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论文黑幕
专科毕业时我笑看室友被论文折磨:我们不用写!
本科开学第一天,我对着毕业论文要求两眼发黑。
导师吴教授推着眼镜冷笑:专科生先学会查文献再说吧。
我咬牙啃文献时,发现全校无人机项目都被富二代垄断。
他靠着教授关系抢走所有课题,还当众嘲讽:专科生玩得转高科技
我默默回实验室焊电路板:无人机防撞系统——专治各种空中霸凌。
项目展示日,他的无人机失控撞向评委席。
我的小飞机稳稳悬停,机械臂递上热茶:教授,压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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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图书馆惊魂
图书馆高大的穹顶下,阳光被切割成锐利的光束,斜斜刺入,在厚重橡木长桌和堆砌如山的书本上投下斑驳光影。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混合着旧纸页特有的干燥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因焦虑。我,林小飞,像个误入圣殿的异教徒,被这过于肃穆的知识殿堂压得喘不过气。手指僵硬地划拉着平板屏幕,屏幕上密密麻麻排列的毕业论文选题指南小字,像一群冷酷嘲笑我的蚂蚁,爬得我两眼发花,心窝发凉。
胃里猛地一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我下意识地想摸出根烟叼在嘴里——那是过去在嘈杂实训车间里对抗噪音和油污时的习惯性慰藉。指尖触到的却只有冰冷的金属桌沿。这地方,干净得连烟灰都容不下一粒。记忆不受控制地闪回几个月前,专科毕业季的狂欢夜,烧烤摊油腻的烟火气里,我拍着室友老李的肩膀,声音在啤酒泡沫里得意地飘:瞅瞅你们一个个愁的,论文嘿嘿,咱专科毕业,不兴那玩意儿!老李那张被论文折磨得蜡黄的脸,此刻在脑海里清晰得刺眼,带着一种你也有今天的宿命感。报应啊,这绝对是现世报!我用力闭了闭眼,想把那点得意和此刻的恐慌一起压下去,喉咙干得像塞了把砂纸。
同学
一个平平板板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用尺子量过。我猛地抬头,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说话的是个男生,白净的脸,细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他目光扫过我平板屏幕上那个醒目的选题指南页面,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那弧度里塞满了我就知道的意味。
图书馆内请保持安静。他指了指旁边一个醒目的标语牌,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子一样扎人,另外,找资料的话,基础检索区在那边角落。他的视线在我身上那件印着XX职业技术学院几个褪色大字的旧T恤上停留了半秒,随即轻飘飘地移开,仿佛那是什么需要隔离的污染物。
那眼神,那语气,像根烧红的针,精准地扎进我刚刚被论文要求蹂躏过的神经末梢。一股火气腾地就从脚底板直冲脑门。我张了张嘴,那句专科生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几乎要冲口而出。但就在这时,一个更加冰冷、更具压迫感的声音,如同图书馆深处刮来的穿堂阴风,骤然响起,带着金属般的回响,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冲动。
吵什么
声音来自我身后一排顶天立地的古籍书架深处。那些深褐色、书脊烫金的厚重典籍,像沉默的卫兵,拱卫着声音的主人。一个身影缓缓从书架间幽暗的阴影里踱步而出,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规律、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是吴振邦教授。
他身材并不特别高大,但那份凝练的学者气质,像一层无形的、沉重的铅衣,无声地压向四周的空气。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银灰色的发丝在顶灯下闪着冷硬的光泽。最摄人的是那副无边眼镜,薄薄的镜片后,一双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目光精准地切割过那个白净男生,最后牢牢钉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审视,一种居高临下、如同在观察培养皿里某种不明微生物般的审视。
吴…吴教授!白净男生像被烫到一样,瞬间站得笔直,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恭敬,声音都变了调。
吴教授没理他,径直走到我们这张桌子旁。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那件刺眼的旧T恤上停留的时间,比那个白净男生还要长。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能透过布料,看到我过往三年在机床油污和电路板焊锡中度过的全部履历。然后,他的视线落回到我平板屏幕上那个毕业论文选题指南的页面上。
你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共振感,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清晰地回荡,选题
我喉咙发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僵硬地点点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图书馆里那些翻书页的沙沙声、键盘轻微的敲击声,此刻都放大了无数倍,像针一样扎着我的耳膜。
吴教授微微侧过头,那副薄薄的无边眼镜镜片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瞬间在他脸上切割出两道锐利的光痕,几乎晃得我睁不开眼。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绝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弄被精心雕刻在脸上。
选题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想法是好的。不过……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我身上那件旧T恤,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专科生基础太薄弱了。当务之急,是先学会怎么查文献。搞清楚什么是学术规范,什么是前沿方向。别急着好高骛远。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一颗颗钉进我的骨头缝里。专科生、基础薄弱、好高骛远……这些标签被精准地投掷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宣判。图书馆里似乎更静了,连那些细微的翻书声都消失了,我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聚焦在我身上那件该死的T恤上。
