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狼传 > 第一章


早晨七点的三清观,非常冷。
这破地方,冬天跟冰窖没他妈区别。暖气片是上个世纪的遗物,摸上去比尸体还凉,我蜷在被窝里,感觉下半身那点残存的荷尔蒙,连同我的前列腺液,都被冻成了一小坨无机晶体,叮当响。
我叫陈河。三十三岁,医学院肄业,主攻方向是拿手术刀的手如何稳定地给自己倒酒。
现在,我是这个叫狼传的操蛋县城里,一座更操蛋的道观三清观的代理观主。说白了,就是个看庙的。
我爹退休前最大的唯心主义操作,就是托关系把我塞进了这个唯心主义的大本营。他的理论是,让我离那些红尘俗世远点,清心寡欲,养养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妈的,清心寡欲。
他怎么不说直接给我化学阉割了呢。我每天对着三清那三张面无表情的泥脸,思考的不是道法自然,而是细胞凋亡。
宇宙最终会热寂,一切归于冰冷和虚无,跟我现在每天早上被冻醒的感觉,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殊途同归。
闹钟没响,被尿憋醒也是常态。
我闭着眼在床上摸索裤子,摸了半天,摸到一手冰凉的、带着潮气的布料。
睁开眼,是那件洗了没干透的道袍。又是小雯干的。
孙雯是我们县小学的语文老师。一个长相模糊到你跟她对视三秒,闭上眼就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的女人。
她就是那种扔人堆里自带隐身功能的角色。可她偏偏看上我了。
她几乎每天都来,风雨无阻。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虔诚,给我送吃的,帮我洗衣服,然后坐在蒲团上,用一种看她亲手捏出来的泥菩萨的眼神看着我。
我把冰凉的道袍扔到一边,从床底下摸出一条还算干爽的秋裤套上。
镜子里的人,头发乱得像个鸟窝,眼袋耷拉着,比我兜里的钱还空。我看着自己,忽然想起了晓月。
晓月。平时感觉不到。
她是我医学院的同学,我的前女友,我青春期所有荷尔蒙的终极幻想和唯一出口。
她笑起来的样子,像南方的阳光打在刚发芽的柳树上,湿润,温暖,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生命力。
她是我所有精神世界的地基。
后来,地基塌了。一场狗血的、毫无新意的车祸,把她连同我那点可怜的、相信明天会更好的傻逼念头,一起碾成了粉末。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现在这个逼样。一个活着的尸体,靠酒精和尼古丁维持着基本的生命体征,唯一的生理活动,就是呼吸和等待死亡。
我趿拉着拖鞋,走到大殿。香炉里的香早就灭了,只剩下一截黑色的尸体。
看门的老张头正缩在角落里,揣着手,哈着白气。他看见我,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看到了救星。
观主,还以为您今儿起不来了呢。
我没理他,走到功德箱前头,拿钥匙打开,从里面摸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块钱。
这是昨天一个游客塞进来的。我把钱揣兜里,这是今天的酒钱。老张头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啥,无非是功德箱的钱不能乱动。
看什么看,我没好气地说,三清祖师爷要用钱,会自己托梦给我。这是他们昨晚批的条子。
老张头叹了口气,把头缩回棉袄里,不说话了。
我走到神像前,拿起三炷香,用打火机点燃。火苗舔着香头,冒出一缕歪歪扭扭的青烟。
我看着那三张泥胎木塑的脸,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
他们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知道,是小雯来了。她总是踩着这个点到,比县政府的班车还准。
陈河,她轻声叫我,我给你带了早饭。小米粥,还热着呢。
她把一个保温饭盒放在供桌上,就在功德箱旁边。然后,像往常一样,走到一个蒲团前,跪下,毕恭毕敬地对着神像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她就坐在那里,看着我,眼睛里那种熟悉的、让我窒息的光又亮起来了。
早课要开始了吗她问。
我没说话,把手里的香插进香炉里。大殿里就我们三个人,我,老张头,还有她这个唯一的信众。
我清了清嗓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我开始念《道德经》,我念着这些连我自己一个字都不信的经文,眼神却瞟着她放在那儿的保温饭盒。我想的不是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而是这小米粥,能不能稍微暖一下我那坨被冻成晶体的玩意儿。
小雯听得一脸虔诚,仿佛我念的不是经,是能让她原地飞升的咒语。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她的爱,就像她手背上那片因为焦虑和反复搓洗而加重的湿疹一样,是一种病态的、徒劳的、让人看了就烦的玩意儿。红红的一片,像一块狗皮膏药,贴在我眼前,撕都撕不掉。
我加快了语速,只想赶紧结束这场荒谬的仪式。老张头在角落里已经开始打瞌睡了。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念完了。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老张头轻微的鼾声。
小雯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把饭盒往我这边推了推。
