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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温文尔雅,可笑至极
1986年的春天,北京城里的槐树刚抽出嫩芽。26岁的何小雅站在纺织厂女工宿舍的穿衣镜前,第三次换上了那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这是她最体面的一件衣服,平时舍不得穿,只有重要场合才会从箱底翻出来。
小雅,你这是要去哪啊穿得这么隆重,见心上人呀同宿舍的李大姐笑着打趣,手里织着毛线活。
小雅脸颊微红,手指不自觉地绕着辫梢:李姐,您就别笑话我啦!今天……今天只是去见个朋友。
哟,什么朋友啊是[良缘]介绍的,那个机械厂的技术员吧李大姐眼睛一亮,捂着嘴笑到,听说条件不错,28岁就是车间副主任了,家里还有套两居室呢。
小雅点点头,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三个月前,她在厂里姐妹的怂恿下,去新开的介绍所——良缘婚姻介绍所,做了登记。
在那个年代,相亲平台还是个新鲜事物,大多数婚姻还是靠熟人介绍。小雅父母早逝,由姑姑抚养长大,到了适婚年龄却无人张罗,这才鼓起勇气走进了那间贴着大红喜字的办公室。
介绍所的刘阿姨递给她一张表格,上面列着各种条件:年龄、职业、收入、住房情况等信息。小雅填得认真,却在对方要求一栏犹豫了许久,最后只写了人品好,有上进心几个字。
何同志,你看看这位同志怎么样一周后,刘阿姨神秘兮兮地抽出一张卡片,他叫林小东,28岁,国营机械厂技术员,中专学历,月工资78元,家里有套两居室,我看他人还是不错的……
小雅接过那张印着红双喜的卡片,上面贴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男人戴着眼镜,面容清秀,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了你的资料很满意,说想见见。刘阿姨笑眯眯地说,现在年轻人不都讲究自由恋爱吗你们先处处看。
就这样,小雅和小东约在了人民公园的湖边见面。出门前,她对着镜子又检查了一遍——蓝色衬衫、黑色长裤、擦得锃亮的小皮鞋,两条麻花辫垂在肩上,朴素中透着几分青春朝气。
加油啊小雅!李大姐在她身后喊道,争取今年把喜事办了!
小雅红着脸跑出了宿舍楼。四月的风还带着凉意,她却觉得浑身发热。公交车上,她不断回想着那张照片上温和的笑脸,还有刘阿姨说的那句‘他很满意你’。
人民公园的湖边,杨柳依依。小雅远远就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的男人站在约定的长椅旁,手里捧着一本书。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朦胧的轮廓。
请问……是林小东同志吗小雅走近,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男人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何小雅同志你好,我是林小东,很高兴认识你。他站起身,彬彬有礼地伸出手。
小雅轻轻握了握那只手,触感温暖干燥。她注意到他手里拿的是《红楼梦》,书页已经泛黄,显然经常翻阅。
你也喜欢《红楼梦》小东顺着她的目光,笑着问。
嗯,读过两遍。小雅腼腆地点了点头,我最喜欢里面写林黛玉葬花那一段。
巧了,我也是!小东眼睛一亮,情绪略带激动地说到,‘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让人忍不住感叹林黛玉的才情和骨气,在那个时代真是难得啊。
就这样,他们从《红楼梦》聊到《青春之歌》,从贝多芬聊到邓丽君。小东知识渊博,谈吐文雅,完全不像小雅想象中的技术员那样木讷。他说话时总是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时不时推一下滑落的眼镜,那样子既认真又可爱。
你知道吗小东突然说,我第一眼看到你的照片,就觉得你特别像《庐山恋》里的张瑜。
《庐山恋》是当时最火的电影,张瑜是无数男青年的梦中情人。
小雅被小东猝不及防的夸赞给吓了一跳,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就像红苹果,鲜嫩多汁,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我我哪有那么好看啊她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
不!你比她更……小东话说到一半,看到小雅微红的脸,心不自觉地漏跳了一拍,盯着她出神了好久,直至小雅抬头询问:怎么了是我脸上有东西吗
小东赶忙答到:没……没事,就是觉得,你很可爱。氛围一下就暧昧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似乎都禁止了,许是察觉到了小雅的不自在,小东没有再继续,转而问道,你饿了吗我知道附近有家新开的饭馆,锅包肉做得特别好。
那天中午,他们吃了锅包肉、地三鲜和一碗西红柿鸡蛋汤。小东坚持要付钱,还细心地询问小雅有没有特别想吃的。饭后,他们沿着湖边散步,小东说起自己正在读夜校,准备考大专文凭;说起他喜欢收集邮票,已经有三大本了;说起他梦想有一天能去深圳特区看看……
你呢他看着小雅的眼睛,突然间问到,你有什么梦想
小雅被问的一下就愣住了。在那个年代,很少有人会问一个女工这样的问题。大家似乎都默认女子的归宿就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在家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我……我想学会计。小雅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藏在心底的想法,我们厂里的王会计快到退休年龄了,厂领导说要从工人里选个人接替。我就偷偷借了会计书在看,希望自己能有幸成为那个接替王会计的人。
太好了!小东听后,眼睛发亮,就像眼里盛满了星星,你知道吗现在国家提倡‘四有青年’,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你有这样的上进心,真让我惊叹!
