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陆沉那年,他白大褂口袋里总揣着听诊器,走路带风。现在他三十四岁,胸牌上心脏外科副主任医师的字迹已经磨得发白。而我还是那个在琴行教小孩弹《小星星》的苏老师,只不过眼角多了几道细纹。
苏老师,这个音我又弹错了。小雨怯生生地抬头看我,小手指还按在错误的琴键上。
我弯腰帮她调整手指位置,没关系,我们再来一次。记住,这里是升fa,不是fa。
琴行的玻璃门被推开,带进来一阵冷风。我抬头看了眼挂钟,六点二十,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陆沉站在门口,黑色羽绒服上沾着雪花,手里提着两袋菜。
今天有急诊我边收拾琴谱边问。
嗯,主动脉夹层,刚下手术。他把菜放在接待台上,手指关节泛着消毒水泡过的苍白,你几点结束
还有两个学生。我看了眼排课表,七点半吧。
他点点头,拎起菜往后面的休息室走。我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肩微微下沉,那是连续八小时手术后的疲惫姿势。
小雨妈妈来接她时,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苏老师,我听说你们小区那个跳广场舞的李阿姨,她闺女离婚了
是吗我敷衍地应着,眼睛瞟向休息室。陆沉应该在里面热饭,但门缝里没有光透出来。
听说是因为那男的在外头有人了。小雨妈妈压低声音,现在这年头,男人啊...
送走最后一位学生,我锁好琴行大门。休息室里,陆沉坐在折叠床边,塑料袋原封不动放在脚边,手机屏幕亮着,是篇英文医学文献。
不热饭我拿起袋子,里面的西兰花已经蔫了。
他像是突然惊醒,锁上手机屏幕:忘了。说着要站起来,却打了个晃。我扶住他胳膊,隔着毛衣都能摸到凸出的腕骨。
又没吃午饭
吃了盒饭。他避开我的视线,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回家吧。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陆沉却把窗户开了条缝。雪花斜飞进来,落在我的乐谱本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上面是我写了三个月的《夜光》,一首总也完成不了的钢琴曲。
医院最近很忙我试图找话题。
嗯。他盯着前方变红的交通灯,年底了,心梗病人多。
红灯转绿时,他突然说:我可能要去援疆。
我猛地转头看他: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刚报名。他手指敲打着方向盘,节奏像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半年期,明年三月走。
雪花在挡风玻璃上融化成水,又被雨刮器抹去。我想起上个月发现的那板少了两粒的安眠药,当时他说是帮同事带的。
要去这么久,怎么不早商量
现在不是在商量吗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晚饭菜单。
我没再接话。后视镜里,我的倒影和路边不孕不育专科的霓虹灯重叠在一起。结婚七年,我们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就像避开客厅里那架越来越少被弹奏的三角钢琴。
到家时雪下大了。陆沉提着菜走在前面,楼道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他在门前掏钥匙,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松了一圈。
你瘦了。我说。
他低头开门:可能吧。
屋里冷得像冰窖。陆沉径直去开暖气,我拎着菜进厨房。冰箱上贴着上周的购物清单,最下面一行验孕棒被划掉了。我把蔫掉的西兰花扔进垃圾桶,声音惊动了客厅里的陆沉。
怎么了他出现在厨房门口。
菜坏了。我拧开水龙头,煮面条吧。
他站着没动:苏念。
嗯
援疆的事...
水哗哗冲着我的手,皮肤渐渐发红。先吃饭吧。我说。
面条煮好的时候,陆沉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眼镜歪在鼻梁上。我轻手轻脚地把碗放在茶几上,看见他手机屏幕亮了一下。锁屏界面显示一条微信:陆医生,明天的心理咨询还约吗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半夜两点,我被钢琴声惊醒。客厅里,《夜光》的旋律断断续续。我摸黑走到书房门口,看见陆沉坐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像手术台上突然止住的动作。
怎么不睡我打开壁灯。
他像是被灯光刺痛,抬手遮了下眼睛:吵醒你了
你在弹我的曲子。我走过去,琴凳上散落着几张修改过的乐谱。
他迅速收起那些纸:睡不着,随便看看。起身时碰响了几个低音键,沉闷的声响在深夜里格外刺耳。
我注意到他睡衣口袋里露出的小药瓶,和上次见到的不一样,这次是棕色的。
又吃安眠药
维生素。他快步走向卧室,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我跟在后面,踩到他掉落的乐谱。弯腰捡起时,发现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最上面一行被涂黑了,但还能辨认:死亡证明书。
第二天早上,陆沉已经去医院了。厨房里煮好的粥早就凉透,旁边放着降压药——我有遗传性高血压,但最近半年已经控制得很好。
琴行今天没课,我本该继续修改《夜光》,却鬼使神差地进了陆沉的书房。他的书桌整齐得像手术室器械台,但我还是在他医学期刊下面找到了那个棕色药瓶。
阿普唑仑——抗焦虑药物。
药瓶旁边是折起来的门诊病历,翻开第一页就看到抑郁状态四个字,日期是半年前。最后一页记录着昨天下午的就诊记录:主诉失眠加重,伴有濒死感...
