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水底千手祭 > 第一章

汗珠沿着眉弓滚落,砸在摊开的状元桥结构图纸上,洇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窗外,七月的溽热如同粘稠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办公室的空调徒劳地嗡嗡作响,驱不散这南方小城特有的、裹挟着水汽的闷热。
父亲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迟疑和沉重,穿过电流,直直砸进我耳朵里:阿衡…那个桥墩…东西…不能动…千万…千万不能动!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嘶哑着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随即是忙音——挂了。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掌心的汗却濡湿了塑料外壳。
那东西父亲,一个半辈子沉默寡言、只和砖石木料打交道的退休老工匠,在生命的尾声,第一次用如此惊惧的语气提到了村口那座桥墩。状元桥,五百年风雨,是石溪村的图腾,是县志里记载的荣光,更是我童年无数个夏日奔跑跳跃的起点。如今,它老了,需要新的筋骨。而作为承接这次改建项目的工程师,这份图纸本该承载着我对故土的专业反哺。可父亲那通没头没尾、浸透恐惧的电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层温情的外壳。
几天后,我回到了石溪村。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泥土和草木蒸腾的气息,混合着远处河水的微腥。村口那座熟悉的状元桥静静卧在宽阔的石溪河上,巨大的花岗岩桥体在烈日下泛着青灰色的、沉默的光。桥拱如虹,跨过河面,历经五百年风雨冲刷的石缝里,顽强地钻出几簇深绿的蕨类植物。然而,就在它下游不远处的河滩上,新桥的桩基位置已经用白灰圈了出来,像一块刺目的补丁。新旧交替的张力,无声地拉扯着这片土地。
工棚搭在离老桥几十米远的一片空地上。刚放下行李,还没掸掉一路的风尘,项目经理老张就搓着手,一脸复杂地凑了过来。周工,您可算回来了。他压低了声音,眼神下意识地瞟向老桥方向,您父亲…身体还好吧
我心里一沉,面上却维持着平静:嗯,在疗养。工地情况怎么样
唉,老张叹了口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皱得更深了,不太顺。按计划,昨天就该开始拆老桥桥墩的附属挡水石了,可…工人们有点犯怵。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前两天,在桥墩底下清理淤泥和杂石的时候,老李头…好像看见点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我皱起眉。
说是…像是个人影,在水底下,一晃就没了。老张的声音有点飘,加上您父亲那晚的电话…工棚里都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指,显得很不安,周工,您看这…工期耽误不起啊。
老张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本就不平静的心湖。父亲的恐惧,工人的异样,还有那水底模糊的人影……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那座沉默的桥墩深处,指向某种被遗忘的、令人不安的东西。
走,去看看。我放下图纸,抓起安全帽。疑虑如同河底滋生的水草,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我必须亲眼看看。
靠近老桥,空气似乎更闷了,河水在桥洞下缓慢流淌,发出沉闷的呜咽。老桥巨大的桥墩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半截浸在浑浊的河水里。几个工人聚在靠近西侧最大的一个桥墩旁,围着一个刚挖开的浅坑,气氛凝重。坑里积着些浑浊的泥水。
周工来了!有人喊了一声,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
负责现场挖掘的老李头,五十多岁,是村里有名的实诚人,此刻脸色却有些发白,嘴唇微微哆嗦着。他手里拿着一把短柄的鹤嘴锄,锄尖沾着湿泥。看到我,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更加害怕,指着坑底那片浑浊的水洼,声音发颤:
就…就在那底下!昨天下午,我清理这块挡水石基座下头的淤泥和碎石头,想看看基座腐蚀情况。挖着挖着,这锄头就碰到个硬东西,不是石头…像是骨头!他咽了口唾沫,眼神里残留着恐惧,我以为是啥野物骨头,就想给它刨出来。结果,刚刨开一点泥,那水底下…那水底下好像真有个人影!模模糊糊的,就在那骨头的位置…好像…好像还往上拱了一下!吓得我锄头都扔了!
周围的工人都沉默着,没人反驳,只有河水拍打桥墩的声音单调地重复。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梁骨爬上来。我蹲下身,凑近那个泥水坑。浑浊的水面下,隐约能看到淤泥里确实露出一点森白,不像是兽骨。我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指挥道:抽水机!把水抽干!再拿几把铁锹过来,小心点挖!
