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件东西,是那个青瓷细颈花瓶。张哲抄起来的时候,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一跳一跳,像几条扭曲的蚯蚓。瓶身冰凉,釉面光滑,反射着客厅惨白顶灯的光,也映出他眼底烧红的血丝和近乎癫狂的戾气。
他根本没看父亲在哪。手臂抡圆了,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印象里父亲常坐的那张旧沙发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花瓶脱手的瞬间带着风声。
砰——哗啦!!!
刺耳的爆裂声在狭小的客厅里炸开!无数青白色的碎瓷片如同被引爆的弹片,疯狂地向四周迸射!撞击在墙壁上、家具上、地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张建国就站在沙发旁边,离爆裂中心不到两米。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想抬手挡,动作却慢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几片锋利的碎瓷擦着他的裤腿飞过,其中一片最尖利的,嗤啦一声,在他那条洗得发白、裤脚已经磨出毛边的藏蓝色旧裤子上,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布料撕裂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剐在人心上。
老头没吭声,甚至没低头看一眼那道口子。他只是佝偻着背,像一棵被狂风摧折的老树,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脚下那片还在微微颤动的碎瓷狼藉。地上,已经铺满了各种东西的残骸——摔散了架的塑料凳子腿、裂成几瓣的廉价玻璃烟灰缸、被踩得稀烂的遥控器、还有几本封面被撕扯下来的旧杂志……整个客厅如同刚被飓风扫荡过的垃圾场。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塑料焦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旧物被暴力破坏后散发出的腐朽气息。
张哲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一头刚搏斗完的困兽。他猛地抬手,食指如同淬了毒的标枪,狠狠戳向客厅墙壁上唯一还算干净的地方——那里挂着一个蒙了层薄灰的玻璃相框,框里是一张颜色泛黄、边角卷起的奖状。
【授予:张建国同志市级模范教师荣誉称号】
鲜红的印章早已褪色。
卖房!听见没今天必须卖!张哲的声音嘶哑,带着破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碎石,砸在满地狼藉上,看看!睁开你的老眼看看!你这点棺材本似的退休金!够还几个月贷!够填那几个窟窿吗!啊!
他往前逼近一步,鞋底踩在碎玻璃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几乎要戳到父亲低垂的鼻尖:
守着那破房子等死吗!等银行把咱俩都扫地出门!等催债的天天堵着门泼油漆!
唾沫星子喷溅在张建国沟壑纵横、如同枯树皮般的脸上。老头依旧沉默着,只是那佝偻的背似乎又往下塌了几分。浑浊的眼珠里映着满地碎片,像两口干涸绝望的枯井。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好几下,干裂起皮的嘴唇哆嗦着,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再…再缓缓…行不…
缓!张哲像是被这个字彻底点燃了引信,猛地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咆哮,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缓个屁!拿什么缓!拿你这条老命去缓吗!我告诉你张建国!这房子!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明天!就明天!我找中介来看房!
他吼完,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狠狠剜了父亲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半分父子情分,只有被债务逼到绝路的疯狂和怨毒。他猛地转身,一脚踢开挡路的半截凳子腿,咣当一声巨响摔门而出!
老旧的防盗门在门框上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楼道里传来他咚咚咚狂奔下楼的沉重脚步声,带着一股毁灭一切的气势,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客厅里死寂一片。
只有墙上那老旧的挂钟,秒针还在固执地、一下一下地走着,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咔哒…咔哒…声,像在给这满目疮痍的屋子倒计时。
张建国依旧保持着那个佝偻僵硬的姿势,像一尊被风化的石雕。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那早已不再灵活的腰。枯树枝般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闪着寒光的锋利瓷片边缘,一点点、一点点地,开始捡拾地上那些稍微大块的、或许还能拼凑起来的碎片。
动作迟缓,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浑浊的老眼里,映着满地狼藉,空洞得没有一丝光。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下来。
凌晨两点十七分。
手机屏幕又一次在黑暗中疯狂亮起,刺耳的、带着强烈威胁意味的专属铃声如同索命梵音,在死寂的卧室里炸响!屏幕上跳动着王经理三个字,后面跟着一串猩红的骷髅头符号——那是张哲自己设置的催债头像。
嗡——嗡——嗡——
手机在床头柜上疯狂震动,带着整张廉价木桌都在呻吟。
张哲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疯狂擂鼓,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廉价T恤,黏腻冰冷。
他一把抓起手机,手指因为恐惧和愤怒剧烈颤抖,看都没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按下侧边的静音键!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有手机屏幕还在不知疲倦地亮着,幽蓝的光映着他惨白扭曲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王经理三个字和那骷髅头,如同恶鬼的嘲笑,在屏幕上无声地闪烁、跳跃。
他死死盯着屏幕,直到它因为无人接听而自动暗下去。黑暗重新笼罩房间,只剩下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不行了……真的撑不住了……
王经理放话了,明天中午十二点前,最后期限。三十万。少一分,就把他抵押车子的合同和那些精彩照片打包发给他通讯录里所有人,包括他那个早就断绝来往的前女友和她现在的老公。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绝望和毁灭冲动的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他口干舌燥,太阳穴突突直跳!
