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刎情深,是千古绝唱,还是生死误判
绝代佳人虞姬,在垓下血夜魂断乌江畔。
然天道垂怜,竟赐她重历决战前夜!
手握预见未来的利刃,虞美人此生决意改写宿命。
不再做那悲情的殉葬者,她要做项羽命运的破局者!
智破离间楚歌的计谋,密布江岸生死后路,以柔克刚劝慰霸王……
纵使无力挽回家国倾颓,但她要倾尽所有,留住那个顶天立地英雄的心与命。
褪尽繁华,归隐江湖,当楚汉硝烟化作云烟,这一生,她只要与他——长相厮守、共沐晨曦。
第1章
血溅惊梦,重顾垓下
江风呜咽,裹挟着铁锈般的咸腥气息直往人喉中钻。冰冷的触感仿佛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透温热的喉管——不,不是仿佛!
虞姬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浸透单衣黏腻地贴在背脊上,那窒息般的剧痛余韵仍在喉间灼烧,颈项间仿若仍盘踞着一圈无形的、寒刃勒出的致命伤痕。
眼前是熟悉的金线绣凤纹锦帐顶,不是乌江岸晦暗混乱的天幕。
她急促地喘息,素手无意识地抬起,带着残留的震颤,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颈。
肌肤温热而平滑,没有喷薄涌出的热血,没有撕裂皮肉的冰冷铁锋。
是梦
不,那彻骨的绝望,那如洪水决堤般将项羽双眸彻底吞噬的滔天悲痛,他目眦欲裂、肝胆俱碎的嘶吼——虞兮虞兮奈若何!——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般烫在灵魂深处,清晰得令她心胆俱裂,真实得绝非虚幻!
帐内温暖如春,熟悉的兰麝幽香静静流淌,试图抚慰这死而复生的惊恐。
她强撑着滑下床榻,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毡上,踉跄扑向梳妆台。
昏黄的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如冷月的脸。鬓发散乱,几缕青丝被冷汗沾湿,贴在弧度优美的颈侧,愈发衬得那截裸露出领口的颈项光洁如雪,脆弱易折。
墨玉般的眼瞳深不见底,犹自残留着惊涛骇浪后的余悸与浓得化不开的迷茫雾气,像笼上了一层江南三月湿冷的烟雨。
夫人……一个细微的、受惊小雀似的声音从帐帘后传来。
一直守候在侧的贴身侍女阿萝,被她方才那番动静惊醒,此刻正惶惑不安地蜷在帘幕的阴影里,一双清亮的眼儿盛满了惊惧和不敢上前打扰的小心翼翼,您……可是魇住了
虞姬的目光牢牢锁在镜中人身上,指尖描摹着自己光滑的颈部线条。冰凉的触感,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皮下奔流,心脏在胸腔里奋力搏动。
活着!真的活着!
不是饮剑乌江的残魂,而是真真切切地活在了……项郎的身旁!
阿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初醒的沙哑,却奇异地沉淀下来,像暴风雨后的沉潭,沉静得可怕,今夕……何夕汉军,可……到垓下了
这平静的反问,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阿萝浑身剧震,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翕动着,几乎要哭出来:夫人……您怎地……
您……您如何得知
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压抑不住的泣音,亚父(范增)帐内……确有军报传来……汉王刘邦纠集诸王,大军……怕、怕是已从四面八方压来了!外面……营中私下都在传……恐怕不日就……
垓下!
这两个字如同丧钟,在虞姬死而复生的魂魄上重重一击,敲得她眼前猛地一黑,脚下虚浮。
她下意识扶住冰凉的铜镜边缘稳住身形,指节用力到泛白。
心口刹那间被无形的恐惧攫住,紧得透不过气。
是了!正是此刻!
四面楚歌前的风雨欲来,是她自刎殉情前的……最后时光!
巨大的心悸猛烈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搏动都牵扯起前世那噬骨的绝望和锥心的痛楚,几乎要将她刚刚重获的生命再次撕碎。
阿萝见她身形摇摇欲坠,苍白的脸在昏暗中仿佛透明,吓得魂飞魄散,呜咽着就要扑上来扶她:夫人!您别吓奴婢!
就在侍女的手即将碰到她手臂的瞬间,虞姬倏地抬起了头。
她甚至未侧身避开,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足以摧垮心神的前尘惨烈,硬生生压在灵魂最沉重的角落。
镜中人影,那双刚刚还盛满混沌惊惶的眸子,此刻如同投入冰湖的黑曜石,所有混乱的涟漪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强行平息、冻结,最终沉淀下来,淬炼出坚不可摧的锋芒。
心悸的狂澜渐渐止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境逢生后近乎癫狂的、冰冷的决然。
出去。她的声音很轻,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截断了阿萝所有的担忧与哭泣,守在帐外。无我传唤,任何人不得入内。
阿萝被她周身陡然迸发的凛冽气势慑住,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惶恐地低着头,喏喏应是,跌跌撞撞退了出去。厚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间一切可能窥探的视线,也隔绝了前世那个走向毁灭的自己。
帐内重归沉寂。
暖炉里的炭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出几点转瞬即逝的火星,如同她心头翻腾的岩浆终于寻得宣泄之隙。
虞姬缓缓转过身,再一次看向铜镜。
镜中人脸上的惊惶早已荡然无存,唯有近乎苍白的、磐石般的定静。那绝美的容颜,褪去了所有的娇柔,此刻冷硬得像一尊浴火重生的玉雕。
她轻轻抬手,纤长微凉的指尖没有去梳理鬓边的乱发,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眷恋与冷嘲,再次抚上自己的脖颈——那曾经被利剑切断的地方。
平滑的肌肤下,是奔流的脉搏,是鲜活的生命,是对过往最大的讽刺。
指尖划过,激起一小片细微的栗粒,仿佛还残留着前世那柄饮血青锋的冰冷触感。
虞姬闭上眼,唇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坚定地,向上勾出一个几乎看不清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欢愉,只有孤注一掷的决绝和重生带来的、滚烫灼人的力量。
她睁开眼,眸子里燃烧着两簇幽冷的火焰,直直刺入镜中自己的瞳孔深处,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温暖的空气里,也砸在她焕然一新的命轮之上:
这一次……我不死……
你,她的声音陡然转寒,带着不容抗拒的裁决,字字如断金切玉,也不许死!
铜镜深处,那双眼眸里的火焰彻底将最后一丝迷茫燃烧殆尽,只剩下倾覆天下也要悍然改命的熊熊烈焰!
垓下
楚歌
乌江
霸王别姬
且看这再活一世的虞姬,如何将这既定的死局乾坤翻覆!
项郎,你的生死,握在我手中了。
第
2
章
弦歌惑心,佳人智谋初显
重获生机的第四日。
楚军大营,沉郁如同铁锈浸透了每寸泥土,也浸染着每一张兵士的脸。白日里的戒备森严,入夜便被一种无形的、黏稠的绝望悄然渗透。天空阴霾堆积,铅灰色的云层沉沉欲坠,压抑得人胸口发闷。
中军主帐内,灯火跳跃着,却投下更深的阴影。
项羽魁梧如山的身躯踞坐在巨大的虎皮褥上,案几前,一只青铜酒爵被他有力的指掌捏得变了形,深红色的酒浆从变形的爵口中汩汩渗出,蜿蜒滴落在华美的毛皮上,宛如一道道新鲜的血痕。
他仰首,喉结剧烈滚动,将爵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腹中,却烧不灭心头野草般疯长的焦躁与颓败之气。帐外夜风呜咽,隐隐约约,似有无尽的鬼哭,缠绕营盘。
虞姬悄然步入时,恰有一阵异样的风撩动厚重的帐帘,将几缕更清晰的、断断续续的悲歌送进帐内。
那歌声,如无数细密的针,扎向营中每一个楚卒的心尖。
帐外隐约响起了极力压抑的低泣,又被老兵粗粝的呵斥声打断。
项羽豁然抬眼,本就阴沉如铁的浓眉紧锁,眸底深处跳动着狂躁的怒火,几乎要将这压抑的帐顶点燃。
何方魑魅魍魉,聒噪营盘!他烦躁地低吼,将手中扭曲的酒爵狠狠惯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铿锵巨响,爵身碎裂,酒液四溅。
碎金声落地,恰如虞姬无声的脚步停驻在他身侧。
她手中捧着一方沉甸甸的温酒玉壶,壶身温润光泽流动。没有言语,虞姬轻轻跪坐于项羽身侧,柔软的裙裾铺展如初绽的莲瓣。她提起温好的酒浆,稳稳地注入一只新的玉杯,素手如玉,在暖橘色的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大王,夜寒露重。她的声音温软似春水,能短暂地淹没那恼人的歌声。
一缕青丝不经意垂落额角,随着她倾身的动作,一缕幽香随之浮动,并非帐中寻常熏香,而是独属于她的、清冷馥郁的兰草气息,在这充斥铁血与浑浊酒气的帐内,宛如一泓清泉流淌。
项羽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被这气息和温软的声音拂过,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他接过玉杯,杯壁温热,如同握着她那微凉的指尖。他低头看着杯中琥珀色的琼浆,倒映着自己疲惫而躁郁的眉眼。
虞姬并未退下。
她维持着靠近的姿势,侧身向项羽的方向微微倾着,这个角度,她的气息更近地拂在项羽的耳廓。
目光却越过他的肩头,凝神捕捉帐外愈发清晰的歌声。那曲调,悲悲切切,唱的尽是江东故土,慈母白首,娇妻倚望,田畴荒废……字字戳心,声声催泪。然而——
大王,虞姬压低了声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送入项羽耳中,带着冰雪般的冷静,您细听,这歌声,哀则哀矣,却也……齐整得过了头。
项羽动作一顿,缓缓抬眸,看向她的侧颜。
灯火勾勒出她精致如画的轮廓,睫羽低垂,掩映着眸光流转。
齐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残余的沙哑酒意,但已凝神。
是。虞姬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温热的壶壁,如同在推演着无形的水纹,楚地乡音,十里不同。纵是哀思乡曲,也该如秋野之风,参差错落,时起时伏,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混沌自然。可此歌声……
她微微侧耳,唇角凝着一丝冰冷的嘲弄,腔调之准,旋律之板,倒像是匠人调准了丝竹,事先排练了千百遍!每一句哀戚,都如同精心设计,落在……军心最动摇之处。此非乡愁,乃……诛心之刃。
她的话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撕开了项羽眼前弥漫的迷雾、
帐外兵卒低泣声又起,一声娘亲唤儿归拖曳着长音,凄切得催人肝肠寸断。
项羽凝神再听,果然。
这悲声并非散乱无章,节奏严整统一,显然是许多人刻意齐唱,而非情不自禁。
一丝冰冷的寒意瞬间取代了心头的燥怒,沿着他的脊背攀升。
是了,他初听只觉得心烦意乱,悲从中来,从未细想过这悲从何处起,竟如此标准。
你的意思是……项羽的嗓音陡然绷紧,如同即将离弦的箭矢,眼中狂暴的怒火沉淀为一种令人心悸的、猎豹发现陷阱般的幽寒杀机。
不是思乡游子,虞姬的目光转回,澄澈的眸子迎着项羽锐利的审视,清晰地吐出那个答案,必是汉军混入营中的细作!假托楚音,惑乱军心,令儿郎们不战先溃!
