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背叛之痛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生锈的铁钩骤然攫住,猛地从胸腔里朝前狠拽,那剧烈的拉扯感疼得我几乎弓起腰来,每一次吸进气都带着针扎的刺痛,直逼喉咙深处。眼前富丽堂皇的主卧景象光怪陆离地旋转扭曲起来,昂贵的波斯地毯,墙上价值不菲的油画,雕花的欧式大床……都成了模糊晕染开的肮脏色块。光线落在凌乱的丝绸被褥上,刺眼得如同铺着一层碎玻璃。
而碎玻璃中央,裹缠着两具赤/裸的、汗水淋漓的身体。
柳如烟和我弟弟,季博达。
混乱的被单勉强掩盖着重点部位。季博达似乎比我更先一步从情欲的余波里反应过来,他看到僵在门口的我,那双和我有几分相似、却总浸着轻佻的眼眸里,最初的愕然迅速被一层更厚、更令人作呕的得意覆盖。
他非但没有惊慌遮掩,反而朝后靠上松软的鹅绒枕,嘴角扯开,发出一声几乎是嘲讽的嗤笑。他的一条手臂甚至更紧地搂住了柳如烟雪白的肩膀,一个烙印似的宣告。
哥季博达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高潮后的餍足沙哑,像钝刀子刮着我的耳膜,回来这么早啧啧,看来你投资的那个破项目黄得比预期还快嘛
我喉咙紧得如同被浇筑了水泥,视线不受控制地移动,黏在了柳如烟身上。她侧对着我,微卷的黑发散乱地铺在枕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小段天鹅般优美却僵硬的脖颈。而她裸露在被子外的左边锁骨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一道新鲜的、带着瘀红齿痕的咬痕清晰刺目,边缘甚至渗着暧昧的红肿,嚣张地印在白皙的皮肤上,像一个刚打上去、还在滚烫的烙印。
记忆的碎片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清晰得灼痛。
还是这个房间,不过是在很久以前。也是暴雨倾盆的深夜,窗外电闪雷鸣撕扯着天幕,房间里只留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重感冒让我浑身酸软滚烫,烧得昏昏沉沉,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肺撕裂。是她柳如烟,赤着脚从三楼自己的客房跑来,头发凌乱,脸上全是湿漉漉的泪痕,手上紧紧攥着一个浸透了雨水的保温桶。
我妈炖的参汤……她的声音哽咽着,蹲在床边,固执地用小勺把温热的汤水递到我干裂的唇边,用她那单薄的身体固执地挡在我和床前那扇透风、似乎随时会被雷电劈碎的落地窗之间。滚烫的温度从唇舌滑向四肢百骸,也烙进了心底最深处。那时,她的守护是我的整个世界。
而此刻,同样是守护的姿态。她像是从某种僵死的状态中惊醒,纤细的手臂猛地抬起来,颤抖着,却异常用力地张开,如同护雏的母鸟,死死地将季博达那半裸的身体挡在了自己身后。她的手指深深掐进了被子里,指节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她始终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剧烈颤抖着,如同垂死挣扎的蝶翼,却依旧不肯抬起,看门口这个被她推入万丈深渊的我一眼。
心脏被无形的手攥得更紧,几乎爆裂。喉咙里那股腥甜的铁锈味再也压不住。
哥,季博达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残忍和戏谑,穿透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死寂,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看看你现在的落魄样子,裤兜比脸还干净,公司欠了一屁股债,爸气得要把你扫地出门。你能给如烟什么空头支票吗还是你这张写满了‘失败者’的脸
他的眼神轻飘飘地掠过我苍白的脸,像是打量一件早已不合时宜的旧物。
我就不同了,他搂着柳如烟肩膀的手更显得意地紧了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那块被他刚刚啃噬出来的新鲜印痕,公司在我手上蒸蒸日上,老爷子也把信任都给了我。如烟跟着我,才有真正的未来,才有幸福可言。哥,你给不了她的东西,我通通都能给她。
每一字,每一句,都裹挟着淬毒的冰凌,凶狠地往我心口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扎。疼得我指尖麻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从四肢倒流回心脏,冻结在那里。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视野边缘泛起冰冷的、不祥的黑色雾气。
幸福……
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回旋。
我的柳如烟,那个曾经连看到一只流浪猫挨饿都会红了眼圈,把午餐省下偷偷跑去喂它的女孩;那个在暴雨的深夜为我挡住恐惧,一勺勺暖着我冻僵身体的女孩;那个……在漫天飞舞着甜香洁白槐花的春天里,猝不及防踮起脚尖吻住我的女孩……
那天槐树花开得正盛,风像温柔的手,把雪片似的花瓣揉碎了吹下来。其中一片调皮地落进她的颈窝,带着清晨凉意的触碰让她小小地惊呼出声,像被吓到的小兔。我笑着,伸手想替她拂去那抹冰凉。指尖刚触碰到她微凉的肌肤,她却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着我失措的脸。
季明浩……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颤音,然后像花瓣跌落入泥土,快得我来不及反应。温软、带着少女馨香的唇瓣就这么贴了上来,生涩地撞在我微张的唇上。世界瞬间失声,耳畔只剩下花落簌簌和自己的心跳。
那个瞬间的柔软触感,那个刹那的目眩神迷,那个在她唇齿间尝到的、混着槐花清甜气息的微颤……曾经是我行尸走肉般商业生涯里唯一活着的证据,是支撑我熬过每一个尔虞我诈、疲惫不堪夜晚的白月光。
现在,这片月光,这道支撑着我苟延残喘的信念,彻底熄灭了。冰冷、残酷的现实砸下来,不给我一丝喘息的余地。
而我所谓的亲弟弟,就躺在我为她精心布置的婚床上,搂着我的未婚妻,说着我能给她幸福。
呵……幸福……
喉头一阵剧烈翻涌,那股憋闷已久的腥甜终究化为实质的灼痛,冲破了牙关。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呛咳出来,溅在冰冷昂贵的乳白色大理石地砖上。星星点点的猩红,狰狞刺眼。
眼前瞬间黑了。
2
绝望深渊
意识沉入混沌冰冷的海底,像是被巨锤狠狠砸入不见天日的淤泥。唯有那口喷溅在地砖上的腥甜液体,粘稠、发黑,仿佛还带着胸腔里被硬生生撕裂般的痛楚余温,反复灼烧着残留的感官。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又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沉重的眼皮才被一股由内而外、摧毁性的力量强行撬开一线缝隙。
奢华卧室的水晶吊灯光芒依旧刺目,像无数把冰冷的小刀悬在头顶。
视线艰难地聚焦。
人还在。凌乱的床铺。季博达脸上那混合着惊愕与被冒犯般的嫌恶,如同观赏笼中濒死挣扎的困兽,冰冷刻骨。
而柳如烟……柳如烟终于抬起了头。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那双曾蕴藏过夏夜繁星的眼眸空洞得吓人。没有泪光,没有预想中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或祈求。她的目光甚至没有焦距在我惨白的脸上停留一瞬。仅仅是抬起眼皮,如同一个耗尽电量的玩偶执行着最后的指令,视线空洞地投向房间某个角落昂贵的花瓶——那里面或许插着我几天前特意让人去花市运来的最新鲜的白玫瑰。
曾经,她只喜欢槐花。在拥挤吵嚷的花市里,我笑她专挑不值钱的东西看。她会踮起脚凑到我耳边,吐出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一丝狡黠的顽劣:白槐花好啊,开得热闹又不扎眼。不像你,季大少爷,浑身是刺还怕别人不知道你身价昂贵。
当时她眼底闪过的灵动光芒,足以让人抛下整个喧闹的花市。
如今,那些热烈盛放过的白玫瑰,花瓣边缘已经开始无声地卷曲发黑,如同她被践踏成泥的记忆,无声宣判着我的愚蠢。
而她的沉默,那空洞的眼神,甚至不再吝于投向我一眼的姿态,才是最锋利、最彻底的凌迟。一刀一刀,缓慢地剐着心尖上仅存的那点温软血肉。
房间里死寂得令人耳鸣,唯一的声音,是我自己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沉重喘/息。
如烟……
破碎的气音从我唇边溢出,带着自己都无法抑制的颤抖。仿佛只有说出这两个字,才能确认眼前残酷荒谬的一切并非噩梦。
话音未落,柳如烟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震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终于转动了脖颈,那张脸转向我。眼神依旧是空的,像蒙上了一层冰冷的灰翳。她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细密洁白的贝齿紧紧咬住了下唇,用力得几乎要将那柔嫩的肌肤咬破。那只曾温柔拍抚我后背的手,那只曾为我擦拭冷汗的手,此刻依然死死地拦在季博达前方,做出一个坚定不移的守护姿态。
多么忠贞。只是对象换成了我血脉相连的亲弟弟。
你看他的样子!季博达突然拔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尖锐的嘲弄,打破了死寂。他故意用肩膀顶了顶柳如烟的胳膊,让她虚软无力的身体歪斜了一下。跟条快死的疯狗一样!如烟,你还怕他干什么!我们之间的事,还用得着对他解释
他脸上的表情扭曲,一半是胜利者的得意,一半是被我看到这幕的、如同被污泥溅到的恼怒。季明浩,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直呼我的名字,那点仅剩的虚伪亲缘荡然无存,别他妈在这儿装死充可怜!我告诉你,这个家,这份产业,爸已经明确表态只交给我!至于女人嘛……他恶劣地拖长了尾音,如同猫戏老鼠,凭本事吃饭,天经地义!你——不——行!