小型抽水机很快突突地响起来,浑浊的泥水被迅速抽走。几个胆大的工人,在老李头的指点下,小心翼翼地用铁锹清理着坑底的淤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机器的轰鸣和铁锹刮擦泥土的沙沙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住那个逐渐清晰的坑底。
淤泥一点点被剥离。
首先露出的,是一段惨白、粗壮的人类臂骨,斜斜地向上伸着,指骨张开,僵硬地弯曲成一个托举的姿态。紧接着,是与之相连的肩胛骨、脊椎……更多的泥土被清除,一个扭曲的人形轮廓在坑底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人。
他蜷缩着,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几乎被压扁的姿势,深深地嵌在巨大的花岗岩桥墩基座之下。整个骨架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上半身努力地弓起,双臂骨骼以一种超乎常理的角度向上方伸展、顶撑,五指张开,死死地抵着上方冰冷厚重的桥墩基石。仿佛在生命被彻底碾碎、封印进这永恒的黑暗之前,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托住那万钧重压。
头颅深深低垂,下巴几乎抵在胸前,颈椎弯曲成一个痛苦的弧度。下肢则蜷缩在身下,像被强行折叠塞进这个狭窄的囚笼。淤泥和深色的水锈浸染了大部分骨骼,但那些奋力向上撑举的部分,在午后斜射的阳光里,透出一种刺眼、森冷的白。
死寂。
连抽水机的轰鸣都仿佛被这恐怖的景象冻结了。工棚那边远远传来几声狗叫,更衬得桥墩下这片空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褪尽了血色,只剩下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呆滞。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层深处的阴冷腐朽气息。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紧,视线死死钉在那具扭曲的尸骸上,钉在那双向上托举的白骨手臂上。父亲嘶哑的警告声再次在脑中炸响——不能动!千万不能动!
就在这时,站在坑边的老李头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像是被烫到一样指着尸骸的手腕:周工…看…看那手腕!
我顺着他的手指,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向上托举的、惨白的手腕骨上,赫然缠绕着一圈东西。那是一条绳子,早已被淤泥和岁月浸染得发黑、腐朽,几乎与骨头融为一体,但仍能勉强辨认出它原本由不同颜色的细绳编织而成。红、黄、青、白、黑——虽然褪色黯淡,但那种特殊的编织结构和残存的色彩印记,正是民间流传的五色绳!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河水更冷。五色绳…辟邪…护身…锁魂它系在这个被活生生封入桥墩、永世托举的牺牲者手腕上,意味着什么
活人桩!
一声嘶哑、苍老、带着无尽恐惧的喊叫,猛地撕裂了死寂。众人惊骇回头,只见村口的土路上,颤巍巍冲过来一个老人。是村里的三叔公,快九十岁了,辈分极高,此刻他拄着拐杖,跑得踉踉跄跄,布满老年斑的脸上肌肉扭曲,浑浊的老眼里是极致的惊恐。他冲到人群外围,指着坑里的尸骨,枯树枝般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造孽啊!谁让你们挖出来的!那是‘活人桩’!是‘活人桩’啊!要出大祸事的!
三叔公,您慢点说,什么是‘活人桩’我赶紧上前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身体,心沉到了谷底。
三叔公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坑里的白骨,眼神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作孽…作孽啊!老辈子传下来的话,没人当真了…这状元桥,当年是请了高人看过风水的!石溪河连着地下阴河,水底下有东西!凶得很!光靠石头压不住!非得…非得用‘活人桩’!
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就是选一个八字硬、命格‘镇得住’的活人,趁着他还有一口气,用秘法封进这桥墩最底下!让他魂灵不散,肉身不腐,永永远远在下面托着这桥!用他的怨气、他的命,去压住水里的邪祟!这手腕上的五色绳…那是锁魂的!怕他魂跑了,桥就塌了!谁挖开…谁惊动了它…它…它就要找替身!就要这桥上的人…下去继续托着!
三叔公的话像一块巨大的、浸透冰水的巨石,轰然砸进人群。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先前只是惊骇的工人们,此刻脸上只剩下惨白和绝望。有人下意识地后退,有人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那具在泥土中扭曲托举的白骨,此刻在众人眼中,不再是单纯的遗骸,而是化作了某种带着冲天怨毒、被强行禁锢了数百年的可怕存在。手腕上那圈褪色的五色绳,仿佛成了一条随时会断裂、释放出滔天凶戾的锁链。
托住啊…要塌了…
一个年轻工人眼神发直,喃喃地重复着三叔公话语里的词句,声音空洞。
三叔公猛地转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他,厉声道:闭嘴!不许说!一个字都不许再说!这是忌讳!惊醒了它,谁也跑不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在闷热的空气里刮擦着每个人的神经。
老张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恐惧。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着惊魂未定的工人们下令:都听好!立刻停工!所有人,马上撤回工棚!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这个桥墩!老张,你带几个人,找些结实的防水布,把这坑…暂时盖起来!动作要快!