她放下酒壶,手顺势滑落,纤细的食指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安抚与警醒的力度,轻轻点了点项羽因紧绷而鼓起的太阳穴旁,描绘着他坚硬如刀削的下颌线,大王麾下英魂铮铮,岂容宵小以软刀子,从内里蛀倒
这近乎逾越的、带着点拨意味的轻点,以及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肯定与对楚军的信心,让项羽周身凝聚的戾气猛地炸开,却又被她指尖传递的、不容置疑的冷静迅速平复。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身形如山岳投下浓重阴影,笼罩着跪坐的虞姬。
来人!暴喝声如雷,震荡着整个帅帐。
两名全身披甲、目如鹰隼的亲卫应声如电闪入帐内。
传令各营,即刻暗查所有乐师、新募士卒、流民!尤其营中陌生面孔,以及口音存疑者!有聚众悲歌、蛊惑人心者,抓!项羽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凛冽的杀气。
另,着令季布,精选百名忠心老卒,嗓门洪亮的分散各营,高声同唱《国殇》!以楚魂战魄,压死这些鬼魅之音!
亲卫抱拳凛然:喏!转身即奔出传令。
帅帐内瞬间只余二人,空气凝滞如铅。
命令已下,帐外却似乎比方才更喧闹了几分,隐约传来纷乱的兵甲碰撞和呵斥质问之声。项羽立帐中,魁伟的身影沉默如山,方才被虞姬点燃的杀气在他眉宇间沉淀下来,如同深潭凝聚的寒冰。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炬,第一次如此专注地、几乎要穿透般地凝视着身边的虞姬。不再是纯粹的倾国绝色,不再是笼中仅供观赏的金丝鸟。
今日帐中献酒一语,抽丝剥茧,点破迷障,那份临危不乱、洞若观火的冷静,那份于绝境中窥破诡计的心智……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
夜风呼啸,卷入一丝更浓郁的泥土腥气。
项羽沉沉开口,声音在杀伐余音中竟显得有几分嘶哑的复杂:你……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被灯火描绘得愈发明艳又深邃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沉淀着惊异与……隐秘倚重的长息,伴随着营外突然被强行激扬起的《国殇》战歌的雄浑前奏:此事,便如此办。
而那目光中,探究更深了几分。
帐外的《国殇》之声正由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吼出
操吴戈兮被犀甲……渐渐引燃四野楚音!
第
3
章
暗潮涌动,乌江密布生机
破晓的垓下平原,并未因昨夜的楚歌风波而透出一丝暖意。薄雾弥漫如鬼魅,湿冷地缠绕着楚军灰暗的营盘。辕门处巡哨兵卒的脚步踩在泥泞中,发出沉闷的回响。
斥候如无声的狸猫穿梭于浓雾与枯黄草甸间,带回的消息却一次比一次沉重——汉军各营旌旗蔽日,正如同无数铁甲洪流,一点点、一寸寸,向这最后的楚地堡垒碾轧收紧。
肃杀之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喉头。
虞姬步出暖帐,清晨的寒气让她下意识地抱了抱臂。薄雾在她眼前流淌,氤氲了她眼底深处无人能窥探的急迫与算计。
七日!
项羽决然的目光和项庄紧锁的眉头,都昭示着同一个预判——汉军的总攻,只在这七日之中。
视线扫过远处项字帅旗的朦胧轮廓,那里仿佛凝聚了垓下上空所有的阴云。
她收回目光,眼底的柔软尽数敛去,只余下玉石般的冷硬。转身回到内帐,暖意重新包裹住身体,却化不开眉心的凝重。
阿萝。虞姬的声音不高,唤醒了帐中侍立的另一名素衣侍女。
不同于阿萝的活泼天真,这名唤作月儿的侍女身形更纤瘦些,眼波沉静如古井,带着一种历经世故的审慎。
夫人。月儿无声上前。
虞姬径直走向妆台旁一具不起眼的紫檀木小箱,打开时并无寻常闺阁脂粉的甜香。箱内丝绒衬底上,整齐叠放着一件折叠齐整的素色外裳。
虞姬手指探入衣褶深处,取出的,是贴肉收藏的一只沉甸甸的锦囊。
锦囊开启的刹那,帐内微暗的光线仿佛都被攫取了——是金!
并非官造金饼,而是民间更易流通的那种小巧玲珑、造型各异的黄金饰件与精巧金锭。这是多年私藏,是她在这片金戈铁马世界里,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不被战火熔化的尘世退路。
她掂量着锦囊的份量,又伸手从自己发间拔下一枝钗。
赤金打造的九转玲珑凤钗,通体缠绕,凤眼以两颗极小却极为剔透的血色宝石镶嵌,阳光下能折射出惊心动魄的华彩。此刻在帐内晨光熹微中,静静躺在虞姬掌心,犹自流淌着内敛的、奢华的光芒。
夫人!这……这可是……月儿素来沉静的面容瞬间惊动,那是范增高人赠予、象征夫人地位的珍物。
虚名浮华,何如活命虞姬声音平直,眼神却落在钗尾精细的凤尾翎羽刻痕上,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再无留恋地将金锭连同凤钗一同置于一方干净帕中,包裹紧实。
月儿,虞姬将沉甸甸的小包递给侍女,目光锐利如刀锋,直直钉入她眼底,你随阿萝,立刻换装,避开主道岗哨。拿好这些,扮作南下寻亲的小商贩。
夫人月儿捧着那烫手的布包,手指微颤,不敢有丝毫放松。
目的地,乌江下游,马鞍山弯渡口。虞姬的声音压得更低,清晰得像在冰面划过,找‘江鹞子’老薛,此人曾在项家做过渡头管事,熟悉水路,眼下应还在那附近营生。
前世零星记忆碎片纷至沓来——那个总在江上讨生活、身手如鹞鹰般敏捷的老薛头,或许便是这死局中唯一能抓住的活线。
金锭用作资费。这钗……虞姬的指尖隔着手帕点了点钗的位置,告诉他,这是昔日受项家活命之恩的妇人,今朝倾尽所有酬谢恩情!问他能否借几条结实小船,备足十日干粮净水,匿于马鞍山渡口南芦苇荡最深处。若……若七日后有故人寻来渡江……
虞姬话语微顿,目光扫过月儿骤然变得苍白的脸,和旁边阿萝那双瞬间盈满巨大恐惧的眸子。
两个侍女都已明白此行何意。
逃亡!
为大王和夫人……安排一条隐匿的生路。
告诉他,虞姬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蕴含着这份命令下孤注一掷的决绝,到时以水鸟‘嘎——咕,嘎——咕’三短一长之声为号。船在,恩情两清,送他们一场富贵平安。船失……
虞姬眼底最后一丝温光也凝成了寒冰,让他全家,小心来日项家铁戟无情!
最后半句裹挟着铁血的寒意,让月儿和阿萝同时打了个寒噤。
那话里蕴含的杀伐之意,她们在夫人身上从未感受过。
月儿捧着布包的手紧紧攥住,指甲掐入掌心。
她没有哭求,只是用力抿着失去血色的唇,重重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份差事,十死一生。但夫人的眼神告诉她,这是唯一的活路。她猛地转身,抓起准备好的粗布包袱,里面早已备下普通商贩的破旧衣物。
夫人放心。她喉咙滚了滚,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甚至没有再看旁边阿萝一眼,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快步走向帐角一处不起眼的、需爬行钻出的窄小空隙。那是虞姬入营不久便暗自留出的隐秘出口。
阿萝惊慌又无助地看了一眼虞姬,见夫人并无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得咬紧下唇,跌跌撞撞地跟着月儿爬了出去。
薄雾未散,隐约的兵甲碰撞声更显不祥。
虞姬独立于空旷下来的内帐,缓缓踱至帐帘边,掀起一道细缝。目光穿过缝隙,冷冷投向远处。
在那被重兵拱卫、药味若有若无飘散的最高主帐方向,一道苍老而嶙峋的身影正扶着帐门立柱咳喘。
亚父范增!