最后三个字被他像毒钉一样狠狠砸出来,字字见血。
我死死地盯着他那张被欲望和得意扭曲了轮廓的脸,胃里翻搅得厉害,冰冷的怒意顺着脊椎爬升,竟奇异地压制住了撕心裂肺的痛楚。视线挪开,再次落在柳如烟脸上。
她听到了季博达的全部话语。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在听到爸已经明确表态只交给我时,似乎极细微地闪烁了一下,旋即又彻底沉入一片毫无波澜的死海。
好。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血液退潮般从脸部消失,四肢百骸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冰冷。说得好。凭本事吃饭。
我的目光扫过那张狼藉的床,扫过季博达轻蔑的脸,最终定格在柳如烟没有丝毫涟漪的眼睛里,一字一顿:柳如烟,你的‘本事’,我今天……算是,彻底领教了。
说完,我甚至没有再去看他们中任何一个的反应。所有支撑着站立的气力都被瞬间抽空。我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扑向房门,脚步骤然提速,像是逃离瘟疫横行的死地。
撞开房门,走廊尽头奢华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倾泻而下,照亮了墙壁上一张张装裱精致的全家福。照片里,父亲严肃,母亲温柔,季博达年少飞扬,而我……曾经的我,笑容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腼腆和依赖。那个被时光和亲昵钉在这里的曾经的我,此刻仿佛隔着相框玻璃,露出了一个无声而嘲弄的微笑。
心口最后一点残余的温热,被彻底冰封。
身后,那个奢靡又肮脏的卧室里,隐约传来季博达刻意扬起的、如同安抚又如同宣告的笑语,以及柳如烟那压抑到极致的、微不可闻的低泣。
3
家族决裂
我没有停步,反而更快地冲下楼梯。皮鞋急促地踩在光洁得能映出人脸的楼梯上,每一步都沉重地砸在胸腔深处,引发阵阵窒息的闷痛。
客厅里灯火通明,佣人们垂手侍立,像没有生命的背景板。父亲坐在他那张意大利手工定制的真皮沙发上,昂贵的雪茄燃起一缕青烟。听到我几乎要踩碎台阶的下楼声,他抬起眼皮,那双洞悉商场沉浮、此刻却写满冷酷算计的眼眸精准地锁定我。
明浩,回来了他声音沉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问候天气。但那只放在膝盖上、微微蜷曲的、布满老人斑的手,却微妙地暴露了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他身后巨大的落地窗外,一片漆黑,映着室内辉煌的光影,也映出我此刻失魂落魄、如同丧家之犬的倒影。
我脚步在沙发前猛地顿住。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胃里冰冷的恶心感翻腾得更凶。我没有看他身后的倒影,目光直直地刺向他。
你都看见了父亲深吸了一口雪茄,灰白色的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旧锐利得刺人。也好。博达刚给我看了你那个项目的审计报告和债务明细……比预期的窟窿还要大。
他微微倾身向前,烟灰缸被他推到我面前冰冷的玻璃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你自己说,季家还能给你多少时间给你砸进去多少真金白银填你这个无底洞
他顿了顿,雪茄的红点在昏暗光线里明明灭灭,如同他话语间的斟酌和不容置疑的裁决。你弟弟,现在手里握着的项目,都是实打实能带来正向利润的。他和柳家那丫头……我也知道了。事已至此,明浩,父亲的声音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酷,长痛不如短痛。是男人,就拿出点姿态来。
姿态
这两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嘲弄,像淬了毒的冰棱。我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神色端肃的老人,这个给我生命、教我经商之道的父亲。三小时前,他还在书房里拍着我的肩膀,说季家未来的重担需要我们兄弟一起扛。他许诺着未来的股份划分,画着宏大的商业蓝图,话语里满是器重。
多么讽刺。
眼前这个以姿态要求我的男人,眼神深处翻涌的分明是计算——计算着我这个彻底被榨干价值的失败儿子,计算着柳家可能的联姻砝码,计算着他口中实打实能带来利润的小儿子所能赢取的未来。家业传承血脉亲情在这一刻,在冰冷的商业砝码面前,脆弱得像张浸透的废纸。所谓的长痛,原来痛的从来只有我一个人。所谓短痛,也不过是他们迫不及待要清理掉我这块绊脚石!
哈哈……低低的、带着腥气的笑声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逸出,干涩而悲怆。爸……你的算盘,打得真响。我挺直了脊背,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对抗那几乎将我压垮的痛楚与屈辱,目光死死攫住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博达刚从我卧室的床上下来,你就已经算好了……该给他挪位置了,是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砸在死寂的客厅里。
父亲脸上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一丝惊讶和更深沉的愠怒在他眼底翻涌而过。端着托盘准备上茶的管家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季明浩!父亲的语气陡然拔高,不再掩饰他的怒气,注意你的言辞!成王败寇,天经地义!你自己弄垮了摊子,就别怪别人接你的班!连自己身边人都守不住,在这里跟我发什么疯!
守不住……接班我重复着这两个词,舌尖尝到的全是血和铁锈的味道。原来是这样。我突然觉得无比荒谬,那股积压的恨意和无处宣泄的暴怒几乎烧穿我的理智。视线猛地转向落地窗外那片被宅邸灯光映照得模糊的夜色——尤其是那棵伫立在巨大庭院中央、沉默又繁盛的古老槐树!
