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加班后,我独自走进公司新装的镜面电梯。
灯光熄灭的瞬间,耳边响起不属于我的呼吸声。
手机屏幕亮起时,镜子里反射出四张脸。
电梯突然下坠,黑暗中摸到一只冰冷的手。
别怕,那个声音贴着我的后颈说,我们只是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逃出后保安说我身后趴着个长发女人。
维修工却坚持电梯昨晚刚空运来,根本没装镜子。
凌晨一点半,写字楼像一头被抽干了血液的庞大巨兽,在浓稠的夜色里无声地蛰伏着。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出办公室,走廊里只剩下我空洞的脚步声在光滑冰冷的瓷砖上反复回响。头顶惨白的应急灯管苟延残喘,发出细微却足以钻进骨髓的电流嗡鸣,仿佛某种垂死昆虫的哀鸣,反衬出这片死寂的深不见底。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像是新铺的廉价地毯混着某种化工清洁剂,再被长久密闭后捂出的、略带酸腐的沉闷气息。它顽固地钻进鼻腔,黏附在喉咙深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不属于活物的冰冷感。我不由自主地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指尖触到布料下的皮肤,一片寒凉。
终于挪到电梯间,四面金属墙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三部电梯,只有最靠里的那部显示着1字,幽幽的红色数字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只充血的眼睛。我记得它,公司上周才更换的高端货,内壁全部换成了锃亮的镜面不锈钢,据说能让狭小的空间显得开阔一些。
手指按下向下的按钮,按钮灯微弱地亮起,随即熄灭。那部停在1楼的电梯没有任何反应,冰冷的金属门沉默地闭合着,倒映出我此刻苍白而疲惫的轮廓,一个被拉长、扭曲、在幽暗中显得模糊不清的影像。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这面巨大的、沉默的镜子困在中间。又按了几下,按钮灯闪烁了几下,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虫,电梯门依旧纹丝不动。另外两部电梯的显示屏一片漆黑,毫无生气。
一种冰冷的烦躁混合着更深的不安,像细小的冰针,顺着脊椎缓慢地往上爬。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视线再次投向那部新电梯。奇怪,它明明显示停在1楼,为什么毫无响应难道坏了一股被遗弃的孤绝感攫住了我。这栋楼太高了,深更半夜,空无一人,走楼梯……光是想象那漫长、黑暗、只有应急灯鬼眼般闪烁的楼梯间,就足以让我头皮发麻。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硬着头皮去找楼梯间时,那部新电梯的红色数字突然跳了一下。
叮——
清脆的电子音在死寂的电梯间里突兀地炸开,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我浑身一激灵,心脏猛地一缩。那扇锃亮如镜的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里面空无一人。
惨白的顶灯把轿厢内部照得亮如白昼,四壁和天花板全是光洁到令人心头发毛的镜面。无数个我的影像,穿着同样的外套,顶着同样的疲惫面孔,带着同样惊疑不定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将我包围,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视觉无法穿透的、由反射构成的无限深处。空间确实被镜子撑大了,但这种虚假的、无限复制的空旷感,反而带来一种更诡异的、无所遁形的压迫。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那些冰冷的镜面背后,无声地凝视着闯入的我。
我深吸了一口那带着金属和化工味道的冰冷空气,迈步走了进去。脚下的金属地板传来轻微的、空洞的震动。电梯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无声无息,严丝合缝,将我与外面那点稀薄的昏暗彻底隔绝。轿厢里只剩下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顶灯发出的、令人烦躁的微弱电流声。我按下G层按钮,按键的蓝色背光短暂地亮起。
电梯开始平稳下降。
我习惯性地抬起头,看着显示屏上跳动的红色数字:28…27…26…
下降得很顺畅。镜子里,无数个我也同步地抬着头,动作整齐划一,眼神空洞疲惫,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这种同步感非但没有带来安心,反而滋生出一丝诡异的疏离。我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看向正前方电梯门的镜面。那里,只有我的正面影像,清晰得过分,连外套上蹭到的一点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
数字跳到15。
突然,毫无征兆——
滋啦——
头顶那惨白刺眼的顶灯猛地闪烁了一下,像濒死者的最后抽搐。紧接着,啪的一声轻响,整个轿厢瞬间被浓墨般的黑暗吞噬!