手机突然震动,是琴行老板发来的排课调整。我锁上抽屉,发现手指在发抖。客厅钢琴上还摊着《夜光》的乐谱,我突然意识到,这首曲子停滞不前的部分,正好是从半年前开始的。
中午我做了便当送去医院。心外科护士站的小张看见我,表情有点不自然:陆医生在ICU,有个术后病人情况不好。
我等他一会儿。我把便当放在护士站台面上,他最近...经常加班
小张整理着病历夹:陆医生这半年都是最晚走的。她犹豫了一下,上周三他晕倒在更衣室,我们给他测血糖,低得吓人。
我握紧保温袋的带子:没人通知我。
陆医生不让。小张压低声音,他说您最近在准备钢琴考级...
我没解释自己早就不参加考级了。透过ICU的玻璃窗,我看见陆沉俯身在病人床边调整呼吸机参数,侧脸在监护仪的蓝光下显得格外锋利。
他出来时,白大褂后背全湿透了,看见我愣了一下:怎么来了
送饭。我举起保温袋,听说你上周晕倒了
他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低血糖而已。接过便当转身就往办公室走,我跟在后面,听见护士站有人在议论:陆医生太太真贤惠啊,听说是个钢琴家。
办公室里有股咖啡混着消毒水的味道。陆沉机械地往嘴里塞饭粒,眼镜片上沾着油雾。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去看心理科我直接问道。
他筷子停住了:谁说的
病历我看到了。我盯着他右手腕上那道新鲜的指甲抓痕——ICU病人躁动时留下的,还有阿普唑仑。
窗外飘起雪,医院广播突然响起:心脏外科陆沉医生,请速到急诊抢救室。
他几乎是跳起来的,便当盒翻倒在桌上,米饭撒在抑郁症的宣传单上。我伸手想帮他擦,却被他抓住手腕:晚上回家说。
他手掌冰凉,掌心有长期握手术刀磨出的茧。我看着他冲出门去,白大褂下摆在拐角处一闪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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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我在药店买了电子血压计。收银台旁的货架上摆着各种助眠药,有个穿睡衣的女人一口气买了五盒。
最近失眠的人特别多。收银员找零时说,都是年底压力大。
我盯着她身后关爱抑郁症的宣传海报看了一会儿:有阿普唑仑吗
那是处方药。她警惕地打量我,得去医院开。
客厅钢琴上,《夜光》的乐谱还停在那个怎么也进行不下去的小节。我打开琴盖,右手弹了个七和弦,左手却找不到合适的低音。就像我知道陆沉在失眠,却摸不到那个让他睡不着的心结。
晚上十点,陆沉还没回来。我翻开他的书柜,在最下层找到一本相册。前几页是我们恋爱时的照片:他在医学院颁奖礼上,我在钢琴比赛后台,婚礼那天他白大褂别着胸花。翻到第七页突然空了,后面全是空白页,就像《夜光》后半段的休止符。
手机震动,是陆沉发来的微信:抢救,晚归。
我拨通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背景音很吵,有仪器警报声和喊叫声。
病人怎么样了我问。
还在抢救。他声音哑得像砂纸,你先睡。
我等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别等了。然后挂断了。
我坐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就像凌晨看到的陆沉那样。冰箱启动的嗡嗡声里,我忽然听出《夜光》缺失的那个音符。
凌晨三点,钥匙转动的声音把我从琴凳上惊醒。陆沉轻手轻脚地进门,看见我时明显僵了一下。
还没睡他脱下外套,领带松垮地挂着,上面有深色污渍。
我闻到了血腥味:病人...
没救回来。他扯下领带扔进洗衣篮,63岁,主动脉瘤破裂。
我看着他机械地洗手,打了两遍肥皂,水流冲得哗哗响。
陆沉。我走到卫生间门口,我们谈谈。
他关掉水龙头,双手撑在洗手台上,镜子里映出他发红的眼眶:明天吧,我累了。
就现在。我拦住要往外走的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吃抗抑郁药的
水龙头滴水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陆沉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去年六月。
因为什么
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上还有水渍:不记得了。
是那个没救回来的孕妇吗我回忆着他半年前反常的那段时间,你说过是个妊娠合并心衰的...