心头那一直勉强压抑的、凶戾的岩浆骤然冲垮了最后一道理智的堤坝!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瞬间沸腾,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暴虐狂潮席卷了所有感官。
没有再看父亲那张被怒意冲刷的脸,没有理会管家那惊恐的眼神,我猛地转身,像一颗脱离轨道的炮弹冲向连接后院的侧门。
少爷!管家的惊呼声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转瞬即逝。
门被我狠狠撞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庭院里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湿润夜风瞬间涌入鼻腔,带着刺骨的冷意。头顶上方的水晶吊灯明亮异常,惨白地照耀着院落中央那株巨大的、沉默的白槐树。
槐树啊!那些在春日里甜得发腻的清香仿佛还残留在记忆中!那个花瓣漫天飞舞的下午……那个第一次印在我唇上的、生涩柔软的吻……
心脏被狠狠揪住,又狠狠摔在地上碾碎!
耳边是柳如烟轻促的呼吸,眼前是季博达那张得意的脸和她锁骨上狰狞的咬痕!是父亲那冰冷算计的眼神和姿态论!是无处不在的背叛!是踩在脚底还要被唾弃的尊严!
所有的幻灭,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愤怒……轰然爆炸!视线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
我听到了自己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低吼!身体的记忆超越思考——墙角立着一把锋利沉重、园丁用来修剪粗壮枝桠的长柄斧!
冲过去!握住那冰冷的、带着铁锈气味的木柄!
手臂上虬结的青筋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暴起,如同即将挣脱束缚的毒蛇!沉重的长柄斧头被我抡起,带起沉闷的破空之声,冰冷刺骨!
啊——!
积蓄了二十多年的人生重量,亲情的背叛,爱情的幻灭,价值的否定……所有的恨,所有的痛,所有被践踏成泥的尊严,在这一刻全部灌注到双臂,随着那声撕裂夜空的狂啸,狠狠地劈了下去!
咔嚓——!!
斧刃带着千钧之力,斩开了光滑粗壮的树干!木屑如同爆裂的血肉四溅飞散,带着一股新鲜、刺鼻的树木汁液的气息!那道深深的裂口瞬间显现,触目惊心!
但这远远不够!不够啊!
一下!
咔嚓!裂口崩开,深可见骨般的惨白木质纤维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两下!!
轰嚓!巨大的枝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棵树剧烈地晃动起来,茂密的枝叶痛苦地颤抖,无数的白色花瓣如同失去生命的雪片,在冰冷的空气里打着旋儿无声坠落,扑簌簌地砸在我的头上、肩上。
三下!
轰隆——!!!
如同巨人的脊梁被斩断!这棵承载了我童年和整个少年、青年最美好憧憬的古树,这株见证了我从懵懂走向成熟,直至爱情如花绽放又骤然凋零的见证者,终于在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中,带着无边的绝望和不甘,轰然倾塌!尘土混合着槐花的残骸冲天而起,瞬间将我淹没!
断裂的树干横陈在眼前,切口狰狞参差。白色的碎花被泥土沾染裹挟,狼藉一片。头顶没了遮挡,庭院里巨大的水晶吊灯光芒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冰冷刺目地照着我一身尘土木屑的狼狈。手里紧握的斧柄沉重得如同铅块,震麻的虎口渗着黏腻的温热——大约是磨破了皮。
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像拉动破烂的风箱,喉咙里那股腥涩始终挥之不去。恨意发泄后的瞬间,只剩下一片刺骨的空洞和寒凉,迅速爬满四肢百骸。我像个刚刚犯下杀戮罪行的傀儡,麻木地站在亲手制造出的狼藉废墟里。
客厅方向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佣人压抑的惊呼。
疯了!他彻底疯了!是管家的声音,尖锐刺耳。
父亲那特有的、沉稳中夹着雷霆震怒的脚步声重重地踏在走廊冰冷的地砖上,一步步逼近这片混乱的院落。
我没有回头。沾满木屑和尘土的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粘腻的感觉更甚。是汗是泪还是虎口渗出的血早已分不清。
这棵古槐,从我有记忆起就扎根在这里。爷爷说,这棵树是和太爷爷同年栽下的,根系盘踞得比这座宅子的地基还要深稳。孩童时我和季博达在树下追逐,槐荫遮挡炎炎烈日,也见证了父亲从普通职员到建立起家族企业的拼搏过程。多少重要决断的商讨,多少家庭聚餐的欢声笑语,都在这片浓荫下发生。
而最铭心刻骨的,是那个早春。
阳光透过初生的嫩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弥漫着槐树特有的、带着青涩的甜香。我和柳如烟并肩坐在院子角落的秋千长椅上,微风拂过她的发丝,扬起几缕柔柔地擦过我的耳廓,痒痒的。她手里捧着一小把掉落的白花,低着头认真地一朵朵挑选着,想给我做一顿槐花饼。她的手指捻着细嫩的花瓣,动作轻柔。阳光跳跃在她光洁的额头和微微垂下的睫毛上,美好的让我舍不得打破那份静谧。
那时的我像个愣头青,满腔滚烫的心绪找不到出口,只能笨拙地试图找些话题。
这花……香味有点怪,闻久了头晕。我没话找话,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掩饰性地抬起手臂虚挡了一下,指尖却不小心扫过她柔软的发顶。
柳如烟的手指微微一顿。她没有立刻抬头,浓密的睫毛扇动了几下,耳根悄悄漫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嘴角却悄然弯起一个小小的、近乎狡黠的弧度。
怪吗她终于抬起头,那双如同浸在水润黑曜石里的眼睛清亮地看着我,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紧张失措的脸。她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拂过心尖,我看有的人……比这花还让人头晕呢。
那一刻,阳光骤然变得明媚刺眼,树影筛落碎金,晃得人目眩神迷。
往事如尖刀,剐蹭着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房,带来一阵新的、空茫的抽痛。每一片飘落的白色花瓣,都像是一块小小的、冰冷的墓碑,埋葬着永不复返的昨日。
那轰然的巨响不仅埋葬了古树,仿佛也彻底摧毁了身后这栋象征着季氏荣光的深宅里,仅存的最后一丝温情脉脉。
孽障!!
父亲裹挟着风暴般的怒火冲了出来,后面跟着脸色煞白的管家和几个胆战心惊探头探脑的佣人。父亲保养得宜的脸此刻气得扭曲,涨成了难看的猪肝色,手指颤抖着指向我,以及那片狼藉的庭院,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撕裂变调。
季明浩!你疯了!你他妈是不是彻底疯了!这树……这树是你太爷爷……是季家的根!你敢动它!你翅膀硬了!我看你不是翅膀硬了,你是想毁了这个家!你给我跪……
根我猛地转过身,毫不退缩地迎上父亲燃烧着暴怒的视线,嘴里那股腥甜的铁锈味浓得化不开,声音嘶哑得像刀刮铁皮,季家的根呵……早就不在我这儿了!我目光如淬火的利箭,刺向客厅方向,穿透那扇落地窗,仿佛要钉死里面那张刺眼的婚床。在您宝贝儿子的床上躺着呢!和您的产业继承人抱在一起!温香软玉!根正苗红!
你……你……父亲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拳击中,管家慌忙要去搀扶,被他粗暴地一把挥开。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因狂怒而丧失了全部儒雅商人的风度,滚!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忤逆的孽种!你给我滚出这个家门!净身出户!一分钱也别想带走!季家没你这号丢人现眼的东西!!
好!那个好字几乎是和父亲吼出滚字的同时脱口而出的,快得几乎毫无间隙。我甚至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致扭曲、如同哭又像笑的表情。虎口撕裂的痛感和口腔里的腥味奇迹般地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一种破罐破摔的畅快。
这份家业,这个姓氏,这栋房子……我的目光冰冷地扫过父亲扭曲的脸,扫过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摆件,最后落在那如同巨大墓碑般横亘在庭院的槐树残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河里凿出来,带着凛冽的寒气,还有那对……我顿了一下,喉结滚动,终于还是咽下了最恶毒的那个词,转而吐出更直接的决绝,都留给你们!我季明浩——
我吸了口气,那口混着血腥味和木屑气息的冷空气直灌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意,却也让我最后两个字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不——稀——罕!