工人们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桥墩区域,只留下那具在淤泥中沉默托举的尸骨,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阴寒与死寂。巨大的防水布哗啦一声展开,覆盖在浅坑上,暂时隔绝了那森白的景象,却盖不住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
夜幕,像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铁盖子,轰然扣在了石溪村的上空。白天的溽热并未散去,反而在黑暗中发酵成一种粘稠、闷滞的窒息感。没有一丝风,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工棚里点着几盏昏黄的灯泡,光线被浓稠的黑暗挤压着,只能照亮很小一片区域,灯下蚊虫焦躁地飞舞,嗡嗡声令人心烦意乱。
工人们挤在各自的铺位上,没有人说话。白天那具扭曲托举的白骨,三叔公嘶喊的活人桩,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沉默比任何喧哗都更令人恐惧,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守夜的任务落在了两个胆大的老工人身上,老刘和柱子。两人抱着手臂,坐在工棚门口的小板凳上,眼睛瞪得溜圆,紧张地扫视着外面被黑暗吞噬的河岸和老桥模糊的轮廓。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中缓慢爬行。接近午夜,柱子实在憋不住,起身去旁边解手。老刘一个人坐在门口,听着远处河水沉闷的流淌声,眼皮越来越沉,白天的惊吓和夜晚的困倦交织着拉扯他的神经。就在他脑袋一点,几乎要迷糊过去的瞬间——
哐当!
一声金属撞击石头的脆响,极其突兀、清晰地从不远处传来,就在老桥方向!
老刘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头皮炸开!他猛地跳起来,心脏狂跳,抄起放在脚边的一根粗铁棍,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厉声喝问:谁谁在那儿!
黑暗中只有河水单调的呜咽。没有任何回应。
柱子也提着裤子慌慌张张跑了回来:老刘咋了
有动静!桥那边!老刘的声音发紧,握铁棍的手全是汗。
两人互看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但职责所在,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各自抓了把强光手电,战战兢兢地朝老桥方向挪去。手电光柱像两把颤抖的利剑,刺破浓重的黑暗,在桥面和桥墩上扫来扫去。
光柱扫过白天覆盖着防水布的浅坑位置。布还在,似乎没什么异样。老刘刚想松口气,柱子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手电光死死钉在坑边的桥墩石壁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水…水印子!
只见靠近水面的巨大桥墩石壁上,赫然印着几个湿漉漉的脚印!那脚印不大,像是赤足踩上去的,边缘还带着河底特有的黑绿色淤泥,正顺着粗糙的石面往下淌着浑浊的水线。脚印一路向上,消失在覆盖浅坑的防水布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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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娘…老刘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脚印,是从河里爬上来的!
就在这时,柱子手里的手电光猛地一晃,照向桥面。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住脖子般的嗬声。只见白天刚刚清理干净的古老桥面上,同样印着几行湿漉漉的脚印!脚印同样不大,带着淤泥,从桥墩的方向延伸出来,歪歪扭扭地朝着…工棚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又诡异地折返,最终消失在覆盖尸骨的防水布附近。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两人。
跑…跑啊!柱子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守夜职责,转身就往工棚狂奔。老刘也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跟上。两人冲进工棚,咣当一声死死关上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脸色惨白如纸。
工棚里被惊醒的工人们纷纷坐起,看着两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七嘴八舌地问发生了什么。老刘和柱子语无伦次地把湿脚印的事情说了一遍。恐慌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
是它!是它出来了!
它要找人!找替死鬼!
锁魂绳要断了!它要抓人了!
快跑!这工棚也不安全!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白天参与挖掘的年轻工人小吴,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蜷缩在铺位上,浑身剧烈地发抖,脸色潮红,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小吴!你怎么了旁边的人赶紧去扶他。
小吴猛地睁开眼,眼神却涣散无光,直勾勾地盯着工棚顶棚的某个角落,瞳孔仿佛失去了焦点。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破风箱在抽动,然后,用一种极其怪异、仿佛被掐着脖子又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含混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嘶喊起来:
托…托住啊…沉…沉下去了…压…压死我了…好重…好重啊…
他的身体随着这梦呓般的嘶喊剧烈地痉挛着,双臂猛地向上举起,做出一个极其痛苦、僵硬的托举姿势,十指扭曲地张开,仿佛正用尽全身力气顶住无形的万钧重压。
顶…顶不住了…桥…桥要塌了…都要…都要下来…下来托着…托着啊!
这声嘶力竭、充满了溺水般绝望和怨毒的呼喊,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工棚里所有人的心脏。
啊——!不知是谁先崩溃地尖叫起来。
鬼上身了!他撞邪了!
活人桩找上他了!
快!快按住他!