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血液似乎一下子涌向四肢,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留下麻木的指尖和一片空白的脑海。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
谁!我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在狭小的、被镜面包围的空间里撞来撞去,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锐和颤抖,形成无数重叠的回声,嗡嗡作响。这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响亮,又格外孤立无助。
没有回应。只有死寂。
不,不对!
就在我喊声的回音尚未完全消散的刹那,另一个声音极其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嘶……嘶……
微弱的,带着粘稠湿气的……呼吸声。
它就贴在我的左耳后方!近得仿佛说话的人嘴唇几乎要碰到我的耳廓!
那绝不是我的呼吸!我的呼吸是短促、慌乱、灼热的。而这个声音……缓慢,沉重,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冰冷粘腻感,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旧风箱在艰难地拉动,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股极其细微的、若有似无的……淡淡的铁锈味不,更像是某种东西腐烂了很久,又被水浸泡后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腥气。
寒意,真正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意,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从我的尾椎骨猛地窜起,沿着脊椎一路疯狂向上爬行,瞬间炸开在头皮!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我猛地向右边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镜面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镜面冰冷刺骨,寒意透过单薄的外套直透肌肤。我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身体紧贴着冰冷的镜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眩晕和窒息感。是谁电梯里明明只有我一个人!这呼吸声……从哪来的!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压在我的眼皮上。我徒劳地睁大眼睛,试图捕捉一丝光线,一丝轮廓,任何能证明我不是在噩梦里的证据。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那近在咫尺的、冰冷粘腻的呼吸声,不紧不慢,持续不断地喷在我的耳后那片敏感的皮肤上。
嘶……嘶……
每一次那带着腐腥味的冰冷气息拂过,都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喉咙,越收越紧。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不能叫!不能动!仿佛被某种原始的恐惧本能支配,我僵在那里,只有眼球在黑暗中惊恐地转动,徒劳地搜寻着。
手机!对!手机!
这个念头像闪电劈开混沌!我几乎是痉挛般地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指尖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冰冷僵硬,在光滑的布料里笨拙地摸索。那该死的呼吸声还在!还在耳后!它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紧接着,那粘腻的吸气声似乎更清晰了一点,仿佛……在靠近
我摸到了!冰冷的、熟悉的金属和玻璃边缘。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猛地掏出手机,拇指凭着肌肉记忆疯狂地、颤抖地在屏幕上滑动、按压!
屏幕亮了!
刺眼的白光瞬间爆发,像一把利剑刺穿了令人窒息的黑暗。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光芒驱散了一部分黑暗,但也让周围镜面墙壁上反射的光线变得异常混乱、刺眼。无数个模糊的光斑在镜面之间疯狂跳跃、叠加、折射,刺得人头晕目眩。
我本能地、几乎是求救般地将视线投向正对着我的那扇电梯门——那面最大的、最清晰的镜面。手机屏幕的光,像舞台上的追光灯,恰好映照出我的脸。
苍白如纸,瞳孔因为惊恐放大到极致,头发被冷汗黏在额角,嘴唇因为刚才的撕咬而显得异常红肿。
但我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了镜中影像的肩膀后方!
就在我的影像后面,紧贴着我的后颈,在那片被手机屏幕光芒勉强照亮的区域——
一团模糊的、深色的……东西
不!不是一团!
是……一张脸!
一张无法看清五官的脸!像隔着一层污浊的毛玻璃,只有一团模糊、扭曲的深色轮廓,紧贴在我镜中影像的后脑勺位置!那轮廓的边缘似乎在极其细微地蠕动、变形,仿佛一团被强行揉捏、尚未定型的黑色淤泥。唯一清晰的,是那轮廓中,似乎有两个微微凹陷的、比周围更深的点……像两只没有眼白的、深不见底的眼窝!正死死地盯着镜中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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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镜中我的影像旁边,那张模糊的黑脸下方,肩膀的位置……似乎还有……另一团更小、更淡、几乎融于背景黑暗的……阴影像一团蜷缩的、不成形的雾气!
