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笨熊的爪子笨拙地拨弄着地上那堆纠缠不清的藤蔓,粗壮的手指头总是不听使唤,不是这里绕住了,就是那里打了个死疙瘩。他闷头折腾着,豆大的汗珠沿着圆滚滚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干燥的泥土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七月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林间,一丝风也没有,连平日里聒噪的蝉都像是被黏稠的热浪糊住了嘴,偶尔才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嘶鸣。
噗嗤——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从旁边传来。笨笨熊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那只皮毛油亮的火红狐狸。狐狸正悠闲地靠在一棵大树上,尾巴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面,那双狭长狡黠的眼睛里盛满了戏谑。哎哟喂,我说笨笨熊,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狐狸拖长了腔调,声音甜腻腻的,像裹了一层厚厚的蜂蜜,底下却藏着针尖,这么热得天儿,不找个阴凉地方歇歇爪子,倒跟这堆烂藤子较上劲了瞧瞧你这架势,知道的你在编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它们打群架呢!
笨笨熊的耳朵尖不易察觉地抖了抖,沾着泥土和汗水的绒毛下,皮肤悄悄漫上一层红晕。他没吭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粗胖的手指更加努力地去掰扯那个顽固的藤蔓结,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啧啧,狐狸踱着方步凑近了些,绕着那堆藤蔓转了个圈,像在检阅一件极其滑稽的展品,我说你呀,名字可真没起错!笨笨熊,笨笨熊,笨得哟,整个森林都找不出第二个来!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引得附近几只正在啃食草根的野兔也停下了动作,支棱着长耳朵好奇地张望。看看人家聪明的,狐狸得意地甩了甩尾巴,下巴朝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一扬,喏,学学我不好吗数数河里游过去的鱼,既凉快,又能长见识。哪像你,费这牛鼻子老劲,弄些没用的玩意儿等雨季真来了,你这破藤子编的玩意儿,能顶个啥用还不是大水一冲就散架!
笨笨熊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喉咙里像堵了一团干草。他想说,老熊爷爷说过,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发过可怕的大水,就是靠结实的藤网把大家聚在一起才得救的。可那些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力气冲破喉咙。他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缠绕的动作,粗糙的藤蔓纤维在他厚实的掌心里摩擦,留下浅浅的红痕。
哼,跟块木头似的,说也白说!狐狸见笨笨熊毫无反应,自觉无趣,悻悻地撇了撇嘴,转身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了,那火红的尾巴尖还高高地翘着,像一面胜利的小旗。
笨笨熊默默松了口气。然而,麻烦并未结束。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泥土和汗腺气息的味道猛地逼近,一个庞大的黑影笼罩了他。是野猪壮壮,他刚在泥坑里打完滚,浑身湿漉漉、脏兮兮的泥浆还在往下淌,一对粗壮的獠牙闪着蛮横的光。
喂,挡道了,傻大个儿!壮壮的声音如同闷雷,带着不耐烦的嗡嗡声,他根本没打算绕开,庞大的身躯像一辆失控的小坦克,径直朝笨笨熊和那堆藤蔓撞了过来。