烟!他需要烟!需要尼古丁狠狠灼烧肺叶带来的那点虚假的镇定!
他像一头困兽,猛地掀开身上潮乎乎的薄被,光着脚跳下床。卧室里一片狼藉,地上扔着空啤酒罐和揉成一团的泡面袋子。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同样混乱的客厅——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依稀还能看到地上没清理干净的碎瓷片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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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奔墙角那个老旧的、掉漆的矮柜。那是张建国放杂物的柜子。他记得老头以前偶尔会藏几包最便宜的烟在里面。
粗暴地拉开柜门!一股陈年灰尘和樟脑丸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旧报纸、螺丝刀、半卷生锈的铁丝、还有几个空药瓶……
没有烟!
张哲烦躁地低吼一声,像头发疯的野狗,开始在里面胡乱翻找!手指粗暴地拨开那些碍事的杂物,报纸被撕破,药瓶滚落在地发出叮当脆响。
突然!
指尖在柜子最深处一个角落,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塑料小卡片!
银行卡
他动作一顿,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那卡片掏了出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余光,他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一张很旧的、农业银行的储蓄卡。卡面磨损得厉害,边角都有些发白起毛了。这正是他逼着父亲去办、用来还这套老房子房贷的那张卡!每个月,老头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加上他偶尔(极少)良心发现打进去的几百块,就是从这里被银行划走的。
卡在他手里冰凉。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涌上来。他下意识地想把这破卡扔回柜子深处,眼不见心不烦。
就在他手指捏着卡片,准备甩手的瞬间——
指尖的触感有些异样。
卡片的背面……好像贴着什么东西
他皱着眉,把卡片翻了过来。
果然。
卡的背面,靠近磁条下方的空白处,贴着一张……纸条。
一张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寒酸的纸条。
材质像是从哪个废旧作业本或者烟盒包装纸上撕下来的,边缘毛毛糙糙,很不规则。纸张本身已经泛黄发脆,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折痕和污渍,显然被反复摩挲、折叠、展开过无数次。
而纸条上,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几行字。
字迹歪歪扭扭,笔画僵硬,像是小孩子初学写字,又像是手抖得厉害的老人艰难落笔。很多地方因为用力不均或者纸张不平而断断续续,墨水洇开一小片。
张哲的心脏,在看清那几行字的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钳狠狠攫住!猛地停止了跳动!
他屏住呼吸,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放大!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捏着那张薄薄的、脆弱的纸条,凑到眼前,借着窗外那点微弱到可怜的光线,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辨认着:
儿别慌
第一个词,三个字,写得很大,很用力,几乎要戳破那脆弱的纸。
爸收废品
也能养你
最后那个你字,最后一笔拉得很长,歪歪斜斜地拖出去,墨迹很淡,像是写到那里时,笔尖已经没了墨水,或者……写字的人已经耗尽了力气。
爸收废品也能养你……
张哲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机械地重复着纸条上那歪歪扭扭的字句。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球,再顺着视神经一路灼烧进大脑深处!
收废品
养我
那个被他指着鼻子骂老不死、没本事、守着破房子等死的老头
那个被他砸光了家里仅剩几件像样东西、连裤腿都被他砸碎的瓷片划破都不敢吭声的父亲
他……去收废品!
一股巨大的、荒谬绝伦的、混杂着尖锐刺痛和某种难以言喻恐慌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被债务和愤怒塞满的脑子!他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
轰隆——!!!
窗外猛地炸开一声惊天动地的闷雷!惨白的闪电瞬间撕裂了浓稠的夜幕,将屋内狼藉的景象映照得如同地狱般惨烈!紧接着,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倾泻,狂暴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恐怖的噼啪声!
暴雨来了!
张哲猛地惊醒!像是被那炸雷劈中了天灵盖!他攥着那张薄薄的、带着父亲体温(或许是错觉)的纸条和冰冷的银行卡,疯了一样冲出卧室,甚至顾不上穿鞋!