那股被白净男生点燃的火苗,此刻在吴教授冰冷的言语下,不仅没有熄灭,反而被压成了炽热的岩浆,在我胸腔里翻滚、咆哮,烫得五脏六腑都痛。但我只是死死地咬着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3
吴阎王降临
吴教授似乎很满意于我的沉默。他不再看我,仿佛已经完成了一次对不合格标本的例行观察。他转向那个白净男生,语气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平稳:张磊,上次那篇文献综述的进展报告,下午三点前放我办公桌上。说完,他不再停留,皮鞋再次敲击出那令人窒息的嗒、嗒声,身影没入另一排幽深的书架阴影中,留下我和那个叫张磊的白净男生,以及一片几乎要凝固的空气。
张磊的目光追随着吴教授消失的方向,脸上那点恭敬还没褪尽,便迅速转成一种混合着优越感和淡淡怜悯的神情,落回我身上。他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看吧,自取其辱。他无声地摇摇头,也转身离开了,那姿态轻盈得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胜利之舞。
图书馆的寂静重新将我包裹,但已不再是之前的肃穆,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我盯着平板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字迹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嘲笑着。吴教授冰冷的宣判在脑海里反复回响:先学会查文献……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淹没上来,几乎让我窒息。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嘎吱声,引来附近几个学生惊愕的侧目。我一把抓起平板,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座压抑的知识圣殿。
午后的阳光刺眼灼热,毫不留情地泼洒下来。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步挪向工学院那栋灰扑扑的实验楼。它像个沉默的巨人蹲伏在校园一角,墙壁上爬满了陈年的水渍和斑驳的油漆,与那些光鲜亮丽的新楼格格不入。楼门口那扇厚重的铁门虚掩着,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推开门,一股熟悉又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书香,也不是咖啡香,而是机油、松香焊锡膏、还有隐约的臭氧味混杂在一起的、属于动手的独特味道。这股混合着工业气息的味道,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图书馆里沾染的冰冷和窒息感。
这里是老地方——我们这群技术流野路子的据点,一间由旧仓库改造的、常年处于半地下状态的电子创新实验室。头顶几根日光灯管嗡嗡作响,顽强地驱散着角落的昏暗。靠墙堆满了各种型号的电路板、拆解下来的电机、成卷的导线,还有几台蒙尘的老旧示波器和信号发生器。几张巨大的工作台占据了中央位置,上面焊台、热风枪、万用表、钳子剪子螺丝刀……各种工具横七竖八地摊开着,像刚经历过一场小型战役。
哟!飞哥!凯旋归来啊看你脸黑的,掉论文坑里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戏谑响起,打破了实验室的嗡嗡声。
说话的是王大壮,人如其名,一米八五的个头,虎背熊腰,穿着件沾满机油和焊锡点的工装背心,正埋头对付一块电路板,手里的烙铁冒着袅袅青烟。他旁边是李思敏,外号代码敏,瘦得像根竹竿,鼻梁上架着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永远盯着电脑屏幕、闪烁着代码光芒的眼睛,此刻正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地把平板拍在王大壮旁边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上,震得几个电容滚落下来。我把自己摔进一张吱呀作响的旧转椅里,长长地、用力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图书馆里吸进去的冰冷空气全吐出来。
别提了。声音闷闷的,带着挥之不去的憋屈,碰到吴阎王了。
吴阎王吴振邦李思敏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从屏幕后探出半张脸,镜片后的眼睛睁大了些,他训你了
何止是训我抹了把脸,把图书馆里遭遇的专科生基础论和文献检索优先论原原本本倒了出来,包括张磊那不加掩饰的优越眼神。
王大壮啪地一声把烙铁架好,直起身,浓眉拧成了疙瘩,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操!这老东西!张口闭口专科生,他懂个锤子!我们拧螺丝的时候,他那些宝贝本科生还在纸上画电路图呢!他声音洪亮,震得房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李思敏则推了推眼镜,眉头紧锁,镜片反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飞哥,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吴教授是出了名的严格,而且…他手里捏着选题权。得罪他,你这论文开头就难了。他语气冷静,带着技术宅特有的理性分析,按他说的,查文献是必经之路。虽然憋屈,但…忍忍吧。我待会儿给你发几个好用的文献库和检索教程,工科这块我熟。
4
未来空域
我知道他们说的都对。王大壮的愤怒和李思敏的理性,都是我此刻最需要的支撑。但那句专科生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心口,拔不出来,一碰就疼。我烦躁地扒拉着头发:忍怎么忍人家就差把‘你们专科来的不配搞研究’写脸上了!选题都卡着脖子,还搞个屁的研究
嘿,说到研究选题,王大壮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凑近了些,压低了一点嗓门,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你们听说了没最近学校在搞那个‘未来空域’项目,动静挺大的!据说经费不少,好几个学院都盯着呢,重点是无人机应用方向!