工棚里彻底炸了锅,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有人想上去按住抽搐嘶喊的小吴,有人惊慌失措地想要夺门而逃,场面一片混乱。
我冲进工棚时,看到的就是这如同地狱般的一幕。小吴那扭曲的托举姿势,那溺水者般绝望的嘶喊,像重锤砸在我的太阳穴上。托住啊…要塌了…
这梦呓般的话语,与坑中尸骨的姿态,与三叔公的警告,与父亲电话里的恐惧,瞬间贯通!冰冷的逻辑链条在脑中咔哒一声咬合,带来的是更深的寒意。
都别慌!我厉声吼道,试图压过混乱,老张!拿湿毛巾给他降温!按住他手脚,别让他伤着自己!其他人,守住门窗,别乱跑!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力,暂时压住了部分混乱。
混乱持续了将近半小时,小吴才耗尽力气,昏死过去,但那诡异的托举姿势依旧僵硬地保持着。工棚里弥漫着汗臭、恐惧和一种说不出的阴冷。没人再敢睡觉,所有人都挤在灯下,睁着惊恐的眼睛,听着外面死寂的黑暗。
我知道,必须找到答案。这不仅仅是为了工程,更是为了这被恐惧攫住的几十条人命。父亲的警告,三叔公的活人桩,小吴的诡异中邪,还有那具托举的尸骨…这一切背后,必然隐藏着被岁月掩埋的真相。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走进了石溪村村委会。老支书姓陈,头发花白,是村里少有的几个识文断字、通晓掌故的老人。
陈伯,我开门见山,声音因疲惫和焦虑而沙哑,状元桥底下挖出东西了,您知道吗
陈伯正在泡茶的手顿住了,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端着茶壶的手微微发抖。他慢慢放下茶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深重的痛楚和恐惧,长长叹了口气:唉…该来的,躲不过啊。三叔公…都说了
说了‘活人桩’。我紧盯着他,但我想知道更多。县志!村里或者镇上,有没有保存下来的老县志特别是记载状元桥建造那一段的
陈伯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有…镇上文化站档案室里,应该有一套残本。我…我年轻时候翻过,那上面…那上面有…他似乎难以启齿,最终只是沉重地点点头,我写个条子给你,你去找老吴头,他是文化站看门的,让他带你去看。
档案室在老镇府大院最深处一栋阴暗潮湿的平房里,弥漫着浓重的纸张霉变和灰尘的气息。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蒙尘的小窗透进些天光。看门的老吴头看了陈伯的字条,又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打开了那扇沉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
里面是成排落满灰尘的木质书架和档案柜。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老吴头佝偻着背,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面一个角落,踮起脚,从一个积满厚灰的最高层架子上,费力地拖出一个沉重的樟木盒子。盒子打开,里面是几册线装、纸张发黄发脆、边角严重磨损的古书。
小心点翻,老吴头的声音干涩沙哑,就这一套了,快散架了。
我屏住呼吸,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开那脆弱的书页。蝇头小楷,竖排印刷,散发着陈腐的气息。我逐页寻找着关于状元桥或石溪桥的记载。终于,在记载本县桥梁营造的卷册中,找到了相关的段落。
前面的文字是歌功颂德,记载了明嘉靖年间,本地乡绅捐资,延请能工巧匠,历时三载,建成此桥,便利乡里,并得当时县令嘉奖,赐名状元桥云云。翻过一页,后面几行的字迹似乎被水浸过,有些模糊,但仍能辨认:
…然工至将竣,主事者忽染急恙,旬日而殁。未几,督造官某亦暴卒于任上,死状甚怖,双目圆瞪,口不能言,若见大恐怖。坊间遂有流言,谓石溪河通幽冥,水底有恶物作祟,桥基不稳…
我的心猛地一沉。急病暴卒死状甚怖这绝非寻常!
我急切地往下看,跳过一些无关的溢美之词,目光在最后几行被虫蛀得有些残缺的字句上停住,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时有名匠张氏,率徒九人,技艺精湛,昼夜督工。及至合拢关键处,张氏并其徒,凡九人者,竟于一夜之间,踪迹杳然,遍寻无踪,如泥牛入海。或言其畏罪潜逃,或言其不堪重负自尽于河,然尸首皆无觅处,终成悬案。桥遂成,然自彼时起,夜过石溪桥者,常闻水下有托举呼号之声,凄厉难名,乡人皆惧,视为禁忌…
九人!一夜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水下呼号!托举之声!
县志冰冷的、带着岁月尘埃的文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我的认知。三叔公口中的一个活人桩,在这泛黄的纸页上,被具象成了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数字——九!九个技艺精湛的工匠,在桥梁合拢的关键之夜,如同被黑暗吞噬,人间蒸发!而桥成之后,那水下夜夜不绝的托举呼号之声,不正与昨夜小吴那溺水般绝望的嘶喊——托住啊…压死我了…——如出一辙
那具在桥墩基座下被挖出的扭曲尸骨,那奋力向上托举的姿态…它绝非孤例!它只是九个中的一个!还有八个…不,也许就是八个,或者更多…他们的遗骸,是否同样被深埋在其他桥墩之下他们被活生生封入石基时那极致的痛苦、绝望和滔天怨气,历经五百年,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这即将被拆除、惊扰的时刻,如同沉渣泛起,化作了索命的怨灵!