客厅里一片漆黑。他跌跌撞撞地扑到大门边,一把拉开房门!
楼道里灌进来的冰冷夜风混杂着浓重的水汽和土腥味。他赤着脚冲下楼梯,老旧的水泥台阶粗糙冰冷。单元门外,昏黄的路灯在狂暴的雨幕中摇摇晃晃,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雨太大了!砸在地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街道瞬间变成了浑浊的河流。
张哲站在单元门狭窄的屋檐下,雨水被风卷着抽打在他脸上、身上,瞬间湿透。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纸条和银行卡的棱角硌得生疼。目光像雷达一样,疯狂地扫视着暴雨中空无一人的街道。
没有!没有那个佝偻的身影!
老头去哪了!这么大的雨!他去哪收废品!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脑海——纸条是旧的!是以前写的!老头现在……会不会已经……
不!不可能!
他猛地甩头,像是要把那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小区大门外,隔着厚重的雨幕,马路对面那片正在拆迁的废墟边缘,一个极其模糊、极其微小的黑影,正艰难地、一步一滑地移动着!
那身影在狂风暴雨中渺小得像一粒尘埃,佝偻着背,背上似乎还驮着一个巨大的、被雨水浸透后显得无比沉重的蛇皮袋!
是他!
张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窒息感瞬间袭来!他想也没想,一头扎进了狂暴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鞭子抽打在身上,瞬间湿透,寒意刺骨。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积水的路面上,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视线被雨水糊住,只能眯着眼,死死盯着马路对面那个在暴雨和拆迁废墟的背景中艰难移动的小黑点。
冲过马路!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尖锐刺耳,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溅起的泥水泼了他一身!他不管不顾,冲上对面的人行道,一头扎进了那片巨大的、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拆迁废墟!
这里曾是城西的老居民区,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破碎的砖石、扭曲的钢筋、断裂的水泥预制板如同怪兽的尸骸,杂乱地堆积在泥泞中。雨水冲刷着废墟,形成浑浊的小溪流,裹挟着垃圾和碎屑四处流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石灰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烂气息。
那个佝偻的身影就在前面不远处!比在马路对面看得更清晰了!
是张建国!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早已被雨水浸透成黑色的旧雨衣,雨帽歪斜地扣在头上,遮不住雨水顺着花白的鬓角往下淌。背上那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被雨水泡得发胀,像一座沉重的小山压在他佝偻的背上。袋子底部拖在地上,在泥水里犁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墟和泥泞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走得极其不稳,身体因为负重和湿滑而剧烈摇晃,有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全靠手里拄着的一根捡来的、带着锈迹的粗钢筋勉强支撑住。
他要去哪这片废墟里能有什么值钱的废品!
张哲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模糊了视线。他像一尊冰冷的石雕,躲在半堵摇摇欲坠的断墙后面,死死盯着前方那个在暴雨中挣扎前行的苍老背影。心脏像是被泡在冰水里,又冷又痛,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
愤怒怨恨这些曾经塞满胸膛的情绪,此刻被一种更庞大、更尖锐的、名为恐惧和羞耻的巨兽撕咬得粉碎!
他不敢上前,不敢出声,只能像幽灵一样,远远地、沉默地跟着。
张建国似乎对这片废墟很熟悉。他避开那些明显危险的深坑和堆积的瓦砾,目标明确地朝着废墟深处走去。越往里走,废墟的景象愈发荒凉破败。倒塌的房屋更多,破碎的家具、腐烂的衣物和生活垃圾随处可见,在雨水的浸泡下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恶臭。
终于,在穿过一片堆积如山的建筑垃圾后,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
空旷,是因为周围的建筑几乎都被推平了。
只有一栋楼。
一栋孤零零的、残破不堪的、如同被遗忘在末日废墟中的灰色小楼。
它只有一半。像是被一把巨大的天刀从中间斜斜劈开。左侧的部分完全坍塌,只剩下参差不齐的断墙和裸露的、锈迹斑斑的钢筋骨架,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雨幕。右侧的部分勉强还立着,但也布满了巨大的裂缝,墙壁焦黑,窗户玻璃全碎,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绝望的眼睛,凝视着这片死亡之地。
它就那么突兀地、顽强地、又无比凄凉地矗立在废墟中央,周围是泥泞的洼地和堆积的垃圾。
张建国停下了脚步。他站在离那栋孤楼还有十几米远的一片泥泞洼地边缘。背上的蛇皮袋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佝偻着腰,剧烈地喘息着,雨水顺着雨衣帽檐流进他脖子里。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穿透厚重的雨幕,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栋残楼右侧、大概三楼的位置——那里,有一个黑洞洞的窗口。
窗口的玻璃早已粉碎,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如同被剜去眼珠的黑色方框。
张哲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那个窗口……有什么特别的
就在他疑惑的瞬间——
扑通!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泥水的声音!