话音未落,我不再有任何留恋地转身,朝着灯火辉煌大门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父亲失控的怒吼和管家的惊呼,似乎是父亲再次气得晕厥。还有隐隐约约的,柳如烟那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从楼上某个窗户飘下来,如同冰凉的蛛丝缠绕在耳边。
那声音让我脚步有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凝滞,只有零点一秒。心头某个最隐蔽的角落,如同被一根尖锐的冰针刺了一下,传来尖锐的钝痛。随即,更猛烈的恨意和冰冷的决绝便迅速冻结了那点微弱的不适。
再痛,还能比得上被最信任的人在心上插上最深的一刀
我挺直脊背,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而有力,在死寂庭院光洁的地面上踏出清晰的、孤绝的回响。夜风吹过空落落的庭院,刮在脸上如同细小的刀片。头顶那片曾为整个宅邸提供浓荫的巨大槐树残骸,无声地躺在那里,光秃秃的切口狰狞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片巨大的、流不出血的伤口。
走到门口,沉重的黑铁雕花大门紧闭着。我没有回头,猛地拉开冰冷的门栓。
门外是沉沉的夜幕,无星无月。城市的轮廓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冷漠地起伏着,如同巨大而陌生的兽脊。
一脚跨出这金碧辉煌的囚笼。
4
底层挣扎
身后是季家。是姓氏,是烙印,是血与骨,是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和最后一刻粉身碎骨的背叛与驱逐。是父亲暴怒扭曲的脸,是柳如烟无声护卫季博达的姿态,是季博达那嚣张得意的宣言,还有这亲手摧毁的、象征着某种终结的槐树残骸。所有的喧嚣、怒吼、哭泣,都在身后那座深宅大院厚重的门壁阻隔下变得模糊、遥远、毫无意义。
城市边缘那个堆满杂物的廉价出租屋里,空气总是凝滞的,混合着一股廉价泡面、汗水和地下管道返上来的、经年累月的潮湿霉味。窗户狭小,对着另一栋居民楼油腻肮脏的后墙。白天的光线吝啬而浑浊,夜晚则是窗外霓虹灯污染天空后残余的那种、死水般沉闷的灰紫色。
只有床头一盏拧得发烫的白炽灯泡,挣扎着圈出一小片昏黄的光晕,像一只孤独的眼。
光晕下是散落的几张皱巴巴的纸片,边缘破损,沾着可疑的油渍——这是我过去三天仅有的食物开支记录。
三天前的傍晚,揣着最后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币,踏进这城市角落一家嘈杂喧嚣的露天劳务市场。没有干净整洁的工程师工作服,没有曾经作为季氏大少爷名片的名表,只剩下一身皱巴巴的廉价T恤长裤,和一张胡子拉碴、眼眶深陷、写满了急需糊口的脸。
空气浑浊,劣质香烟、汗酸味和廉价香水混杂在一起,钻入鼻腔。
人声鼎沸。包工头的喇叭嘶吼着各种工种的名称,唾沫横飞。等待工作的男男女女挤在一起,眼神麻木或焦急地扫过每一个可能的雇主。我站在人群边缘,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影子。
会干什么!一个胳膊上刺着狰狞盘龙纹身、叼着烟卷的中年男子猛地停在我面前,粗嘎的声音盖过周围的嘈杂。
我喉咙有些发干:我……能算账……过去的履历和学位证书此刻如同废纸。
纹身男喷出一口劣质烟圈,直接打断我,上下打量着我单薄的身板,眼神像在掂量一件商品。算账那玩意儿这地方有用看你小子细皮嫩肉,工地搬砖扛水泥!干不干一天八十,管两顿糙米饭!
工地汗水浸透灰尘、每一步都踩着粗粝沙石的感觉瞬间灌入脑海。但口袋里的纸币轻薄得没有一丝分量。嘴唇翕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字:干。
……
三天后。
凌晨四点。城市还在昏睡。我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那间破败的出租屋。身上那套廉价衣服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早已被混合着泥浆、汗水、水泥灰和不明油污浸透板结。肩膀和背脊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酸胀的肌肉,喉咙里满是石灰粉尘的干涩感,稍微吞咽都扯得生疼。裸露在外的皮肤,手臂、脖颈,被烈日曝晒后又接触各种粗砺材料,已经泛红发痒,起了成片的小水泡,像被无数火蚂蚁叮咬过。
身体像被反复压榨过后又粗暴拼凑起来的破布袋,唯一还在运转的本能,是胃部传来的、近乎撕裂的强烈烧灼感。饥饿感凶猛得如同失控的野兽,啃噬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
出租屋的门是那种廉价铁皮材质,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凌晨楼道里格外清晰。浑浊的闷热空气扑面而来,伴随着无法驱散的霉味。
踉跄着走向那个唯一算得上家具的、边缘脱漆的小破桌,上面放着昨天买回来的、仅剩的一袋干硬的榨菜和几个同样冷硬的馒头。手指颤抖得几乎捏不住那个脏兮兮的廉价塑料袋。
袋口被撕开一小点。指尖触碰到冰凉发硬的榨菜和馒头。
几乎就在同时,一股浓烈的、不可抑制的恶心感从胃部深处汹涌窜上,直冲喉咙!呕……
身体猛地弓起!剧烈的干呕迫使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呃……
嘴里全是苦水,带着胆汁的腥涩味道。胃部因为空乏,此刻只剩下痉挛般的抽搐剧痛。冷汗瞬间涌出,从额角、后颈疯狂地淌下,滴落在同样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模糊的视野里,那片昏暗的光线下,桌上廉价塑料袋上印着的几个掉色模糊的英文字母LUXURY,像是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奢侈。
多么奢侈。
曾经。衣帽间里挂满了每一季度从巴黎、米兰空运来的最新款衣帽鞋履,每一个品牌都象征着某个圈层的通行证。父亲为了嘉奖我拿下一个重要项目,拍回一幅我随口提过喜欢的、名字冗长的抽象派油画,价值足以在这座小城全款买下几套不错的地段。私人餐厅的橡木长桌铺着雪白的、永远一尘不染的桌布,精心烹饪的松露、鱼子酱和来自各个产地的名贵食材如同艺术品般被盛装在骨瓷盘盏中……每一件物品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身份和地位。
每一次用餐,甚至每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水,都被打点得一丝不苟。那时柳如烟坐在我对面,眉目如画,灯光从餐厅巨大的水晶灯里倾泻而下,柔和地笼住她。她会放下刀叉,抿着嘴笑:季大少爷,你这顿饭的开销,够我那些贫困学生一个月的书本费了哦。
我那时笑着捏她微凉的手指:那你帮我监督他们,下次我把项目利润提一个点拨过去。
那时的话,带着点炫耀和笃定,也带着对她那份善良心思的了然和不以为意。
此刻,干硬冰凉的馒头残渣沾在唇齿和手背上。胃部的绞痛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揉捏。肩膀上水泥压碾过的灼痛清晰尖锐。身下,是出租屋地面那层永远不会干净的、黏腻的灰黑色尘土。鼻腔里是熟悉的霉味混合着汗水、粉尘和自己呕吐物酸腐的气息。
这……就是现实。
支撑在冰冷地面上的手肘在剧烈地发抖,连带着肩膀和大臂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搐。那撕裂般的痛楚清晰地提醒着我白天在脚手架上扛起沉重水泥袋时的每一寸煎熬。
一股混合着尘土、汗水和血腥铁锈味道的气息涌了上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嗬嗬声。身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寸寸崩塌,碎片混合着灰土、血沫和那些被时间冲刷得变了色的奢侈影像,不断往下坠。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名为失败的泥沼。
头顶昏黄的灯泡忽然发出滋啦一声爆响,旋即熄灭。屋内陷入一片如同坟墓般冰冷粘稠的黑暗。
黑暗里,只有我自己粗重压抑、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的角落里沉重地回荡。