托住啊…要塌了…小吴的呓语,三叔公的警告,父亲临终的恐惧…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县志这冰冷的铁证,牢牢地焊死在了一起,拼凑出一幅令人窒息的血色图景。
我合上县志,手指冰凉。档案室里腐朽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老吴头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昏暗中,面对着这无声诉说着残酷真相的古老书册。
九个。水下呼号。托举之声。
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的冰凌,扎进心里。那具尸骨手腕上褪色的五色绳,此刻在我脑中异常清晰——那不是装饰,是枷锁!锁住九个永世不得超生、只能在冰冷黑暗的水底永远托举着万钧桥身的怨魂!父亲一定是知晓这秘密的一部分,才在生命的尽头发出那样撕心裂肺的警告!
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我知道,惊醒了沉睡五百年的怨毒,仅仅是开始。那系在九个亡魂手腕上的五色绳,一旦彻底腐朽断裂…后果不堪设想。昨夜桥墩上的湿脚印,小吴诡异的中邪,恐怕只是那深埋河底的无边怨戾,开始试探着伸出冰冷爪牙的前奏。
回到石溪村,气氛更加压抑。工棚像个巨大的、沉默的坟包,死气沉沉。工人们挤在一起,眼神空洞,弥漫着一种听天由命的绝望。小吴躺在角落的铺位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依旧昏迷着,脸色灰败,偶尔身体会神经质地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咕噜声。老张守在旁边,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看到我回来,也只是无力地抬了抬眼皮。
周工…这活…真没法干了…老张的声音干涩沙哑,大伙儿…魂都吓没了。小吴这样子…再待下去,怕是要出人命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恳求。
我沉默着。看着工棚里一张张被恐惧折磨得失去人色的脸,看着昏迷中仍不时抽搐的小吴。作为工程师,我深知项目延误的巨大压力;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无法忽视眼前这几十条命悬一线的恐惧。
老张,我深吸一口气,做出决定,你带几个人,把能搬的贵重工具、仪器,先撤到镇上去。找个安全的地方存放。其他人…愿意走的,今天下午就分批离开工地,工资照发。留下几个实在没地方去、胆子又大的…跟我守在这里。
老张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好!好!周工,我这就去安排!他立刻行动起来,工棚里终于有了点生气,但也只是绝望中透出的一丝逃离的希望。
周工,您不走一个年轻工人犹豫着问。
我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远处那座在阴沉天色下显得更加巨大而沉默的老桥:我得留下。有些事,必须了结。
父亲最后的眼神,县志上冰冷的文字,那具托举的尸骨…像无形的锁链,将我牢牢缚在这里。怨灵已醒,惊扰了五百年的沉睡,若无人了结这桩血债,石溪村,甚至更远的地方,恐将永无宁日。
下午,大部分工人如同逃离瘟疫般匆匆离开了工地。最终留下来的,除了我,只有老张(他坚持要留下帮忙)、沉默寡言的老李头(他说他挖出来的,得有个交代),还有一个胆大的年轻后生叫阿强。偌大的工棚,一下子空荡冷清得可怕。
傍晚时分,天气骤然变得更加恶劣。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沉甸甸的,仿佛触手可及。空气闷热得如同蒸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湿气,预示着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如同巨兽在云层深处翻滚咆哮。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布置。首先,是那个挖出尸骨的浅坑。我找来几根手臂粗的长木杆,用最结实的尼龙绳,在覆盖着防水布的坑口上方,交叉绑扎成一个简易但牢固的十字架。这并非宗教仪式,更像是一种心理暗示和物理屏障——一种对下方那怨毒存在的警告和暂时阻隔。
周工,这…有用吗阿强看着那简陋的十字架,声音有些发虚。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手上用力勒紧绳结,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至少…表明我们的态度。
我的态度是什么是忏悔是安抚还是警告我自己也说不清。
接着,我翻出工程队剩下的所有强光照明设备——几盏大功率的探照灯。我和阿强一起,将它们架设在工棚门口,以及正对着老桥方向的位置。惨白刺眼的光柱像利剑般刺破浓得化不开的暮色,牢牢锁定那座古老的石桥,尤其是那个覆盖着防水布、竖着十字架的西侧桥墩。光柱下,桥墩巨大的阴影被拉得扭曲变形,更添几分狰狞。
最后,我拿出手机,调出安装在工棚一角、原本用于监控工程设备的摄像头APP。调整角度,让其中一个镜头尽可能清晰地覆盖住那个关键的桥墩区域。
老张,老李头,我看向留在工棚里的两人,你们俩守在这里,盯着监控屏幕,一刻也不要离开!有任何异常,立刻用对讲机喊我!阿强,你跟我去桥边,巡查一遍,尤其是那些桥墩连接处,看看有没有异常渗水或者裂纹!
