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十九日婚 > 第一章

我前公公是个NPD患者,凭本事把全家拖进深渊。
爷爷十万棺材本、亲戚三十万凑的首付,才让儿子娶上媳妇。
婚礼后第十九天,他哄骗儿子网贷四十万填自己的债坑。
我发现后坚决离婚,卖房还债时棺材本灰飞烟灭。
女儿搞非法集资怀胎避刑期,儿子成老赖再难翻身。
四代人,人均负债百万。
八十岁爷爷在破败老宅咽气前问我:丫头,我们家坟头……是不是长不出草了
我前公公张德福,是个能把人字写成一团乱麻的主儿。
NPD那标签贴他身上都嫌轻飘飘。
他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把身边所有人,像扔进绞肉机一样,搅成血糊糊的一团,分不清谁是谁的骨肉,谁又欠了谁的血债。
我嫁进那个家,像是自己蒙着眼,一脚踏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沼。
婚礼那天,我穿着租来的、裙摆洗得有点发硬的婚纱,站在县城那家招牌都褪了色的好日子酒楼门口迎客。
劣质音响里放着的《今天你要嫁给我》,声音劈叉,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我爸妈站在旁边,脸上努力堆砌的笑容,僵硬得如同糊了一层浆糊。
他们身后,是我前夫张鹏,穿着不合身的西装,领带打得歪歪扭扭,眼神空洞地飘向远处那条车来车往、尘土飞扬的省道。
张鹏他爸,张德福,是那天绝对的主角。
他穿着件领口磨得发亮的暗红色唐装,像只打了亢奋剂的公鸡,挺着并不存在的胸脯,在油腻腻的酒桌间穿梭。
唾沫星子随着他洪亮的嗓门四下飞溅。
老哥!老弟!今儿我儿子大喜!
他重重拍着一个亲戚的后背,震得对方杯里的廉价白酒晃出来几滴。
瞅瞅!我张德福的儿子,大学生!娶的媳妇,也是大学生!体面不啊
他声音拔得极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炫耀,目光扫过满座宾客,仿佛在检阅他的战利品。
那是那是,德福哥你有福气!
被拍的亲戚勉强笑着附和,眼神却飞快地瞟了一眼桌上寒酸的菜色——几个凉拌菜蔫头耷脑,主菜是盆炖得稀烂、几乎看不到肉的鸡架子,汤面上浮着可疑的油花。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廉价酒水混合的呛人气息。
张德福似乎浑然不觉,或者说,他根本不屑于去觉。
他大步流星走到主桌,一把揽过旁边一个穿着旧棉袄、腰背佝偻得像棵枯树的老头——张鹏的爷爷,张老汉。
老头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干瘪的手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磨破了边的旧蓝布手绢包。
爹!您老瞅瞅!
张德福把老爷子往我这边推了推,声音震得我耳膜发麻。
您孙子出息了!这媳妇,俊吧全靠您老那棺材板儿攒的十万!还有咱老张家列祖列宗保佑!