他那身象征身份的宽大玄袍,在清晨薄雾中像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佝偻着背,艰难地从一方锦帕上抬起脸,目光竟似有意无意,越过弥漫的雾气,遥遥锁定了虞姬营帐的方向。
浑浊的老眼深处,没有悲悯,只有沉沉的、洞悉一切般的阴鸷与浓得化不开的疑云。
锦帕一角微动,被迅速收起,但那刺目的暗红血渍残影,却如同一个不详的诅咒,烙印在虞姬冰冷审视的目光里。
汉营方向,几骑矫捷如豹的快马斥候正飞驰回盘。
其中一骑的矛尖上,赫然挑着一只尚未死透、尚在蹬腿抽搐的野兔。那殷红的血珠,一路淋漓滴落在垓下枯黄焦黑的草地上,宛如为大战揭幕落下的、一串串残忍而血腥的朱红印章。
薄雾浮动,无声地笼罩过来。
而那来自最高帅帐方向的阴冷视线,与汉军马蹄溅起的血渍尘埃,仿佛已凝结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虞姬和她那刚刚放飞的最后一线生机,紧紧地、密不透风地笼罩其中。
第
4
章
垓下喋血,美人帐下英魂泣
垓下的风,终于彻底撕破了伪装的平静,裹挟着浓重的血腥与铁锈味道,狂啸着席卷了整个战场。
阴沉的铅云被千万支弩箭撕裂,又被战火映照成妖异的赤红。
那一声苍凉凄厉的号角声,成了撕碎死寂的最后一道裂帛,紧随其后的,是山崩海啸般的厮杀狂吼!
地平线上,汉军的旗帜——那些狰狞的黑、刺目的赤、阴森的玄,如同决堤的浊浪,从四面八方汹涌奔腾而来,顷刻间便将楚军营盘那单薄的壁垒冲击得摇摇欲坠。
兵器的寒光密集如林,反射着天幕上的血色,刺得人双目欲盲。楚军营寨的木栅在疯狂撞击下呻吟断裂,如摧枯拉朽。
一道乌黑的闪电,却在这赤红浊浪的最前方,硬生生劈开了死亡的潮水。
项羽!
身披墨色重铠,胯下神骏乌骓昂首怒嘶,人马瞬间融为一体,化作一道无坚不摧的黑色飓风。巨大的盘龙戟在他手中不再是凡铁,而是雷霆的化身。每一次劈砍,都带着斩断山岳的沛然巨力。
戟光所及,前方阻路的三名汉军悍将连人带马,竟被一股狂暴无匹的撕裂之力硬生生从中劈开,血肉脏器如暴雨般漫天抛洒。那景象惨烈得令后方的汉卒肝胆俱裂,前进的步伐骤然凝滞了一瞬。
西楚霸项羽在此!挡我者死!咆哮声盖过了战场轰鸣,震得周遭空气都嗡嗡作响。乌骓铁蹄踏碎凝滞的血浆,每一步都踏在汉军阵列最脆弱的支点上。
他身后的二十八骑精锐,犹如二十八把被霸王之力锻打的锋利匕首,紧紧咬住那团旋转的黑色死亡风暴的边缘,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生生犁开一道鲜血铺就的真空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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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通道,是如此短暂而脆弱。
狂暴的战意宣泄之后,汉军阵列如同巨兽被激怒的伤口,瞬间以更汹涌、更疯狂的姿态向内合拢、挤压。
更多的长矛,更多的弩箭,更密集的人潮,层层叠叠,前赴后继地填满那短暂的真空。二十八骑中的一人,被数柄突如其来的长枪贯穿,魁梧的身躯被巨大的冲击力高高挑离马鞍,砸落尘埃。
项郎——!撕心裂肺的呼喊被震天的厮杀吞没。
虞姬立于营盘后方临时搭建的简易伤棚下,指甲深深掐入木柱。她的视线穿透混乱的烟尘,死死追随着远处那道被团团围困,却依旧爆发出惊世之力的墨色身影。
每一次戟光爆闪带起的血浪,都让她心头如同被重锤猛击一次。她身上不再是华丽的曲裾,而是一身简洁利落的素绢窄袖战袍,汗水早浸透了单薄的肩背,紧贴着玲珑起伏的曲线,勾勒出与这修罗场格格不入、却又坚韧如蒲苇般的窈窕姿态。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猛地转身:热水!快,按住他!
眼前,源源不断涌来的不再是楚营的精锐,而是残肢断臂、被血污覆盖面容的重伤员。临时征用的锅灶滚着污水,蒸腾着刺鼻的血腥与草药苦涩混合的白气。
虞姬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伤者的哀嚎,指挥着身边仅有的几个侍女和勉强能动弹的伤兵。
她俯身,动作迅捷而稳定。
不再能翻飞起舞的纤纤素手,此刻沾满了黏腻的暗红和药泥。她利落地撕开一个腹部被撕裂的年轻伤卒衣甲,白腻的指尖颤抖着却不曾退缩,将捣烂的药草按在那可怕的创口上。动作间,汗水顺着她优美的颈项滑落,滴入伤者翻卷的血肉中。
她顾不上擦拭,也顾不上腰间紧束的丝绦勾勒出的惊心动魄的腰窝曲线,已被尘土和血迹沾染得一片狼藉。她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意志,都化作与死神争夺生机的力量,凝聚在那双手上。
坚持住!为了江东父老!为了你家中老母!虞姬的声音穿透痛苦的低吼,清亮又带着抚慰的暖意,试图稳住濒临崩溃的心灵,大王还在前面!我们撑住!
就在这时,伤兵营入口处的草帘被猛然撞开。一个身影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踉跄扑了进来,狠狠摔倒在满是血污的地面上。
这人盔甲残破,浑身浴血,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唯一能辨识的是他肩甲上一个小小的、模糊的飞燕烙印——那是虞姬派去随月儿寻船的两名死士之一的标记。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被扼住。
虞姬霍然抬头,心脏刹那间被提到喉头。
那名卫士在污浊的地面艰难地撑起半身,血沫不停从口鼻涌出,染红了下巴。他满是血污的眼,在混乱的人影中,竟精准地捕捉到了虞姬的位置。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蠕动嘴唇,喉管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一只血肉模糊的手,颤抖着,指了一个方向——东南!
……船……破碎的音节挤出,薛…等…嘎…咕……
声音微弱如游丝,随即瞳孔便猛地放大,头一歪,断了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凝固。只有远处震天的喊杀声、伤者的呻吟声、还有铁锅下噼啪燃烧的木柴声,顽固地刺入耳膜。
薛老!嘎咕!信号!
成了!
月儿她们……做到了!
那东南乌江畔,芦苇深处的隐秘生路,是真的铺成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狂喜瞬间冲上虞姬的头顶,却在下一秒被更沉重的绝望猛击得几乎站立不稳。因为就在这狂喜升腾的刹那,一名满身烟尘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入伤兵营,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报!报夫人!右翼…右翼韩将军所部…尽殁!汉骑突破!正朝…朝大王本阵背后直扑而来啊——!
第
5
章
败走穷途,乌江并非终点
右翼韩将军尽殁!汉骑突破!扑向大王本阵背后——!
传令兵嘶哑变调的吼声像一把冰锥,狠狠凿穿了伤兵营内短暂的死寂。
虞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起,冻僵了四肢百骸,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乌江泊船的巨大希望刚刚升起,即刻被这突如其来的致命消息碾得粉碎。
视线猛地投向营外。
东南方向,烟尘冲天!