周工,这天气…太邪性了,要不…老张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色,忧心忡忡。
必须去。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雨快来了。如果桥基真有问题,大雨冲刷下,更容易看出迹象。
更重要的是,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某种东西,在今晚,在那场即将到来的暴雨中,会达到顶峰。我必须靠近它,感受它,哪怕危险。
我和阿强穿上雨衣,戴上头灯,拿起强光手电和对讲机,一头扎进那令人窒息的、仿佛凝固的黑暗与闷热之中。
头灯和手电的光束在浓稠的黑暗里显得异常微弱,仅仅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泥泞小路和前方巨大桥墩模糊的轮廓。空气粘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水汽。河水的声音变得比白天更加沉闷、急促,像隐藏着无数低语。
我们小心翼翼地沿着河岸巡查,强光手电仔细扫过每一个桥墩与水面的连接处。冰冷粗糙的花岗岩表面湿漉漉的,凝结着水珠,但暂时没有发现明显的、新的渗水点或大的结构性裂纹。然而,越是靠近西侧那个挖出尸骨的桥墩,那种无形的阴冷感就越发强烈,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们。
周工…你…你听见没阿强突然停住脚步,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紧紧靠在我身边。
我也听到了。
不是风声,也不是水声。是声音,却又不像人声。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隔着厚厚的屏障,从桥墩深处、从浑浊的河水底下…渗透出来。
托…托…住…啊…
撑…撑住…
重…太重了…
放…放我…出去…
那声音混杂着痛苦到极致的呻吟、绝望的喘息、骨头被压碎的咯吱声…还有一丝丝怨毒到极点的诅咒!仿佛九个被活埋的灵魂,正在我们脚下的黑暗水底,承受着永无止境的碾压,发出跨越五百年的哀嚎!
阿强的牙齿开始咯咯作响,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强忍着头皮发麻的惊悚感,一把拉住他胳膊,低喝:别慌!是声音!跟着我,快离开这里!
我几乎是拖着他,快步远离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桥墩。
我们刚撤回工棚附近,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撕开了沉重的天幕。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巨神挥动的利斧,瞬间撕裂了浓墨般的夜空,将整个河滩、老桥、工棚照得一片森然惨白!紧随其后的,是几乎要震碎耳膜的、狂暴的炸雷!
轰隆——!!!
雷声未歇,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地面、工棚顶、河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巨响。瞬间,天地间只剩下这狂暴的雨声和连绵不绝的雷鸣电闪。探照灯的光柱在密集的雨幕中变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勾勒出老桥巨大的、在风雨中飘摇的暗影。
周工!周工!快看监控!工棚里传来老张变了调的嘶喊,穿透了雨声。
我和阿强冲进工棚。监控屏幕的冷光映着老张和老李头惨无人色的脸。屏幕上,正是对准西侧桥墩的那个镜头。画面被暴雨冲刷得模糊不清,满是跳动的雨线噪点。但就在这混乱的画面中,能清晰地看到,覆盖浅坑的防水布,正在剧烈地起伏、鼓动!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挣扎、顶撞!绑在上方的那个简陋木十字架,在防水布的猛烈拱顶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连接的尼龙绳绷得紧紧的,随时可能断裂!
它…它要出来了!老李头指着屏幕,声音尖利,带着哭腔。
就在这时!
嘟——嘟——嘟——
刺耳的警报声突然从工棚角落的工程监测仪器上响起!那是安装在老桥几个关键桥墩上的应力传感器发出的警报!
应力异常!3号桥墩!就是那个位置!应力值在飙升!超过临界点了!老张扑到仪器旁,看着屏幕上疯狂跳动的红色数字和曲线,声音都劈了,要塌!桥要塌了!
应力异常!桥墩要塌!
监控屏幕上,防水布的鼓动达到了顶点!那根绑着十字架的尼龙绳,在一声几乎被雨声淹没的轻微崩裂声后,猛地断裂开来!十字架歪倒一边。紧接着,覆盖浅坑的防水布一角,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从内部掀开!
一股浑浊的、带着浓烈河底腥腐气息的泥水,混合着黑绿色的藻类,如同喷泉般从掀开的缺口处汹涌喷出!不是雨水!那颜色,那气味,绝对是来自桥墩深处、来自河床底下的东西!
不行!我抓起对讲机和强光手电,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堵住那个缺口!不能让更多的东西出来!不能让桥塌!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吼了出来:老张!盯着数据!阿强!拿沙袋!跟我走!
周工!不能去啊!太危险了!老张和阿强同时惊叫。
但我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冲了出去,一头扎进了狂暴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刺骨的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慌直冲头顶。阿强犹豫了一瞬,一咬牙,也抓起两个沉重的沙袋,跟在我身后冲了出来。
天地一片混沌。探照灯的光柱在密集的雨帘中艰难地切割出模糊的光路,四周是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雷鸣。脚下的泥地变得如同沼泽,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眼睛几乎无法睁开。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个喷涌着腥臭泥水的桥墩缺口。缺口处如同一个狰狞的伤口,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能看到里面翻腾着黑绿色的泥浆,仿佛有什么活物在里面搅动。
快!沙袋!堵住它!我朝着阿强大吼,同时奋力将手中的一个沙袋塞向那喷涌的缺口。泥水冰冷刺骨,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阿强咬着牙,奋力将另一个沙袋也塞了过来。就在我们试图合力将沙袋压紧的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吸力,毫无征兆地从我脚下浑浊的泥水中猛地传来!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滑腻冰冷的手,瞬间抓住了我的脚踝,狠狠地向下一拽!