他大手一挥,仿佛那十万块钱是天上掉下来的金砖,而不是老爷子省了一辈子口粮、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活命钱。
爷爷张老汉被儿子推得一个趔趄,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下意识地把那个蓝布包捂得更紧了些,浑浊的眼睛看向我。
又茫然地移开,嘴唇嗫嚅着,最终只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那眼神,空得吓人,像两口快要干枯的井。
酒席间嗡嗡的议论声低了下去,几道目光隐晦地扫过老爷子和他手里的布包,又飞快地移开,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更深的疏离。
张鹏的几个叔叔姑姑坐在角落一桌,几乎不怎么动筷子,彼此间也没什么交谈,眼神碰上了,也只是尴尬地闪开。
空气里那点虚假的喜庆,像阳光下的肥皂泡,啪地一声,轻轻碎了。
这房子,这勉强拼凑起来遮风挡雨的壳子,是无数人从各自干瘪的命脉里硬挤出来的血。
张鹏他舅、他姨,几家亲戚咬碎了牙,东拼西凑,才垒起了三十万的首付。
而压垮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的,是张老汉那个蓝布手绢包里层层包裹的十万块。
那是他风烛残年,佝偻着腰,在黄土地里刨食了一辈子,从嘴里一口一口省下来的棺材本。
交钱那天,老爷子枯枝般的手抖得厉害,把那卷用橡皮筋扎好的、浸着汗味的钱递出去时,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砸在水泥地上,洇开几团深色的印记。
鹏啊……他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爷……爷就这点念想了……安生……安生过日子……
张鹏当时眼圈也红了,攥着那卷钱,重得他几乎抬不起手。
然而,这点用血泪和屈辱换来的安生,薄得像一层窗户纸。
婚礼的喧嚣尘埃落定才十九天,那层脆弱的窗户纸就被张德福捅了个对穿。
那天晚上,我正窝在沙发里对着电脑屏幕加班,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试图用工作淹没新婚后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隐隐的不安。
张鹏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焦躁野兽,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刺啦刺啦响个不停,搅得我心烦意乱。
你能不能消停会儿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语气带着火气。
他猛地停住脚步,背对着我,肩膀绷得死紧。
沉默了几秒,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转过身,几步冲到沙发边,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我面前的地板上,膝盖砸地的闷响让我心头一跳。
老婆!老婆你救救我爸!这次……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里面翻滚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和乞求,他……他被人坑了!那项目是假的!钱全砸水里了!现在外面追债的堵门,说要剁他的手啊!
他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
一股寒气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我盯着他,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扭曲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
钱呢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平静得可怕,张鹏,我问你,钱呢我们哪来的钱
他避开我的视线,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贷……贷点款……就……就四十万……很快……很快就能周转开……爸说了,他找到新门路了,肯定……
贷点款我猛地站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张鹏!你他妈清醒一点!我们刚结婚!房子背着多少房贷车贷你不知道你爸他这辈子‘找到’过正路吗!哪一次不是‘最后一次’!哪一次不是坑得全家人仰马翻!
我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狠狠戳着他:你爷爷的棺材本!你舅你姨的血汗钱!全填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现在你告诉我,你要去网贷!四十万!你拿什么还拿命还吗!
那是我爸!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那种疯狂的绝望变成了偏执的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我能怎么办看着他被人砍死吗!老婆,求你了!就这一次!签个字就行!我保证!我保证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们好好过!
签字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怒极反笑,声音却冷得像冰,签什么字帮你借高利贷张鹏,你是想拉着我,拉着我们俩,还有我们以后的孩子(如果有的话),一起给你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爹陪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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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着门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滚!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想都别想!
那一晚,成了我们婚姻彻底崩裂的起点。
客厅成了战场,指责、哭嚎、绝望的嘶喊和冰冷的对峙反复拉锯。
我寸步不让,张鹏的哀求逐渐变成了怨恨。
他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乞求,慢慢淬炼成一种冰冷的、带着陌生敌意的光,仿佛我才是那个见死不救、逼死他父亲的仇人。
我天真地以为,我的决绝能守住最后那条底线。
直到那个阳光刺眼的下午。
手机突然疯狂震动,屏幕上跳动着陌生的本地号码。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按下接听键,一个冰冷、毫无感情、公式化的男声像淬毒的针,扎进我的耳膜:
请问是李芸女士吗这里是XX金融风控部。您配偶张鹏先生在我司的贷款已严重逾期。根据合同约定及您作为紧急联系人的授权,现正式通知您,该笔债务已进入法律催收程序,请敦促张鹏先生尽快处理欠款本息合计人民币肆拾贰万叁仟捌佰元整。若拒不履行,我司将依法向法院提起诉讼,申请财产保全并可能将您列为共同被执行人。请注意查收后续律师函。
嗡——的一声,世界在我耳边彻底失声。
手机从骤然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屏幕碎裂的纹路,像一张狞笑的蛛网,瞬间蔓延开来,死死缠住了我。
肆拾贰万叁仟捌佰元整。
这几个冰冷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他背着我,借了四十万。
我像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寸寸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上。
碎裂的手机屏幕映出我惨白如纸的脸,扭曲变形。
四周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地挤压着我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那点用爷爷的棺材本、亲戚的血汗、我父母半辈子的积蓄勉强垒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家,被张鹏这孤注一掷的背叛,彻底炸成了齑粉。
绝望像冰冷粘稠的沥青,从四面八方涌来,灌满了我的口鼻,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巨大的崩溃之后,是火山喷发般的愤怒。
我抓起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机,用尽全身力气拨通张鹏的号码。
等待音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仿佛他一直攥着手机在等这一刻的审判。
张鹏!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冰寒:
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四十万!你背着我借了四十万!给你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爹!你把我当什么!你把我们这日子当什么!啊!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默,只有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几秒,才传来他干涩、疲惫、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声音:……芸芸……对不起……我……我也是没办法……爸他……
没办法!我厉声打断他,尖锐的笑声刺耳:
好一个没办法!你没办法就可以拉着我一起跳火坑你没办法就可以让我爸妈也跟着万劫不复!张鹏,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明天就去民政局!这房子,卖!立刻!马上!我一分钟都不想跟你们张家这无底洞沾上边!
