有穿惯常的高定西装。只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领口随意地敞着,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头发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下巴上甚至冒出了短短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毫不掩饰的疲惫感,甚至有些……狼狈。
但这狼狈,却奇异地褪去了他所有精心营造的影帝光环,显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的压迫感和……脆弱
他走到话筒前,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抬起眼,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目光不再温和,不再完美,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和审视,瞬间让嘈杂的现场安静了大半。
各位。他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沙哑,低沉,没有一丝一毫的修饰,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占用大家一点时间。关于这几天,关于我,关于……林晚。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首先,我承认。他没有任何铺垫,直接扔下炸弹,我和林晚女士,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关系。我们在三个月前登记结婚。
台下瞬间一片哗然!闪光灯几乎要闪瞎人眼!虽然早有猜测,但由他本人亲口承认,冲击力依旧巨大!
隐婚是事实。原因在我。他没有任何推诿,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是我自私,是我懦弱,是我害怕我混乱复杂的世界会伤害到她,会熄灭她身上那道……对我来说太过珍贵的光。所以我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把她藏起来,用一纸婚书的名义,把她禁锢在一个看似安全的壳里,以为这样就能两全其美。
他微微垂眸,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自厌:事实证明,我错了。大错特错。这种隐瞒和禁锢,本身就是最大的伤害。它不仅没有保护好她,反而让她承受了本不该由她承受的、最恶意的窥探、最肮脏的揣测和最猛烈的攻击。所有针对她的污言秽语、人肉搜索、网络暴力……都是我江临,一手造成的。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镜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清晰地映着疲惫和痛苦,却异常坚定。
今天,站在这里,我首先要做的,是向她道歉。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林晚,对不起。为我的自以为是,为我的懦弱逃避,为这五年来……所有对你生活的侵扰和伤害。对不起。
他对着镜头,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时间仿佛凝固了。闪光灯疯狂闪烁,记录下这前所未有的一幕——向来高高在上、无懈可击的影帝江临,在亿万观众面前,为一个女人弯下了腰。
五年前,我在A大校庆的后台,第一次见到她。他直起身,没有理会台下的骚动,开始讲述,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她丢了演讲稿,急得快哭出来。我以为她会放弃。但她没有。她空着手走上台,眼睛亮得像星星,讲她的家乡,讲她的梦想,讲一个大学生‘不自量力’的环保理想。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带着怀念和温柔:她不知道,她口中那条被污染的小河,后来成了我投资的一个重点环保项目。她也不知道,她打工的那家小餐馆,我偷偷去吃过很多次,只为坐在角落里,看她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穿梭。我更不敢让她知道,我像个见不得光的偷窥者,用镜头记录下她那些……真实到让我心头发烫的瞬间。挤食堂,啃书本,喂流浪猫,穿着小熊睡衣倒垃圾……那些在别人看来或许狼狈不堪的画面,是我在无数个快要窒息的黑夜里,唯一的氧气。
台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峰回路转、完全超出预料的剧情惊呆了。不是狗血的豪门秘辛,不是心机女的攀附上位,而是一个站在顶峰的男人,长达五年的、卑微而隐秘的暗恋甚至带着点……病态的执着
有人说我是影帝,演技好。江临自嘲地笑了笑,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可在她面前,我拙劣得像个蹩脚的新人。我演不好一个完美的丈夫,也演不好一个冷酷的陌生人。我唯一演得最成功的,大概就是在她被我的车溅了一身泥水时,那副‘拿钱打发人’的傲慢嘴脸。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我这辈子,演得最后悔的一场戏。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镜头,仿佛要穿透屏幕,直接看到坐在别墅里的我。那眼神专注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和……恳求