哎!笨笨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得踉跄着向后跌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扬起一小片尘土。更糟糕的是,他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一小卷藤蔓,被壮壮沉重的大蹄子咔嚓一声,结结实实地踩在了烂泥里,瞬间糊得面目全非。
哈哈哈!壮壮看着笨笨熊狼狈的样子,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仿佛这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情,瞧你这熊样!软绵绵的,像个没骨头的面团!这点藤子,还不够我壮壮一脚踩的!趁早扔了吧,废物!他嘲弄地踢了一脚地上被踩烂的藤蔓,大摇大摆地晃着沾满泥浆的屁股走开了。
笨笨熊坐在地上,手掌和屁股都火辣辣地疼。他愣愣地看着泥地里那团被踩扁的、沾满污迹的藤蔓,那是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心血。一股巨大的委屈猛地冲上鼻尖,酸涩得他眼睛发胀。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阵酸楚狠狠压了下去。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土,只是弯下腰,伸出那双沾满泥巴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团被踩烂的藤蔓从泥里一点点抠出来,又摸默地从旁边拖过新的藤条,重新开始缠绕、打结。粗糙的藤刺扎进了他的指缝,渗出血珠,混着泥水,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
笨笨熊,你还好吗一个温和轻柔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关切。是鹿小姐。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清澈的眼睛里映着笨笨熊狼狈的身影。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俯下身,用灵巧的嘴和角,帮笨笨熊把几根特别粗硬、难以弯曲的老藤从乱麻般的藤堆里挑了出来,轻轻放在他手边。
笨笨熊抬起头,看着鹿小姐温和的眼睛,终于小声地、含混不清地挤出了两个字:……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鹿小姐轻轻蹭了蹭他的肩膀,留下一点无声的安慰,便转身轻盈地离开了。笨笨熊低下头,继续编织。阳光透过越来越密的云层缝隙,落在他宽阔而沉默的背上。
天空阴沉得如同打翻了的墨缸,低垂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树冠之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土腥味,粘稠得仿佛能攥出水来。笨笨熊依旧坐在他常待的那片林间空地上,笨拙而固执地对付着手中越来越大的藤蔓网。藤网已经有了一个粗糙的雏形,像个巨大而歪扭的盘子。他身边散落着更多的藤条,还有几枚被剥开吃掉的橡子壳——那是他唯一的食物。他太专注了,手指被坚韧的藤蔓勒出了深深的红痕,甚至有些地方破了皮,渗出细小的血珠,他也只是胡乱地在毛上蹭蹭。
火红的狐狸不知又从哪个角落溜达了出来,他远远地停下脚步,那双狭长的眼睛扫过笨笨熊身边堆积的藤条和那个不成形的藤网,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刻薄的弧度。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笨笨熊听得清清楚楚:
哟,还在搞你这‘诺亚方舟’呐狐狸的语气里充满了夸张的惊讶和毫不掩饰的嘲弄,我说笨笨熊,你该不会真以为靠这堆破藤子,就能把大伙儿都运到天上去避雨吧哈哈哈!他夸张地捂着肚子笑了几声,随即又换上一种语重心长的假惺惺姿态,听我一句劝,别瞎忙活了!有这功夫,不如跟哥学点实在的。瞧瞧——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小把晒干的蘑菇和几颗漂亮的浆果,炫耀似的在爪子里掂了掂,这才是聪明兽该囤的东西!等大水真来了,躲在高处,有吃有喝,管他外面洪水滔天!你这破网嘿,怕是连只田鼠都兜不住,还想救命省省力气吧!