离婚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透着一股难以置信的慌乱,不行!芸芸你冷静点!钱……钱的事可以想办法!爸说了他会还!我们……
闭嘴!我厉声喝断,你爸说的话,有一个标点符号能信吗他拿什么还拿他那个八十岁老爹的骨头渣子还吗!张鹏,我告诉你,这婚离定了!这房子,也必须卖!公积金贷款有我的份!休想让我替你们张家背这身烂债!
我狠狠掐断电话,将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手机像扔垃圾一样甩到墙角。
身体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我瘫在地上,巨大的愤怒过后,是无边无际的虚脱和冰冷。
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悲伤,是纯粹的、被彻底碾碎后的空茫。
风暴终于席卷到了所有人面前。
那套承载着短暂虚假安宁的房子,成了最后的战场。
我父母连夜从邻市赶来。
我妈一进门,看到我憔悴脱形的样子,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紧紧抱着我,一遍遍重复:我的芸芸受苦了……我爸则铁青着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客厅里很快烟雾缭绕。
张鹏的父母——张德福和前婆婆王秀芹,是被张鹏叫来的。
张德福一进门,还是那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派头,只是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王秀芹则像只受惊的鹌鹑,缩在张德福身后,眼神躲闪,不敢看任何人。
我爸妈表明了态度:四十万窟窿,我们家可以咬牙掏出来填上。
前提是,张鹏必须跟他那个创业成瘾、坑害全家的父亲彻底切割,写下保证书,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我们两口子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这个条件,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浑浊的死水。
亲家!亲家母!张德福第一个跳出来,脸上堆起那种惯常的、浮夸的、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
这话说的!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鹏鹏是我儿子,儿子帮老子,天经地义!这钱,我们老两口肯定也会帮着还的!就是……就是眼下周转困难点……
他搓着手,眼神飘忽,试图用那套亲情大过天的陈词滥调来模糊焦点。
王秀芹被张德福在背后捅了一下,才畏畏缩缩地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哭腔:
芸芸……妈……妈知道你委屈……你骂我们吧……打我们也行……可……可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啊……
她的话语里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意愿,只有一种近乎无赖的躺平任嘲。
没办法我冷冷地开口,声音因为疲惫和愤怒而沙哑:
一句没办法,就想抹掉四十万的债就想让我一辈子给你们张家当牛做马填窟窿阿姨,这世上没这样的道理!
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张鹏,此刻却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的父母,眼神里竟然带着一种近乎指责的控诉:
爸,妈!你们怎么能这样逼我那是我亲爹!我能看着他去死吗以后……以后我爸真需要帮忙,我……我难道能袖手旁观吗
他语气里的理直气壮,让我父母气得浑身发抖。
张鹏!我爸猛地掐灭烟头,额角青筋暴跳。
你醒醒吧!你看看你爹!他这辈子哪次不是‘最后一次’哪次不是把你们全家,连带所有亲戚都拖下水!帮你拿什么帮拿你老婆的命去帮拿你岳父母棺材本去帮!你爹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
那我也不能不管!张鹏梗着脖子,像一头倔强的驴,我是他儿子!这是我该做的!
该做的我看着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冲头顶,彻骨的冰凉,张鹏,你该做的,是当你老婆的丈夫!是当你以后孩子的父亲!不是当你爹的提款机!更不是当你爹的殉葬品!