无人机我眼皮一跳。这玩意儿在我专科实训时玩过不少,从组装调试到飞控编程,熟得很。那股被压抑下去的火苗似乎被这个关键词撩拨了一下,微弱地跳动起来。
对!空域测绘、物流配送、应急搜救…项目方向挺多的!王大壮点头,眼睛发亮,飞哥,这可是你的老本行啊!搞这个,绝对甩那些只会啃书本的一百条街!要是能选上,那论文选题不就妥了还能狠狠抽那吴阎王一嘴巴!
李思敏也来了兴趣,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下,调出学校官网的页面:项目通知刚挂出来没多久。看,申报要求……嗯不对啊……他滑动鼠标滚轮的速度慢了下来,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了我和王大壮同时凑过去看他的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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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显示着未来空域创新项目的详细通知。在申报说明的末尾,一行加粗的小字格外刺眼:
特别说明:本项目核心子课题(含无人机平台研发与应用)申报主体需具备相关领域成熟研发经验或成功案例支撑,建议由具备校企合作背景或成熟技术团队牵头申报。个人申报需提交详尽可行性报告及技术担保。
成熟研发经验成功案例校企合作背景王大壮念着,声音一点点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这不摆明了把路堵死吗我们这些学生,上哪弄这些玩意儿还技术担保找谁担保吴阎王吗
李思敏指着通知下方不起眼处的一行小字:看这里,‘项目技术顾问及设备支持合作方:腾跃科技’。
腾跃科技这名字有点耳熟。我飞快地在记忆里搜索,一个模糊的印象浮上来——好像听谁提过,是本地一家规模不小的无人机研发公司
腾跃科技王大壮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元件跳了起来,脸上是恍然大悟后的愤怒,操!我说怎么这要求这么操蛋!原来是给关系户铺路!那个马世杰!肯定是他!
马世杰谁我一脸茫然。
马世杰你都不知道王大壮瞪着我,像是看外星人,咱们学院那个风云人物啊!他爸就是腾跃科技的老总!这小子仗着家里有钱有势,整天开着跑车在学校里横冲直撞,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听说他跟好几个教授关系都‘铁’得很,特别是吴阎王!这项目要求,摆明了就是给他量身定做的!别人想都别想!
李思敏在一旁补充,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不止如此。我听学生会的人私下说,学校好几个实验室新进的设备,都打着腾跃科技的logo。还有上学期那个智能车竞赛,马世杰组的核心控制器,据说就是腾跃直接提供的工程样品,根本不是学生自己设计的。他拿奖拿到手软,风头全让他一个人出了。
5
马世杰的嘲讽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原来如此。论文选题的刁难,项目申报的门槛,背后都连着同一张网——一张由资本、学术权威和特权学生编织的网。吴教授那冰冷的眼神,张磊的优越感,此刻都有了更清晰、更令人作呕的注解。
我盯着屏幕上那行冰冷的特别说明,又想起吴教授那句专科生先学会查文献。原来从一开始,在某些人划定的圈子里,像我这样的人,连入场的资格都被提前剥夺了。所谓的学术规范,所谓的门槛,不过是他们维护自己地盘和利益的一道漂亮围墙。
愤怒没有消失,但不再是无头苍蝇般的乱撞。它沉了下去,沉到心底最深处,凝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我沉默地拿起桌上一块废弃的电路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冰冷的焊点和铜箔走线。机油味、松香味、还有一丝元件烧焦后留下的独特焦糊气,这些熟悉的味道包裹着我,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这里,在这些冰冷的金属和硅片之间,规则是清晰的:通与不通,0与1。这里没有专科生的标签,只有解决问题的手和思考的脑。
飞哥王大壮看我半天没动静,有点担忧地喊了一声。
我没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电路板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上,仿佛在阅读一张作战地图。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在实验室嗡嗡的背景音里响起:
文献,我会去查。规矩,我也可以学。
手指猛地用力,捏紧了那块边缘有些锋利的电路板,指节微微泛白。
但想用这个当绳子,勒住脖子不让喘气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王大壮和李思敏,最后落回屏幕上那行刺眼的特别说明。
没门儿。
实验室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日光灯管的嗡鸣和远处服务器机柜风扇的轻响。王大壮和李思敏看着我,眼神里担忧和期待交织。我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机油与松香的空气灌入肺腑,像是注入了某种原始的燃料。