狐狸尖刻的话语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笨笨熊的心上。笨笨熊编织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厚实的肩膀不易察觉地塌下去一点。他盯着自己满是伤痕和泥污的爪子,那上面还沾着几根粗糙的藤丝。狐狸的嘲笑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要把所有憋屈都吸进去,然后重重地呼出来。他不再看狐狸,也不回应,只是更用力地拉扯着手中的藤蔓,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拧进那坚韧的纤维里。藤蔓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也在抗议这粗暴的对待。
狐狸见他依旧像块沉默的石头,自觉无趣,撇了撇嘴,揣着他那点聪明兽的储备粮,摇着火红的尾巴,一溜烟钻进灌木丛不见了。笨笨熊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布满伤痕的小山。只有那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的编织动作,泄露了他心底翻腾的情绪。他拿起一颗橡子,塞进嘴里,用力地嚼着,仿佛嚼碎的是那些刺耳的笑声。
酝酿了整整三天的暴雨,终于在入夜时分以一种毁天灭地的姿态倾泻下来。起初是沉重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树叶上、泥土上,像无数面小鼓在疯狂擂动。很快,这鼓点就汇成了狂暴的轰鸣,雨水不再是滴落,而是天河倒悬般从漆黑的夜幕里泼下来。狂风在树木间凄厉地呼啸、撕扯,碗口粗的树枝被轻易折断,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如同森林痛苦的呻吟。闪电像愤怒的银蛇,撕裂厚重的天幕,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大地,随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紧随其后的炸雷在头顶爆开,震得大地都在簌簌发抖。
河水,那条平日里温顺地环绕着森林的绸带,此刻彻底撕下了伪装。浑浊的、裹挟着泥沙、断枝和无数残骸的巨浪,咆哮着冲垮了堤岸,像一群狂暴的黄色巨兽,疯狂地扑向低洼的林地。笨笨熊那简陋的小树洞,几乎是瞬间就被汹涌的泥水灌满、淹没。他抱着一小捆紧急抢救出来的藤蔓,仓皇地爬上了离他最近的一棵老橡树粗壮的枝桠。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冻得他浑身发抖,牙齿咯咯打颤。
借着闪电短暂而刺眼的光芒,笨笨熊惊恐地看到,周围几棵更高大的树上,影影绰绰地晃动着熟悉的身影。那棵最高的云杉上,紧紧抱着树干的,不正是得意洋洋数鱼的狐狸吗他那身引以为傲的火红皮毛被雨水浇得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平日的讥诮,只剩下惊惶失措。旁边一棵山毛榉的树冠里,野猪壮壮庞大的身躯死死卡在几根粗枝间,笨重的獠牙徒劳地向上仰着,每一次巨浪扑来,都撞得树干剧烈摇晃,他那双小眼睛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绝望的呜咽。更远处,还有其他动物模糊的影子在风雨飘摇的树上挣扎、哭喊,声音被巨大的雷雨声撕扯得断断续续。
洪水还在疯狂上涨,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整棵被连根拔起的大树、破碎的鸟巢、动物的窝棚残骸……水流湍急,打着可怕的漩涡。每一次巨浪扑打在树干上,都引起一阵剧烈的摇晃,树上的动物们就爆发出一阵惊恐绝望的尖叫。笨笨熊所在的橡树还算稳固,但水位已经逼近了他所在的枝桠。他死死抱着树干,冰冷的恐惧顺着雨水流遍全身。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怀里那捆被雨水浸透、显得更加沉重的藤蔓网。
喂!笨笨熊!你,你那堆破藤子呢一个尖利、颤抖、带着哭腔的声音穿透风雨传来。是狐狸!他死死抱着云杉树干,身体像风中的枯叶一样抖个不停,眼睛死死盯着笨笨熊,或者说,盯着他怀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里面闪烁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疯狂希冀。
笨笨熊!救……救命啊!野猪壮壮的嚎叫也响了起来,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水……水要淹上来了!树……树快撑不住了!熊大哥!熊大哥救命啊!他庞大的身体每一次随着树干摇晃,都发出令人心颤的吱呀声。
笨笨熊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毛发不断流下,让他一阵阵地打着寒颤。他低头看着怀里那捆湿漉漉、沉甸甸的藤蔓网,又抬头望向风雨中那些岌岌可危的身影和充满绝望的眼睛。狐狸的尖叫和壮壮的哀嚎像冰冷的针,刺破雨幕扎进他的耳朵。没有任何犹豫,笨笨熊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味的空气,用尽全力稳住自己在湿滑树枝上的身体。他开始奋力将怀中那团巨大的、湿透的藤蔓网展开。
雨水让藤蔓变得又冷又滑,异常沉重。笨笨熊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动作显得更加笨拙。他咬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用力的闷哼,粗壮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藤网纠缠着,几次差点从他湿漉漉的爪子里滑脱。他几乎是用整个身体去压制、去梳理,汗水混着雨水从额头滚落。终于,那张由无数藤条紧密缠绕、打结而成的粗糙大网,在他笨拙却异常坚定的努力下,被艰难地撑开了,像一个巨大而坚韧的怀抱,朝着周围几棵树上惊恐的伙伴们延伸过去。
快!抓,抓紧!笨笨熊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变了调,嘶哑而模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奋力将藤网的一端抛向离他最近的、抱着树干瑟瑟发抖的鹿小姐。抓牢藤子!