林晚,我知道,我的‘喜欢’,我的‘等待’,我的‘靠近’,都建立在对你隐私的侵犯和生活的打扰之上。它不美好,甚至……很卑劣。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今天这场记者会,不是为了洗白,不是为了公关,更不是表演深情。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我只是想告诉所有人,也想告诉你——
从五年前A大礼堂后台,那个躲在阴影里偷看你的人;到三个月前民政局门口,那个用傲慢掩饰紧张的混蛋;再到今天站在这里,这个被你骂变态、却依然无法放手的男人——
一直是我。
不是影帝江临。
只是一个叫江临的、爱了你五年、却用最糟糕的方式靠近你的……蠢货。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
她不是神秘女伴,不是绯闻对象,更不是需要被‘藏起来’的污点。
她是林晚。
是我江临追了五年,等了五年,用尽所有卑劣和愚蠢的手段才终于娶回家的——太太。
过去五年,是我在黑暗中仰望她的光。未来所有时间,我将站在她身边,面对所有明枪暗箭,承担一切后果。
这是我的决定,也是我的交代。
说完,他不再看台下任何反应,不再理会瞬间爆炸的闪光灯和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惊呼声,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发布台。
背影挺拔,步伐坚定,带着一种卸下所有重负后的决然。
直播信号戛然而止。
别墅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攥着早已凉透的水杯。屏幕上只剩下广告画面,嘈杂的声音却仿佛还在耳边轰鸣。
他说了什么
他承认了一切。偷拍,偷窥,五年的暗中关注,民政局门口的刻意设计……他把自己最不堪、最卑劣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剖开在所有人面前。
不是为了洗白,不是为了公关。
只是为了告诉我:他爱我。用了一种错误百出、甚至病态的方式,但他爱了五年。
巨大的冲击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愤怒、委屈、恐惧、荒谬感……所有情绪交织翻滚,最后却奇异地沉淀下来,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陈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别墅的门禁系统响了。可视门铃的屏幕上,出现了江临的脸。比记者会上更加疲惫,胡茬更重,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黑色衬衫的领口也有些歪斜。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门外,隔着屏幕看着我,眼神不再深沉,不再伪装,只剩下一种近乎赤裸的、等待审判的平静。
我沉默地看着屏幕里的他,看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我站起身,走到门禁前,按下了开门键。
厚重的门无声地滑开。
门外的夜风裹挟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尘土气息涌了进来。他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在廊灯下投下一片阴影。没有解释,没有道歉,他只是看着我,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说完了我开口,声音有些哑。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同样沙哑。
说完了就进来。我侧身让开,外面冷。
他明显愣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希冀取代。他迈步走了进来,步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他站在玄关,像个等待指令的新兵,高大的身形显得有些无措。
我指了指沙发:坐。
他依言坐下,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依旧看着我。
我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没有动。
记者会……你都看了他终于打破沉默。
嗯。
那些话……都是真的。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我知道很卑劣,很……
是很卑劣。我打断他,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偷拍,跟踪,设计结婚……江临,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够我报警把你抓起来十次。
他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
但是,我话锋一转,看着他骤然抬起的、带着惊愕和一丝脆弱希望的眼睛,你刚才在台上,没演。
他怔住了。
你紧张的时候,喉结会动得特别快。你说谎的时候,会下意识抿一下左边嘴角。你演‘温柔丈夫’的时候,笑容弧度永远精准到分毫,眼神却没什么温度。我慢慢地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观察透彻的事实,但刚才在台上,你说‘她穿着小熊睡衣倒垃圾’的时候,耳朵尖红了。你说‘我只是个叫江临的蠢货’的时候,声音在抖。你最后说‘太太’的时候……我顿了顿,迎上他震惊的目光,眼神是真的。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小心翼翼。