那不是普通的激战烟尘,而是成千上万骑兵铁蹄践踏大地、狂飙突进时扬起的、末日般的昏黄浊浪。
烟尘最前方,无数寒亮的矛尖汇聚成一道死亡的浪潮,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切向远处那团仍在血色人海中奋力冲杀旋转的墨色核心。
项郎被抄了后路。
那黑色风暴,眼看就要被从核心背后硬生生撕裂。
虞姬脑中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下一刻,一股近乎本能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力量撕裂了那层寒冰。
她猛地转身,甚至顾不得擦去指尖的污血,沾血的裙裾被她一把高高撩起束在腰间,缠紧,显露出线条优美紧实的足踝与一截被紧束的惊人细腰。没有丝毫犹豫,她像一道离弦的雪白箭矢,径直冲向营盘边缘临时围起的马厩。
那里,一匹体态匀称的栗色健马正焦躁地刨着蹄子。
这是平日为她拉车的驷马之一,温顺也机警。
虞姬一把扯断缰绳,翻身上马的动作或许生疏,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惊心动魄。
跟上夫人!伤兵营里几个还能动弹、对虞姬心存死忠的老卒红着眼嘶吼,顾不上包扎伤口,拖着残躯也要爬上旁边仅剩的战马。
栗色马被猛地一夹马腹,如同受惊的狂澜,嘶鸣着撞开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栏,朝着血色战场的最中心,那条正在被赤潮吞噬的墨色狂龙,逆流而上。
战场如同一口巨大而沸腾的血锅。
虞姬伏低身体,险之又险地避开乱射的流矢,耳畔是狂风呼啸,混合着濒死的惨嚎、金属的碰撞和刺耳的摩擦声。风灌满她的衣袖,吹起她凌乱的发丝,露出紧咬下唇、苍白如纸的脸颊,那双被惊惧和决绝撑大的眼眸,死死锁住前方。
视野所及,是无边无际的汉军甲士,层层叠叠,如同密不透风的荆棘丛林,而她正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丛林的尖刺深处。
突然,前方的墨色狂龙猛地爆发出一阵撕裂天地的狂啸。伴随着这声怒吼,盘龙戟掀起一片血色的怒涛,竟硬生生将侧后方合拢的包围圈撕开一道短暂而狰狞的巨大裂口。
裂口中,残存的十余骑楚军如同烧红的弹丸般激射而出。
为首那道墨色身影在冲出的瞬间,血红的双目竟穿越混乱的尘烟和兵戈,遥遥地、不可思议地钉在了虞姬身上。
虞……!项羽头盔早已不知去向,脸上糊满血泥,唯独那双被血丝缠绕的虎目,在看到她策马逆流而来、闯入这修罗地狱的瞬间,迸发出无法言喻的巨大惊骇与震怒。
那震怒,几乎要焚毁他自身。
未等他怒吼出声,一支呼啸而来的重箭噗地扎入了乌骓马颈。
神驹发出一声凄厉悲嘶,人立而起。项羽反应快如鬼魅,巨力硬控住马身,但那如遭重锤的剧震仍让乌骓身形踉跄,带着主人的速度骤然迟滞。
就是这一瞬,侧方一柄闪烁着诡异寒光的厚背斫刀,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蟒,悄无声息地斜劈而至,眼看就要斩在项羽来不及回护的右肩胛。
刀刃的寒气,仿佛已穿透厚重的墨甲。
项郎——!虞姬的心跳几乎停止,身体的本能快过了一切思考。
她猛地一夹马腹,栗色马如发疯般斜刺里撞了过去。
同时,她完全不顾自身,借着冲势,整条手臂连同半个身子,狠狠朝那劈落的刀锋方向撞去。不是格挡,是挡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减缓那必杀一击的速度。
时间仿佛拉长了千分之一瞬。
嗤!是利刃割裂血肉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冰冷的触感并非落在右肩,而是划过了虞姬竭力挡在项羽身前的左臂外侧。薄薄的绢袖和下面的皮肉被瞬间切开。鲜红的血珠刹那间喷洒而出,溅落在项羽墨甲狰狞的龙鳞纹饰上,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点点红梅,触目惊心。
剧痛闪电般窜过神经,虞姬闷哼一声,身形剧颤几欲坠马,却死死咬住了牙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那使刀的汉军悍将被虞姬这突如其来的撞马格挡之势狠狠一带,刀锋略偏,力道也被削弱了大半,最终只在项羽墨甲臂甲联结处擦出一溜刺耳的火星,并未深入。
那汉将惊愕的目光只来得及在虞姬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却依然美得令人窒息的苍白面孔上停留一瞬,便被随后冲上来的楚骑乱刀砍翻马下。
你……项羽目眦欲裂,墨甲下虬结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
方才那一刹那虞姬挡刀的决绝身影,仿佛烙铁般烫在他眼前。他顾不得自身安危,猿臂疾伸,一把捞住虞姬因剧痛而摇晃的身体。
乌江……东南!薛……船……在等!
虞姬痛得牙齿都在打颤,冷汗浸透了额前鬓发,粘在苍白如纸的肌肤上。血顺着小臂蜿蜒流下,染红了马鬃。
她死死抓住项羽伸来的手臂,指甲隔着铁甲几乎要嵌进去,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这几个破碎的关键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味道。
东南!
乌江!
薛!船!
这简单的几个词,如同黑暗苍穹中骤然劈下的惊电,照亮了项羽血火交织、几乎只剩下玉石俱焚的瞳眸深处,那瞬间的震动远比所有战场杀伐更甚。
没有丝毫迟疑,无需任何多余语言,项羽猛地将虞姬往自己身前一带,牢牢固定在乌骓背脊上。
染血的盘龙戟戟首豁然调转,指向前方——东南!
儿郎们!
雷霆般的咆哮压过所有喧嚣,裹挟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意志,随孤——冲!!!
剩下的十数骑楚军残部,如同被注入最后的回魂神火,爆发出濒死前的疯狂。不再顾忌两翼刺来的长矛,不再躲避身后追身的箭矢,只为一个目标——用血肉,为霸王和夫人,凿穿这条通往东南、飘渺却代表着唯一生路的缝隙。
马蹄卷起带血的泥浆,人伏在鞍上如同与马焊为一体。每一次戟光扫过,都有一片汉卒倒下,但两侧的挤压也越来越窒息。
箭矢破空声尖锐如哨。一名紧随着项羽左侧冲锋的骑士闷哼一声,后背同时钉入三支重箭,直透前胸。他猛地一夹马腹,用尽最后力气撞翻侧面两柄刺来的长矛,随即带着满身箭矢扑倒在地,用身体短暂地堵住了侧后方的空档。
每一次冲锋的代价,都是身边袍泽的倒下。
虞姬被项羽环在身前,紧紧贴着他冰冷坚硬的重铠,感受着他胸膛里擂鼓般沉重而急促的跳动。浓烈的血腥汗气几乎将她窒息,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却也从身后这铁与血浇筑的身躯里传来。
耳畔是呼啸的箭矢和身后追兵越来越近的疯狂叫嚣,死亡的阴影始终如跗骨之蛆。
东南!东南!
她的视线,在快速移动的混乱景象和弥漫的烟尘中艰难搜寻。手臂的剧痛让每一次颠簸都如同凌迟,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潮水般阵阵袭来。汗水湿透了鬓角,混着泥土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原本精致如描画的唇瓣此刻干裂失血。
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甜腥气。
终于!
视线穿过前方一片倒伏的残旗断戈,越过一小片稀疏的灌木林梢——波光粼粼的、如同碎金跳跃的水光,在远处那被弥漫烟尘模糊的天地交界处,隐约闪现。
那条河,那片开阔的水域!
乌江!
泪水几乎不受控制地涌上虞姬的眼眶,混合着血污滑落。
她猛地回头,想告诉身后箍紧她的男人,无需言语。
在那波光映入眼帘的刹那,一声浑浊老迈、却带着久候回音般的苍凉号子,穿透战场外围的喧嚣,极其突兀却又无比清晰地,越过水面远远传来,悠悠回荡于空旷的天地间:
欸——乃——喂……江鹞子咧……渡……客咧……
第
6
章
心魔难渡,霸王拒渡引波澜
芦苇如墨绿色的巨浪,在强劲的江风中翻涌不息,发出沙沙的呜咽。江水浑浊,拍打着岸缘淤泥,散开混着血丝的泡沫。那浑浊的土腥气和浓烈的血腥气混杂一处,沉沉地压在每一个死里逃生的残卒心头。
小船隐藏在密不透风的芦苇墙后,老船夫江鹞子薛老汉精瘦的身影在船头隐约可见。他焦急的眼神穿过摇曳的芦苇秆,牢牢锁定着这边岸上。
船身在浑浊的浪涌中轻轻摇晃,如同脆弱却无比珍贵的希望,触手可及。
船,船在那!夫人,大王!仅存的几名楚卒嘶哑着欢呼,不顾满身箭创刀痕,连滚带爬就要冲向那片飘荡的生机。
虞姬被项羽环护着,踉跄踏上这片浸透血水的岸边淤泥。
马蹄刚陷,她甚至来不及感受手臂撕裂的剧痛,便急切地望向芦苇深处那朦胧的船影,又迅速回望身后的追兵方向——尘烟未散,汉军的咆哮和马蹄声已然近在咫尺,如同追魂的丧钟贴地碾压而来。
快!快登船!残余的楚卒们嘶吼着,用刀柄、甚至用残臂奋力推开挡路的芦苇秆,为项羽和虞姬开辟通往船停泊处的窄道。
浑浊的浪水带着凉意,已经漫过项羽的沾满血泥的战靴。只需再往前踏出十数步,便能登上那狭小的救命方舟。
项羽的脚步,却猛地钉在了原地。
江水拍岸,冰冷的浪花骤然打湿了他重甲的裙摆,如同命运的触手,试图将他拽入深渊。他突然抬起了头。
不是望向追兵,也不是看向近在咫尺的渡船。
他那双被血火熬得赤红的眼睛,越过浊黄的江面,直直刺向那片烟雨笼罩下再也望不真切的对岸。
那是江东!是他楚国的根!
是他项氏血脉的源!
此刻在他眼中,却化作了千千万万模糊却充满鄙夷的眼睛——是父老们失望的目光,是子弟们不解的质问,更是他一生顶天立地、从无败绩的骄傲尊严,在最后时刻被碾落尘埃的……屈辱!
天亡我也——!
一声困兽般的咆哮猛地从项羽喉中爆发,竟压过了江涛与追兵之声。
那声音不再是战场上的战吼,而是被命运彻底撕碎了傲骨、带着无尽血泪与绝望的控诉。
非战之罪!非战之罪啊!!