鹿小姐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她立刻伸出前蹄,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了抛来的藤网边缘。藤蔓粗糙而冰凉,却异常坚韧,传递来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固感。
这边!野猪!笨笨熊又转向壮壮的方向,奋力将藤网的另一部分推过去。壮壮被摇晃的树干甩得七荤八素,看到那抛来的藤蔓,几乎是出于求生的本能,用他那沾满泥浆的獠牙和巨大的前蹄,死死钩住了藤蔓。他庞大的体重让整张网猛地一沉,笨笨熊在树上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滑下去,他闷哼一声,双脚死死抵住树干的缝隙,用宽阔的后背作为支点,拼尽全力拉紧了藤网。
狐狸!抓住!笨笨熊朝着最高的云杉树喊道,将藤网的中心奋力向上抛去。
狐狸看着那在风雨中晃动、沾满泥水的藤网,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得救的渴望,更有对那破藤子本能的轻视和一丝残留的倨傲。就在他犹豫的一刹那,一个巨大的旋涡在云杉树根部猛地形成,浑浊的洪水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向树干!
轰——咔!
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云杉树本就扎根在松软的河岸,在这狂暴的撞击下,根部发出了可怕的断裂声!整棵大树剧烈地倾斜!
啊——!狐狸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他感到爪下一空,身体瞬间失重,被抛离了树干!冰冷、污浊、充满死亡气息的洪水瞬间将他吞噬。绝望像冰冷的铁箍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视野里只剩下翻滚的浊浪和无边的黑暗。
狐狸!笨笨熊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过了风雨!那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怒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甚至没有去看脚下那汹涌咆哮、如同巨兽张开大口的洪水。就在狐狸的身影消失在浊浪中的瞬间,笨笨熊那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扑!
噗通!
沉重的落水声被风雨掩盖。冰冷刺骨的洪水瞬间淹没了笨笨熊,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头晕目眩。浑浊的泥水灌入他的口鼻,呛得他几乎窒息。他庞大的身躯在水流中笨拙地翻滚、挣扎,每一次划水蹬腿都显得那么吃力,仿佛一只巨大的、落水的秤砣在徒劳地扑腾。岸上树上的鹿小姐和壮壮发出惊恐的尖叫。
笨笨熊!回来!鹿小姐的声音带着哭腔。
熊大哥!危险!壮壮嘶吼着,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笨笨熊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有一个念头:抓住狐狸!他拼命地划水,巨大的头颅在水浪中沉沉浮浮,每一次艰难地浮出水面,都立刻瞪大眼睛,在翻腾的浊流和漂浮的杂物中疯狂搜寻那一抹熟悉的红色。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黑暗!
就在前方几米处,一个漩涡的边缘,狐狸那火红的身影在浊浪中绝望地沉浮、挣扎,他的爪子徒劳地抓挠着空气,眼看就要被漩涡彻底吞噬!笨笨熊圆睁的眼睛瞬间捕捉到了那个小小的、正在下沉的身影。
呜——!笨笨熊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那是凝聚了所有力量的号角。他不再顾及自己笨拙的泳姿,不再在意汹涌的水流如何撕扯他,四肢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头笨拙却勇猛无畏的攻城锤,朝着狐狸的方向劈开浊浪,奋力冲去!洪水凶狠地拍打着他,每一次都试图将他摁入水底,他呛着水,却死死盯着那个红色的点,粗壮的胳膊每一次划动都拼尽全力。
近了!更近了!