不是!他突然提高音量,又立刻压低,不是她。
我们僵持在卫生间惨白的灯光下。最后他叹了口气: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他走向卧室的背影让我想起第一次看他做手术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愿意让我参观,隔着玻璃看他如何精准地切开、缝合,像在修复一件精密乐器。
半夜我惊醒,发现身边空着。书房门缝里透出灯光,我轻轻推开门,看见陆沉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那本病历。他手里拿着钢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墨水晕开一个小黑点。
在写什么我问。
他合上病历:手术记录。
我走过去,看见他无名指上的婚戒摘了,留下一圈苍白的压痕。书桌抽屉没关严,露出半截安眠药板。
明天我请假。我说,我们去看看心理医生。
他摇头:不用。
那你把药给我。
苏念。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你能不能别管了
我挣开他的手,药瓶从抽屉里滚出来。不是阿普唑仑,是佐匹克隆,另一个类型的安眠药。
你到底在吃几种药
他弯腰捡药瓶时,一张纸从病历里掉出来。我抢先捡起来,是张复印的检查单:精液分析报告,日期是去年五月,所有参数后面都跟着向下的箭头。
陆沉突然伸手来抢,我后退时撞到书柜,相册掉下来砸在地上,空白页里飘出一张超声检查单:孕6周,胎心可见。
这是什么我声音发抖。
他跌坐在椅子上,药瓶从指间滚落:去年春天...你怀孕了。
我盯着那张超声单上陌生的名字和日期,突然认出了那家私立医院的logo——小雨妈妈就在那里工作。
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沉的手指插入发间:你当时在准备国际比赛...
所以你就...我喉咙发紧,自己处理了
大出血。他声音空洞得像在汇报病例,绒毛取样显示21三体高风险...你子宫穿孔,差点摘除...
窗外,雪落在空调外机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我弯腰捡起相册,第七页原本该是我们去北海道看雪的照片,现在只剩四个角上的相角。
孩子呢
没保住。他摘下眼镜,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救不活。
我膝盖一软,跪坐在散落的乐谱上。半年前开始停滞的《夜光》,正好是在那个春天之后写的。右手旋律是期待,左手和弦是失去,而那个永远找不到的和声,是个从未有机会啼哭的生命。
陆沉突然剧烈地发抖,药瓶在他手里咔咔作响。我扑过去掰开他的手指,发现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
吃几粒我拧开药瓶。
他摇头,冷汗顺着太阳穴往下流:没...没用...
我翻出手机要叫120,被他按住手:过性的...焦虑发作...他蜷缩起来,像棵被雷劈中的树,抱...抱紧我...
我跪在地上抱住他,白大褂上有血和消毒水的味道。他的心跳又快又乱,像《夜光》里那段失控的琶音。
呼吸,我按着他后背,跟着我呼吸。
他的颤抖渐渐平息,但冷汗已经把衬衫浸透了。我扶他到沙发上躺下,他抓住我的衣角:别走...
我去倒水。
厨房里,我盯着水龙头流出的水柱发呆。冰箱上那张划掉的购物清单突然变得刺眼,我一把扯下来揉成团。
回到客厅时,陆沉已经坐起来了,正在整理撒落的药片。我把水杯递给他,他吞下一粒佐匹克隆。
多久了我问,这些症状。
从...那天开始。他盯着水杯,噩梦,心悸,有时候...喘不上气。
为什么不说
他苦笑:心脏外科医生...得抑郁症
我拿起那张超声单:这个呢为什么藏起来
你那么想要孩子...他声音低下去,我怕你受不了。
我突然想起这半年来他坚持让我吃的维生素,其实是叶酸;想起每次我月经推迟时他紧绷的表情;想起他偷偷放在我枕头下的助眠香囊。
那首曲子...我喉咙发紧,《夜光》,是你半夜在改
他点头:你总说缺了点什么...我想帮忙...
我捂住嘴,眼泪滴在乐谱上。那些我以为独自熬过的夜晚,原来他就站在黑暗里,手里攥着安眠药,听着我一遍遍弹那个残缺的旋律。
那天晚上我没敢睡。陆沉吃了药躺在沙发上,呼吸渐渐平稳。我坐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却一个音也弹不出来。
凌晨四点,暖气停了。我轻手轻脚去卧室拿毯子,回来时发现陆沉不见了。厨房、卫生间都黑着灯,最后我在门廊看见他——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黑暗里,手里攥着那个棕色药瓶。
陆沉我打开壁灯。
他像被烫到似的抖了一下,药瓶掉在地板上,滚到我脚边。我弯腰捡起来,里面只剩三粒药了。
吃了两粒我声音发颤,医嘱不是一次半粒吗
他眼神涣散,额头上全是冷汗:数错了...