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她又从兜里掏出一封信,信封是那种粉色的、带着廉价香味的学生信纸。这个……你晚上再看。
我看着那封信,像看着一个即将爆炸的炸弹。我受够了她那些充满了错别字和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我没接饭盒,只把信拿过来,胡乱塞进道袍宽大的袖子里。
以后别送了。我说,我不饿。
小雯的脸白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她只是点了点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湿疹,下意识地挠了挠。
那我……先走了。她小声说,然后转身,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快步走出了大殿。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灰蒙蒙的天光里,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只有一种更深的虚无。我操,陈河,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逼。
我拧开保温饭盒,小米粥的热气扑了我一脸。我舀了一勺,塞进嘴里。
真他妈的烫。

中午,太阳跟死了一样,挂在天上,一点热气儿都没有。
我喝了两口粥,胃里暖和了一点,就又开始犯懒。我缩在后院的躺椅上,盖着一张破棉被,假装自己是一株准备冬眠的植物。
就在我快要迷糊过去,老张头跑进来,一脸便秘的表情。
观主,有人找。
不见。我说,眼睛都没睁。告诉他,想算命出门左转找王半仙,想烧香自己买,想出家我们这儿不包食宿。
不是啊观主,老张头急了,是城西养鱼的老宋,带着他媳妇儿。看那样子,是真遇上事儿了,哭丧着脸呢。
老宋。我想起来了,一个挺老实巴交的男人,黑,瘦,手上的茧子比我念过的经文还厚。
前几年他鱼塘开张,还特地来上了柱头香,往功德箱里塞了两百块钱。在狼传这地方,这算是一笔巨款了。看在这两百块钱的面子上,我叹了口气,从躺椅上坐起来。
让他们进来吧。
老宋和他媳妇儿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老宋的脸,比这冬天的天色还难看,灰扑扑的,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媳妇儿眼睛红肿,显然是刚哭过。一看到我,那女人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观主,您救救我们家老宋吧!求求您了!
我最烦这个。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心理医生。我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我皱了皱眉,对老宋说:起来说话。有事儿说事儿。
老宋把他媳妇儿扶起来,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观主,完了。全完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递给我。
是《狼传日报》,我们这儿的县报。我打开一看,头版一个黑体大标题:《狼尾河水质污染调查报告:重金属超标,生态系统面临崩溃》。
文章里写得明明白白,上游那几家半死不活的化工厂,几十年来排的污水,已经把狼尾河的底泥给彻底渗透了。专家说,这种污染是不可逆的,就算现在开始治理,没个三五十年也缓不过来。河里的鱼虾,体内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人吃了,轻则神经系统受损,重则致癌、致畸。
老宋的鱼塘,引的就是狼尾河的水。
我的鱼……老宋的声音像漏了气的风箱,全完了。一塘的鱼,都得埋了。我这半辈子的心血……没了。
他媳妇儿在旁边又开始抹眼泪。
钱没了就没了,人没事儿就行。可他……他这几天跟丢了魂儿一样,不吃不喝,就盯着河看。昨天晚上,他跟我说,这水都毒了,地也毒了,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都是畸形他说活着没意思,没盼头了……观主,我怕他想不开啊!
我看着老宋那张绝望的脸,那张被现实一拳打蒙了、找不到北的脸。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同情。奇怪的是,我心里反而升起一股无名火。一股邪火。
他的绝望,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自己的德行。我们都一样,都被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无处不在的力量给操翻在地。
只不过他的力量是重金属,我的力量是晓月的死。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观主,您是修道的人,您跟神仙能说上话。您说,这老天爷……道祖爷……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这些老实人我们做错了什么这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人活着,受这么多苦,到底图个啥
图个啥
我也想问,图个啥图精子遇上卵子那一瞬间的快乐图多巴胺在脑子里放的一场烟花图最后变成一撮无机盐回归大自然
我不想给他灌什么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屁话。那些话,就像吗啡,只能暂时止痛,等药效过了,疼得更厉害。我要做的,是直接截肢。
我一把拉住老宋的胳膊,把他拽到大殿里,拽到三清神像的跟前。
你看着他们。我指着那三张泥胎的脸,你问他们你问问他们,他们他妈的说过一句话吗!