他魁伟如山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猛地旋身。如电的目光如同沉重的刀锋,狠狠剜过身后仅存的那几张残破血污的面孔。那些面孔上,写满仓皇,写满恐惧,写满了对生机的渴望。
每一个士兵都在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们的眼神,像一根根烧红的针,扎进项羽眼中。
八千江东子弟!八千江东子弟……随我渡江而来……他的声音陡然失力,沙哑如钝刀刮磨枯骨,如今……而今……他的视线扫过跟随自己冲到江边的这几人,又猛地回头看向滚滚乌江浊流,仿佛看到那滔滔江水中沉浮着无数江东子弟苍白浮肿的脸。
竟只余孤……孤与尔等……逃兵般仓皇至此有何面目,有何面目渡此大江,再见江东父老!!
最后一字落下,他仿佛被全身的力气抽空。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又似被无形的巨钉生生钉死在了这染血的淤泥之中。
他甚至猛地松开紧攥的盘龙戟,铛啷
一声,巨大的战戟沉重地砸入滩涂泥水之中,激起浑浊的泥点,溅湿了他血迹斑斑的腿甲。他脊梁依旧挺直,头颅却如同不堪重负般深深低下,目光死死攫住脚下那被血泥染红的江岸淤泥,仿佛那才是他生命最后的归途。
大王!幸存的楚卒们目眦欲裂,惊骇欲绝。
登船在即,追兵在后,霸王竟……止步!
速速登船啊!他们嘶吼着,试图去拉他。
项羽肩膀猛地一震,如同被烙铁烫到,手臂如铁鞭般狠狠甩开试图靠近的士卒。
那拒斥的力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沉溺于失败泥潭的自毁般的疯狂!
滚开!他嘶吼,赤红双目如同鬼焰,孤宁死!不渡!
轰隆隆!
汉军骑兵的铁蹄声已然踏破后方那片稀疏的树丛,当先数骑狰狞的面容清晰可见,长矛的寒光刺痛人眼。
他们看到了,看到了那泊在芦苇荡边的几叶小舟,更看到了滞留在岸边的项羽!
项羽在那里!快,围住!莫让他上船!汉骑疯狂的嘶吼卷着杀气席卷而来。
绝望的阴云瞬间笼罩住残存的楚卒。
登船的窄道就在咫尺,霸王却如山障,死死堵住了他们唯一的生机。
虞姬的心,在项羽松手弃戟、嘶吼宁死不渡的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捏碎,碎成了千百片带血的残片。
眼前金星乱舞,是失血过多的眩晕,更是希望被生生碾碎的巨大冲击。前世颈间冰冷的痛楚仿佛瞬间复活,再次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看着他——那个宁可骄傲地死于刀剑,也不肯带着败将的耻辱苟活的西楚霸王。那铁铸般凝固在江岸的背影,浸透了悲怆,裹挟着令她窒息的沉重。
汉军疯狂的叫嚣撕开距离,矛尖寒光刺破水雾。
项郎……虞姬的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飘絮。
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混合着脸上风干的血泥滚落,在她苍白失色的面容上冲刷出狼狈的痕迹。她用那只完好的手,颤抖着,死死抓住项羽冰冷僵硬的臂甲边缘,指甲刮擦着冰冷的铁鳞。
项羽纹丝不动,他的眼瞳里只剩下翻涌的浊浪,和沉没的故国之梦。
对虞姬的触碰,对耳边的哭喊,恍若未闻。
走……他喉头滚动,只挤出一个冰冷的字,是对她的最后命令,如同赶走一只碍事的飞鸟。
轰!
一根长矛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项羽的肩甲深深插入他脚边的泥水中。
这一声刺耳的金属破土声,如同最后劈下的惊雷,彻底击穿了虞姬心中最后一道堤坝。
前世乌江畔的那一剑,此生流尽血汗千辛万苦为他搏来的生机,他竟要用无谓的骄傲,要再次全部葬送!
积蓄到顶点的愤怒、委屈、绝望、那深入骨髓的爱与痛,在这一刻如同沉寂了千年的火山,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轰然喷发!
项——羽
——!!!虞姬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那不是往日温柔的唤,而是从灵魂最深处炸裂出的、裹挟着血泪的风暴,震得连狂啸的江风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开抓着他臂甲的手。
在项羽猝然惊愕侧目的瞬间,那只沾满血污、冰冷微颤却带着万钧怒火的素手,用尽了她这一世重生以来所有的积攒的勇气与决绝,高高扬起。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惊涛与杀伐的背景音中,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不合时宜的清晰感,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抽在了西楚霸王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风止,浪凝,追兵的马蹄悬在半空。
连那几个陷入绝望的残卒都如遭雷击,呆若木鸡。
项羽猛地侧头,那张坚毅如岩、沾染风霜血尘的脸上,赫然多了一个清晰的手印。
惊愕、震怒、难以置信……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被血丝缠绕的深眸中剧烈翻腾、碰撞、燃烧.
虞姬的胸膛剧烈起伏,纤细的身体因爆发的力量和不稳的情绪而微微摇晃。
她泪痕狼藉的脸上,那双墨玉般的眼瞳却燃烧着两簇足以灼伤魂魄的烈焰,死死地钉进项羽惊愕震怒的双眸深处.
泪水依旧疯狂地涌出,可她的声音却如同淬了冰渣的刀锋,清晰、锐利、每一个字都带着划破苍穹的决绝力量,狠狠砸入项羽僵硬的耳膜和灵魂深处:
懦夫!
你项籍!纵横天下无敌手的西楚霸王!原来只会用死——来逃避你的失败!!来证明你的骄傲!
是!你败了,楚国亡了,可这滔天血海,就非得用你的头颅祭奠用你项籍的血淋淋一颗心肝涂地才算对得起江东,才算配得起你那霸王的虚名!
错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撕裂喉咙般泣血厉叱,字字诛心!活下来,活下去,扛着这撕心裂肺的败亡,扛着这血流漂杵的代价,扛着这千般骂名万世讥诮,背负着所有为你浴血而死、英魂长埋异乡的楚家好儿郎,替他们走完这没有烽火硝烟的人间路,替他们尝尽这万古难消的苦痛!替他们……看看故土是否还有炊烟升起!
若你此刻自刎于此——虞姬的声音猛地转为极致的悲恸,带着摧心裂肺的力量,狠狠地凿穿着项羽的防线,弃我虞姬不顾!弃这最后几个拼死护你杀出生天的袍泽不顾,那你才真的是……懦夫!是天底下最自私、最可耻、最卑劣的懦夫!!
第
7
章
江波浩渺,执手向天涯
时间并未真正凝固。
懦夫!
自私!可耻!卑劣!
那血泪交织的泣血控诉,裹挟着狠狠抽在脸上的火辣耳光余痛,如同九天惊雷结结实实劈在项羽的顶门心,震得他四肢百骸嗡嗡作响。
那双承载了无尽悲怆与自毁烈焰的眼瞳深处,仿佛瞬间被投入了万载玄冰。
他僵直地保持着侧脸的动作,左颊上清晰的掌印在血污纵横的脸上红得刺目。耳朵里嗡嗡作响,虞姬每一个泣血的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被失败烧灼得麻木的心尖上。
江东父老的面孔在眼前扭曲消散,代之以血泊中嘶吼冲锋、最终化为冰冷尸骸的儿郎身影。那是韩将军力战不屈被砍碎的躯体,那是二十八骑替他挡刀护住后背一个个倒下的年轻面容……
原来,死非解脱,而是不负责任的逃避。
巨大的震撼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他所有自囚于骄傲尊严中的壁垒,僵如石雕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血瞳,终于不再是茫然地攫住污浊的江流,而是猛地转向,死死锁住近在咫尺、因盛怒与剧烈情绪几乎站立不稳的虞姬。
她泪痕血污交织,狼狈不堪,手臂被划开的伤口仍在缓缓淌血,浸透了素色衣袍。
可她眼中那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比星辰更璀璨,比太阳更炽烈。那份不惜撕裂自身也要将他从死亡迷障中拖拽出来的决绝,那份痛斥他自私卑劣的愤怒,如同万把钢针,狠狠扎进他从未如此动摇过的灵魂深处。
轰——!!
是汉军追骑终于撞开最后稀疏芦苇丛的声音,狰狞的面孔清晰可见,尖锐的矛尖距离已不足十丈,死亡的腥风彻底笼罩下来。
小心!一名楚卒嘶吼着扑向虞姬身后,用残躯撞开一支射向她后心的流矢。
噗!箭尖瞬间扎穿他单薄的肩胛!
嘎——咕!一声尖锐而急促的、模仿水鸟的叫声,带着孤注一掷的凄惶,从芦苇荡深处的小船上猛地响起。
是月儿,是她急切的信号!
船已备,再不走,就真葬身此地了!
生死一线的狂澜,将最后一丝犹豫彻底碾碎。
项羽眼中所有的狂怒、悲怆、茫然瞬间褪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清醒所取代。那是劫后余生者的决绝,是被所爱之人以命唤醒、再不容有失的执念。
虞!他喉头只滚出这一个短促如惊雷的音节,在汉军骑兵最前排长矛即将及体的千钧一发之际,他动了。
猿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与力量猛然伸出,不是去格挡刺来的矛尖,而是瞬间穿过虞姬的腰肢与腋下。如同捞起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将她整个人牢牢箍进自己宽阔沉重的墨色铁怀中。
坚硬冰冷的甲胄猛然贴上她温热的、脆弱的后背,硌得生疼。
没有丝毫停顿,项羽足下淤泥猛炸。双臂爆发出霸王举鼎般的万钧巨力,借着这狂暴的反冲之势,他竟抱着虞姬,以铁板桥般几乎倾倒的姿态,向后——朝着那浪花翻涌的江岸——狠狠倒跃而去。
嗡!