走,我站起身,椅子腿再次发出抗议的呻吟,先干活。把上次那个四旋翼的飞控板故障给我找出来,敏子,你的姿态融合算法得再优化一下抗风性。大壮,你焊的那几个电源接口虚焊了,返工。
我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与其在愤怒里沉沦,不如在焊锡的烟雾和代码的洪流里,给自己先焊出一条路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劈成了两半。
白天,我成了图书馆阅览室的固定背景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初夏明媚的阳光和嬉闹的学生,窗内则是恒温恒湿的肃杀。我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淹没在那些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厚重期刊和冰冷的电子文献库里。吴教授那副无边眼镜的冰冷反光和张磊那若有若无的优越感目光,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强迫自己啃下那些拗口的专业术语、晦涩的数学模型、复杂的引用格式。手指在键盘上敲击检索词,眼睛酸涩地扫过一行行蚂蚁般密集的文字。每当那些基于XXX理论框架、在YYY范式下、ZZZ学派认为之类的学术八股文看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恨不得把平板砸了的时候,我就用力掐一下自己的大腿,脑海里闪过工学院实验楼那熟悉的机油味,那混杂着焊锡松香的气息仿佛从记忆深处飘来,成为支撑我继续坐在这里的唯一动力。
晚上,实验室就是我真正的战场。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焊台亮起橙红的光芒,松香在高温下滋滋作响,腾起带着奇异香气的白烟。示波器的绿色扫描线在屏幕上跳跃,万用表的蜂鸣声此起彼伏。王大壮粗壮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调试着机械结构,李思敏的键盘敲击声如同密集的鼓点,屏幕上的代码瀑布般流淌。我们仨组成的草台班子,围着工作台上那架伤痕累累、被我们昵称为铁蜻蜓的验证样机,争论、测试、推翻、重来。
飞哥,超声波测距模块在高速旋转下干扰太大,回波全是杂波!李思敏盯着屏幕上一片混乱的波形图,眉头拧成了麻花。
上毫米波雷达模块!我头也不抬,正用热风枪小心翼翼地吹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集成芯片,成本高点,但精度和抗干扰强得多!大壮,减重!把那个铝合金支架换成碳纤维管,能轻一百克是一百克!
碳纤维飞哥,那玩意儿贵得……王大壮刚抱怨半句,对上我通红的眼睛,立刻把后半截咽了回去,行!我找材料系的哥们儿弄点边角料!
我们不是在设计一架炫酷的无人机,而是在憋一个大招——一套低成本、高可靠性的无人机主动防撞系统。灵感来源于我专科时无数次目睹的炸鸡惨剧和一次差点撞上高压线的惊魂时刻。核心思路简单粗暴:利用多传感器(视觉、毫米波雷达、超声波)融合感知周围环境,通过高速处理器识别障碍物并计算碰撞风险,最后驱动飞控系统进行毫秒级的紧急规避机动。没有花哨的人工智能噱头,目标只有一个:在撞上东西之前,像个机警的兔子一样猛地躲开!
这过程枯燥、烧钱、失败是家常便饭。飞控板莫名其妙锁死,传感器在电磁干扰下集体失灵,避障算法在复杂环境下变成自杀程序……每一次挫折都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每当这时,图书馆里那些冰冷的审视目光和项目通知上那行刺眼的特别说明就会格外清晰地浮现出来,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让我重新拿起烙铁,或者扑到代码上。
6
铁蜻蜓的倔强
就在我们和铁蜻蜓较劲的某个深夜,一个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校园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也精准地砸进了我们这间地下实验室。
‘未来空域’项目的核心子课题归属公布了!李思敏盯着手机屏幕,声音都变了调。
我和王大壮立刻凑过去。学校官网的公告赫然在目:
未来空域创新项目核心子课题(无人机平台研发与应用)
承担团队:马世杰团队
团队负责人:马世杰(电子信息工程学院)
技术顾问:腾跃科技高级工程师团队
项目简介:依托腾跃科技先进平台,聚焦城市低空物流无人机智能化集群调度与安全管控研究……
公告下面,附着一张照片。照片上,马世杰穿着剪裁合体的定制款飞行夹克,头发精心打理过,笑容灿烂自信,站在一架银灰色、线条流畅、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专业级无人机旁边。他身边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身影虽然站在边缘,但那张冷峻的侧脸和标志性的无边眼镜,我绝不会认错——吴振邦教授!他微微颔首,似乎对眼前的先进平台颇为赞许。
操!王大壮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焊台上的烙铁都跳了一下,果然!真他妈是内定的!‘依托腾跃科技先进平台’这不明摆着直接拿他爹公司的东西来镀金吗!还研究研究个屁!