一、二、三、四……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计数本能。
镜子里……有四个……模糊的……影像!
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密闭的、布满镜面的空间里轰然炸响!那声音被无数镜面反射、叠加、扭曲,瞬间填满了整个轿厢,形成一片震耳欲聋、充满非人惊怖的声浪!
就在这尖叫响起的同一刹那!
哐当——!!!
脚下猛地一空!一股无法抗拒的、狂暴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我!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抽走了电梯的地板!我的五脏六腑狠狠地向上撞去,又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向下拉扯!手机脱手飞出,屏幕刺眼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撞在对面的镜壁上,啪的一声脆响,屏幕瞬间熄灭!
黑暗!比之前更彻底的黑暗!伴随着令人魂飞魄散的失重下坠!
轰隆隆——!!!
钢铁扭曲、缆绳绷断、滑轮在轨道上发出濒死的尖啸!无数恐怖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丧钟在耳边疯狂敲响!身体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在冰冷的地板上,又在下一秒被抛起,撞在同样冰冷的镜面墙壁上!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刺穿耳膜!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崩塌!
救命——!!!我的嘶吼完全被淹没在这片金属的咆哮地狱之中。
下坠!永无止境般的下坠!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失重都让心脏像被巨锤砸中!恐惧已经吞噬了理智,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濒死的绝望!
在又一次被狠狠摔在地板上,翻滚着撞到角落时,我的右手胡乱地挥舞着,试图抓住任何可以固定身体的东西。
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冷。
不是金属的坚硬冰冷。
是……一种诡异的、带着微弱弹性的……皮肤的冰冷
更可怕的是,那片冰冷之下,传来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脉搏跳动!
嗡——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尖叫和挣扎都凝固了。指尖传来的触感太过具体,太过真实——冰冷、滑腻、带着活物才有的微弱脉动……那是一只……手!
一只不属于我的、冰冷的手!
呃……一声压抑的、非人的痛苦呻吟,仿佛是从我紧贴的地板深处,又像是从四面八方包围的镜面背后传来,低沉、含混,带着濒死的挣扎和无法言说的怨毒。
不!放开!放开我!我猛地抽回手,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向反方向蜷缩,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镜面墙壁,双腿疯狂地蹬踹着面前虚无的黑暗。皮肤上残留的冰冷滑腻感如同附骨之疽,带来一阵阵强烈的呕吐欲。
就在我歇斯底里的挣扎中,那股狂暴的、仿佛要坠入地狱深处的失重感,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电梯猛地一顿!
巨大的惯性力量把我狠狠向前掼去,额头重重撞在对面冰冷的镜面墙壁上!咚的一声闷响,眼前金星乱冒,剧烈的疼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下坠……停止了
电梯轿厢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像是垂死巨兽的喘息,轻微地摇晃了几下,最终……静止了。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我自己粗重、急促、带着剧烈颤抖的喘息声,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咚咚声,如同密集的战鼓,在耳边、在颅腔内轰鸣。额角被撞到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剧痛,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缓缓流下,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是血。
黑暗依旧浓稠如墨。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刚才那一切……坠毁那只冰冷的手那声痛苦的呻吟是幻觉吗是濒死前的错觉吗可指尖残留的滑腻冰冷感,额角的剧痛和血腥味,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烈撞击后的钝痛……一切都如此真实!
那呼吸声……还在吗
我屏住呼吸,用尽全部意志力去倾听。
嘶……嘶……
它还在!
就在我的正前方!大概一步之遥的位置!那冰冷粘腻、带着腐腥气息的呼吸声,依旧不紧不慢,如同跗骨之蛆!
更近了还是我的错觉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仅存的侥幸。不是幻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有东西!就在这个狭小的、黑暗的、布满镜子的铁棺材里!和我一起!
谁……谁在那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明知不会有回答,这更像是一种濒临崩溃的本能呼号。
黑暗中,一片死寂。只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吸声,像毒蛇的信子,一下下舔舐着我的神经。
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从前方。
是直接贴着我后颈的皮肤响起的!
冰冷的气息像一条滑腻的蛇,瞬间钻进了我的耳道,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非人的、粘稠的质感,仿佛来自深不见底的寒潭:
别怕……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到极限!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心脏猛地一抽,几乎停止跳动!