所以,我拿起他面前那杯水,塞进他冰凉的手里,看在你最后那句‘太太’还算真诚的份上,也看在你把自己老底都掀了、估计以后也没法在圈里继续装‘温润如玉’的份上……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江临,我们的婚姻,现在才真正开始。从零开始。没有欺骗,没有伪装,没有偷拍,没有监视。你做得到吗
他握着那杯温热的水,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头,仰视着我,那双深邃的眼里,所有的伪装和防备都彻底褪去,只剩下最纯粹的、滚烫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认真。
我能。他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林晚,给我一个机会。这次,换你站在光里,看着我。
我看了他几秒,伸出手:那……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林晚。
他愣了一下,随即眼底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他放下水杯,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带着薄茧,微微有些颤抖。
我叫江临。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一个……正在努力学会怎么正确去爱你的男人。
三个月后。
我辞掉了NGO的工作。不是做全职太太,而是接受了江临工作室的offer,负责他名下几个环保公益项目的实际运营和对接。用他的话说:我的钱,你随便‘糟蹋’,只要别把天捅破,我都给你兜着。嗯,很符合暴发户的气质。
我们搬离了那个安保森严的别墅,也没回那个冷冰冰的大平层。而是在一个闹中取静、安保良好的普通高档小区安了家。房子不大,但有个洒满阳光的阳台,被我种满了绿植。
江临推掉了大部分商业活动和剧本,只留了一部早就签好的文艺片。他说要沉淀一下,也多点时间重新学习做人。
我们的生活,以一种奇异的平静方式展开。
他不再刻意扮演完美丈夫。早上起床头发会乱翘,会跟我抢洗手间,会因为我煎糊了鸡蛋而毫不客气地嘲笑我(然后默默吃掉),也会在深夜我赶项目报告时,笨手笨脚地给我热一杯牛奶,然后坐在旁边看他的剧本,安静地陪着。
他依旧很忙,但行程对我完全透明。去哪里,见谁,几点回,都会提前报备。他书房的监控墙彻底拆了,换成了我的绿植照片墙。那个存满我黑历史的硬盘,当着我面格式化,然后物理销毁。
偶尔,他那些圈内好友(主要是损友)会来家里蹭饭。看到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笨拙切菜的江临,和坐在沙发上啃苹果、指挥他葱切细点的我,一个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影帝陆骁拍着大腿狂笑:老江!你这家庭地位不行啊!说好的高冷影帝呢
江临头也不抬,把切得粗细不匀的葱丢进锅里,淡定回怼:滚蛋。有本事你也找个能治住你的老婆
日子像潺潺的溪水,平淡,却真实地流淌着。那些惊涛骇浪的过往,似乎真的被时间慢慢抚平,沉淀成了记忆深处的一道疤。
直到今天。
江临接的那部文艺片《尘光》,终于开机了。取景地就在本市郊区一个老纺织厂改造的艺术区。我作为家属,被他软磨硬泡拉去探班。
片场人不多,气氛很安静。导演是个追求极致的文艺片老炮儿。这场戏是重头感情戏:男主角在失去一切后,在老厂房空旷的背景下,向一直默默守候的女主角剖白心声,最后说出那句关键的我爱你。
江临的状态很好。褪去了所有光环,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凌乱,眼神沧桑疲惫,却带着一种洗净铅华后的真实力量。前面的情绪铺垫,挣扎,痛苦,到最后的释然和领悟,他都演绎得丝丝入扣,感染力极强。
导演在监视器后面频频点头。
终于到了最后一句台词。
空旷的老厂房里,阳光透过巨大的天窗斜斜洒下,形成一道道光柱,尘埃在光里飞舞。江临饰演的男主,看着对面饰演女主的资深演员秦老师,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感激,有终于冲破心防的爱意。
他嘴唇微动,那句关键的台词即将出口。
卡!导演却突然喊停。
所有人都愣住了。演得这么好,怎么停了
导演皱着眉,从监视器后面探出头,对着场中的江临喊:江临!情绪是对的!感觉也到位了!但是最后那句‘我爱你’,味道不对!太……太‘演’了!我要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那种爱!掏心掏肺的那种!再来一遍!
江临点点头,没说什么,调整了一下呼吸。
《尘光》第37场第2次!Action!
机器再次运转。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情绪铺垫,江临的表演依旧无可挑剔。到了最后关头,他看着秦老师,眼神深情而真挚,嘴唇翕动:
我……
卡!导演再次喊停,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对!还是不对!江临!你看着我!你爱过吗你懂那种要把心掏出来给一个人看的感觉吗你现在看秦老师的眼神,是爱,但不够‘真’!不够‘狠’!再来!
场内的气氛有点微妙了。秦老师是德高望重的老戏骨,被这么连着否定两次,虽然没说什么,但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工作人员更是大气不敢出。
江临沉默地站在原地,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尘光》第37场第3次!Action!
卡!
第4次!Action!
卡!
第5次!卡!
