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湖祭魂
大雍王朝的隆冬,酷寒仿佛能冻结灵魂。皇陵深处,万籁俱寂,唯有罡风如鬼哭般掠过寂灭冰湖的湖面。湖心,一株虬枝盘曲、千年不凋的白梅古树,被封印在万载玄冰之中,冰层厚逾数丈,折射着惨淡的月光,森然如一座巨大的水晶棺椁。
此刻,这里的死寂被彻底打破。
冰湖岸边,数百名身着玄甲的侍卫如冰冷的石雕般矗立,手中火把猎猎燃烧,橘红的火焰在无边的黑暗中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却驱不散此地深入骨髓的阴寒。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腐朽的香料气息。
湖心冰面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孑然而立,玄色绣金的王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与这极寒之地融为一体。他便是大雍王朝真正的掌权者,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萧承煜。
他面容冷峻如冰雕斧凿,深邃的眼窝下是常年浸淫权术带来的阴鸷与疲惫,但此刻,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炽热光芒,死死锁定着冰层深处那株沉默的白梅。
时辰已到。一个身着灰袍、面容枯槁的老者匍匐在萧承煜脚边,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
萧承煜没有回头,只从喉间发出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回应:开始。
老者颤巍巍地爬起,举起手中一柄镶嵌着诡异兽骨的骨杖,开始用一种艰涩、扭曲、仿佛来自远古幽冥的语调吟唱咒文。随着他的吟唱,冰湖四周刻画的巨大环形符文法阵骤然亮起幽蓝的光芒,光芒流转,如同活物般爬向湖心。
祭!
随着老者一声尖啸,法阵边缘,十名被捆绑的奴隶发出绝望的呜咽。冰冷的刀光闪过,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精准地流入法阵的凹槽之中。幽蓝的光芒触碰到鲜血,瞬间变得猩红刺目,如同一条条贪婪的毒蛇,沿着预设的轨迹,疯狂地涌向湖心,钻入那厚厚的冰层!
喀嚓…喀嚓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万载玄冰,在血色光芒的侵蚀下,竟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开始蔓延出蛛网般的裂痕!裂痕迅速扩大、加深,直指冰层核心那株沉睡的白梅古树。
萧承煜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他死死盯着冰层深处,眼神中的渴望几乎要化为实质。十年谋划,倾尽无数人力物力搜寻古籍秘法,忍受这蚀骨的孤寂与无望的等待,只为这一刻!
破!
灰袍老者骨杖猛地指向白梅古树,声嘶力竭。血色光芒骤然汇聚成一道狂暴的洪流,狠狠撞向封印的核心!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来自地心深处。整个寂灭冰湖都剧烈震颤起来。冰层核心处,那坚不可摧的封印终于被强行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一股极致的、仿佛来自九幽的寒气伴随着刺眼的白光喷薄而出!