那个声音继续贴着我的后颈皮肤滑动,冰冷的气息拂过汗毛,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我们只是……
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享受猎物极致的恐惧。然后,那粘稠的、带着诡异满足感的低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耳膜上:
……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啊啊啊啊啊——滚开!!!
极致的恐惧瞬间点燃了最后的疯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理智!我像一头被逼疯的野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手脚并用地向前扑去!不再管什么呼吸声!不再管黑暗中有什么!目标只有一个——那扇该死的电梯门!
砰!身体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剧痛传来,但我毫不在意!手指在光滑的门板上疯狂地摸索、抓挠!指甲刮过冰冷的金属,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开门!开门啊!放我出去!救命——!!!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用拳头、用身体不顾一切地撞击着纹丝不动的门板!绝望的泪水混合着额角流下的鲜血,糊满了脸颊。
就在这时——
叮!
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如同天籁!
头顶上方,原本熄灭的应急灯管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啦的电流声,随即,惨白昏暗的光芒再次勉强照亮了轿厢。
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但我顾不上这些!因为那扇紧闭的、坚固的金属门,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电机运转声,竟然……开始向两侧缓缓滑开!
外面的光线!走廊里那昏暗的、带着尘世气息的灯光!
希望如同爆炸般在胸腔里点燃!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所有!我甚至来不及去看轿厢内的情况,在门缝刚刚能容身的瞬间,我就如同离弦之箭,用尽全身力气、连滚带爬地扑了出去!
砰!身体重重摔在电梯间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我毫不在意!我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只想离那部该死的电梯越远越好!
喂!喂!你怎么回事!
一个惊诧的声音从侧面传来。我猛地抬头,模糊的泪眼中,看到穿着深蓝色保安制服的王叔正从值班室的方向快步跑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老旧的搪瓷茶杯,脸上写满了惊愕和疑惑。
鬼!电梯里有鬼!有东西!它…它抓我!它说话了!我语无伦次地嘶喊着,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手指死死指向身后那部刚刚吞噬了我全部理智的镜面电梯。
王叔跑到我身边,试图把我扶起来:小李小李!你冷静点!怎么回事摔着没有脸怎么流血了他的声音带着关切,但更多的是不解。
我根本站不稳,双腿软得像面条,全靠王叔架着胳膊才勉强没有再次瘫倒。我惊恐地、死死地盯着那部电梯。门已经完全打开了,里面应急灯惨白的光线透出来,映照着光洁如新的镜面墙壁……空无一人。只有地面上,我遗落的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光。
你看!你看啊!刚才里面!有东西!镜子里……有四个影子!它还说话!它说……我激动地喊着,试图让王叔看清那可怕的真相。
王叔皱着眉,一手用力扶着我颤抖的身体,一手下意识地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向电梯内部。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轿厢,扫过那些光亮的镜面,脸上带着职业性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然后,他的目光似乎被什么吸引,停留在了我的……身后
他的眉头猛地拧紧,眼神瞬间变了!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看到极度不洁之物的厌恶与恐惧的眼神!他扶着我胳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力道大得让我吃痛。
小…小李……王叔的声音变得极其干涩,带着明显的颤抖,他死死盯着我的后背,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你……你后面……背上……趴…趴着个什么玩意儿!
嗡——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背上!
趴着!
王叔的眼神告诉我,他绝不是开玩笑!他看到了!他真的看到了我背上有什么我看不到的东西!
啊——!!!我爆发出比在电梯里更加凄厉的尖叫,身体像被通了高压电一样疯狂地扭动、挣扎!双手拼命地向后抓挠、拍打!想要把那个看不见的、趴在我背上的东西撕扯下来!