啊——!我惊骇欲绝,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拖得向前扑倒!手中的沙袋脱手飞出,眼前是急速放大的、翻滚着黑绿泥浆的缺口!
周工!阿强的惊叫在身后响起,充满了绝望。
冰冷的、腥臭的泥水瞬间淹没了我!口鼻被瞬间灌满,窒息感伴随着刺骨的冰寒席卷全身!世界在眼前翻滚、旋转,只剩下浑浊的黑暗和无处不在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河水。
那股拖拽的力量并未消失,反而更加狂暴!它拖着我,像拖着一块破布,急速地向下沉去!穿过翻涌的泥浆,穿过冰冷刺骨的河水,朝着桥墩那巨大、黑暗的基座深处沉去!
意识在冰冷的河水和极致的恐惧中模糊、挣扎。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溺死在这黑暗水底时,拖拽的力量似乎减轻了一些。我拼命地挣扎,试图向上浮起,但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
头灯的光束在浑浊的水中艰难地切割出微弱的光柱。我勉强睁开刺痛的眼睛,看向下方——
光芒所及之处,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只见那巨大、古老的桥墩基座底部,根本不是什么坚实的岩石结构!在头灯惨白光束的照射下,呈现出来的景象,足以让任何看到的人魂飞魄散!
无数条惨白、肿胀、布满水锈和淤泥的手臂!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腐烂的水草森林,又像是某种来自地狱的恐怖雕塑群!它们从桥墩基座的黑暗缝隙中、从河床的淤泥深处…扭曲地、僵硬地向上伸着!每一只手,无论大小,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五指张开,掌心向上,用尽全力地托举着!
那正是我在浅坑里看到的那具尸骨的姿态!但此刻,不是一具!是成百上千!无数条手臂组成了一张巨大、惨白、蠕动的托举之网,死死地顶撑着上方那座万钧之重的石桥!它们无声地、永恒地承受着那足以将一切碾碎的重压!
我的头灯光束扫过这片地狱般的景象。就在光束的边缘,一张被水泡得肿胀变形、五官模糊不清的脸,猛地从手臂丛中转了过来!没有眼珠的、只剩下两个黑洞的眼眶,仿佛穿透了浑浊的河水,死死地盯住了我!那张脸上凝固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怨毒!
嗬…
一声非人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叹息,直接在我脑海中炸响!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暴戾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尖针,狠狠刺入我的脑海:替…我们…托着…下来…托着!
那无数惨白托举的手臂,仿佛受到召唤,猛地一阵剧烈地蠕动!几条离我最近、肿胀发白的手臂,如同捕食的毒蛇,骤然从手臂丛中弹射而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水底的腥臭,闪电般抓向我的四肢和躯干!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的瞬间,我的目光,鬼使神差地、死死地盯住了离我最近的一条惨白手臂的手腕!
那里,缠绕着一圈东西。
褪色的、被水浸泡得发黑腐朽的…五色绳!
正是系在浅坑那具尸骨手腕上的那种!锁魂的五色绳!
而此刻,那条系在这条手臂上的五色绳,在无数手臂疯狂的蠕动和拉扯中,其中一股细绳,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崩解、断裂!
嘣!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水底却如同惊雷般的崩断声响起!那根腐朽的五色绳,彻底断开了!
五色绳断裂的瞬间,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水下那张肿胀怨毒的脸,空洞的眼眶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是解脱是更深的怨毒还是彻底的疯狂那无数条弹射而出、即将抓住我的惨白手臂,猛地僵在了浑浊的水中,距离我的身体只有咫尺之遥!
呜——!!!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无尽痛苦、滔天怨气、以及某种撕心裂肺的悲鸣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猛地从桥墩基座深处爆发开来!浑浊的河水被搅动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水压剧变,我的耳膜如同被针扎穿,剧痛伴随着尖锐的耳鸣!
这无声的尖啸并非通过水流传递,而是直接在我灵魂深处炸响!我眼前一黑,口鼻中呛入更多腥臭的河水,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意识像风中残烛,迅速被冰冷的黑暗吞噬。最后的感觉,是身体被狂暴的水流裹挟着,向上抛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咳咳…咳…呕…
剧烈的咳嗽和呕吐感将我从深沉的黑暗中硬生生拽回。冰冷、粘稠的淤泥包裹着我的半边身体,腥臭的河水混杂着胃液从口鼻中呛咳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刺痛。雨水依旧冰冷地抽打在我的脸上、身上,但至少…我回到了水面之上。
周工!周工!你怎么样!