就在狐狸即将被漩涡彻底卷走的那一刹那,笨笨熊巨大的熊掌猛地向前一捞!粗糙厚实的爪子没有一丝犹豫,带着千钧之力,却又是无比精准地一把抓住了狐狸的后颈皮!
哗啦——!
笨笨熊借着水流的浮力,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上挺身!狐狸湿透、冰冷、瑟瑟发抖的小小身体被他从死亡的旋涡边缘硬生生拽了出来!
咳!咳咳咳!狐狸被猛地踢出水面,立刻剧烈地呛咳起来,泥水从他口鼻中喷出。他惊魂未定,浑身瘫软,死亡的冰冷触感还残留在每一根神经末梢。
就在这一瞬间,又一道更加刺眼、更加惨烈的闪电撕裂了墨黑的苍穹!那炫目的白光,如同神祇骤然睁开的巨眼,将整个被洪水肆虐的黑暗世界照得一片惨白,纤毫毕现!
白光清晰地定格了激流中的景象:笨笨熊庞大的身躯在浑浊的洪水中沉浮,大半个胸膛还浸在冰冷的水里。他粗壮的脖颈因用力而青筋暴起,宽阔的熊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呛咳出的泪水。他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得意,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纯粹无比的专注——紧紧盯着自己爪子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生命,仿佛那是他唯一需要守护的珍宝。他那身棕色的皮毛紧紧贴在身上,显得更加庞大而笨拙,水珠沿着他的毛发不断滚落。他牢牢抓着狐狸后颈的爪子,粗糙而稳固,是这狂暴洪流中唯一绝对的安全。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狐狸的眼瞳深处,也烙印在树上所有目睹这一切的动物们眼中。狐狸被笨笨熊有力的爪子提着,冰冷的雨水和洪水顺着他的皮毛往下淌。他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被闪电照亮的熊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嘲笑,没有任何算计,只有一种近乎傻气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专注。一股滚烫的、从未有过的热流猛地冲垮了狐狸心里所有的堤坝。冰冷的水流中,狐狸感到自己的眼眶像被滚烫的岩浆灼烧着,酸胀得难以忍受。他猛地低下头,小小的身体在笨笨熊的爪子里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着冰冷的雨水和泥水,顺着他的脸颊疯狂地流淌下来。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却怎么也抑制不住那崩溃的呜咽和身体的颤抖。
笨笨熊……狐狸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泪水的咸涩和从未有过的巨大震动,我……我才该叫笨笨……笨死了……我……后面的话语被汹涌的泪水和剧烈的哽咽彻底淹没。他把脸深深埋进笨笨熊湿透的、厚实的皮毛里,仿佛要躲藏起自己所有的羞愧和那迟来的、汹涌澎湃的悔恨。冰冷的洪水中,笨笨熊胸膛传来的温热心跳和那沉默而稳固的支撑,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笨笨熊似乎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大脑袋,不明白狐狸为什么突然哭得这么厉害。他笨拙地动了动爪子,把狐狸往自己更靠近胸膛的、相对暖和一点的位置挪了挪,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别哭。抓牢。声音依旧含混不清,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他不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划着水,朝着那张在风雨中顽强伸展的藤蔓网,朝着那几棵象征着生机的树木,奋力地、一爪一爪地游去。每一步都沉重而缓慢,却无比坚定。
当笨笨熊托着湿淋淋、惊魂未定的狐狸,终于被树上焦急等待的鹿小姐和壮壮七手八脚地拉上那棵最粗壮的老橡树时,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肆虐了整夜的暴雨终于显露出疲态,雨点变小了,不再是倾盆而下,而是变成了细密的、冰冷的雨丝。风依旧刮着,却少了几分狂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呜咽。
洪水依旧汹涌,但水位似乎暂时停止了上涨,浑浊的浪涛拍打着树干,发出沉闷的声响。树上挤满了瑟瑟发抖、狼狈不堪的动物们,每一双眼睛都望着橡树主干上那个沉默的、庞大的身影。
笨笨熊靠在最粗壮的树杈上,浑身湿透,毛发凌乱地纠结着,沾满了泥浆和断草。他累极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仿佛风箱拉动的声音。冰冷的雨水和刺骨的寒意让他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一个接一个的大喷嚏猝不及防地爆发出来。
阿——嚏!