三年时间,像被这城市最底层角落的砂纸打磨过的石子,粗糙、冰冷,足以带走一个人身上所有能被称之为温度的东西。
5
复仇归来
三年后的晚秋黄昏。
季总,季盛集团最新的并购案分析报告和风险点梳理好了,另外,这是您后天飞纽约的航班信息。
助理小章的声音清晰平稳,伴随着极其轻微的高跟鞋踏在厚绒地毯上的声响。她将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和一个印着航司标志的信封,轻轻放在那张光可鉴人、能照出人影的昂贵黑檀木办公桌边缘。
巨大的落地窗外,江景壮阔。落日熔金,将奔流的江水和对岸林立的摩天大楼都染上了一层奢侈的暖橘色。办公室里开着恒温恒湿的空调系统,空气里飘散着若有似无的雪松木质冷香,那是从角落一台顶级的德系恒温香氛机里释放出来的。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送出暖风时几乎不存在的背景音。
我抬起眼皮,视线从那价值数百万的江景掠过,落在桌角刚放下的文件上。指尖习惯性地落在键盘回车键上,结束了屏幕上一条刚处理完的跨国邮件。身体靠在意大利定制、完美支撑腰背的人体工学椅里,没有立即去动文件。
纽约行程压缩一天。
声音没有多少波澜,目光掠过助理递上的航班信封,通知对方团队,会议安排在落地当天下午五点。另外,手指点了点那份报告,这份报告里关于季盛债务延展风险的预估太保守。让风控组用最严苛的模型压力测试再做一次,明天下午三点前我要看到结果。
好的,季总,我立刻去通知。
小章没有一丝疑问,利落地点头。她正要转身,目光似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办公室角落那台专线座机,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季总,另外……还有一件事需要跟您报备。前台半小时前记录到一位姓柳的小姐,坚持要求见您,说她叫柳如烟。在楼下大厅……情绪似乎不太好,现在……还在外面没走。
柳如烟三个字像一枚冰冷的石子,骤然投入这间弥漫着精密与金钱气息的办公室里,瞬间冻结了空气。
窗外的落日依旧辉煌绚烂,暖橘色的光芒爬满了巨大的落地玻璃,甚至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光影朦胧的光带,带着慵懒的暖意。办公室里的恒温系统依然在平稳运行,空气里冷冽的木质香氛沉静而克制。
但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这一刻骤然改变了。
靠在昂贵办公椅里的人,动作停顿了极其微小的一瞬。搭在光滑桌面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指节却透出一种因过度用力而泛起的冷白。三年来刻意用高强度工作和绝对冷酷手段磨砺出的心理屏障,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依旧被狠狠地撞击出一声沉闷而持久的回响。
无数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搅——奢靡主卧床上纠缠的人影,柳如烟锁骨上刺目的咬痕,那轰然倒下的古老槐树,冰冷的雨水中拖着行李箱走进黑暗的背影……那些刻意遗忘、试图用财富和权力尘封的景象,如同深埋冰层下的墨色浓云,瞬间翻涌着压上心头。
小章敏锐地捕捉到了办公桌后那一闪而过的冷肃气息。她职业化的沉静下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安静站在原地,不再催促,只是专注地看着季明浩的手。
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保养得宜,却因此刻紧握的动作而透出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骤然绷紧了利爪,即使静止不动,也散发着一种冰冷的、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柳……
我低声重复了这个姓氏,声音沙哑的厉害,像是许久未曾开口,柳如烟
目光终于从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和符号移开,缓缓抬起。没有看助理,而是越过她,望向厚重的、隔绝了外面一切声响的雕花胡桃木门。那扇门之外,在这栋象征着新时代财富与秩序的金融大厦下面,在这辉煌的落日时分,站着一个被时间和我亲手放逐的名字。
……情绪不好
最终,嘴角极其缓慢地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带着浓烈的、近乎实质的嘲弄,看向垂首站立、大气不敢喘的助理,怎么我的时间太廉价,还是季盛集团的前台太业余声音里的寒意足以让室内的恒温空调失效。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冰凉的黑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以后这种无关人员的骚扰,直接叫保安。
笃!
最后一声轻响,落得干脆利落。
是,季总。我明白了。
小章立刻应道,没有丝毫迟疑地转身,迅速按下了内线电话的快捷键。
喂,安保处吗这里是总裁办。楼下大厅有一位姓柳的女士,对,柳如烟小姐。季总现在非常忙,明确表示没有时间、也不会见她。请你们处理一下,务必维持好大厦公共区域秩序,避免影响其他访客。
电话被干净利落地挂断。小章向我微微颔首,无声地退出了办公室。
胡桃木门合拢,将外界一切声息隔绝。巨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送风的微弱气流声和我自己清晰的心跳。
窗外,最后一线暖橘色的光芒终于彻底沉入城市钢铁森林的尽头。浓稠的铅灰色夜幕无声降临,远处摩天楼宇内外的灯光如同巨大的电路板被瞬间点亮,投射在落地窗上,映出一个穿着价值不菲手工西装的、棱角锐利清晰的模糊侧影。
那张侧影的脸上,平静无波。仿佛刚刚被猝然触及的名字和那些汹涌的过往,不过是窗外被夕阳最后拉长的、转瞬即逝的剪影。
楼下。
……柳小姐,请您务必冷静!您这样我们很难做!
安保主管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背景里有女人尖利急促的哭喊和争执推搡的混乱声响,虽然经过信号转接有些失真,依旧清晰地刺穿了办公室近乎绝对的安静,也击破了外面专属助理区那永远维持的、职业化的低分贝氛围。
小章略显急促的敲门声随即响起:季总!
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助理那张总是从容的脸上罕见地带了一丝绷紧,语速很快但仍保持着必要的清晰:安保处报告,柳小姐强行突破阻拦上到了高管楼层电梯厅外,试图闯入您的独立办公区,情绪极其激动……安保已经在电梯口拦截,但……她深吸一口气,柳如烟小姐直接在大厅……面向您办公室的方向……跪下了!
跪下了!
这三个字带着冰碴,从我齿缝里挤出。
办公室巨大的单向落地窗外,早已被浓墨重彩的夜色彻底覆盖。遥远都市的霓虹如同冰冷的星河倒悬,勾勒着钢铁森林冷漠的轮廓。不知何时起,阴沉厚重的雨云无声地漫上穹顶,将最后一丝天光都吞噬殆尽。
哗——!
毫无征兆的!几乎是配合着楼下那声跪下的混乱报告,豆大的冰冷雨点猛然砸在巨大的弧形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轰鸣!雨水瞬间汇成浑浊的水流,在坚固的防弹玻璃外疯狂冲刷流淌,扭曲了外面那片灯火辉煌的冰冷世界,也瞬间模糊了玻璃倒影中我骤然冷凝如刀锋的侧脸轮廓。
……砸掉了我办公桌旁那株发财树的盆景。小章的声音被密集的雨声压得低了些,却依旧清晰地补充道,安保正在处理,但她的情绪……完全失控了……
雨水还在疯狂地冲刷着冰冷的玻璃,那沉闷而持续的哗响,像极了三年前那个夜晚的暴雨。那个她护在另一个男人身前、而我拖着残破行囊踉跄着离开季家豪宅的雨夜……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无数喧嚣尖锐的声音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是楼下隐隐传来的撕心裂肺哭喊:季明浩!你出来……见见我……求你了……
是安保人员带着焦灼的劝解与拉扯:小姐!请配合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是三年前季家奢华主卧里,季博达那恶意满满的宣告:哥,你给不了如烟幸福,但我可以!与父亲那冷酷无情的驱逐:没用的东西!滚!净身出户!