阿强嘶哑而狂喜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带着哭腔。他浑身湿透,泥泞不堪,正死命地抓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岸边浅水的淤泥里往外拖。
我虚弱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头顶是依旧狂暴倾泻的雨幕,闪电偶尔撕裂黑暗。阿强那张沾满泥水的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巨大惊恐和庆幸。不远处,老张和老李头也深一脚浅一脚地冒着大雨冲了过来,手电光柱在我脸上乱晃。
桥…桥…
我喉咙嘶哑,几乎发不出声音,挣扎着想扭头去看。
没塌!周工!桥没塌!老张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雨声中依旧清晰,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应力警报…停了!刚才那股峰值…突然就掉下来了!掉到安全线以下了!老天爷啊…
老桥巨大的轮廓在雨幕中巍然矗立。没有垮塌。
阿强和老张合力把我彻底拖离了冰冷的河水,扶着我跌跌撞撞地往工棚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忍不住回头,望向那个西侧的桥墩,望向那个掀开了防水布的缺口。
浑浊的泥水依旧在从缺口处涌出,但似乎…不再有之前那种喷发的狂暴感了。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借着老张手中摇晃的手电光,我清晰地看到,一股股暗红色的、如同稀释血液般的粘稠液体,正混在那涌出的泥水中,不断地从桥墩基座的石缝里…渗出来!无声无息,蜿蜒流淌,染红了周围的泥水,又被更大的雨水冲淡,却源源不绝。
那不是雨水。那颜色,那粘稠度…像血。桥墩在…流血
回到工棚,换了干衣服,裹着厚厚的毯子,捧着老李头哆嗦着递过来的热水,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不是冷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后怕和目睹了绝对禁忌的冲击。
周工…那底下…阿强脸色惨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好像也看见了…好多…好多手…
他抱着头,说不下去了。
老张和老李头沉默着,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更深的恐惧。监控屏幕上,那个缺口还在涌出泥水,混合着诡异的暗红色。应力监测器的屏幕一片平静的绿色,仿佛刚才那疯狂的红色警报从未出现过。
天亮时,暴雨终于停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空气依旧湿冷沉重。
我拨通了县里文物局和民政局的电话,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冰冷:石溪村状元桥改建工地,发现明代工匠遗骸,疑为重大考古发现及历史事件。请立刻派人处理。涉及…非正常死亡,建议…妥善收敛安葬。
挂掉电话,我走出工棚。雨后的河滩一片狼藉。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枝残叶奔流。那个西侧的桥墩下,涌出的泥水已经变小,但周围一片泥泞的土地上,依旧残留着大片大片被稀释、却依然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印记,像一块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疤。
村民们远远地聚集在村口,对着老桥方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恐惧、好奇和一种古老的敬畏。三叔公也被人搀扶着站在最前面,他佝偻着身体,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桥墩下那片暗红,嘴唇无声地嗫嚅着,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拐杖。
文物局和民政局的人很快到了,带着专业人员和设备。当他们小心地重新清理那个浅坑时,发现那具扭曲托举的尸骨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手腕上那圈褪色的五色绳,却已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腐朽纤维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没有解释,没有定论。遗骸被专业人员小心翼翼地收敛,装入特制的容器。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现场。
新桥的建设在巨大的争议和压力下,最终还是更换了选址,彻底避开了老桥所在的那片河域。技术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有些东西,无法用钢筋水泥去覆盖。
几个月后,新桥通车典礼。彩旗招展,锣鼓喧天,领导讲话,一片喜庆祥和。我作为项目负责人,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崭新的水泥桥面延伸向对岸。
仪式结束,人群散去。我独自走向停在河滩边的车。打开车门,准备坐进去的瞬间,一种无法形容的冰冷感毫无征兆地从后颈掠过,仿佛被什么湿冷的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我猛地顿住,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透过后视镜,望向老桥的方向。
老桥早已被拆除,原地只剩下一些残留的、被荒草覆盖的基座痕迹,一片空旷。
然而,就在那一片空旷之上,在午后略显惨淡的阳光里,后视镜中清晰地映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个浑身湿透、衣衫褴褛的身影。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额前。但那姿态…那微微弓起的背脊,那无力垂落在身侧、却依稀残留着某种向上用力的僵硬弧度的双臂…像极了那具在桥墩下托举了五百年的尸骸!
他就那样静静地、无声地站在老桥遗址的中央,仿佛从未离开。
下一秒,就在我的注视下,后视镜里那个湿漉漉的身影,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了腰,对着我车子的方向…或者说,对着这片空旷的河滩…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又仿佛在无声地道别。
随即,那模糊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午后空旷的光线里。
后视镜中,只剩下荒草萋萋的河滩,和远处奔流不息的石溪河水。
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指尖一片冰凉。我猛地回头,望向那片空旷的河滩——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