李思敏也气得脸色发白:这简介写的……智能化集群调度安全管控说得天花乱坠,核心不就是他们腾跃现成的飞控系统加上个调度软件吗这也叫研究
愤怒像滚烫的岩浆在我们三人之间涌动。这不仅仅是课题被抢,更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宣告着某些规则和某些人的胜利。我们在这地下室里熬夜焊板子、抠代码,像一群试图用简陋工具开凿隧道的蚂蚁,而别人,早已坐着豪华游艇抵达了终点。
然而,更令人作呕的戏码还在后头。
几天后,学校中心广场举办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未来空域项目启动仪式暨创新成果展。巨大的红色充气拱门下人头攒动,彩旗飘飘,校领导、企业代表、各路媒体记者长枪短炮。主角自然是马世杰和他的团队。几架腾跃科技最新型号的无人机在临时搭建的展示台上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巨大的LED屏幕滚动播放着精心制作的宣传片,展示着未来城市空中物流网络的宏伟蓝图。
我和王大壮、李思敏也挤在人群外围。看着那光鲜亮丽的场面,听着台上领导们慷慨激昂的致辞和马世杰充满使命感的发言,我们心里的憋屈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膨胀。
仪式结束,人群开始流动。马世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如同明星般走下展台,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他目光随意地扫过人群,好巧不巧,正好和我们三人投过去的视线撞了个正着。那眼神里先是掠过一丝意外,随即迅速被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轻蔑和嘲弄填满。
他脚步顿了顿,在几个跟班和记者的环绕下,竟径直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周围的同学下意识地让开了一点空间。
哟,这不是林同学吗马世杰站定,脸上挂着那种纨绔子弟特有的、带着恶意的笑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一圈人都听清,怎么,也对无人机感兴趣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在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印着模糊不清的XX职业技术学院字样的旧外套上停留了一瞬,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没等我开口,他像是恍然大悟般,夸张地哦了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戏谑,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林同学可是‘技术能手’啊!专科…哦不,现在是本科了他故意在专科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引来周围一阵压抑的窃笑和探究的目光。
他上前一步,几乎凑到我面前,一股淡淡的、昂贵的古龙水味道飘过来。他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冰冷得像毒蛇的信子:
怎么,你们专科…哦,现在叫应用型本科了也教这玩意儿无人机高科技他每说一个词,语气里的嘲弄就加深一分,玩玩航模还行,真搞研发别逗了兄弟!这玩意儿,他指了指展台上那架银光闪闪的腾跃无人机,又轻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重,侮辱性极强,得靠这个!他另一只手做了个数钱的手势,然后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还有这个!真才实学,懂吗你们那种…呵,拧螺丝练出来的‘手艺’,还是省省吧,别浪费学校资源了。
周围的窃笑声更明显了。王大壮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咯咯响,李思敏死死拉住他的胳膊,脸色铁青。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玩味。马世杰脸上那胜利者的笑容刺眼得像正午的太阳。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马世杰那张写满嘲弄的脸、他拍在我肩膀上的手、那刺耳的专科、拧螺丝、省省吧……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神经上。一股狂暴的怒火在胸腔里炸开,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最原始的咆哮。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下一秒,拳头可能就会不受控制地挥出去。
就在这时,一股混合着松香和轻微臭氧的味道,毫无预兆地钻进鼻腔。那是实验室的味道,是焊锡在高温下熔化的味道,是示波器扫描线稳定跳动的味道。这股熟悉的气味像一道冰冷的清泉,瞬间浇灭了那即将爆发的火山。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金属和电子元件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强行压下了沸腾的血液和几乎要失控的肌肉。
飞哥!王大壮低吼了一声,带着焦急和担忧,手臂用力地架着我紧绷的胳膊。
李思敏也死死拽住我另一只胳膊,声音急促:别冲动!飞哥!犯不着跟他这种人……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等待着我的反应——是爆发是狼狈逃离还是懦弱的沉默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因为充血而涨红的颜色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我没有看马世杰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目光越过他,越过那些看热闹的人群,投向远处灰扑扑的工学院实验楼。那栋旧楼在午后的阳光下,像一个沉默而倔强的老兵。