最终,都化作了记忆深处一声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轰然倒下的巨响!
咔嚓——!!
那是古老槐树被我亲手斩断筋骨、轰然倒毙在季家奢靡庭院的撕裂声!巨大的声音在耳腔内轰鸣炸裂!带着木屑和冰冷夜风的气息仿佛穿透了时空,瞬间淹没了周遭的一切!
额角那根隐秘的神经狠狠一抽!伴随着尖锐的痛楚,一股暴戾的燥热猛地蹿上心头!
砰!
右手握紧的铁拳狠狠砸在冰冷光洁的黑檀木桌面上!震得桌角的骨瓷咖啡杯碟都发出一阵细碎慌乱的碰响!昂贵的实木桌面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只有指关节处传来一阵骨头的钝痛。
这声音却仿佛成了某种开关。
门外混乱的哭喊拉扯声,安保的呵斥声,助理压抑的惊呼……这一切的噪音反而在铁拳砸落桌面的巨响后,诡异地清晰起来,如同潮水般试图冲破这扇沉重的胡桃木门。那个名字带来的阴霾,暴雨冲刷的冰冷记忆,还有三年前那场彻底崩塌的背叛废墟……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被点燃!
让她进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念一句与己无关的台词。
小章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错愕。
立刻。我没有看她,视线依旧死死盯着门外那片无形的、正酝酿着风暴的空间,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即将撕裂平静的危险力量。把她带进来。我要亲自看看……
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办公椅深处,阴影落在脸上,只有眼中那点寒芒在窗外骤然亮起的惨白闪电映照下,一闪而逝,锋利如刀锋掠冷光。
看看柳大小姐,到底凭什么脸面……还能闯回来!
胡桃木门被从外面用力推开一条缝,似乎外面的力量正试图冲破某种阻拦。
几乎是同一瞬间!
呼啦——!!
沉重的实木门板被一股蛮力硬生生从外撞开!力道之大,带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狠狠砸在了内嵌的隐藏式门吸上!
伴随着一股浓郁冰冷、混杂着雨水和廉价湿发气味的风闯入,一个身影裹挟着绝望的力量扑了进来!
明浩!明浩——!
尖利嘶哑的哭喊声,伴随着浓重的喘息和绝望的控诉,瞬间塞满了这间冰冷奢华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
柳如烟。
不是记忆里穿着定制衣裙、纤尘不染、眉目如画宛若江南烟雨的模样。
她浑身湿透了。身上那件式样早已过时、在秋雨里显得异常单薄的米色风衣像是被水浸透的麻袋,沉重地向下坠着,不断滴落肮脏的水滴,在她立足之处迅速洇开一圈深色的水痕。长发凌乱地粘贴在苍白失色的脸颊和脖颈上,几缕黏在额头,衬得那双曾经清澈明亮、如今却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更加空洞吓人。嘴唇干裂发乌,不住地颤抖着。
她扑进来的脚步踉跄不稳,似乎刚才的撞击和绝望的拉扯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下一秒,在距离我那张巨大的办公桌还有两三步之遥的地方,她双膝一软——
噗通!
膝盖重重砸在光洁冰冷如镜的意大利进口石材地面上!
没有停顿!几乎是在跪下的同时,她抬起双手,拼命地向前伸长,身体前倾,如同溺水之人最后一次扑向救命稻草,手指痉挛般伸向办公桌后的我,指尖因为冻僵和激动而透出骇人的青白。
别……你别让人赶我走!声音撕裂了喉咙,带着破音和浓重的呜咽,我和季博达……完了!我们的婚约……取消了!全都完了!明浩……你听见没有!我和他没有关系了!我……
她猛地抬头,雨水混合着泪水冲花了本应精致无暇的脸颊,留下污浊的痕迹。那双盈满绝望疯狂的眼睛死死地、哀求地锁住阴影中岿然不动的我,嘴唇哆嗦着,后面的话却因巨大的痛苦卡在喉间,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濒临崩溃的啜泣声回响在空旷的办公室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空气被抽走,只剩下窗外依旧疯狂的雨声敲打巨幕玻璃的轰鸣。
我靠在宽大舒适的椅背深处,身体被落地窗外沉沉的暮色和不断扭曲流淌的雨痕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冷硬的轮廓。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跪在冰冷石材地面、浑身滴着肮脏雨水的柳如烟,看着她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曾经刻骨铭心的脸。
那张脸被雨水和泪水冲刷得花掉,狼狈不堪。精心描画的眼线晕开成两团浓黑的鬼影,曾经引以为傲的纤长睫毛如今被污水黏连成一绺绺,狼狈地贴在眼睑下方,衬得那双布满红血丝、因极度绝望而睁得滚圆的眼睛更加骇人。鼻翼不受控制地翕张着,嘴唇干裂翻起了白皮,在止不住的颤抖中透出一种不健康的乌青。
她还在语无伦次地哭喊,声音尖利颤抖:……我后悔了!明浩!我真的错了……错得太离谱……求你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就……就一次……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整个人蜷缩在那一摊不断扩大的水渍里,像一只被骤然拔光了所有羽毛、瑟缩在冬日暴雨中的鸟。
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
三年前季家那座奢华的主卧仿佛在这一刻被撕裂空间,投影在这间冰冷的办公室里。那个被她护在身后、得意宣告的男人(我所谓的弟弟),她锁骨上那道新鲜的、刺目的咬痕,父亲那张冷酷算计的脸……交织着最后斩断那棵古槐时木屑纷飞的绝望……
这些影像如同冰冷的幻灯片,一帧一帧在眼前闪过。
然后,是三年里这座城市角落廉价的霉味、肩膀上沉重的麻袋、喉咙里呛人的水泥粉尘、胃部被饥饿反复灼烧撕裂的痛楚……
这些感觉,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带着刻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肩膀上,提醒着我每一个被践踏的日夜。
一丝极其细微、近乎残忍的笑意,极其缓慢地在我紧绷的唇角处向上拉平、延展。
哦
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冰冷的音节,如同冰棱碎裂。我微微向前倾身,阴影从我的上半身移开,灯光落下一半在我脸上,另一半仍被黑暗笼罩。
跪也跪了,我的目光扫过她紧攥着浸透了雨水的地面边缘,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惨白的手,哭也哭了……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淬过冰的、锋利的平静。然后呢柳如烟告诉我……
话语微微顿了一下,身体彻底离开椅背的支撑,双臂随意地搭上冰冷的桌面,十指交叉。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显示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控制力。隔着那巨大的、光洁的黑檀木桌面,俯视着下方狼狈不堪的她,如同俯视着泥潭里一只挣扎的蝼蚁。
……你想用你这点廉价的眼泪和……膝盖下的脏水,从我这里交换什么语调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放轻的、带着刀锋般冰凉嘲讽的疑问,一场迟到了三年的……忏悔戏码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残忍的剖析力量,狠狠砸在柳如烟剧烈颤抖的身体上。
柳如烟听到廉价的眼泪、脏水和忏悔戏码这些刀子般锋利的话语,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重拳再次击中,整个人剧烈地往后挫了一下,几乎要瘫软在那片肮脏的水渍里。
不……不是……她拼命摇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声音嘶哑哽咽,带着一种被戳穿后濒临崩溃的慌乱,不是忏悔!我……我是真的……她的眼神猛地慌乱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了极其重要的事情,双手下意识地在身上那件湿透沉重的风衣上徒劳地摸索着。