我的目光扫过张德福那副我儿孝顺的虚伪表情,扫过王秀芹那逆来顺受的麻木,最后定格在张鹏那执迷不悟的脸上。
心,彻底死了。
最后一点残存的火星,被他们亲手掐灭。
爸,妈,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那四十万,不用你们出了。
我父母惊愕地看着我。
我转向张鹏,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张鹏,我们离婚。这房子,卖掉。公积金贷款,各自承担的部分,一分一厘算清楚。你背的那四十万网贷,跟我没有一毛钱关系。法院见吧。
说完,我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门外,瞬间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哭嚎、张德福拔高的辩解和王秀芹无助的啜泣,像一场荒诞剧的背景音。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门外是地狱,门内,是死寂的废墟。
起诉离婚的过程,像一场漫长而肮脏的泥潭跋涉。
调解室里,张德福拍着桌子,唾沫横飞,痛斥我嫌贫爱富、落井下石、没有半点夫妻情分。
王秀芹则在一旁默默垂泪,偶尔用那种哀怨又带着点指责的眼神瞟我一眼。
张鹏坐在他们中间,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眼神空洞,偶尔机械地重复一句:我不想离……爸也是为了这个家……
只有法院强制执行的拍卖锤落下时,那点虚伪的挽留才彻底粉碎。
房子被挂上拍卖网站的那一刻,爷爷张老汉那十万块浸着汗水和泪水的棺材本,就像阳光下的薄冰,嗤地一声,彻底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同蒸发的,还有我短暂婚姻里所有残存的、对家的幻想。
拿到离婚判决书那天,天空灰蒙蒙的,飘着冰冷的小雨。
我走出法院大门,深吸了一口带着湿冷尘埃的空气,那气息呛人,却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凛冽。
身后,是张家那场注定无法收场的烂摊子。
张鹏彻底成了老赖。
催债电话和短信像附骨之蛆,缠上了他,也像幽灵一样,时不时地骚扰到我这个前紧急联系人。
他工作丢了,东躲西藏,偶尔在朋友圈发些愤世嫉俗、抱怨命运不公的酸腐文字,很快又删掉。
听共同的朋友说,他试图再找对象,但张家有个无底洞老爹外加负债累累的老赖儿子的名声,早已在有限的圈子里臭不可闻,根本无人问津。
他的人生,在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提前进入了漫长而绝望的垃圾时间。
而他那个有本事的姐姐张丽,命运同样急转直下。
她搞的非法集资彻底爆雷,涉案金额巨大。
为了逃避法律的铁拳,她竟选择了一条更为不堪的路——火速找了个对象,怀上了孩子。
听说男方家在穷乡僻壤,有个瘫痪在床的老娘,穷得叮当响,张丽每个月还得从牙缝里挤出三千块打回去。
挺着大肚子在公诉期苟延残喘,未来的孩子尚未出生,头顶已是阴云密布——母亲是戴罪之身,父亲家徒四壁,爷爷负债累累声名狼藉,还有一个失信被执行的舅舅……
负三代的命运,似乎在他/她尚未睁眼时,就已写好。
张家的亲戚圈,早已是一片死寂。
当初被张德福以各种创业、投资、急用名义坑骗过的叔叔姑姑舅舅姨妈们,彻底寒了心,纷纷拉黑了张家所有人的联系方式。
张德福,这个曾经在酒桌上唾沫横飞、自诩人脉广、有路子的能人,终于活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连同他那永远填不满的债务一起,被彻底遗弃在冰冷的角落。
再次踏入那个破败的北方小村,是因为张鹏爷爷张老汉病危的消息。
消息辗转传来,带着一种命定的沉重。
时值深秋,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压着,荒芜的田野里只剩下枯黄的秸秆茬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村子还是记忆中的样子,贫穷、凋敝,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牲畜粪便和劣质煤烟混合的沉闷气息。
那两座用黄土夯筑、爷爷年轻时耗尽力气盖起来的院子,比记忆中更加破败不堪。
院墙多处坍塌,豁口像老人残缺的牙齿。院子里杂草丛生,枯黄一片。
唯一有点活气的是墙角那株老枣树,叶子也快掉光了,嶙峋的枝干扭曲地伸向灰暗的天空,像在无声地控诉。
我站在院门口,脚步有些迟疑。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是爷爷的声音。
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衰老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正屋的门敞开着,光线昏暗。
张老汉躺在靠窗的一张硬板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辨不出颜色的旧棉被。
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像揉皱又晒干的黄纸,紧紧贴在骨头上。
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动着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床边,张德福佝偻着背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汤。
他低着头,用一把小勺,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把药喂进老人干裂的嘴唇里。
药汁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淌了下来,洇湿了脏污的枕巾。