然后,我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马世杰脸上。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没有丝毫温度、甚至带着点森然意味的弧度。
马同学说得对。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海面,高科技嘛,确实需要点‘真本事’。
我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深深地刺入他带着得意和嘲弄的眼睛。
我们这种‘拧螺丝’练出来的,也就配研究点…小玩意儿。
说完,我猛地一甩胳膊,挣脱了王大壮和李思敏的搀扶,力道之大让他们都趔趄了一下。我不再看马世杰瞬间变得有些惊愕和阴沉的脸,也完全无视了周围那些复杂的目光,转身,分开人群,大步流星地朝着实验楼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得极重,像是在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狠狠地踏进脚下的水泥地里。
身后,似乎传来马世杰不屑的冷哼和跟班们刻意放大的哄笑声。那些声音像苍蝇的嗡鸣,渐渐被甩远。
推开实验室沉重、锈迹斑斑的铁门,那股混杂着机油、松香、焊锡和臭氧的独特气息,如同最坚实的堡垒,瞬间将外界的喧嚣和恶意隔绝在外。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稳定的嗡鸣,照亮了工作台上的一片狼藉——散落的元件、纠缠的导线、拆开的示波器探头、还有那架静静趴着的、被我们折腾得伤痕累累的铁蜻蜓。
王大壮和李思敏紧跟着冲了进来,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震落了门框上积年的灰尘。
飞哥!你刚才……王大壮喘着粗气,脸上还残留着未消的愤怒和担忧。
7
实验室的孤岛
我没事。我打断他,声音异常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感。我径直走到工作台前,目光落在铁蜻蜓裸露的、布满焊点的飞控板上。那些冰冷的铜箔走线、微小的贴片元件,此刻在我眼中,比图书馆里任何一本精装典籍都更有温度,更值得信赖。
没事那孙子都骑到头上拉屎了!王大壮一拳砸在旁边的工具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柜子里的螺丝刀哗啦作响。
李思敏也走到我旁边,镜片后的眼睛紧紧盯着我,试图从我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崩溃的痕迹:飞哥,马世杰那种人就是条疯狗,你越理他他越来劲!吴教授跟他穿一条裤子,我们……
吴教授我拿起一块沾着松香的清洁海绵,开始缓慢地、仔细地擦拭飞控板上一个接口的氧化物,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他是项目顾问,对吧
王大壮和李思敏愣了一下,没明白我的意思。
那个‘未来空域’项目,马世杰是负责人,腾跃科技提供技术和设备,吴教授是他们的学术顾问。我放下海绵,拿起万用表,开始测量一个稳压芯片的输出电压,表笔尖端的金属触点在焊点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数字在屏幕上稳定跳动。多完美的组合。资本、学术权威、还有…镀金的‘天才’。
所以呢王大壮急躁地问,我们就这么认了看着他们风光看着他们拿本该属于所有人的机会当垫脚石
认我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扫过他们两人。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沮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决心,像淬火后的刀锋。为什么要认
我放下万用表,走到实验室角落一个蒙着防尘布的架子前,猛地掀开布。灰尘在灯光下弥漫开来。下面是一个半人高的、方方正正的金属框架,上面布满了各种传感器接口和预留的安装孔位——那是我们之前设计多旋翼平台时留下的通用底盘。
他们的项目很风光,对吧城市低空物流,无人机集群,智能化调度…我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金属框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实验室的寂静里,听着就高大上。可再智能的集群,再高效的调度,如果连‘不撞墙’都做不到,那叫什么
我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大壮和李思敏:
安全!最基本、最他妈要命的安全!他们的宣传片里,无人机在摩天大楼间穿梭,像一群听话的鸽子放屁!现实是乱流、是飞鸟、是突如其来的障碍物!他们的‘先进平台’,有本事在失控撞向人群前零点一秒刹住车吗他们的‘天才’团队,懂什么叫真正的容错和应急吗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爆发力。
他们不屑于研究的‘小玩意儿’,恰恰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们看不起的‘拧螺丝’的手艺,才是真正兜底的命门!
我大步走回工作台,一把将铁蜻蜓那布满传感器的机头部分拆了下来,重重地放在那个金属底盘旁边。
我们的活儿,没变。我拿起烙铁,插上电源,橙红的光芒在尖端亮起,映亮了我眼底深处那簇冰冷的火焰。无人机主动防撞系统。目标只有一个:在撞上东西之前,给我停住!或者躲开!毫秒级反应!百分百可靠!低成本!用最‘土’的办法,解决最要命的问题!