滚下去!滚开!啊——!我疯狂地原地蹦跳、扭动,像一只被扔进滚油里的虾,恐惧彻底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羞耻。
王叔显然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吓到了,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退后一步,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惧,仿佛我才是那个更可怕的存在。他指着我的后背,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电梯间入口传来。
怎么了怎么了大半夜吵什么!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连体工装、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跑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是维修工老张。他显然被值班室的动静和我的尖叫声惊动了。
他看到我状若疯魔的样子,又看到王叔煞白的脸和指向我后背的手,眉头紧紧皱起,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和疑惑:搞什么名堂王师傅,这小子怎么回事喝多了
张…张工!你快看!他背上!有…有个女的!王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依旧死死盯着我的后背,仿佛那里盘踞着一条毒蛇。
老张愣了一下,顺着王叔的目光,狐疑地看向我的后背。
我还在疯狂地扭动、抓挠,衣服都被自己扯得凌乱不堪,后背的皮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老张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的后背,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细地看了好几遍。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不耐烦逐渐被一种看傻子似的荒谬感取代。
女的老张嗤笑一声,声音粗嘎,王师傅,你老花眼了吧还是让这小子吓懵了他放下工具箱,走近一步,指着我的后背,语气斩钉截铁,干干净净!除了这小子自己挠出来的红印子,毛都没有一根!哪来的女人你倒是给我指出来啊
不可能!我明明……王叔急了,声音陡然拔高,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我的后背,眼神里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更深的恐惧,刚才……刚才明明有个长头发……穿白衣服的影子……就趴在他后颈那里……脸都看不清……黑乎乎一团……
行了行了!老张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一脸你们城里人真会玩的表情,我看你是值夜班值糊涂了!这小子,他转向还在下意识颤抖、惊魂未定的我,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训斥,还有你!大半夜鬼叫什么电梯出故障了摔着了磕破点皮就吓成这熊样至于吗
他不再理会我们,径直走向那部新电梯。电梯门还敞开着,里面应急灯的光线幽幽地照着。老张探头进去看了看,又伸手在门框边按了几个按钮,电梯毫无反应。
啧,又死机了破玩意儿!老张骂骂咧咧地蹲下身,打开他那沉甸甸的工具箱,拿出一个强光手电筒和一个万用表,开始检查电梯门的感应器和控制面板。手电筒强烈的光束在电梯内部扫来扫去,照亮了光洁的镜面和不锈钢地板。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脱力,后背紧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王叔站在几步开外,脸色依旧难看,眼神复杂地在我和老张之间来回扫视,带着挥之不去的惊疑。
老张检查了一会儿,站起身,拍打着工装裤上的灰,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技术工人特有的、对事实的笃定:控制板烧了!难怪没反应!这新电梯,毛病就是多!等着吧,明天让厂家派人来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轿厢内壁那些映照着强光手电光束的镜面,又像是想起什么,用一种极其确定、甚至带着点炫耀的口吻补充道:
不过你们刚才说什么镜子胡扯!这电梯轿厢是昨天下午刚用新板子封的!崭新的不锈钢拉丝板!锃亮是锃亮,哪来的镜子连块玻璃都没有!你们俩啊,一个眼花一个吓破胆,自己吓自己!
老张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进我混乱的脑海深处。
崭新的……不锈钢拉丝板
不是镜子
怎么可能!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那敞开的电梯门。里面,老张的强光手电光束还在晃动,照亮了轿厢内壁。光洁的表面清晰地映照出老张弯腰的身影,映照出工具箱的轮廓,映照出手电筒自身的光斑……那分明就是镜子的反射!
是镜子!那就是镜子!我嘶哑地喊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扭曲,我进去的时候看的清清楚楚!四壁都是镜子!天花板上也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里面的……
第四个影子几个字卡在喉咙里,带着冰冷的恐惧,硬生生咽了回去。
放屁!老张不耐烦地打断我,他显然被我的胡搅蛮缠激怒了。他几步跨到电梯门口,指着轿厢内壁,手指用力戳着那光亮的表面: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是不锈钢板!拉丝工艺的!不是玻璃!不是镜子!它只是比较亮堂,能照出点模糊的影子,懂不懂跟厨房水槽一个道理!跟镜子差远了!镜子能把你脸上几个麻子都照清楚,这个行吗
他的手指戳在金属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那表面确实不像家里的梳妆镜那样纤毫毕现,反射的影像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冷硬和模糊感,边缘似乎有些微的扭曲变形,细节也略显朦胧。但在那惨白的光线下,在刚才那种极致的恐惧中,它反射出的影像……足以让人魂飞魄散!