张德福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老和疲惫,额头上深刻的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污垢。
那个曾经在酒桌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男人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被生活彻底压垮、茫然无措的影子。
王秀芹在屋角的土灶前忙活,锅里煮着稀薄的米粥,蒸汽氤氲,模糊了她同样愁苦的面容。
屋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绝望。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们。
张德福抬起头,看到是我,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尴尬和羞惭。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用袖子慌乱地擦着老人嘴角的药渍。
王秀芹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局促地搓着围裙,不敢看我,眼神躲闪着飘向别处。
爷……我走到床边,轻轻唤了一声。
张老汉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聚焦在我脸上。
那眼神空茫、疲惫,像两口早已枯竭的深井,看不到底。
过了好一会儿,一丝极其微弱的光,极其艰难地,在他眼底深处挣扎着亮起了一瞬,像是认出了我。
……丫……头……他的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沙哑的气音,像砂纸摩擦着朽木。
枯槁的手在脏污的被子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来,却最终无力地垂落。
我弯下腰,靠近他:爷,是我,芸芸。
他看着我,嘴唇艰难地嚅动着,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
浑浊的目光吃力地、极其缓慢地扫过这间徒有四壁、破败冰冷的屋子,扫过床边形容枯槁、眼神躲闪的儿子,扫过灶前默默垂泪、逆来顺受的儿媳。
那目光里,是穷尽一生也无法理解的巨大空洞和茫然。
……家……他喉咙里嗬嗬作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的气息
……坟头……他喘得厉害,胸口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指在被面上无意识地抓挠着,仿佛想抓住什么早已流逝的东西。
……丫头……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我的眼睛,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最后的、绝望的探寻,混合着无尽的悲凉和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
……是不是……长……长不出……草了
话音落下,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神,像风中残烛最后那一下剧烈的跳动,然后,迅速地、彻底地黯淡下去,熄灭。
那探询的目光凝固了,空洞地望着屋顶某个不存在的点。
抓挠被面的手指,骤然失力,松开了。
只有胸口那破风箱般艰难的起伏,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微弱,一声比一声遥远。
屋子里死寂一片。
灶膛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张德福端着药碗的手僵在半空,碗沿磕在床沿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几滴黑色的药汁溅落在他磨得发亮的裤腿上。
他像是被那声音惊醒了,猛地抬起头,看向床上气息奄奄的老父。
那张被生活揉搓得麻木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深藏的、巨大的恐慌和无措。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秀芹站在灶台边,手里还攥着那把沾着米汤的勺子。
她看着床的方向,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团深色。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仿佛寒风里一片枯叶。
我站在床边,看着爷爷那双彻底失去光泽、凝固着最后疑问的眼睛。
那句长不出草了的悲鸣,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反复地、缓慢地在我心脏上来回切割。
那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悲喜的、源自生命最深处的荒芜感。
他问的是坟头。可这何止是坟头
是他们老张家耗尽心血盖起又彻底败掉的两座烂院子;
是张老汉十万血汗钱无声蒸发的那套冰冷商品房;
是张丽腹中那个尚未出生就已背负原罪的孩子;
是张鹏手机里永远删不完的催债信息和朋友圈里删了又发的绝望呓语;
是张德福此刻端着药碗、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慌和茫然;
是王秀芹压抑的、无声的泪水和颤抖……
是这四代人,被一个自恋的幻梦和永不满足的黑洞,硬生生拖拽着,走向的、那片寸草不生的绝地。
窗外,深秋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穿过破败院墙的豁口,灌进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冷意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