张建国!那个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只能深更半夜冒着暴雨来废墟里扒垃圾的老头!毫无预兆地、双膝一软,直挺挺地朝着那片浑浊的泥水洼地跪了下去!
泥水瞬间淹没了他枯瘦的膝盖,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背上的蛇皮袋歪斜着滑落,重重地砸在泥水里,溅起的泥点沾满了他洗得发白的裤腿——正是白天被张哲砸碎的瓷片划破的那条裤子。
老头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深及膝盖的泥水里,像一尊突然失去支撑的泥塑。他佝偻的背脊剧烈地起伏着,不是因为喘息,而是某种无法抑制的、深入骨髓的巨大悲恸!
他猛地抬起那张布满雨水和皱纹、如同沟壑纵横的老农般的脸,朝着那栋残楼、朝着那个黑洞洞的窗口,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到极致、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哭喊!那声音穿透狂暴的雨幕,带着血泪的咸腥,狠狠砸在张哲的耳膜上!
不卖房!不能卖啊!!!
老头的嘶吼在雨声中炸开,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血沫的碎石,砸得张哲耳膜嗡嗡作响!
你妈……你妈咽气前……张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哽住,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喘息。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泥水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
他猛地扬起头,雨水混着泪水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横流。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钉在三楼那个黑洞洞的窗口上,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死死揪着他的心脏!
她就…就指着那扇窗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嚎出来的!声音撕裂了雨幕,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绝望和刻骨铭心的痛楚!
指着那扇窗……眼睛…眼睛都没闭上啊!!!
轰隆——!!!
又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苍穹!瞬间将废墟、孤楼、跪在泥水中的老人,以及躲在断墙后浑身湿透、如遭雷击的张哲,映照得一片惨白!
闪电的光芒中,张哲清晰地看到父亲那张被雨水和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脸上,那双死死盯着三楼窗口的眼睛里,翻涌着怎样一种滔天的、足以淹没一切的痛苦和绝望!
那扇窗……
张哲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
母亲!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却在病痛折磨下迅速枯萎的脸!
医院!那间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气息的病房!惨白的墙壁,冰冷的仪器!
还有……病房的窗户!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空!母亲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颤抖着,虚弱地抬起来,朝着窗户的方向……一遍遍无力地指着……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浓得化不开的眷恋和……不甘!
直到最后,那双眼睛……都没有闭上。空洞地,固执地,望着那扇窗的方向……
那扇窗……窗外……是家的方向!
是他们一家三口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的方向!是那扇能望见楼下老槐树、能晒进午后阳光的卧室窗户!
母亲到死……都在看着家!都想回家!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巨大震惊、尖锐刺痛和灭顶般悔恨的洪流,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冲垮了张哲所有的理智和防线!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碎!全身的血液都冻结成了冰渣!
他再也控制不住!
爸——!!!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像一头彻底崩溃的野兽,猛地从藏身的断墙后冲了出来!赤着的脚狠狠踩在废墟的碎石和碎玻璃上!尖锐的刺痛传来,他却浑然不觉!
他踉跄着,疯狂地冲向那片泥泞的洼地!冲向那个跪在泥水里、对着亡妻遗恨方向发出绝望哭嚎的老人!
雨水疯狂地抽打在他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了,只看到父亲那在暴雨中佝偻颤抖、如同风中残烛的背影!
爸!爸——!!!
他扑了过去!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泥浆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但他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地往前爬!挣扎着扑到父亲身边!
他伸出颤抖的、沾满泥水的手,想要去扶住父亲剧烈颤抖的肩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父亲那件湿透冰冷的旧雨衣时——
张建国猛地转过头!
那张布满雨水、泪水和泥污的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欣喜,也没有被儿子找到的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死寂!
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空洞得吓人,里面翻涌着张哲从未见过的、浓得如同实质的……绝望和……心死!
老头看着扑倒在泥水里、狼狈不堪的儿子,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沾着泥浆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这套房……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栋残楼的黑洞洞的窗口,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
是哭他妈的坟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张哲的耳膜,再捅穿他的心脏!
张哲伸出的手,僵在了冰冷的泥水里。指尖离父亲的肩膀,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却如同隔着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