分别时,小东突然说:下周日你有空吗我们可以再见面。他的眼神真诚而热烈,让小雅的心不受控制的,像小鹿一样乱撞。
有空。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
那说定了,还是这里,上午十点。小东开心的笑着,突然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我很期待下周日的到来!这一周……我会想你的。
回厂的路上,小雅觉得自己的脚步轻快得能飞起来。林小东,这个温文尔雅、学识渊博的男人,似乎对她也有好感。在这一周里,她每天下班后都抱着会计书啃到深夜,不仅是为了工作,更是想在下一次见面时,能和他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周日很快就到来了。小雅换上了另一件珍藏的碎花连衣裙,还特意抹了点姑姑从上海带回来的雪花膏。她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公园,坐在长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基础会计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十点整,小东的身影出现在公园入口。小雅刚要起身挥手,却看到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孩烫着时髦的卷发,穿着鲜红的连衣裙,走路时,高跟鞋咔咔作响,在80年代的街头格外显眼。
小雅整个人如遭雷避般的僵在原地,手中的书啪地一下就掉在了地上,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小雅!小东远远地就向她打招呼,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小芬,我在‘良缘’认识的朋友。
这位名叫小芬的女孩上下打量着小雅,红唇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你好啊,小雅姐。小东常和我提起你呢~说你是纺织厂的……工人
会计助理。小雅下意识纠正,弯腰捡起会计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她看向小东,略带疑惑地问到,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我们是上周三认识的。小芬抢着回答,亲昵地挽住小东的手臂,小东还带我去看了《少林寺》,可好看了!是吧,小东
小东笑着点头,目光却一直观察着小芬的表情:是啊,小芬特别喜欢李连杰,我们还约好下个月《少林小子》上映再一起去看。
小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她的可笑。她的内心满是愤怒地想着:上周三!那不是和我第一次见面后的第四天吗!小东那天还说‘这一周我会想你的’,结果转头就去见了别的女孩!真是可笑!
小雅,你脸色不太好。小东终于把注意力转向她,语气却出奇地平淡,是不是太热了要不我们找个阴凉地方坐坐吧
不用了。小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们玩得开心点,我突然想起厂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别走啊!小东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把她的手腕扯断,疼得她直皱眉,而小东却像没看见一样,难得三个人一起出来玩,多热闹啊。小芬说想划船,一起去吧
小芬撇了撇嘴:人家有事就让人家走呗,强留多不好呀。
小东却像没听见一样,固执地拉着小雅:走吧,船票我请。他的眼神中有种奇怪的兴奋,仿佛眼前的情景是什么有趣的游戏。
就这样,三人租了一条脚踏船。小东和小芬坐在前面控制方向,小雅独自坐在后排。整个过程中,小东的注意力全在小芬身上——问她要不要喝水,怕不怕晒,要不要听歌...他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口琴,吹起了当时最流行的《乡恋》。
小东,你太厉害了!小芬开心地拍着手,我表哥也有把口琴,吹得难听死了。
小东得意地笑了,转头看向小雅:你觉得呢我吹得好听吗
小雅沉默地看着湖面,没有回答。
小雅姐是不是不高兴啊小芬无辜地眨着大眼睛,是不是嫌我打扰你们约会了
怎么会!小东连忙说,我和小雅就是普通朋友,对吧,小雅他期待地看着小雅,眼神中带着某种胁迫。
小雅感到一阵恶心。她终于明白了小东的用意:他是故意带小芬来,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得殷勤,就是为了制造一种我很抢手的假象。而她,何小雅,不过是这场可笑的表演中的一个道具而已。
我想回去了。小雅突然站起来,船身剧烈摇晃。
小心!小东伸手想扶她,却被小芬拉住。