老宋和他媳妇儿都吓傻了。老张头也从角落里探出头,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你信他们我冷笑一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告诉你,我陈河,穿着这身皮,站在这儿每天念着这些狗屁不通的经,我他妈就是一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
神神在哪儿晓月死的时候,我跪在这儿,把头都磕破了,我求他们,我求他们把她还给我。他们放了个屁吗没有!这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随机的、冷冰冰的机器!它碾死你,碾死我,碾死所有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它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老实人,不在乎你磕了多少头,烧了多少香!
我凑到老宋面前。
你觉得你的鱼完了,你的人生就完了你觉得没盼头了我告诉你,我心里那个窟窿,比你那个鱼塘大多了!我的世界,从七年前就他妈是一片废墟了!我每天活着,就是为了证明一件事:一切都毫无意义。信仰,希望,爱,都是他妈的自慰!你现在这点痛苦,算个屁!你起码还知道为什么痛苦,你的痛苦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重金属。我的痛苦是虚空,是无,是整个宇宙的沉默!
我像倒垃圾一样,把我这几年积攒的所有怨气、毒汁、和腐烂的虚无,一股脑地全喷在了老宋的脸上。
他媳妇儿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尖叫,冲过来抱着老宋,哭得撕心裂肺。你个天杀的道士!我们是来求你救命的,你这是要他的命啊!你安的什么心!老宋,老宋你别听他的,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她半拖半拽地,把像个木偶一样的老宋拉走了。
大殿里又恢复了死寂。老张头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我站在神像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那通发泄,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觉得有点爽,又觉得有点悲哀。我把另一个人也拖进了我的地狱,但这并没有让我的地狱变得暖和一点。
我走到功德箱前,把手伸进去,摸出了那两张十块钱。
我得去喝一杯。
现在,立刻,马上。

县城唯一的酒吧,叫七年。老板是我发小,胖子。一个把所有人生理想都投入到长膘事业上的男人。酒吧的名字是他起的,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七年之痒嘛,人生就是不断地瘙痒和厌倦。我深以为然。
我进去的时候,酒吧里一个人都没有。下午三点,不是喝酒的时候。胖子正在吧台后面擦杯子,看见我,眼皮都没抬。
又来赊账
功德箱今天有进项。我把两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拍在吧台上。来杯最烈的。二锅头兑伏特加,别加冰。
胖子瞥了我一眼。你丫迟早喝死在哪个阴沟里。嘴上这么说,手还是很诚实地给我兑了一杯。
我端起酒杯,一口灌下去。喉咙里像着了火,一股辛辣的暖流直冲胃里,然后散布到四肢百骸。冻僵的身体,好像活过来了一点。
你今天不对劲儿。胖子说,脸白得跟刚从福尔马林里捞出来似的。
刚干了件缺德事。我说,把杯子推过去,再来一杯。
胖子给我续上。说来听听,让我也缺德一下。
我就把老宋的事儿,原封不动地跟他说了。我说我怎么把他那点可怜的希望给掐灭了,怎么把我自己的虚无当成真理喂给了他。我以为胖子会骂我,或者劝我。
结果胖子听完,沉默了半天,说:你说的……好像也没错。
我愣住了。
这世界,本来就是个操蛋玩意儿。有的人,靠着点念想活着。你不过是把他那点念想给戳破了。早晚的事儿。他顿了顿,看着我,不过,陈河,你有没有想过,你戳破他的念想,是因为你自个儿的念想先破了你见不得别人还有那玩意儿。
我没说话,端起酒杯又是一口。酒精开始上头了,世界有点晃。我从道袍的袖子里,摸出了小雯给我的那封信。粉色的信封,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特别扎眼。
哟,情书啊。胖子挤眉弄眼地,那个小学老师
我把信封撕开。一股廉价的茉莉花香水味儿冲进鼻子,呛得我有点想吐。信纸是那种带横线的,小雯的字写得很娟秀,一笔一划,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认真。
陈河:
见信如唔。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给你写信。可能有些话,当着你的面,我总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你心里苦。每次看到你一个人坐在大殿里,看着神像发呆,我就觉得,你不是在看神仙,你是在看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的背影,看上去特别孤独,像一棵长在悬崖上的树,风越大,你站得越直,但也越孤单。
很多人都觉得你怪,觉得你丧,觉得你是个不称职的道士。但我觉得,你比谁都真实。你的丧,不是无病呻吟,是一种很深的……很深的痛。我教语文的,但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就好像,你的灵魂里,缺了一块。
我偷偷打听过你的事。我知道晓月。我知道她对你有多重要。我不敢说我能懂你的痛苦,因为我没有经历过那种失去。但我只想告诉你,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里。活着的人,要往前看。
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所谓的‘忧郁气质’,也不是因为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我就是喜欢你。喜欢看你皱着眉头的样子,喜欢听你念那些连自己都不信的经文。我觉得,在你那层厚厚的、冰冷的壳下面,藏着一个特别温暖、特别柔软的灵魂。只是它被冻住了。
我没什么能为你做的。只能每天给你送点吃的,帮你洗洗衣服。我知道你烦我,觉得我多管闲事。但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控制不住自己。我总觉得,只要我一直在,万一哪天,你那颗被冻住的心,需要一点点温度呢
好了,不写了。写得乱七八糟的。
你别烦我。
孙雯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没有感动。
她懂个屁。