我拉着他冰凉的手回到客厅,血压计显示160/100。他由着我摆布,像个听话的病人。直到我翻出他的病历本要打120,他才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别...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不能...让医院知道...
我这才明白他在怕什么——一个需要精神科药物的外科医生,职业生涯可能就完了。
那我们去华西。我翻出车钥匙,找李教授,他不是你导师吗
陆沉摇头,指甲掐进掌心:没用的...
那什么有用我吼出声,看着你把药当饭吃看着你一天天瘦下去还是等着哪天接到医院电话,说你...
后半句卡在喉咙里。陆沉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他突然扯开睡衣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他医学院时期做实验感染留下的。
这里...他抓着我的手按在他胸口,每天...都像被刀割...
他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腔。我摸到他肋骨一根根凸出来,这哪是那个能把白大褂穿出风衣效果的心脏外科医生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轻声问。
那天...他吞咽了一下,手术室...你流血不止...我看着监护仪...就像看一台坏掉的机器...
我终于听懂了。不是因为他救不了自己的孩子,而是当他最需要医生的时候,却只能做个无能的丈夫。
所以你去心理科...我握紧他的手,开安眠药...改我的曲子...
他点头,眼泪砸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我试过...所有方法...
窗外泛起鱼肚白,雪停了。我拿起茶几上的《夜光》乐谱,突然发现那些被反复修改的和弦,连起来是《摇篮曲》的变调。
你一直在找这个我轻声问。
陆沉没回答,但颤抖的肩膀告诉了我一切。我扶他到钢琴前坐下,把乐谱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
一起写完它。我说。
他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迟迟落不下去。我覆上他的手,按下第一个音。那是《摇篮曲》的主旋律,藏在《夜光》复杂的和声里,像藏在乌云后面的月亮。
陆沉突然抽回手:我不行...
你可以。我固执地拉回他的手,就当...给孩子的一封信。
他手指冰凉,但渐渐跟上了我的节奏。我们磕磕绊绊地弹完一小节,阳光已经照在了钢琴的黑键上。
第二天我请了假,硬拉着陆沉去了华西医院。李教授看完他的病历,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半年了才来老教授拍着桌子骂,你们这些小年轻,把抑郁症当感冒治呢
陆沉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学生。我在旁边数他今天偷偷摸了多少次口袋——那里原来应该放着阿普唑仑。
工作先放放。李教授唰唰开处方,下周开始住院治疗。
陆沉猛地抬头:老师,我...
你什么你老教授瞪眼,援疆申请我看到了,驳回!
回去的路上陆沉异常安静。等红灯时,我发现他盯着路边母婴店的橱窗发呆——那里挂着件鹅黄色的小连体衣。
想要的话...我轻声说,我们可以...
不是现在。他打断我,转动方向盘,你得先...把血压控制好。
原来他一直记得我的体检报告。我摸出手机,翻到半年前的备忘录——4月17日:血压140/90,陆沉说暂时不能要孩子。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把手机举到他面前,高风险
他握方向盘的手指节发白:绒毛取样...有5%流产风险...
但你让我做了。
是你坚持的!他突然提高音量,又立刻降下来,你说...年龄等不起了...