让她走吧,小芬小声地说,她在这儿大家都尴尬。
上岸后,小雅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小东追了上来,在公园门口拦住了她。
小雅,你生气了吗他一脸无辜,我只是觉得多认识些朋友挺好的……
朋友小雅气极反笑,上周你说‘会想我’的时候,也是把我当所谓的‘朋友’
小东推了推眼镜,突然笑了:你吃醋了这说明你在乎我,我很高兴。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其实我更喜欢你,小芬太爱玩了,不适合结婚。你不一样,你温柔贤惠,是过日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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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一小时前还在对小芬大献殷勤的男人,现在居然对她说这种话
让开。她深吸一口气,冷冷地说。
别这样,小东拉住她的包带,下周我单独请你吃饭赔罪,好吗就我们两个。
小雅用力拽回自己的包,眼神冷漠地说:不必了。祝你和你的‘朋友’玩得开心。
回到宿舍,小雅把脸埋进枕头,无声地哭了。她哭的不是失去小东——那种虚伪的男人不值得;她哭的是自己的天真,竟然会相信一个认识一周的男人是真心喜欢她。
怎么了李大姐推门进来,看到小雅的样子吓了一跳,那个技术员欺负你了
小雅摇摇头,擦干眼泪:没事,就是……认清了一个人。
几天后,小雅正在车间记录产量,门卫大爷突然喊她过去:小雅,有人找!
厂门口站着的是垂头丧气的小东,手里捧着一束蔫了的野花。
小雅,他声音沙哑,我被小芬耍了。她同时跟好几个男人交往,我只是她的几个选择之一。他苦笑一声,现在我才知道,只有你才是真心对我的。
小雅平静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所以你来找我,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小东愣住了:不是,我是真的喜欢你。
再见,林同志。小雅转身要走。
等等!小东急了,我知道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们可以马上结婚,我家的两居室也可以写上你的名字。
小雅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行为真让人所不耻,不过这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因为我现在只想好好学会计,争取转正。至于结婚……她笑了笑,等遇到真正尊重我的人再说吧。
那天晚上,小雅把良缘介绍所的登记表撕得粉碎。她翻开《基础会计学》,在扉页上写下了一行字:何小雅,未来的会计师。
窗外,槐花的香气随风飘来。初夏的北京,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独立自主,再觅良缘
撕掉良缘介绍所登记表的那天晚上,就像撕掉了那个曾经为给林小东留下好印象的可笑的自己。何小雅辗转难眠,脑子里是白天三人游玩的可笑场景,还有一周前林小东对她的甜言蜜语。
月光透过宿舍窗户的铁栏杆,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盯着那些光影,思绪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会计班……何小雅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的《基础会计学》。这本书她已经翻了三遍,密密麻麻的笔记填满了页边空白处,但还有很多地方看不懂。
从那晚后的一个月里,每天凌晨三点,小雅都会悄悄爬起床,轻手轻脚地来到走廊尽头的公共洗漱间。这里有一盏长明灯,是厂里为夜班工人留的,而她每天都坚持来自学。
一天凌晨三点,她和往常一样,摊开书本,就着昏黄的灯光,重新研究起借贷记账法的平衡关系。自来水龙头滴答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却浑然不觉,直到把困扰她一周的〈试算平衡表〉问题彻底弄懂才合上书。回宿舍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第二天一早,小雅就去了厂办人事科。
王科长,我想报名参加工业局办的夜校会计班。她的声音比平时响亮,手指却紧紧攥着衣角。
王科长从老花镜上方打量她:夜校那可是要自费的,一周三个晚上,你能坚持下去吗
能!小雅点头如捣蒜,我存了些钱,足够交学费的。
行吧。王科长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表格,填好这个,下周一开课。不过,小雅啊,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女孩子学那么多干什么找个好对象嫁了才是正经的。