就在这白光与寒气的中心,白梅醒了。
没有循序渐进,撕裂般的剧痛和窒息感瞬间攫取了她所有感知。像是沉睡了千年的灵魂被硬生生从温暖的巢穴里扯出,粗暴地塞进一个冰冷、陌生、且濒临破碎的躯壳。
呃啊……
一声极其微弱的、破碎的呻吟逸出她的唇瓣。她感觉自己正在从虚无中凝聚,四肢百骸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强行缝合,每一寸肌肤都承受着被重塑的剧痛。冰冷的空气第一次涌入她并不存在的肺腑,带来的是如同刀割般的酷刑。
白光渐渐散去,视线由模糊转为清晰。她发现自己躺在冰冷刺骨的冰面上,身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态,散发着微弱如萤火的淡金色光芒。她艰难地抬起手,看着自己近乎虚无的手指,巨大的茫然和恐惧瞬间淹没了她。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哒…哒…哒…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敲击在冰面上,也敲打在她脆弱不堪的神经上。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循声望去。
逆着岸边跳动的火光,一个高大得如同魔神般的身影笼罩了她。玄色王袍在寒风中翻飞,上面用暗金丝线绣着的狰狞蟒纹在火光下若隐若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他的面容在背光中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炽热如熔岩,穿透了寒夜与距离,死死地钉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评估,更有一种……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栗的、近乎贪婪的占有欲!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想逃,可这刚刚凝聚的魂体虚弱得连动一动手指都艰难万分。
萧承煜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冰面上这具由魂灵凝聚而成的、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躯体。她的容貌……月光终于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照亮了她苍白却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脸庞。那眉眼,那鼻梁,那唇瓣的弧度……与记忆深处那张日夜萦绕的面容,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眼前的这张脸,更添了几分魂灵特有的空灵与疏离,以及初醒的懵懂与惊惧。
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冲击着萧承煜的心脏,十年夙愿,终于得见曙光!他缓缓蹲下身,玄色的袍角铺在冰面上。冰冷的目光扫过她透明的身躯,带着绝对的掌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伸出骨节分明、戴着玄铁扳指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抚上她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奇异,非肉非骨,带着一种极淡却沁人心脾的冷冽梅香,却又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在他掌心消散。
他的动作看似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他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冰冷的耳廓,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如同最冰冷的枷锁,清晰地烙印进她初生的意识里:
从今往后,你是我的。
他的目光穿透她惊惶的眼眸,仿佛在凝视着另一个遥远的灵魂,那炽热的眼神深处,翻滚着积压千年的思念与疯狂,他近乎叹息地,低语出那个贯穿她未来命运的名字:
阿月……我终于……找到你了。
阿月
冰面上,初生的魂灵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巨大的茫然瞬间压过了恐惧。
他是谁阿月……又是谁
2
金丝囚雀
意识沉浮,如同在冰冷的深海中挣扎。白梅感觉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裹挟着,脱离了那片刺骨的冰湖,穿过漫长而黑暗的甬道。颠簸,摇晃,还有无处不在的、属于那个男人的、冰冷而强势的气息,将她紧紧包围。
再次恢复些许清明时,刺骨的冰寒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暖意的沉闷。
她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繁复精致的雕花承尘,悬挂着层层叠叠、价值不菲的烟霞色鲛绡帐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的暖香,混杂着淡淡的炭火气息,试图驱散冬日的寒意,却让她这具由魂力凝聚的身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粘腻不适。
这不是冰湖。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着刚刚凝聚的魂体,带来一阵细微的眩晕和刺痛。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其宽敞华丽的房间。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博古架上陈设着珍玩玉器,地上铺着厚厚的、绣着缠枝莲纹的波斯绒毯,踩上去如同陷入云絮。巨大的窗棂糊着明瓦,透进外面清冷的日光,却都被一层肉眼可见的、微微扭曲的透明屏障隔绝在外——是结界。
一个巨大的、华美的、温暖的……牢笼。
姑娘醒了一个清脆却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
白梅循声望去,只见两个身着藕荷色宫装、梳着双丫髻的侍女悄无声息地立在门边。她们容貌姣好,低眉顺眼,姿态恭敬,但眼神却像淬了冰的琉璃珠子,带着审视和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开口的是左边稍高些的侍女。
这是何处白梅开口,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和魂体特有的空灵感。
回姑娘,这里是摄政王府的‘梅苑’。另一个圆脸侍女答道,语气平板,奴婢春兰,她叫秋月。奉王爷之命,侍奉姑娘起居。
摄政王府…梅苑…王爷…
冰湖上那个魔神般的身影,那双炽热而冰冷的眼睛,那句宣告主权的话语——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瞬间涌入脑海,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他…摄政王呢她下意识地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因恐惧而生的探寻。