可…可王叔刚才……我下意识地看向王叔,寻求一丝支持。
王叔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动了动,眼神躲闪,最终只是含糊地摆摆手,声音低哑:我…我可能…眼花了……灯光太暗……他避开了我的目光,仿佛急于摆脱什么可怕的联想。
老张哼了一声,显然觉得这场闹剧该结束了。他弯腰收拾起工具:行了行了!没事赶紧走!该看医生看医生,该回家睡觉回家睡觉!别在这瞎耽误工夫!他提着工具箱,嘴里嘟囔着晦气,径直朝值班室方向走去。
王叔犹豫了一下,走过来,带着一丝残余的惊悸和更多的尴尬,低声对我说:小李啊……你……你这伤……要不,我陪你去医院看看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的后背,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
医院不!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这栋大楼!离开所有与这部电梯有关的东西!
不……不用了……谢谢王叔……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双腿还在发软,声音抖得厉害。我甚至不敢再回头看一眼那部敞着门的电梯,仿佛那是一个通往地狱的入口。我几乎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电梯间,冲过昏暗死寂的大堂,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头扎进了外面凌晨湿冷的空气里。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带着城市深夜特有的尘埃和尾气的味道,却奇异地让我滚烫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部火辣辣地疼。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路灯投下一个个孤寂的光圈。我跌跌撞撞地沿着人行道向前跑,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冰冷的东西在追赶。
终于跑回租住的小区,冲进单元楼,老旧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声忽明忽灭。钥匙在锁孔里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插进去。推开门,熟悉的、带着灰尘和淡淡食物味道的空气包裹过来,我反手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剧烈地喘息。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丝,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冷汗浸透了内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伸手一摸,已经结了薄薄的血痂。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板,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麻木感才从四肢百骸稍稍退去。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我需要清洗,需要处理伤口,需要……确认。
拖着沉重的脚步挪进狭小的卫生间。啪嗒一声,惨白的节能灯光线照亮了这方寸之地。白色的瓷砖,光亮的陶瓷洗手盆,还有……洗手盆上方,那面镶嵌在墙上的、长方形的梳妆镜。
镜子里映出我此刻的模样:脸色惨白如鬼,头发凌乱,额角一道暗红的血痂,嘴唇干裂,双眼布满血丝,眼神涣散,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外套皱巴巴地敞开着,里面的T恤领口歪斜。
我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地流出来。我掬起一捧水,用力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哆嗦,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我低下头,双手撑在冰冷的陶瓷盆边缘,任由水流冲刷着脸颊和额角的伤口,带走凝固的血污和粘腻的冷汗。
冰冷的水流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麻木的刺痛感。我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依旧翻腾的恐惧。水声在安静的卫生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似乎带走了些许疲惫和惊悸。我关掉水龙头,双手撑着洗手盆边缘,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迟疑,抬起了头。
视线,一点点地向上移动。
先看到的是湿漉漉的洗手盆边缘,然后是自己撑在盆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
目光继续上移……
沾着水珠的湿漉漉的、苍白的下巴……
毫无血色的嘴唇……
再往上……
我的动作,在视线即将触及镜面的那一瞬间,凝固了。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彻底抽干,凝固成冰。
镜子里……
我确实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抬起的、布满血丝、充满极致惊恐的眼睛。
但……那不是我此刻的动作!
镜中的我,头颅依旧是低垂着的!湿漉漉的额发遮住了大半眼睛,只能看到低垂的眼睫和下半张毫无血色的脸!
而就在镜中那个低垂的头颅的后颈处——
浓密、湿漉漉、如同海藻般纠缠的黑色长发,瀑布般垂落下来,几乎覆盖了整个镜中影像的后背!
在那浓密得令人窒息的黑发深处,一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骨节嶙峋,指甲尖长,正缓缓地、轻柔地抬起,抚摸着镜中我低垂的脸颊!
镜中的我,那被黑发和苍白鬼手抚摸着的、低垂的嘴角……
正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
一个冰冷、僵硬、充满非人恶意的微笑,如同最深的绝望,在镜中无声地绽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