她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爱,就像她手上的湿疹,是一种无药可救的、盲目的、让人恶心的自我感动。她以为她是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能用她那点稀薄的、兑了水的同情心来拯救我她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等待她来温暖的流浪狗
她竟然敢提晓月。她以为她是谁
我抓起那封信,想把它揉成一团,但手指因为酒精和愤怒而有些不听使唤。最后,我一把将信纸撕成了两半,又撕成了四半,八半……直到它变成一堆粉色的碎屑。
操。我骂了一句,把纸屑扔在吧台上。
胖子看着那堆碎纸,摇了摇头。陈河,你真是个畜生。有姑娘这么对你,你还不知足。
你懂个毛。我吼道,这种爱,比恨还让人窒息。她不是爱我,她是爱上了一个她自己想象出来的、需要被拯救的英雄。我不是英雄,我是个混蛋,是个懦夫,是个躲在死人影子里苟延残喘的废物!
我把杯里最后一点酒喝完,把杯子重重地顿在吧台上。
结账。
还差八十。胖子说。
记账上。
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吧。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像是要塌下来一样。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三清观那个冰窖,我不想回。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昏黄的光,照着这个破败县城里一张张麻木的脸。
每个人都像是在梦游。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我划开接听,里面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
喂,是陈河,陈观主吗
我是。你哪位
我是城关派出所的老刘。有点事儿……想请你过来一下。老刘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你认识一个叫宋建军的人吗搞水产养殖的那个。
我的心,咯噔一下。
认识。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他死了。老刘说,在狼尾河边上,用打鱼的土铳,把自己给崩了。
我感觉我血液里的酒精,瞬间凝固了。
他老婆说……他今天下午从你那儿回去之后,人就不对劲了。所以……想请你过来,辨认一下现场,做个笔录。
我握着手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世界在我眼前旋转,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老刘那句把自己给崩了,在我脑子里无限循环播放。
我杀了一个人。
用我的虚无,用我的绝望,用我那套操蛋的、自以为是的真理。
我杀了一个人。

狼尾河边上,拉起了警戒线。几辆警车的顶灯无声地闪烁着,红蓝相间的鬼火,把周围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天已经全黑了,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在冰冷的空气里晃来晃去。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映着岸上的光,像一块破碎的玻璃。空气里有股子淡淡的腥味,不知道是河水的味道,还是血的味道。
我拨开人群,走了进去。老刘看见我,迎了上来,递给我一支烟。
节哀。他说,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没接烟,摇了摇头。我走到那具被白布盖着的尸体旁边。风吹起白布的一角,我看到了老宋那双没合上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瞪着这片铁青色的、狗娘养的天空。他的半个脑袋已经没了,黑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糊在一起,凝固在枯黄的草地上。场面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恶心,只是冷。
老宋的媳妇儿瘫在不远处,已经哭不出声了,像一滩烂泥。几个邻居围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我看着老宋的尸体,脑子里一片空白。
看,这就是我说的。一切都毫无意义。生命脆弱得像个笑话。砰的一声,就没了。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我甚至觉得,我没错。我只是提前告诉了他真相。他承受不住,那是他自己的问题。这操蛋的世界,本来就不是为弱者准备的。
就在我这么想着,给自己那点可怜的冷漠寻找理论依据的时候,我看到了她。
孙雯。
她就站在人群的外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她没有看那具尸体,也没有看那些哭泣的人。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
路灯和警灯的光交错地打在她脸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沉寂的、看穿一切的悲哀。
她拨开人群,朝我走过来。高跟鞋踩在结了冰的泥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平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陈河,她说,你把他心里的最后一根蜡烛吹灭了,你满意了吗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你觉得,把所有人都拖进你的黑暗里,让全世界都跟你一样绝望,你就安全了,是吗
你躲在那个叫晓月的影子里,像个不敢见光的鬼。你用她的死去惩罚你自己,再用你自己的痛苦去折磨所有想靠近你的人。你觉得这样很酷很深刻很有范儿
陈河,你就是个懦夫。
你毁掉所有美好的东西,毁掉所有对你好的东西,只是因为你害怕。你害怕拥有,因为你害怕再次失去。所以你干脆什么都不要。
我被她说中了。这个我一直看不起的、长相模糊的、手上有湿疹的女人,她像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一伸手就搭准了我最虚弱的命门。
我恼羞成怒。
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周围的人都向我们看来。老刘皱着眉,想过来拉我。