矛尖撕裂空气的声音,紧贴着他们的残影掠过。
噗通!
哗——!
冰冷的、浑浊的江水瞬间吞没了两人。沉重的战靴和护甲带来无法抗拒的向下拉扯的力量。污浊的水流呛入口鼻,带着泥沙和血腥的涩味。失重的眩晕与江水的窒息感同时袭来。
但下一秒,一只钢铁铸成的臂膀便稳稳托住了她下沉的身躯,带着不可撼动的力量猛地向上一拔!
哗啦——!
两人如同跃出水面的蛟龙,破水而出。
水珠四溅,虞姬剧烈地呛咳,视线模糊中,她只感到自己紧紧贴着一个冰冷坚硬却又是世间唯一依靠的胸膛。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托着她的腰臀,另一只手则像巨锚般牢牢抓住了一只粗糙伸来的木篙顶端。
是船上伸来的篙!
快拉!老薛嘶哑破锣般的吼声,从头上响起。
船篙猛地回收,巨大的力量将水中的两人硬生生拖向船边。
几乎在攀上船舷的瞬间,项羽另一只环住虞姬的手闪电般探出,铁钳般的手指死死扣住了湿滑的船舷边缘,随即腰腹猛地发力。
哗啦!又是一阵水花翻涌!
两人如同纠缠在一起的两块巨石,重重砸落在狭小船板中央的舱底。冰冷的江水从铠甲和湿透的衣物中不断溢出,在粗糙的船板上蜿蜒流淌。
虞姬剧烈喘息着,胸口因呛水而火辣辣地疼,长发如同海藻般湿漉漉贴在脸颊颈项。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体,却被一只覆盖着冰冷铁甲的手掌猛地按住。
她没有动。
头顶是一线灰蒙蒙的、压抑的苍穹。身下是坚硬粗砺的船板,膈得她腰背生疼。身上,是项羽沉重如山的身躯,冰冷湿透的重甲紧紧压着她胸腹,铁鳞的棱角隔着几层湿透的单薄衣物,硌得她每寸肌肤都在叫嚣。
可这份沉重与坚硬之中,却透着一股滚烫的、剧烈搏动的生命力。
她的侧脸被迫紧贴着他冰冷的、还带着水渍的胸甲,那冰冷的铁鳞之下,是他胸腔深处那颗狂乱擂动的心脏!
咚!咚!咚!
那声音如此沉重、如此急促、如此鲜活,如同狂风骤雨中坚定奔腾的战鼓,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在她的耳膜上,敲在她同样剧烈跳动的心尖。
这充满力量和生机的搏动,穿透了冰冷的铠甲,熨帖着她冰凉的脸颊,将失重的恐慌、江水的刺骨、死亡的余悸……一点点、一层层地驱散。
她的呼吸渐渐平缓,不再呛咳。
身体的颤抖也在那强大心跳声的熨帖下奇迹般地平息下来。原本因剧痛、恐惧和拼命呐喊而紧绷到极致的身体,如同漂浮的落叶,终于寻到了落定的磐石。
虚脱感与一种巨大的、迟来的安心感交织着,排山倒海般涌来。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覆盖下来。
在昏沉坠入黑暗前,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浮现在意识表层:抓住了……终于……把这个骄傲又固执的男人……从阎王爷手里……生生地夺了回来……
身侧,沉重的呼吸声喷洒在额前,带着浑浊水汽的温度。
箍在她腰间的铁臂没有松开,反而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近乎贪婪的确认。
江水悠悠,承载着这方狭小的、飘摇的世界,将岸上喧嚣的杀伐和汉军气急败坏的怒吼,远远抛在了身后的血色浓雾里。
船身摇荡,像是温柔而坚定的摇篮。
第
8
章
故国遗恨,此生唯系伊人
浑浊的乌江水浪被远远抛在了船尾,最终消隐于天际渐浓的暮色之中。
小舟像一枚脱弦的利箭,在熟悉水性的老薛操持下,轻灵地钻入一条隐秘如迷宫般的水道。两侧茂密过人的芦苇墙隔绝了外间一切喧嚣,也隔绝了那片承载着楚汉最后血战的焦黑土地。
船行了不知多久,水势渐平缓,水道渐开阔,最终泊入了一片被巨大水泽环绕的荒芜小洲。
洲上草深林密,唯有中央一片空旷地被清理出来,搭着几间简陋至极的芦棚,透着荒凉衰败的暮气。此处前身或是个荒废的渔寨,又或是什么隐迹的落脚点,如今,它成了项羽虞姬这双亡命鸳鸯暂时的福地。
粗陋的芦棚内,寒气像无形的蛇,从草隙泥地里钻入骨髓。地上堆着些干燥的茅草,便是临时安身之所。
虞姬臂上的伤已被月儿用备好的干净布条仔细裹紧,敷上了些捣烂的、气味辛辣的草药。虽然疼痛依旧阵阵袭来,牵动手臂便钻心难忍,但只要看着棚口那道如山般矗立不动的背影,那份安定便足以驱散任何苦楚。
项羽背对着她,一动不动。湿透的重铠早已卸下,胡乱堆在角落,如同褪下的巨大蛇蜕,沉重冰冷地散发着水腥和铁锈的混合气味。
他身上是阿萝寻来的一件略显短促粗糙的麻布直裰,空荡荡罩在身上,越发衬得那魁伟壮硕的身形,此刻却凝沉如一块即将崩裂的山岩。
他面对着眼前茫茫水泽。
夕阳将最后的残血铺陈于辽阔水域之上,金红跳跃,凄艳无比。水天交接处,一片朦胧的远山轮廓,指向那早已沦陷的楚地故园。
没有号角,没有嘶喊,唯有晚风掠过无边芦苇荡发出哗哗沙沙的声响,单调而空旷,如同万千魂灵在齐声低泣。
沉默。
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流动,充斥着血泥气味未散的绝望。
突然——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闷吼骤然撕裂了死寂,项羽猛地抬起青筋暴突如虬龙的拳头,狠狠砸向身旁一棵半枯的硬木树干。
砰!噗嗤!
闷响声中夹杂着皮肉骨骼与硬木撞击的声音。粗糙开裂的树皮应声剥落,暗红的血珠瞬间从他指关节爆裂的伤口迸溅开来,染红了树干的裂口,滴落在湿冷的泥地。
那剧痛,似乎未能消减他心口熔岩般奔突的万分之一!
他只是撑着树干,头颅深埋,宽阔的后背剧烈起伏,沉重的喘息如同漏风的风箱,每一次抽吸都牵扯着无边的苦痛。
那不是肉体的痛楚,是被人生生剥皮拆骨、碾碎神魂的酷刑。是八千人魂消散于故土之外的滔天血债,是身为一代霸王却最终沦为败走孤鸿的千古耻恨,这屈辱的烙印比烈火烙铁烫在脊背更灼痛千百倍。
虞姬心尖猛地一颤,那拳声如同砸在她心上。手臂的剧痛在对方此刻喷薄欲出的巨大苦痛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深吸一口气,扶着尚且完好的右臂,在茅草堆上艰难地撑起身。脚步在湿冷泥地上有些虚浮不稳,她没有停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走向那堵随时可能崩塌的、用绝望和自毁砌成的高墙。
晚风拂过水泽,带着深入骨髓的湿寒。
她停在他身后半步之遥,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火山喷发前令人心悸的热力与寒意交织的气息。
没有劝慰的言语。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虞姬伸出完好的右手臂,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心,轻轻地、却没有任何迟疑地,从背后环抱住了项羽紧实的腰身。
她的脸颊隔着单薄的麻布衣料,贴在他宽阔厚实的脊背肌群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衣衫下肌肉绷紧如铁板一般的硬度,感受到他身体深处那因压抑巨大情绪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震颤,感受到他每一次如同负重巨山的沉重呼吸起伏。
同时,一种无比强烈的、属于生命的、磅礴坚韧的体温透过衣料源源传来,熨帖着她冰凉的脸颊。
项郎……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梦呓,贴着温热坚实的背脊传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抚慰的力量,试图渗透那层层铁石壁垒。
她能感觉到那绷紧如弓弦的脊柱在她贴近拥抱的瞬间,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痛吗她的脸颊在他背脊上轻微蹭了蹭,试图分担那份沉重,不只是臂上的伤,也不是……这些。
她指的是他破裂流血的手背。但那只是微不足道的表象。她拥抱着他腰身的手臂紧了紧,感受着他腰侧贲张肌肉的脉络纹理,声音带着巨大的怜惜穿透背脊:
是整个楚地的天空都塌陷下来,压在了你的肩背上,对吗
项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
他没有挣脱这环抱,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那沉重到几乎要将大地都压垮的呼吸,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
还有江东子弟兵的血,虞姬的声音低如耳语,却像最纤细又最锋锐的针,刺向他心头最无法愈合的创口,他们每一缕英魂坠入永寂时喊出的名字,都在你心里日夜呼啸哀鸣……这……才是真正噬骨的痛,不是吗
沉默。
只有风吹过芦苇荡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微的叹息。
良久,项羽紧抵着树干的额头微微动了动。
虞姬清晰地感到他宽阔胸腔里那颗沉重搏动的心脏,隔着血肉和薄薄衣料,重重撞击着自己的手臂。
她抬起完好的右手,指腹带着某种奇异的安定力量,轻轻落在他破裂血污的手背边缘,没有触碰伤口,只是落在那因忍耐剧痛而微微痉挛的大手边缘肌肤。那动作轻柔得如同蝴蝶栖落花瓣。
可项郎,她的声音拔高了一丝,带着某种穿透性的决绝,楚之魂魄,岂在一人一身楚之脊梁,早已在亡国的血与火中熔铸成形!它不在那丢失的版图上,它在……
她的手臂微微用力,箍紧了他的腰,似要强行将自己的意念烙印进去,……在流散楚民每一粒汗水浇灌的土地里!在每一个挣扎活着,还要将楚歌楚韵传下去的寻常人家灯火下!