……
整整NG了十一次。
导演的眉头已经拧成了疙瘩,片场鸦雀无声,气压低得吓人。秦老师坐在旁边的休息椅上,助理小心地给她递水。所有人都看得出,江临的状态越来越紧绷,那最后一句我爱你,仿佛成了他无法跨越的天堑。
江临!导演终于忍不住了,拿着喇叭站起来,你到底怎么回事前面都那么好,就这一句!就这一句要你的命吗你看着我!想想你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想想你爱她爱到骨子里的感觉!把那种感觉给我掏出来!不然今天大家都耗在这儿!
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爱到骨子里的感觉……
江临依旧垂着头,站在空旷的场地中央,光柱落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孤独。他紧抿着唇,侧脸线条绷得死紧。
就在导演快要暴走,所有人都以为今天这场戏要完蛋的时候。
江临缓缓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导演,也没有看秦老师。他的目光,越过嘈杂的片场,越过忙碌的工作人员,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
站在监视器后面阴影里的我。
那眼神,像穿越了千山万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孤注一掷的灼热。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只见他抬起手,指向我的方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片场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导演,最后那句词……我对着她说,行吗
全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瞬间聚焦到我身上。惊讶,好奇,探究,了然……像无数根针扎过来。
导演也愣住了,顺着江临指的方向看向我,又看看场中那个眼神固执、仿佛在守护什么稀世珍宝的男人,脸上的怒气一点点消散,最后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恍然大悟和玩味
你……导演看看江临,又看看我,突然咧嘴笑了,带着点匪气,行啊!你小子!他大手一挥,对着场务喊,清场!除了必要人员,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去!灯光!给那边那位林小姐……打束光!柔和点的!
场务立刻开始清退闲杂人员。一道柔和的光束,听话地打在了我站立的角落。我瞬间成了整个空旷片场的第二个焦点,无所遁形。脸颊控制不住地发烫。
秦老师坐在休息椅上,看着这一幕,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然又温和的笑意,对着江临点点头,眼神带着鼓励。
片场很快清空了大半,只剩下导演、摄影、灯光等核心人员,还有站在光柱下的我,以及场地中央,那个隔着一段距离、固执地凝视着我的男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巨大的厂房里,安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
导演坐回监视器后,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尘光》第37场第12次!Action!
机器再次启动。红灯亮起。
江临深吸一口气,重新进入状态。前面的挣扎、痛苦、释然……他流畅地演绎着,但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秦老师身上,而是越过虚空,始终牢牢地锁在我脸上。那眼神,专注得惊人,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道。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
他不再需要演绎深情。因为那深情,早已从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满溢出来,浓烈得几乎要将人淹没。他看着我,仿佛穿越了五年的偷窥与等待,穿越了三个月的混乱与和解,穿越了所有的不堪与救赎。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不再是表演,而是某种积压了太久、终于冲破闸门的情感洪流。
他张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足以震颤灵魂的力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穿透空气,砸进我的耳膜,也砸进我的心里:
我爱你。
不是台词。
是宣告。
是迟到了五年、又用了三个月才笨拙学会的、最直白也最滚烫的心意。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他那三个字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撞击着斑驳的红砖墙,震落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
导演死死盯着监视器,忘了喊卡。摄影师屏住了呼吸。秦老师轻轻鼓起了掌。
而我,站在那片柔和的光束里,看着远处那个眼眶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的男人。
五年前,A大礼堂后台的阴影里,他第一次偷偷看我。
三个月前,民政局门口,他傲慢地递给我支票。
记者会上,他剖开自己所有不堪,只为给我一个交代。
此刻,在这充满尘埃与光线的老厂房里,他终于把那个偷藏在心底五年的秘密,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说了出来。
没有镁光灯,没有亿万观众。
只有我。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我抬手用力擦掉,对着他,在所有人无声的注视下,慢慢地、清晰地,用口型说了一句:
我也爱你。
他看到了。
他笑了。
不是影帝江临完美的微笑。而是那个藏在阴影里五年的男人,终于走到阳光下,笑得像个得到了全世界糖果的孩子。
片场角落里,两杯喝了一半的咖啡被随意地放在旧木箱上。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天窗斜射下来,恰好落进杯中。深褐色的液体里,清晰地倒映着老厂房斑驳的红色砖墙,飞舞的细小尘埃,还有远处,那两个隔着光与尘,相视而笑的身影。
这一次,倒影里的两个人,都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