王爷政务繁忙。春兰回答得滴水不漏,姑娘身体初愈,还请安心静养。苑内可随意走动,但,她微微抬眸,目光扫过那层透明的结界,莫要靠近苑门或试图触碰结界,以免伤及自身。
伤及自身白梅捕捉到她话中的关键,心下一沉。
秋月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提醒:姑娘非是凡躯,这王府之内阳气鼎盛,又有诸多法阵护持。王爷吩咐了,为保姑娘周全,还请安分留在梅苑之内。
安分周全
白梅咀嚼着这两个词,只觉得讽刺无比。所谓的周全,不过是更体面的囚禁罢了。那个男人,将她从冰封中强行唤醒,又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般囚禁在这华美的笼子里。他口中的阿月,究竟是谁自己对他,又意味着什么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想要逃离的冲动在她心头滋生。她掀开身上盖着的锦被——触手微凉,并非凡间丝棉——赤着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脚踝纤细透明,仿佛一碰即碎。
她走向那扇巨大的窗户。窗外是一个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假山玲珑,小池清澈,几株开得正盛的白色梅花在寒风中傲然挺立,冷冽的幽香似乎能穿透结界,丝丝缕缕地钻入鼻息。这庭院很美,美得不真实,如同画中的景致,却也被那层无形的结界牢牢框住,隔绝了外面真实的世界。
阿月姑娘生前最是爱梅,王爷特意命人移栽了这些百年老梅,又将此苑更名为‘梅苑’,时时打理,从未懈怠。春兰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白梅身形猛地一僵。
阿月姑娘…生前!
她霍然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春兰:你说什么生前阿月是谁她…死了
春兰似乎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迅速低下头:奴婢失言!王爷吩咐过,不许在姑娘面前提这些旧事!
她拉着秋月,匆匆行了一礼,姑娘若无事,奴婢们先告退了。膳食稍后会送来。
说完,两人如同受惊的兔子,快步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空荡华丽的房间里,只剩下白梅一人,以及春兰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
阿月…生前…死了…
王爷特意移栽梅花…更名梅苑…时时打理…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头:她被唤醒,住在这个以梅为名、处处模仿着那个已逝之人的庭院里……她,可能只是一个替身!一个用来寄托那个权倾天下的男人对亡者思念的…替代品!
替身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巨大的屈辱感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凭什么!
凭什么她沉睡千年,一觉醒来就要成为别人的影子凭什么她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另一个男人扭曲的执念凭什么她要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连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过去都一无所知!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破碎泣音的嘶喊从她喉间挤出。
愤怒如同岩浆般灼烧着她的魂体。她猛地抬手,想要砸向身边那张价值连城的紫檀木案几!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实物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股剧烈的、仿佛要将灵魂从内部撕裂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席卷全身!她凝聚的魂体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般,猛地闪烁了一下!从指尖开始,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半透明的虚化感迅速向上蔓延!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手掌、小臂,在刹那间变得如同稀薄的水晶,几乎能透过它们看到地毯上繁复的花纹!
力量在飞速流失!身体变得轻飘飘,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不……!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过了愤怒,她惊恐地看着自己正在消失的手臂,踉跄着后退,跌坐在冰冷的地毯上。剧痛和虚弱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只能蜷缩起身体,瑟瑟发抖,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
就在这时,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推开!
一股强大、冰冷、带着怒意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萧承煜站在门口,玄色的王袍衬得他脸色比外面的寒冰还要冷峻。他显然是匆匆赶来,发髻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精准地射向蜷缩在地毯上、身体正呈现恐怖透明状态的白梅。
当看到她几乎消散的半条手臂时,他眼中那万年不化的寒冰深处,似乎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那里面,除了冰冷的审视,还飞快地掠过了一丝……震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触怒的焦躁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没有半分怜惜,他猛地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攥住了她那只正在消散的、半透明的手腕!
触手的感觉不再是之前冰湖上的微凉,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令人心慌的脆弱感。仿佛他再用一分力,这只手就会在他掌心彻底化为光点消散!
你在做什么!
萧承煜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本王说过,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本王的允许,你连消散的资格都没有!