我们同时沉默。我想起那天在私立医院,穿粉红制服的护士笑着说高龄产妇要趁早,而陆沉站在走廊尽头,白大褂下摆被窗外的风吹得翻飞。
恨我吗我问。
车驶入隧道,黑暗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晰:恨我自己...没拦住你。
出隧道时阳光刺眼,我眯起眼睛看见他右手无名指上重新戴好的婚戒。这半年他瘦了太多,戒指又显得松了。
住院前...我说,去趟琴行吧。
琴行的三角钢琴前,我把《夜光》的乐谱拆成两份。
你弹低声部。我把左边谱子递给他,像手术缝合那样...精确到毫米。
陆沉摇头:我十五年没碰琴了。
撒谎。我指着琴键边缘的磨损,上周你还偷偷来练过。
他耳根发红,像个被抓包的中学生。我坐到他左边,故意撞他肩膀:陆医生,手抖可做不了心脏搭桥。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琴键上。前三个小节惨不忍睹,但到《摇篮曲》变奏部分时,他突然流畅起来。
肌肉记忆。他自嘲地笑笑,医学院...就靠这个减压。
我们磕磕绊绊弹完一遍,玻璃门外已经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学生。小雨趴在门缝边喊:苏老师,这是新曲子吗
《夜光》。我冲她眨眼,给大人的摇篮曲。
陆沉突然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时眼眶发红。我知道他听见了——这首永远写不完的曲子,原来缺的不是技巧,而是直面伤痛的勇气。
继续我问。
他点头,这次主动翻到下一页。我们渐渐找到节奏,他的左手和我的右手在中央C附近交汇,像两条终于相遇的溪流。
弹到最后一小节时,他突然加入一段即兴旋律——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我们第一次约会时音乐厅演奏的曲目。
记得吗他手指没停,你说这首曲子...像心跳。
我鼻子发酸。那天他穿着借来的西装,领带夹还是卡通青蛙的,因为医院突然来电,他直接从儿科联谊会赶过来。
你当时...白大褂下面穿着海绵宝宝的袜子。
他笑了,眼角挤出细纹。我们同时弹下最后一个和弦,余音在琴行里久久不散。
陆沉住院前夜,我们在书房整理东西。他从书柜顶层搬下一个纸箱,里面全是孕期指南和胎教音乐CD。
留着我问。
他摩挲着最上面那本《爸爸的声音是最好的胎教》:嗯...等春天。
我翻开CD盒,发现里面根本不是莫扎特,而是我们大学时录的demo——他弹吉他,我哼唱,录音质量渣得像地下盗版。
你当时...拿这个当胎教
他耳朵红了:比莫扎特...有辨识度。
我们坐在地板上听到深夜。放到第五首时,他突然说:我梦见她了...扎着小辫子...在弹《小星星》。
我靠在他肩上,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我发间。窗外又开始下雪,但暖气很足,不像半年前那个总也暖不起来的春天。
陆沉住院后,我每天下午都去陪他。有时带琴谱,有时空着手。他的病房在17楼,窗外能看到城市全景。天气好的时候,我们玩猜哪栋楼是儿童医院的游戏——他总是赢。
职业病。他指着远处一个圆顶建筑,那个角度...最适合直升机转运。
三周后的复查日,李教授拿着评估报告直咂嘴:早这样不就好了他摘下老花镜,药继续吃,钢琴继续弹,手术...下个月再说。
陆沉偷偷冲我比了个胜利手势,像个逃过月考的中学生。回家路上,他在药店门口停下:等我一下。
出来时他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是叶酸和孕妇复合维生素。
先准备着。他牵起我的手,等李教授说你可以...
我捏捏他总算长回些肉的脸颊:陆医生,你这是违规操作。
他笑着躲开,阳光照在他新长出的黑发根上。这半个月他重了六斤,腕骨不再那么嶙峋地凸出来。
今天琴行来了个新学生,五岁小男孩,手指短得够不到八度。我正教他分解和弦,玻璃门被推开了。
陆医生!小雨飞奔过去,你来接苏老师吗
陆沉弯腰和小雨击掌,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病历本的一角——不再是阿普唑仑,而是正规的抗抑郁药。他冲我晃晃手里的车钥匙:今天复查,一切正常。
我让学生弹练习曲,走到门口帮他整理歪掉的领带:李教授怎么说
手术权限恢复三分之二。他眼睛亮亮的,下周...可以做简单的搭桥了。
小男孩突然在钢琴上砸出一串不和谐音,我们同时转头。陆沉走过去,蹲在琴凳边示范正确手型——就像他教住院医师缝合手法那样耐心。
陆医生也会弹琴小男孩瞪圆眼睛。
会一点。他瞥了眼墙上的《夜光》乐谱,不过苏老师...才是专家。
放学时,小雨妈妈神秘地拉住我:苏老师,听说你们要收养孩子
我看了眼门外等我的陆沉,他正在回工作微信,侧脸在夕阳下像镀了层金边。
还没决定。我把《夜光》简化版乐谱装进包,可能先...把曲子写完。
回家路上,陆沉突然拐进一家母婴店。我拉住他:不是说等春天吗
买给小雨。他指着橱窗里的音乐盒,她今天...钢琴考级过了吧
我这才想起忘了告诉他,小雨考的是《小星星》变奏曲,弹得一团糟。但看着她妈妈发来的视频里,那个认真得小脸都皱起来的样子,我还是给了优秀。
你知道...我挽住他的胳膊,有些事...不需要完美。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掏出手机放了段录音——是我们昨天合奏的《夜光》,错了好几个音,但《摇篮曲》的部分格外清晰。
发给李教授了。他得意地挑眉,他说...比药管用。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影子的尽头,我看见他无名指上的婚戒终于不再松动,在暮色中闪着微光。
就像那首终于完成的《夜光》,在黑暗来临时,反而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