我就是个懦夫!我就是个混蛋!怎么样!碍着你什么事了!我指着她的鼻子,用我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语攻击她,你以为你那点廉价的同情心能拯救谁你每天像个苍蝇一样围着我转,给我送饭,洗衣服,写那些狗屁不通的信,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可笑吗你看看你那张脸,扔人堆里都找不着!你看看你手上那片恶心的湿疹!你觉得我会喜欢你!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把所有对这个世界的恨,对自己的恨,对老宋的死的恐惧,全都发泄在了这个唯一对我好的人身上。
我告诉你,孙雯!你永远,永远也比不上晓月的一根头发!她死了,都比你这个活生生的人要真实一万倍!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我说完了。世界安静了。
小雯就那么站着,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她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在微微颤抖。
她看着我,眼神里那最后一丝悲哀,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彻底的空茫。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黑暗里。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闪烁的警灯和无边的夜色中。
我赢了。
我把最后一个试图走进我世界的人,也赶跑了。
我站在狼尾河的冷风里,突然想放声大笑。但我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灌满了我的胸膛。
我操。
我好像……把最后一点光,也亲手掐灭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三清观的。
我的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像在跋涉。狼传县城的夜,黑得像一盆泼翻的墨。我没有走大路,专挑那些没有路灯的、漆黑的小巷子穿。我像个幽灵,一个真正的鬼,飘荡在我自己亲手搭建的、无边无际的地狱里。
三清观的大门虚掩着,门轴发出一声垂死的呻吟。老张头还没睡,缩在门房的小床上,就着一盏昏暗的台灯,听着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里,一个女声在嗲声嗲气地播报着什么情感故事。
他看见我,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
观主,您回来了。吃饭了吗
我没理他,径直往大殿走去。我的身体是空的,胃是空的,脑子也是空的。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我吹散。
大殿里比外面还冷。那三尊神像,在黑暗里矗着,像三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没有答案,只有压迫。我走到供桌前,借着从门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看到了早上小雯送来的那个保温饭盒。它还放在那里,像一个固执的证据。
我站了很久。
老张头跟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观主,都这个点了……晚课……还做吗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今儿……一个人都没有了。
一个人都没有了。
是啊。信我的人,被我亲手推下了悬崖。爱我的人,被我用最恶毒的语言刺得体无完肤。现在,这个冰冷的大殿里,只剩下我,一个骗子,和三尊泥胎。
我突然觉得,这才是最他妈真实的场景。
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
空。
冷。
死寂。
做。我说。
老张头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他迟疑地哦了一声,走过去,把大殿里的几盏长明灯点亮了。昏黄的灯光,勉强驱散了一点黑暗。
我走到神像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我闻到了空气里残留的、廉价的茉莉花香水味。我看到了地上我撕碎的那些粉色的纸屑。
我闭上眼睛。晓月的脸,老宋的脸,小雯的脸,在我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地转。一张张脸,最后都变成了我自己的脸。那张在镜子里看到的、写满了活该的、傻逼一样的脸。
我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开始念那些空洞的、毫无意义的经文。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门口传来了吱呀一声轻响。
我睁开眼。
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人。
是孙雯。
她走了进来。走到她平时总是坐的那个蒲团前,就是离我不远,靠右的那个位置。然后,她坐了下来。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神像。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那双布满了红色湿疹的手。
大殿里,一片死寂。只有长明灯的火苗,在轻微地跳动。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被我伤得最深,却又唯一回来的人。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是因为同情是因为怜悯还是因为她那该死的、愚蠢的、不合时宜的爱
或者,她跟我一样,只是因为无处可去。
我看着空荡荡的大殿里,这个唯一的信众。
然后,我清了清嗓子。
对着三清神像,也对着她,或者,只是对着这片无边无际的、冷得像铁一样的虚空。
一字一句地,开始念起了《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
道言:昔于始青天中,碧落空歌,大浮黎土。受元始度人,无量上品……
我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回荡。
没有答案。
也没有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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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