他盯着她因剧痛和恐惧而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眼中倔强未退却已被虚弱取代的泪光,心中那股莫名的焦躁感更甚。他猛地松开她的手腕,仿佛那虚无的触感烫着了他一般。
看来,是本王对你太过仁慈了。
他站直身体,居高临下,眼神重新恢复了磐石般的冷酷,甚至比之前更甚,从今日起,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梅苑!你,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将她牢牢锁在原地,就好好待在这里,想想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再有一次……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额发上,带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味,本王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拂袖而去。沉重的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彻底锁死了这方华美的囚笼。
白梅瘫软在地毯上,身体的剧痛和虚化感在萧承煜离开后似乎略有减缓,但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股冰冷霸道的力道,以及一种……被强行锁住、连消散都不得自由的绝望。
她看着自己依旧带着几分透明的手臂,又看向窗外那几株在结界内摇曳生姿的白梅。
替身……囚徒……连掌控自己生死都不能的……傀儡……
一滴冰冷的、无意识的泪,终于顺着她苍白透明的脸颊,缓缓滑落。
3
白月如霜
梅苑的日子,变成了一种凝固的煎熬。
萧承煜那日拂袖而去后,便再未踏足此地。看守却明显森严起来,结界的光芒在日落后尤为明显,如同一个巨大的、发光的牢笼。春兰和秋月送来的食物精致却冰冷,带着明显的敷衍。她们的目光如同探针,时刻留意着白梅的举动,尤其是她那双曾变得透明的手。
白梅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庭院里那几株白梅。愤怒被更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蚀骨的寒冷取代。她像一株被强行移栽的植物,在这不属于她的梅苑里,汲取不到任何养分,只能清晰地感受着自己魂力的缓慢流失——一种细微却持续的虚弱感,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存在的倒计时。
那个名字——阿月,如同幽灵般盘旋在梅苑上空。侍女们的噤若寒蝉,庭院里精心呵护的梅树,甚至连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被刻意模仿的熏香……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逝去女子的影子。而她,白梅,这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魂灵,仅仅因为一张相似的脸,就被困在这影子里,成为可悲的赝品。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这无声的囚禁和缓慢的消磨逼疯时,那个掌控她命运的男人,再次出现了。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阳光难得有些暖意,却依旧穿不透梅苑结界的冰冷。房门被推开,萧承煜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逆着光,面容模糊,唯有一身玄色王袍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威压。他没有踏入房间,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视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窗边软榻上那个几乎要融入光影的单薄身影上。
出来。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白梅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指尖陷入掌心,带来一丝细微却真实的痛感。她没有动,只是抬起眼,倔强地迎上他的视线。那眼神里有戒备,有残留的愤怒,更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萧承煜似乎对她的沉默和无动于衷感到一丝不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要让本王说第二遍。他的语气沉了一分,空气瞬间凝滞。
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白梅知道,反抗是徒劳的。她抿紧苍白的唇,缓缓站起身。魂体的虚弱让她动作有些迟滞,脚下虚浮。
萧承煜看着她艰难起身的样子,眼中没有任何波澜,转身便走。白梅只能跟在他身后,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出梅苑那扇沉重的门。
这是她第一次踏出梅苑的结界。王府的景致远比梅苑更加开阔宏大,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处处彰显着主人的无上权势。然而,行走在这富丽堂皇的深宅之中,白梅只感到一种更深的压抑。侍卫、仆从垂手肃立,目光低垂,气氛肃杀得如同军营。
萧承煜的脚步很快,丝毫没有迁就她的意思。白梅咬着牙,努力跟上,魂力在对抗虚弱和快速行走中加速消耗,身体又开始隐隐泛起那种令人心悸的透明感。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几重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与梅苑的刻意仿古不同,是一个更加精致、充满生活气息的庭院。庭院不大,却布置得极尽巧思。一架紫藤花架蜿蜒而过,虽然冬日里只有枯枝,但可以想象春夏时的盛景。花架下,一张小巧的青玉棋盘静静摆放,旁边是两只温润的白玉棋罐。庭院一角,甚至还有一架小巧的秋千,绳索上缠着早已干枯的藤蔓。