这响亮的声音在渐渐平息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笨笨熊有些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抬起湿漉漉的爪子想揉揉发痒的鼻头。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冰凉的东西被轻轻塞进了他宽厚的熊掌里。笨笨熊一愣,低头看去——是几颗饱满滚圆的橡子。每一颗都油亮光滑,显然是精心挑选、珍藏了很久的宝贝。
他顺着那只微微颤抖的小爪子看过去。是狐狸。他那身火红的皮毛此刻黯淡无光,紧紧贴在瘦小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狼狈。他低着头,眼睛又红又肿,不敢看笨笨熊,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和水珠,小声嗫嚅着:……给你……暖……暖和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哽咽。
笨笨熊看着掌心里那几颗珍贵的橡子,又看了看狐狸那湿漉漉、可怜巴巴的样子,圆圆的熊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狐狸要把这么好的东西给他。他习惯性地想推拒,笨拙地张了张嘴:……你……
拿着!狐狸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哭腔,眼圈瞬间又红了,快吃!不许……不许不要!他几乎是命令着,说完又飞快地低下头,肩膀微微抽动。
笨笨熊眨了眨圆圆的眼睛,看着狐狸通红的眼眶和那不容置疑的态度,终于不再推辞。他笨拙地用爪子捏起一颗橡子,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坚硬的果壳和微涩的果肉在齿间被碾碎,一股淡淡的、属于森林的醇厚味道弥漫开来,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他一边嚼,一边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阿——嚏!
树上的动物们默默地看着这一幕。野猪壮壮庞大的身躯动了动,他吭哧吭哧地挪到笨笨熊身边,那双曾经充满蛮横的小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笨拙的、不知如何表达的感激和愧疚。他伸出沾满泥巴的大蹄子,一声不吭地,帮笨笨熊扶住了那卷被雨水泡得更加沉重、边缘有些散开的藤蔓网。他的动作很轻,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仿佛怕碰坏了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
鹿小姐温柔地走上前,用灵巧的嘴轻轻叼起散落在地上的藤条,默默地开始修补藤网上被洪水冲撞拉扯出的破损之处。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动物无声地围拢过来。小松鼠叼来了干燥的苔藓,塞在笨笨熊湿透的脚边;兔子们用小小的爪子,努力理顺那些缠绕打结的藤蔓;就连平日里最胆小的花栗鼠,也鼓起勇气,捧来几片相对完整的大叶子,轻轻盖在笨笨熊还在微微发抖的后背上……
没有欢呼,没有赞美。只有细密的雨丝沙沙地落在树叶上、水面上,和动物们轻微的动作声。一种无声的暖流在冰冷的雨水中悄然弥漫,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笨笨熊坐在那里,看着掌心里的橡子,又看看身边忙碌的身影,再看看那张被大家默默修补、加固着的藤蔓网。那张总是显得有些呆气的熊脸上,慢慢地、慢慢地,绽开了一个极其温暖而纯粹的笑容。雨水顺着他圆圆的鼻头滴落,笑容却像穿透了云层的微光,照亮了他湿漉漉的脸
天光渐亮,雨丝在微明中织成细密的帘幕。一只翅膀沾着水珠的蓝蝴蝶,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安宁吸引,轻轻巧巧地飞了过来,在藤蔓网那粗糙却紧密交织的网格边缘,找到了一个小小的落脚点。它收拢起湿漉漉的翅膀,安静地停驻在那里,像一枚小小的、活着的宝石。
所有动物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温和地追随着那只微小的生灵,最后静静地落在藤蔓网上,又落在那个浑身湿透、笑容温暖而笨拙的大个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