它更在——每一个为你、为楚国流尽最后一滴血,宁死不降、忠魂长绕疆场不散的将士心中!
你死,楚魂亡!你活……虞姬的声音陡然温柔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近乎催眠的力量,……只要你项籍活着,带着他们的血、他们的恨、他们的不屈,一同活着,呼吸着这人间的朝夕雨露——那楚人的脊梁,就不曾被完全折断!
她微微侧过头,唇息如同最温柔的风,拂过项羽脊背敏感的肌肤:
放下它……好不好她的声音轻得如同羽毛坠地,却带着重逾千斤的承诺与请求,放下霸王的重担,放下那压垮你的千秋声名与骂名……
水泽深处传来几声水鸟悠长的鸣叫,暮色更深浓了,倒映在水面破碎的金光被幽蓝的暮霭取代。
虞姬环抱着他的手臂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牢靠了些。
她清晰无误地、将他更拉近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纤细却异常坚决的力量试图支撑住这摇摇欲坠的巨大悲怆与愤怒。
从此,她的脸颊完全埋进他宽阔的、蕴藏着无穷伟力又无比脆弱的背脊深处,声音带着一种彻底袒露的依赖与慰藉,仿佛要将彼此熔铸成一体:
不负苍生……
只慰此心……
与我……长相厮守,可好
最后一个好字,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寂静的水波与风声里。
但那千回百转的情意与孤注一掷的期盼,却沉沉地、带着灼烫的温度,烙在了项羽猛然挺直绷紧的后背肌骨之上。
第
9
章
隐姓埋名,云深水碧新桃源
水泽荒洲终究只是飘摇的驿站。
老薛的芦苇小船在某个晨雾未散的拂晓,载着这双改头换面的亡命人,悄无声息地遁入了江南更深处。几经辗转,落脚点是一处方圆百里都罕有人烟的偏僻山谷。
群山环抱,只有一条山溪潺潺而出,冲积出一小片肥沃的洼地。几间早已倾颓、仅余石基和半堵残墙的废弃屋舍,无声地诉说着此地曾经的烟火与湮灭。
隐姓埋名。
自此,世间没有了那个令山河变色的西楚霸王项羽,亦不见了艳动天下的美人虞姬。
只有初来乍到的一对平凡夫妇——面色黝黑、眼神沉敛却气度难掩的项郎,与荆钗布裙也难掩丽色的虞娘。
生活如同被抽筋剥骨,再被强行接入另一具全然陌生、处处生涩的躯壳。
项郎——不,项籍,他的每一寸筋骨血脉都在抗拒这新生。
清晨,山谷鸟鸣婉转,天光清亮。
他手握一柄厚重沉实的劈柴斧,站在院外那堆粗壮原木前。斧刃在熹微晨光下闪着冷硬的寒芒。这本该是再简单不过的活计,在他手中却显得分外笨拙沉重。
目标,一截碗口粗的枯椴木。
项籍沉腰凝神,目光如昔日疆场锁敌,蕴藏着力拔山岳的沛然巨力!
起斧!劈落!
砰——嘎吱!
斧刃没有精准劈入木芯该有的裂点,而是狠狠剁在了硬实的木疙瘩上。巨大的反震之力让斧柄险些脱手,木屑飞溅如雨,枯槁树皮炸裂开来,枯椴木本身却只是被劈出一道浅痕,晃了晃,歪斜倒地,顽固无比。
项籍握斧的手臂肌肉骤然绷紧如铁块,太阳穴处一根青筋猛地突跳起来。
浓眉紧锁,唇线抿成一条冰冷僵硬的线。眼中残留着战场戾气的沉凝与眼前这柴火不驯的巨大落差,如同两股暗流在他心底激烈对撞。
那是一种被无形囚笼困住的憋屈。
往日举手投足能裂地翻江,如今却连一根枯木也奈何不得!
不远处的土灶前,青烟袅袅。
虞娘正在尝试生火。灶膛是新用黄泥仔细糊好的,里面塞着揉成一团、显然干湿不均的茅草。她俯身,纤细的腰身被粗布衣裳勾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优美弧度。
沾了点泥印子的脸颊被灶口的热气熏出薄汗,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往日操琴理弦的柔荑此刻捏着火折子,对着那团茅草用力吹气,小心翼翼地点着火星。
呼——噗!
青烟腾起一瞬,随即熄灭,只留下一股呛人鼻息。
虞娘轻咳几声,抬手用手背抹了下熏出泪水的眼角,额角一道不慎蹭上的草灰污迹更添几分狼狈,却奇异地冲淡了那倾国绝色的疏离感。
她没有懊恼,只是黛眉微蹙,又仔细拨弄了一下草团。
咳…咳!灶口再次腾起更浓的灰烟,这次是彻底把虞娘呛得连咳不止,泪眼朦胧。
就在此时,一声钝响伴着木头的抗议呻吟传来。
噗通!咔嚓!
是那个劈不开的项郎,竟怒急之下改用蛮力。一脚狠狠踹在了另一根枯木的中段,枯木应声断裂,飞滚出去。可他却也因此站立不稳,高大魁梧的身子猛地踉跄了一下,结结实实踩进了地上刚扒开的湿泥地里。
沉重的脚深深陷入黏稠泥淖,脏污的泥浆瞬间没过了脚踝,包裹了粗糙的草鞋。
项籍铁青着脸站稳,低头看自己沾满烂泥、狼狈不堪的脚。再抬头望向小院中另一角。一只花羽野公鸡正傲慢地踱着步,在刚被他怒视过的那一畦刚冒嫩芽的蔬菜地里惬意地刨食,尖喙轻易就掀开松软的泥土,嫩绿的小苗摇摇欲坠。
一股邪火混合着难言的憋闷在胸口横冲直撞,无处宣泄。额角突跳的青筋,昭示着即将爆发的雷霆。
就在这时,一只温软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紧攥斧柄、指节发白的手腕。
项籍猛地扭头。
虞娘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他身边。灶膛口的浓烟将她的发鬓熏得更显散乱,脸颊也染上几抹灰黄污渍,细小的汗珠黏住几缕柔软发丝,贴在细腻汗湿的颈侧。可那双在烟火尘埃中洗练过的眸子,却清澈如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柔韧光泽。
她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小块湿布。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沾着草灰泥印的纤纤素手,极其自然地、力道轻柔地掰开他紧攥斧柄几乎要捏碎木头的手指,拿过那柄沉重的斧子放在一旁。
然后,她拿出湿布,弯腰蹲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擦拭他陷在泥坑里的脚踝和草鞋上黏腻厚重的烂泥。那专注细心的姿态,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慢慢来……她的声音在晨风里又轻又软,带着一点点被烟呛过的沙哑,却无比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像羽毛扫过心尖最暴戾的角落,柴火要劈出裂隙处下斧,像这样……
她抬头,下巴微扬,指向旁边一根木头的天然裂隙,草太紧实不透气,松一点再点……
她温软的话语,如同春雨,一点点、悄无声息地浇熄了他心中腾起的无名业火。
项籍紧绷如岩石的身体,在她轻柔的擦拭下,在那柔缓低语的安抚中,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
他沉默地注视着蹲在脚边的她,荆钗布裙裹不住玲珑起伏的身段,粗重劳作中散发的却是一种与昔年霓裳羽衣舞迥异的、生机勃勃的馨香,似山花野草般自然清冽。看着她认真抹去自己脚上泥污的模样,心头那股巨大的荒诞错位感和憋闷,竟奇异地、如同被溪水冲刷的沙石般,缓缓沉淀,不再是那能焚毁一切的滔天烈焰。
傍晚的阳光带着暖意斜射入院内,简单用过的粗陶碗碟搁在院中石墩上。
虞娘倚着那半堵石墙残垣坐着,手中拿着一件被树枝挂破一角的粗布外袍。
一根骨针,一段韧麻线,在她指尖翻飞穿梭。晚霞的金光涂在她素净专注的侧脸和低垂的眼睫上,勾勒出温柔娴静的剪影。粗麻在她手中驯服地缝合,针线起落间是安谧的韵律。
项籍坐在旁边一个粗糙的树墩上,垂着头。
他手中握着一把带豁口的柴刀,刀锋已经不再寒芒四溢,粘着些草屑泥点。
身旁的地上,散落着一小堆零乱堆叠、形状不一、大小不匀的柴火——那是他一下午精工细作的成果。
与其说是柴,不如说是劈砍发泄后的残骸。
他低着头,不言不语,粗粝的指腹一遍遍用力摩挲着刀柄上深深浅浅、早已浸入木纹里的污迹和暗红印痕。那不是柴木汁水,而是先前几次用力过猛、刀柄磨破掌心留下的血痕反复凝固后的残留。
虞娘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
她放下衣袍,起身无声地走到项籍面前。