烙铁尖触碰到一块新的电路板焊点,松香瞬间融化,腾起一缕带着奇异香气的白烟。
这,就是我们的论文选题。我盯着那缕袅袅上升的白烟,一字一顿地说,这,就是我们要交的‘文献综述’!
实验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烙铁加热的轻微滋滋声和日光灯管的嗡鸣。王大壮和李思敏看着我,看着那亮起的烙铁,看着工作台上那新旧交织的部件,脸上的愤怒和沮丧渐渐被一种同样炽热的、豁出去的决心取代。
王大壮猛地抓起一把内六角扳手,用力一挥:干他娘的!让他们看看,什么是‘拧螺丝’的真本事!
李思敏则一言不发,直接坐回他的电脑前,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他镜片后专注的眼睛,手指已经在键盘上敲出了第一个急促的音符。
烙铁尖的热量透过防静电手柄传递到掌心,那温度驱散了图书馆里沾染的所有冰冷。我盯着焊点上逐渐熔化的锡点,那银亮的液态金属在橙红光芒下流动、凝聚,最终牢牢地包裹住元件的引脚,形成一个坚固、可靠、导电的节点。
窗外,夜色如墨汁般彻底浸染了天空。城市璀璨的灯火在远处流淌,勾勒出冰冷的钢铁森林轮廓。实验室里,三盏孤零零的台灯亮着,在巨大的工作台上切割出三个彼此独立又相互守望的光圈,像漂浮在电子元件海洋里的孤岛。
示波器屏幕上,绿色的扫描线如同不安的心跳,在混乱的噪声背景中徒劳地试图捕捉一个稳定的信号。李思敏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线条,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半晌,泄气地狠狠捶了一下桌子。还是不行!毫米波雷达和视觉的数据流不同步,时间戳对不上!融合算法一跑就崩!
另一张桌子上,王大壮正跟一根纤细的碳纤维管较劲,试图将它严丝合缝地嵌入底盘支架。他鼻尖沁出汗珠,嘴里骂骂咧咧:妈的,这玩意儿比大姑娘的腰还难伺候!尺寸差一丝就死活进不去!飞哥,你那边的减震胶垫方案……
胶垫缓冲效率不够,高速冲击下形变恢复太慢,影响二次避障响应。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我正伏在桌前,对着摊开的电路图纸,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修改痕迹。手边是拆得七零八落的毫米波雷达模块,旁边散落着细小的螺丝和连接器。连续熬了几个大夜,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眼睛干涩得像塞了沙子。图纸上的线条和符号开始模糊、扭曲、跳舞。脑海里,马世杰那张充满嘲弄的脸和吴教授镜片后冰冷的反光,交替闪现,像两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神经。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撑住桌子边缘,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却压不住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和眼前阵阵发黑。图纸、元件、示波器的绿光……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模糊。
飞哥!李思敏和王大壮同时惊呼。
我摆摆手,想示意自己没事,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带倒了桌角一个装着废弃电阻的小盒子。噼里啪啦,五颜六色的小圆柱体滚落一地,像一场微型而狼狈的溃败。
我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双手用力捂住脸。冰凉的掌心贴在滚烫的眼皮上,稍微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涩,却压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动摇。
值得吗
为了一个被权威判了死刑、被特权踩在脚下的选题,把自己熬干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为了争一口气,去撼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联盟吴教授、马世杰、腾跃科技……他们掌握着资源、话语权、甚至毕业的生杀大权。我们有什么几块破电路板,一堆二手元件,和一腔快要被现实浇灭的、不合时宜的热血
寂静在实验室里蔓延,沉重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只有示波器还在徒劳地发出轻微的嗡鸣。
……飞哥,李思敏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前所未有的迟疑,要不……我们换个方向找个吴教授能接受的、理论性强一点的题目比如……无人机通信协议优化虽然也是纸上谈兵,但至少……能过关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扎破了强撑的气球。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是啊,低头,妥协,按照他们的规则玩,或许真的是一条生路。毕业证,那张纸,才是最终的目标吗
我慢慢放下捂着脸的手,目光空洞地扫过满地狼藉的电阻,扫过王大壮手里那根顽固的碳纤维管,扫过李思敏屏幕上冻结的崩溃代码。最后,落在工作台一角,那个安静趴着的铁蜻蜓机头。它的外壳坑坑洼洼,传感器裸露着,像个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的斗士。
就在目光触及它的一刹那,记忆深处一个完全无关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极其鲜明地跳了出来。
不是图书馆的冰冷,不是广场上的羞辱,而是专科实训车间那个闷热嘈杂的下午。老式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着机油和金属粉尘混合的空气。我蹲在一台因为程序错乱而疯狂抖动的老式数控铣床旁边,旁边站着实训老师傅老周。他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眉头紧锁,嘴里叼着半截熄灭的烟卷。他看都没看旁边电脑上花里胡哨的故障诊断界面,粗糙的手指直接按在剧烈震颤的机壳上,就那么静静地感受了几秒钟。
小子,他吐掉烟卷,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机器的噪音,别光瞅那屏幕上的花花绿绿。机器在‘说话’,你听见没这动静,他手掌用力拍了拍抖动的外壳,是丝杠螺母副里进铁屑了,卡死了!把防护罩拆了,清干净,比啥诊断软件都管用!