庭院中央,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合欢树,树下,摆放着一架通体乌黑、光可鉴人的七弦古琴。
这里的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一股精心维护的、凝固的时光感,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会回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其清雅、带着一丝药草清甜的冷香,与梅苑里那甜腻的暖香截然不同,却让白梅的心猛地一揪。
萧承煜终于停下脚步,站在那架古琴旁。他没有看白梅,目光落在琴弦上,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那是一种沉浸在遥远回忆中的迷离,带着深沉的眷恋和无法磨灭的痛楚。
这里,是阿月生前最喜欢的地方。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温柔的语调,却像冰锥一样刺入白梅的心脏。
她喜欢在紫藤花开的时候,坐在这里抚琴。萧承煜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过冰冷的琴弦。琴弦发出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越的嗡鸣。她的琴音,能引来百鸟……连宫里的乐师都自愧不如。
他走到合欢树下,抬头望着枯枝,仿佛在看满树繁花。她总说,合欢花像小扇子,开的时候,热热闹闹的,让人看着就欢喜。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些,她走后……这里的花,似乎也开得没那么好了。
最后,他拿起青玉棋盘上的一枚白玉棋子,在指尖摩挲。她棋艺不精,却最爱缠着我对弈,输了就耍赖……
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在他冷硬的嘴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白梅身上。那眼神里的温柔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审视和评估,还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强硬的期待。
阿月,她温柔,善良,聪慧,像月光一样皎洁无瑕。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像是在描述一个完美的神像,又像是在下达一个不容违抗的指令,你既然住进了梅苑,也该学学她的样子。
他走到白梅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沉重的压迫感。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触碰她,而是指向那架七弦琴。
去,弹一曲。
白梅的身体僵在原地。弹琴学阿月的样子
巨大的屈辱感再次汹涌而来,比在梅苑时更甚!他把她带到这里,不是为了让她了解什么,而是为了让她更直观地感受那个阿月的存在!感受那个女子曾经鲜活的气息,感受那个男人对她刻骨铭心的思念!然后,让她这个赝品,去模仿!去扮演!
我…不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不会萧承煜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如同寒潭结冰,那就学。他的语气不容置喙,阿月会的,你也必须会。
我不是她!白梅猛地抬头,眼中压抑的怒火和屈辱终于爆发出来,声音因激动而尖利,我是白梅!我不是任何人的影子!更不是供你缅怀亡者的玩偶!
放肆!萧承煜的耐心似乎终于耗尽。他猛地抬手,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魂骨!白梅痛呼一声,感觉手腕处的魂力又开始不稳,细微的透明感再次浮现。
本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的脸逼近她,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还有一丝被忤逆的暴戾,收起你那无谓的倔强!你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她!记住这一点!
他几乎是拖拽着她,将她粗暴地按坐在古琴前的锦垫上。冰凉的锦缎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弹!他站在她身后,冰冷的命令如同鞭子抽下。
白梅的身体因愤怒和屈辱而剧烈颤抖。她看着眼前陌生的琴弦,只觉得一阵眩晕。强烈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本就脆弱的魂体。屈辱、愤怒、恐惧、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属于阿月的阴影……几乎要将她撕裂!
就在这极致的情绪风暴中,当她的指尖带着无比的抗拒和恨意,重重按上那冰冷琴弦的瞬间——
嗡——!
一声沉闷而刺耳的琴音响起!
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她!比上次在梅苑的愤怒引发的消散感更猛烈、更清晰!
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她的脑海!
……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将一枝含苞待放的白梅簪在她的鬓边,低沉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我的阿月,人比花娇……
……华丽的宫殿,激烈的争吵,她愤怒地摔碎了茶杯,对着一个穿着冰冷铠甲的背影哭喊:萧承煜!你答应过我的!你骗我!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冰冷的铁锈味弥漫,她跌坐在泥泞里,四周是残肢断臂和燃烧的旗帜……
……最后,定格!一只沾满鲜血和污泥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将一朵同样被血染红的、残破的白梅花,递到她的眼前……
啊——!