她没有去看地上那堆歪扭的柴,目光直接落在他紧握刀柄的手上。一只小手覆上他布满厚茧、指节粗大的手背,掌心带着暖意和微微的潮气——是刚刚用力握针留下的。
她的手没有试图抽开那把带着煞气的豁口刀,只是暖着、拢着他冰凉坚硬的手背。
项籍没有躲闪,仍垂着头。暮色四合,炊烟的气息在小小的院落里氤氲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泥土味、草木灰味……还有一种陌生却温暖的烟火气。
那是一种与战马长嘶、金戈铁甲截然不同的气味,是脚踏实地的、活着的证据。
第
10
章
不羡鸳鸯不羡仙,共此人间朝与暮
晨光熹微,将层叠远山染上柔和的青黛色,如同墨迹在宣纸上晕开的一线。薄雾如同轻纱,在湿润的谷底田间浮动、流淌。
微风过处,满眼金黄的稻浪如同有了生命般缓缓涌动,沙沙的低语是这片遗世天地最安详的韵律。
田间埂上,一道魁伟的身影缓缓直起腰身。
他不再穿着紧绷的粗布直裰,而是一身更为合身的靛青色棉布短打,被汗水浸透,紧贴着贲张鼓起的肌肉线条,勾勒出雄浑厚重的力量感。肩头宽阔如山,每一次弯腰挥动月镰割下稻束时,古铜色臂膀上虬结的筋肉便如活物般滚动,汗水顺着坚实的沟壑滑落,在初升的日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项籍——或者说早已习惯被叫作项郎的他,用手背随意抹去额角滚落的汗珠。那张曾被沙场风霜和血火戾气刻满深痕的坚毅面庞,并未因岁月的宁静而变得柔和,反而沉淀出沧桑与粗粝。一道斜贯眉骨的淡淡疤痕掩在浓眉之下,衬得那双眼眸越发深邃沉敛。
然而此刻,那眼眸深处却再无喷薄欲出的焦躁与毁灭的戾气,而是像这片浸润了晨露的土地,沉静而厚实。偶尔抬首远眺,望向炊烟升起的方向,被日光镀上一层淡金的古铜色脸颊边缘,线条出奇地安稳。
金灿灿的稻穗在他脚边倒伏成行,散发出泥土与阳光混合的干燥芬芳。
他动作沉稳,握镰的手稳如磐石,早已不复当年劈柴时的狂暴笨拙。汗水浸透的肩背在金色稻浪里起起伏伏,每一道力量的倾泻与收回都显得流畅而自然,如同这田野山川本身的呼吸节奏。
炊烟袅袅,带着柴草燃烧特有的暖香和粗粮蒸腾的朴实气息,缠绕在青瓦石墙的小院之上。
院墙边爬满了茂盛的藤叶,几朵迟开的淡紫色牵牛花从浓绿中探出头来,怯生生地在晨风里摇曳。
虞娘系着青花布围裙,正弯腰从竹笼里取出蒸好的黄米糕。
热气蒸腾,熏得她双颊泛起健康的嫣红,额角鼻翼都渗出细密的汗珠。被简易挽起的发髻散落了几缕柔滑的青丝,贴在玉润的颈项边,被汗浸润得越发乌亮。粗布围裙的系带收紧了她的腰肢,勾勒出纤细却又饱满生动的曲线。
她微微侧头,用袖子擦拭额角的汗渍,动作轻盈流畅,清晨的微光落在她微微汗湿却依然美得动人心魄的侧颜上,细腻的光泽如同顶级的羊脂暖玉。
她端着盛满黄米糕的粗陶碟子走到院口竹篱下的小木桌旁放下。碟子发出轻微磕碰的声响。
项郎!虞娘的声音清透温软,在山谷清澈的空气里漾开,如同溪水敲击鹅卵石,回来用朝食!
田间那人影闻声一顿,缓缓再次直起身,目光穿越大片起伏的金色,投向篱笆院落。
隔着淡淡缭绕的薄雾,隔着翻滚的稻浪,隔着悠扬的鸟鸣,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倚在竹篱旁那抹被晨光温柔晕染的身影。
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彼此脸上细微的表情。只能看到彼此。
项郎没有立刻应答。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掌心里纵横交错的厚茧和深深浅浅的伤痕印迹——有些是劈柴留下的旧痕,有些是开垦荒地时蹭破的新伤。宽大的、骨节粗粝的大手,曾握过劈山断岳的盘龙戟,曾勒紧令万军惊怖的乌骓缰绳。
如今,这双手稳稳地握着沾满泥点露水的镰柄,握着温软的农家陶碗,能稳稳地……为她端住那碗温热的羹汤。
日光暖意渐浓,驱散了最后一丝薄雾。
田间埂上,高大的男人沉稳地放下镰刀。他迈步,穿过沙沙作响的金色稻浪,走向那炊烟笼罩的小院。脚步踩在松软的田埂泥地上,坚实而沉稳。
走到院门前,在石凳上坐下。
虞娘递过一条湿润温热的布巾。他自然地接过,沉默地、仔细地擦拭脸上和脖颈上的汗渍、泥土。粗粝的指腹摩挲过布巾下棱角分明的下颚线条和沾着泥点的脖颈。洗去尘埃,露出被阳光和岁月锻打成古铜色的健康皮肤。
布巾被搁在桌上。
虞娘将装满金黄米糕的碟子推到他面前,又拿起桌上那个温着粗茶的粗陶壶,为他斟满一碗色泽沉郁微红的野茶。
项郎端起碗,茶水倒映着他沉静的眉眼。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些点心,只是握着温热的粗陶碗。粗糙的指腹沿着碗沿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茶水微澜荡漾,映出他更深邃的目光。
他忽然侧过头,看向虞娘被晨曦勾勒得纤毫毕现的侧脸轮廓——那饱满的额角,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小片温柔的阴影,微微抿着却含着笑意的唇角。风拂过她鬓角的发丝,又带来稻田深处翻涌的、带着谷物成熟丰饶气息的低吟。
过了许久,低沉而平静的声音才在篱笆墙下的静谧里缓缓响起:
昔年……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像古老的磐石投入深潭,力拔山兮气盖世……
他的目光从虞娘脸上移开,投向远处连绵起伏、如青色卧龙般的苍翠山峦,又落回庭院旁那道蜿蜒曲折、水声淙淙的清亮小溪,最终停留在自己沾满稻香泥点、稳稳握着粗陶茶碗的大手上。
竟不如……他喉结微微滚动,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与笃定,如同陈述一个早已无需辩驳的事实,……如今为你劈柴挑水。
他的视线重新投向虞娘,在那双眼若春水的眸子里,清晰地捕捉到了倒映的晨光和自己被洗尽戾气的面容。
……共看……这炊烟暖透的晨昏。
每一个字,都仿佛卸下了千斤的负担,在这稻香袅袅的静谧里沉淀为永恒。
虞娘微怔。
随即,一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彩瞬间点亮了她的眼底,如同最璀璨的星辰跌入了春水。那光芒纯粹、滚烫、浸透骨髓的幸福与满足几乎要灼烧起来。
她放下手中的茶碗,没有羞涩,没有任何迟疑。
她倾身,将自己的脸颊轻轻靠在了他此刻虽沾着泥点却异常厚实安稳的肩头。发丝有几缕柔柔蹭过他坚实微凉的颈侧皮肤。
江水流过山谷的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一些。山风掠过,稻浪翻滚,沙沙作响。
……江山霸业……她的声音贴着他温热的颈脉响起,轻柔得像山涧雾气,低低诉说着只有他能完全听懂的话语,每一个字都融化在风中。
……转头空……声音里有释然,有放下千钧重担后轻盈的气息。
脸颊在那宽厚的肩上轻轻蹭了蹭,一种依赖到近乎温存的懒意。
……唯此朝暮相依……她的唇角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绽放出一个安静到极点却也灿烂到极致的笑容。日光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蝴蝶翅膀般的柔和阴影。
……是我……她的声音更轻了,如同梦中呓语,却又无比清晰笃定:
……重生所求之圆满。
项郎没有言语。
宽厚的大手却自然而然地从桌上抬起,轻轻覆在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背上。那只小手温软依旧,但指腹却已磨砺出属于这片山野的薄茧。温热的、粗糙的掌心覆盖着她的手背,指节微微收拢,一种无声而厚重的应和与守护。
篱下光影流转,石桌上粗陶茶碗中茶水微凉。炊烟却依旧执着而温柔地,从青瓦屋顶缓缓盘旋向明净湛蓝的天空。
水鸟掠过清澈的江面,点开几圈细小的涟漪。波光粼粼倒映着湛蓝苍穹和无尽青山,载着岁月悠长,向东流去。
江水流啊流,仿佛洗了千年征尘,冲淡了英雄泪,却无论如何奔涌,都流不尽那沉淀在每一道浪花里、至柔至韧的深情。
重帷落下处,楚月照长明。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