8
机器在说话
当时我只觉得这老师傅土得掉渣,现在回想起来,那粗糙手掌下传递的震动,那笃定的判断,那机器在说话的朴素道理,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此刻笼罩我的浓重迷雾。
是啊,机器在说话。问题在尖叫。吴教授划定的文献圈子,马世杰炫耀的高科技光环,那些纸面上的规则和光环……它们解决不了铁蜻蜓的数据不同步,解决不了碳纤维管的安装应力,更解决不了无人机即将撞上障碍物那千钧一发的危机!
我需要的不是低头妥协,而是找回那双能听见问题本质的手!那双在油污和实践中淬炼出来的手!
一股奇异的力量,带着久违的、近乎粗粝的踏实感,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眩晕和迷茫。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动作太大,带起一阵风,把桌面上几张轻飘飘的电路图纸都吹飞了。我毫不在意,一步跨过地上散落的电阻,径直走到铁蜻蜓旁边,伸出双手,不是去拿示波器探头,也不是去敲键盘,而是直接、用力地握住了它裸露的飞控核心板和旁边的毫米波雷达模块!
手指传来冰冷的金属触感和塑料外壳的硬度。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实验室里那股混合着松香、臭氧和淡淡元件焦糊味的气息,如同最浓烈的兴奋剂,涌入肺腑。我不是在看数据,我在触摸问题本身。
时间戳对不上我闭着眼,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敏子,别死磕软件时钟!硬件同步!找找雷达板和主控板上的物理时钟信号线!直接把它们用最短的导线捆在一起!绕过操作系统那层‘翻译’!
李思敏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惊愕和一丝被点亮的火花。他像是被一道电流击中,手指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方悬停了几秒,随即像突然惊醒般,猛地扑向键盘,敲击声瞬间变得密集而有力,调出了硬件接口的底层配置页面。
我松开铁蜻蜓,转向王大壮,目光落在他手里那根碳纤维管和底盘支架上:大壮,别硬怼!碳纤维和铝合金热胀冷缩系数不一样!你拿热风枪,均匀加热铝合金接口!趁热插进去!等它自然冷却收缩,自己就抱紧了!比什么精密加工都牢靠!
王大壮张着嘴,看看手里的管子,又看看我,脸上是纯粹的懵逼,几秒后,恍然大悟的狂喜才猛地炸开:卧槽!对啊!热装配!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飞哥牛逼!他立刻丢下工具,转身就去翻找热风枪。
最后,我的目光落回那堆复杂的电路图纸上,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凶狠的弧度,一把将它们扫到旁边。胶垫方案,废了!我斩钉截铁地说,拿起笔,直接在旁边一块废弃的覆铜板上飞快地画起来,线条粗犷而直接,上磁流变阻尼器!小体积,大阻尼,响应快如闪电!原理简单:线圈通电改变磁场,让里面的铁磁流体瞬间变粘稠!冲击来了就变硬扛住,冲击过去立马恢复柔软!结构图我这就画!大壮,明天一早就去机电市场淘换小型号线圈和磁流液!敏子,驱动控制代码交给你!
没有讨论,没有质疑。实验室里只剩下重新燃起的、充满原始力量的声音:烙铁滋滋作响,热风枪开始呼啸,键盘敲击声密集如雨点。王大壮咧着嘴,像找到了新玩具一样摆弄着热风枪。李思敏眼镜片上反射着屏幕幽蓝的光,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嘴里念念有词地计算着时序参数。示波器屏幕上,那原本混乱跳跃的绿色扫描线,在底层硬件的强行捆绑下,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晰、稳定,两个不同源的信号波形,正艰难地、一点点地趋向同步!
我盯着覆铜板上自己画下的、那简陋却透着暴力美学的磁流变阻尼器草图,线条在粗糙的板子上蜿蜒,勾勒出一个从未在任何文献里出现过的、属于野路子的解决方案。手指无意识地用力,铅笔芯啪地一声折断,尖锐的断口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