白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头痛欲裂!那血腥的画面,那绝望的手,那染血的白梅……巨大的悲伤、恐惧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捂住头,身体剧烈地痉挛着,魂体如同风中残烛般疯狂闪烁!大片的透明感从她按弦的指尖急速蔓延至整个手臂、肩膀!淡金色的魂力光点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体里逸散出来!
而比身体剧痛更难以忍受的,是那汹涌而来的、无法言喻的悲伤!仿佛那画面中的绝望和痛苦,是她亲身经历过的烙印!
一滴冰冷、晶莹的泪,终于承受不住那灵魂重压,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她苍白透明的脸颊,倏然滑落。
泪珠在脱离她脸颊的瞬间,空气中骤然凝结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那滴泪并未落地。
它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瞬间凝结!化作一颗黄豆大小、剔透得如同最纯净冰晶的珠子!珠子内部,仿佛有雾气流转,隐约可见一幅极其模糊、却令人心悸的画面——
一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冷箭,撕裂空气,正朝着一个背对着的、穿着玄色蟒袍的身影的后心,疾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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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冰泪预劫
时间仿佛在那一滴冰泪凝结的瞬间凝固了。
庭院里残留的、属于阿月的宁静假象被彻底撕碎,只剩下尖锐的琴音余韵、白梅凄厉的惨叫、以及那颗悬浮在半空中、散发着刺骨寒意与不祥气息的剔透冰晶!
萧承煜脸上的暴怒和强制,如同被冻结的湖面,寸寸碎裂。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颗凭空出现的冰晶泪!那里面流转的、模糊却充满杀机的画面——冷箭!玄色蟒袍!背心要害!——像一道淬毒的闪电,狠狠劈入他的脑海!
危险!致命的危险!
身为大雍摄政王,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明枪暗箭的本能瞬间被激发!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诡异景象的来源和原理,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松开钳制白梅手腕的手,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劲风,狠狠抓向那颗悬浮的冰晶泪!
呃啊——!
几乎在萧承煜松手的同一刹那,白梅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从琴凳上滑落,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魂力紊乱,透明的范围急速扩大,淡金色的光点如同流沙般从她身体各处疯狂逸散!那滴泪仿佛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巨大的灵魂撕裂感和寒冷席卷了她每一寸知觉,视野被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吞噬。她蜷缩着,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沉浮,只能发出破碎而痛苦的呜咽。
萧承煜的手掌精准地攫住了那颗冰晶泪!
入手是极致的冰寒,仿佛握着一块万载寒冰的核心!那股寒意瞬间顺着他的指尖蔓延,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更让他心惊的是,当他凝神看向冰晶内部时,刚才那清晰无比的冷箭射杀画面,竟变得一片混沌!只有模糊的光影和冰冷的杀意残留其间,再也无法分辨具体细节!
该死!
萧承煜低咒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贪婪他能感觉到这冰晶中蕴含的某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一种能够窥见命运轨迹的力量!但这份力量,似乎只对那个正在地上痛苦抽搐的魂灵敞开!
他猛地攥紧手掌!坚硬的冰晶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细密的裂纹瞬间布满表面!最终,啪的一声脆响,冰晶泪在他掌心化为齑粉,带着最后一丝刺骨的寒意,消散在空气中。
预言画面消失了,但那冰冷的死亡预感,却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钉在了萧承煜的心头。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庭院四周的假山、回廊、高墙!空无一人。但这并不能让他安心。他深知自己身处权力漩涡的中心,暗处的敌人如同毒蛇,随时可能发出致命一击!刚才那模糊的画面,绝非空穴来风!