湿透的衣服口袋里显然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她越发惶急,呼吸变得又急又乱,身体绷紧,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因为麻木和寒冷完全不听从使唤,踉跄了一下又重重跪了回去,膝盖砸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东西……东西……她急喘着,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盈满泪水和绝望的眼睛在办公室里飞快地、神经质地扫视着,像在搜寻救命稻草。目光最终定格在我身后那巨大的办公桌角,一个摆放着简洁办公用具和一份薄薄文件的托盘上——助理小章几分钟前放在那里的报告里,夹着她冲上来时掉落又被安保迅速整理呈交的、一份被塑料文件夹简单保护起来的纸张。
在那里!那个!柳如烟的手指猛地指向那份文件,指尖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明浩!你看那个!求你看一眼!你看了……你就明白了……真的……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种令人脊背发寒的尖利,眼神里爆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光芒,死死地钉在那份文件上,然后又猛地转向我,充满了急切的哀求,像是那份纸是她唯一活命的凭证。
办公室里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
窗外的暴雨疯狂冲刷着巨大的玻璃幕墙,水痕在灯光下扭曲出无数光怪陆离的影子,如同潜行的幽灵。角落里顶级的香氛机释放的雪松冷香,被不断入侵的雨水冰冷腥气和柳如烟身上那股绝望无助的湿寒气息彻底搅散、压制。
我的目光从那堆混乱的纸质文件上抬起,落在助理小章脸上。她似乎一直在等我的示意,立刻无声地拿起托盘里那份被简单保护的塑料文件夹,上面沾着几点清晰的水渍。她小心翼翼地抽出文件夹里的几张纸,将其正面对向我。而跪在地上的柳如烟,一看到助理拿出那几张纸,身体又止不住地往前一扑,像是要抢夺,却被巨大的办公桌挡在外围,徒劳地发出痛苦的呜咽。
我的视线落在了纸上。
纸张的边缘有些被雨水泡软的微皱,但打印的字迹清晰可辨。顶部是中英双语的标准医院抬头Logo。下面是标准的诊断报告格式。一行加粗的黑体字结论性诊断清晰刺目:【左额叶胶质母细胞瘤(IV级)】。
而旁边标注的英文缩写同样触目:【GBM】。影像学报告单则附在下方,几张标准头颅扫描图片打印在纸上,其中一张清晰地标识着一个位置关键、形态边缘模糊、周围带着大片水肿低密度影的颅内巨大占位性病变。
视线下移。
在诊断结论下方的患者基本信息栏里:
【姓名:柳如烟】
【性别:女】
【年龄:28岁】
【临床诊断:恶性胶质母细胞瘤(WHO
IV级)】。
一行小字备注,冰冷地标注着:【考虑病情极度恶性,广泛浸润、包绕重要功能区及深部结构,评估手术完全切除可能性极低。建议转诊肿瘤内科,行姑息性放化疗。预后评估:极差。】
最后报告结论处,一个清晰的黑体字结论如同一枚判决的烙印:
【晚期】。
办公室陷入了一种近乎真空的诡异死寂。窗外的雨声反而被无限放大,像万千冰冷的鼓槌敲打在神经上。
那份薄薄的诊断报告被助理稳稳拿着,停留在半空。冰冷的黑体字结论在灯光下清晰地刺入我的眼底,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墨色:【晚期】。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大脑皮层的反射区没有任何该有的涟漪。没有剧烈的悲伤,没有突然的释然,也没有丝毫的怜悯。就像看到一行冰冷的股票代码瞬间闪崩,或者一张无足轻重的项目预算报表被标注了超额警示。无数细小的冰冷情绪碎片开始堆积。
呵,晚了三年才来的眼泪
晚了三年才做出的决绝选择
晚了三年才完成的——背叛
所有迟到的筹码,都押在了死亡这张——最后的、谁也无法欺骗的底牌上
太……低劣了。
这份赌徒心理,令人作呕。
极其缓慢地,我站起了身。
昂贵的西裤没有丝毫褶皱地包裹着笔直的长腿。黑檀木桌面在指关节轻扣下发出沉闷的回响。我绕过巨大的办公桌,步调沉稳地,一步步走向依旧跪在冰冷地板上、在一片肮脏水迹里微微发抖、正用那双盈满绝望泪水的眼睛死死望着我的柳如烟。
皮鞋踏在光滑冰凉的石材地板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咔哒声,如同精准的时钟敲击声,一下,一下,叩击在死寂的空气中。
我在她面前一步之外的距离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浓重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她那湿透单薄的身躯在冰冷的灯光下显得无比渺小无助。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不断从她尖削的下颌滴落,在她撑在地板上的指间洇开一小片绝望的深色。
助理小章快步上前,将手中那份已经被完全展开的诊断报告,沉默地、恭敬地递到我的面前。
纸张发出轻微的摩挲声。
我没看那报告。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一寸寸刮过柳如烟狼狈不堪、写满了恐惧和一丝微弱期翼的脸。
然后,伸出了手。
不是去接那份报告。
在柳如烟骤然因极度的期望而微微睁大的眼眸注视下,在助理略显错愕的目光中,我动作极其随意地——用指尖弹开了那份递过来的纸张边缘。力道不大不小,足以让那份薄薄的、承载了某人所有希冀和绝望诊断书,如同被秋风吹落的枯叶,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歪斜的弧线,飘飘荡荡……
最终,覆盖着那冰冷刺目的诊断结论【晚期】的一面,不偏不倚地翻转而下,啪的一声轻响——准确地落在了柳如烟面前那一滩肮脏腥臭的泥水之中!
报告一角迅速被浑浊的污水浸透、变软、发皱。墨色的字迹在污水中微微晕染开来,变得模糊不清。
办公室里的空气,在那一纸飘落的刹那,瞬间冻结。
雨声敲打玻璃幕墙的轰鸣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遥远得如同隔着另一个世界的喧嚣。
柳如烟猛地扑下身!双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死死地按向那摊污水中正在缓缓被浸透、字迹模糊的诊断报告!她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却无法逆转纸张被污浊迅速攀附、侵蚀的命运。指尖刚触碰到那湿滑冰凉的纸面——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浓烈到化不开的嘲讽和冰冷寒意的嗤笑,如同淬毒的银针,瞬间穿透了死寂的空气,也狠狠扎进了柳如烟疯狂抢救那张纸的动作里。
她的动作猛然僵住。手指深深陷进冰凉的污水中,激起细小的涟漪,却不敢再动分毫。
维持着俯身的姿态,我的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灯,居高临下地笼罩着她僵直的手指和那张迅速被污水吞噬的、代表着她生命倒计时的纸张。阴影覆下,几乎将她完全压在那滩令人作呕的泥泞里。
晚了
薄唇吐出两个字,声音如同从极寒地底的冰川裂隙中刮出的风,冰冷、不带丝毫温度,只有深入骨髓的嘲弄。
柳如烟的身体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那张被绝望和泪水冲垮的脸孔几乎扭曲,混杂着泥土与污水的湿发黏在额前,狼狈不堪。惨白的嘴唇无法控制地哆嗦着,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了不成调的哽咽抽泣。
我的身体微微前倾,缩短了俯视的角度。阴影彻底遮蔽了她的脸,只有那对盈满泪水、充满血丝的眼瞳在浓重的阴影里反射着冰冷的微光,如同坠入深渊前的最后一点萤火。
季博达的婚约取消了才跑来……
嘴角极其缓慢、极其冰冷地向上弯起,那笑容如同地狱里盛开的曼陀罗,美丽而饱含剧毒,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淬毒的冰刃缓缓凌迟,季家的产业彻底崩盘了才跑来……俯身的弧度更深,冰冷的气息几乎喷在她的额头上,带着致命的压迫感,轮到你自己……报应不爽……
目光如同最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锁定她那双被恐惧和乞求淹没的眼睛。
——轮到你马上就要死了的时候……
最后的尾音拖得很长,如同宣判。
——才想起来我这个连家业和女人都守不住的‘窝囊废’,是个不错的垫背是个可靠的……备胎
备胎两个字,如同两个沉重的、包裹着尖刺的铁球,狠狠砸入那片死水般的绝望之中!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到刺眼的巨大闪电猛然撕裂沉沉夜幕!将办公室内瞬间映照得如同无间地狱!映出我脸上那被黑暗与冷酷覆盖的轮廓,以及柳如烟在雪亮电光下猛然骤缩到极限、彻底失去神采的瞳孔!