是谁赵先生还是那些蛰伏的宗室或是……外敌
巨大的危机感和被窥视命运的不安感,让萧承煜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周身散发出凛冽的杀意,空气都仿佛被冻结了。
然而,当他冰冷的视线落回地上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魂灵身上时,那滔天的杀意和焦躁,瞬间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混合着惊疑与审视的情绪所取代。
白梅蜷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身体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大面积的半透明状态,像一件布满裂痕的琉璃器皿,随时会彻底碎裂。淡金色的魂力光点如同萤火虫般不断从她身体里飘散出来,每一次逸散,都让她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幻一分。她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苍白的唇瓣被咬出了血痕——那血痕并非鲜红,而是同样淡金色的、魂力凝成的光点!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即将彻底消散的、令人心悸的脆弱光晕里。
萧承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不是因为怜惜,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失控的恐慌!
他耗费了十年心血,动用了无数禁忌秘术,才从寂灭冰湖中唤醒了她!她是复活阿月唯一的希望!是他执念的载体!是他救赎的钥匙!
她怎么能消散!她怎么敢在他得到想要的结果之前就消散!
废物!
萧承煜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暴怒,他大步上前,蹲下身,动作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僵硬和……小心翼翼他伸出手,想要像在冰湖上那样触碰她的脸颊,确认她的存在。
然而,指尖在距离她冰冷透明的皮肤只有寸许时,却猛地顿住了。
他看到了。
在她纤细得几乎一折就断的、呈现半透明状的手腕内侧,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裂痕,如同最上等的冰晶被利器划过留下的痕迹,正散发着微弱却冰冷的淡蓝色光芒!那裂痕仿佛拥有生命,正随着她痛苦的喘息而微微起伏!
这就是她魂体崩溃的具象化!这就是消散的印记!
萧承煜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混杂着震怒、焦灼和一丝……近乎恐惧的情绪,在他冰冷坚硬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这魂灵,比他想象的更加脆弱!更加……不可控!
来人!
萧承煜猛地收回手,站起身,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和威严,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斩断了庭院里所有残留的脆弱与混乱。
几个玄甲侍卫如同鬼魅般无声出现在庭院入口,单膝跪地:王爷!
把她,
萧承煜指着地上气息奄奄的白梅,眼神冷酷,没有丝毫温度,抬回梅苑。召府医……不,去把玄清观的青阳子给本王找来!立刻!马上!
是!
侍卫领命,动作迅捷却异常轻柔地将白梅抬起——仿佛抬着的是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极易破碎的珍宝。
萧承煜没有再看白梅一眼,他背对着侍卫离去的方向,负手而立,挺拔的身影在冬日的庭院里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摊开刚才攥碎冰晶泪的手掌,掌心残留着一抹刺骨的冰凉和细微的蓝色冰屑。
他缓缓握紧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眼神阴鸷地扫视着这座精心为阿月打造的庭院,仿佛要穿透每一块假山石,每一道回廊阴影。
传令。
他对着虚空,声音低沉而充满血腥的杀意,王府内外,所有守卫暗哨,三班轮值,增加一倍!给本王彻查!最近一月内,所有接近过本王身侧十丈之内的人,无论身份,逐一排查!有任何可疑之处,格杀勿论!
遵命!
暗处传来一声肃杀的低应,随即气息消失。
庭院里只剩下萧承煜一人。寒风卷起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站在合欢树下,望着那架曾属于阿月的古琴,琴弦上似乎还残留着白梅指尖带来的混乱余音。
他摊开手,看着掌心那点渐渐融化的蓝色冰屑,眼神复杂难辨。刚才那颗冰晶泪中的死亡预言,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
她……到底是什么那滴泪……那预言……
还有她手腕上那道如同诅咒般的冰蓝色裂痕……
一种前所未有的、脱离掌控的烦躁感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个脆弱魂灵存在状态的隐秘担忧,悄然滋生。他猛地转身,玄色王袍带起一阵冷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座充满回忆与不祥的庭院。
梅苑深处,昏迷不醒的白梅被安置回床榻。手腕内侧那道细微的冰蓝色裂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散发着微弱而冰冷的光芒,像一道永恒的伤痕,也像一个无声的倒计时。
无人看见,在她昏迷中,一滴微不可查的、带着淡金色的魂力凝成的血泪,顺着眼角悄然滑落,渗入鬓角,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