紧接着,震彻天地的巨雷咆哮而来!仿佛要将整个钢铁浇筑的金融大厦也轰然劈碎!
冰冷的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顶级定制轿车光洁如镜的车窗上。车厢内奢华的真皮内饰散发着新货特有的淡淡清香,车载音响流淌着低缓的古典乐,却被隔绝在无声的世界之外。我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城市的霓虹彩灯透过雨痕模糊的车窗,在脸上流转。助理小章坐在副驾,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老板,迟疑了半秒,还是压低声音开了口:季总,人民医院脑外科VIP监护区那边……刚递来例行通知。
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清晰可辨。
后座的身影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小章报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天气数据。
小章继续道:柳如烟女士……于今天下午四点十七分,生命体征……彻底消失。主治医生签字确认。
脑癌IV期恶化速度远超预期,继发严重颅内感染并发多器官衰竭……走得很平静。她声音平稳,没有额外的情绪起伏,纯粹转述医疗结果。
车厢内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雨刮器在车窗上有规律地左右滑动,刮开水帘,发出单调的刷——刷——声响。外面的霓虹光影流窜而过,将车内映照得明灭不定。后座上的人依旧如同陷入沉睡的雕塑。
良久。
就在小章以为不会再有回应,准备示意司机开车前往机场时。
一个极低、极沉的声音,如同叹息,又似石砾滚落深渊,在后座阴影处响起。
知道了。
6
枯枝新芽
纽约华尔街核心区。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顶层,巨大的环幕落地窗环绕着整个奢华阔朗的办公室。窗外,晨光熹微,将无数玻璃幕墙浇筑的摩天森林勾勒出冰冷的轮廓,远处是金色的自由女神像和哈德逊河口繁忙的水道。室内,光洁到能映出人影的黑色大理石地面,简洁而充满未来感的办公家具,以及角落那台恒温恒湿、静静培育着一株奇特植物的透明培养柜。柜体内部氤氲着薄薄的寒雾。一小截虬劲枯槁、如同风烛残年手臂般的古老树根静静地沉在无菌营养基底部,一端浸泡在特殊配置的生物培养液中,另一端则顽强地伸展着一根嫩绿的新芽,在精密的仿日光系统下,新芽顶端颤巍巍地顶出了两片嫩绿的、锯齿状的叶片。
办公室门被无声推开。穿着剪裁精良商务套装的助理大步走到办公桌前,将一份厚重的、封面烫金的最终协议放下,动作利落。季总,协议签好了。季盛集团所有核心资产和关键专利全部完成转移接收,债务剥离手续彻底结束。季家……助理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在本地所有商业关联宣告断绝。季老先生那边……送来了……这个。她从文件袋侧面抽出一个信封,放到厚厚协议之上。
牛皮纸信封,款式陈旧,封口用的是老式的浆糊痕迹,上面空白一片,没有任何署名。与这间冰冷的现代顶级办公室显得格格不入。
宽大的办公桌后,男人背对着门口,身影被清晨斜射进室的阳光勾勒出锐利沉稳的线条。他面对着那株奇特的植物,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培养柜冰冷的金属边框上,指尖感受着恒温系统传来的恒定微热。
助理放下文件和信封,见老板没有任何动作,便无声地退了出去。
门合拢。
办公室内只剩下恒温系统轻微的送风声和窗外城市沉沉的喧嚣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搭在培养柜边缘的手指终于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伸向桌面,拿起了那个陈旧的牛皮纸信封。拆封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信封里,没有信纸。
只有两张黑白旧照片滑落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光滑冰冷的黑色大理石桌面上。
第一张:背景是季家那已显陈旧的豪华庭院。一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白槐树,撑开了如云的华盖,浓密的树荫下光影斑驳。两张孩童的稚嫩笑脸清晰。稍高的男孩,面容清秀沉静,眼神带着几分天然的专注,手里捧着一本书。旁边坐着的小男孩显然更年幼活泼,手里抓着当时很稀罕的电动玩具飞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露出一口细密的小白牙。
第二张:还是那棵茂盛的大槐树下,景物依旧,但人都长大了许多。已然有了少年轮廓的清秀男生站着,微微侧头,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专注地看着身旁。少女穿着简单的棉布裙,长发披肩,脸上带着腼腆却无比灿烂的笑容,身体微微倾向男生,像一株悄然绽放的温柔花朵。
两张照片,都带着陈年的岁月痕迹,边框微皱泛黄,有些地方甚至褪色了。
我的指尖停留在那张少年的合影上,没有去碰照片,只是隔着一点极小的距离,指尖悬停在少女灿烂笑容的位置上。阳光穿过落地窗,将那截嫩绿的新芽投下一道纤细笔直的影子,恰好横贯过少女笑靥如花的脸庞。
窗外,城市的喧嚣透过顶级隔音系统渗入一点模糊的回响。华尔街的资本永不眠。
指尖终于落下,极其轻缓地用指腹拂过那两道照片上陈旧的光影,像是在掸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手停住了。
如同按下暂停键。
照片上的少女依偎着少年,笑容定格在岁月尘埃里。而玻璃培养柜内,白槐枯枝顶端的嫩芽在恒定的温湿度和人工光照下舒展着小小的叶片。
我猛地收回手,五指在身侧缓缓收拢、攥紧,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突起、泛起凌厉的冷白,直至指关节都咯咯作响,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喉结在脖颈处极其隐蔽地滑动了一下。
办公室里的空气如同凝固的巨大琥珀,时间被彻底冻结在这一个瞬间。
咔嚓。
一声微弱的异响打破了死寂。碎裂声很轻,来自手心。
视线微垂。
一小片透明的、带着弧度边缘的碎片正从我紧握成拳的手心里跌落出来,轻轻滚落在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桌面上。是培养柜那块厚实的智能触控温控面板的一角碎片。
培养柜内,寒雾氤氲的透明环境因为控制系统被破坏而骤然失衡,维持着那截枯枝生机的微循环被打破,恒定的营养液输送停滞,温度指示灯闪烁着故障警报的红光。很快,那截刚刚焕发出一点绿意的枯枝和那两片柔嫩的叶片开始变得萎顿、暗淡。嫩芽顶端,缓缓地凝结起一层细密的、如同临终前回光返照般的凄美白霜。
办公室厚重的胡桃木门外,助理小章无声地站着,手里抱着一份需要紧急签批的文件。她清晰地听到了那一声细微却异常刺耳的碎裂声响,如同玉帛被彻底撕裂前的绝望呻/吟。
她身体骤然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屏住呼吸。
一秒。两秒。
门缝里,再没有传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弥漫开来,仿佛要将整个楼层都彻底冻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