小雅接过表格,没有回答。她知道在大多数人眼里,26岁的纺织厂女工早该结婚生子了,而不是折腾什么会计班。但此刻,她心里有团火在烧!她要证明,她何小雅不只是个待嫁女工。
夜校开课的那天,北京下起了初夏的第一场雨。小雅撑着油布伞,踩着积水赶到工业局培训中心时,裤脚已经湿透了。教室里坐了二十几个人,大多是各厂派来进修的干部,像她这样自费来的工人寥寥无几。
这里有人吗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身旁响起。
小雅抬头,看见一个穿蓝色工装的高个子男人指着她旁边的空位。男人约莫三十岁,方脸浓眉,手里拿着和她一样的《工业会计》教材。
没人。小雅往里挪了挪。
谢谢。男人坐下,伸出手,张建军,第一机床厂的。
何小雅,第三纺织厂的。她轻轻握了握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
纺织厂张建军略显惊讶,你们厂派你来的
小雅脸红着摇了摇头:不,我是自己想学。
张建军眼睛一亮:难得!现在肯自费学技术的女同志不多啊!他的赞赏很真诚,没有半点王科长那种女孩子学什么的居高临下。
第一堂课讲的是会计基础原理。台上的老教授语速很快,小雅拼命记笔记,可还是漏了不少内容。课间休息时,她正对着自己记得乱七八糟的笔记本发愁。
给。张建军这时突然递过来一个笔记本,我记的比较全,你先看着。
小雅接过本子,上面字迹工整,重点处还用红笔标出来了。这太谢谢了!她感激地说,你的会计基础很好吗
我在厂里是做统计的,有点底子。张建军笑了笑,你以后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就这样,小雅开始了每周三次的夜校生活。白天在纺织厂干活,晚上就骑车去上课,回到宿舍还要复习到深夜。同寝室的李大姐看到,说她是魔怔了,但她却乐在其中。她觉得数字和账本的世界比车间里轰鸣的纺纱机有趣多了,那里有清晰的规则和逻辑,付出就会有回报,不像感情那样难以捉摸。
两月后的一个周末清晨,李大姐起床发现小雅的床铺整整齐齐。
这丫头又去哪儿了她嘟囔着推开窗户,看见小雅正坐在厂区后门的石凳上,面前摊着厚厚的账本,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会计科目。
晨露打湿了她的布鞋边,她却浑然不觉,直到背完整个资金平衡表的结构才抬起头,正好对上李大姐探出窗口的脸。
小雅!食堂都快没早饭了!李大姐喊道。小雅这才慌慌张张收起书本,小跑着往食堂赶去。
偶尔,在骑车回厂的路上,小雅还会想起小东。想起他说她像张瑜时的眼神,想起他在船上对小芬的殷勤,想起他最后捧着蔫花站在厂门口的狼狈样。这些回忆像细小的沙粒,偶尔会磨痛她的心,但很快就被会计公式和财务报表淹没。
六月底的一天,小雅正在车间记录产量,突然被叫到了厂长办公室。
小何呀,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转业军人,说话总是直来直去的,听说你在学会计
小雅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夜校影响了工作。厂长,我保证没有耽误生产任务……
谁问你这个了!厂长摆摆手,老王要提前退休,他推荐你接出纳的活,你觉得自己能行吗
小雅瞪大了眼睛,心想。出纳!那可是干部编制,工资比她现在高二十多块呢。
我能行!她几乎是喊出来的,随即又红了脸,紧张地说,我是说……我会努力学的。
好!厂长一拍桌子,下周一去财务科报到。不过丑话说前头,三个月试用期,不行就回车间。
就这样,小雅从轰鸣的车间搬进了安静的财务科办公室。虽然只是最基础的出纳工作,每日只是登记现金日记账、跑银行和发工资等琐碎小事,但她都做得一丝不苟。每天下班后,还主动留下来帮王会计整理凭证,学习做账技巧。
持续了两周,在一个暴雨天,厂里提前下班,财务科其他人都走了。小雅发现王会计桌上摊着几本没做完的凭证,便留下来继续工作。雨越下越大,屋顶开始漏雨,她急忙把账本搬到干燥处,用自己的外套盖住最重要的总账本。等王会计第二天来上班时,看见的是浑身湿透的小雅和完好无损的账本,以及已经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凭证。你这孩子……王会计眼眶发红,心疼地说,快去换衣服,别着凉了。
七月的一个周五,小雅正在核对当月电费账单,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厂里新装的三台电动织布机耗电量异常高,但产量却只增加了不到两成。
王师傅,她拿着计算好的数据去找王会计,您看这个,新机器的效率是不是有问题
王会计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半天:还真是!按理说耗电量不该这么大。他抬头打量着小雅,不错啊!小何,这都能看出来。
第二天,小雅主动去找了设备科的刘工,一起检查了新机器的运行情况。原来是由于电压不稳,导致电机经常空转。她连夜写了一份报告,建议加装稳压器并调整生产班次,预计每月可节约电费近千元。
周一早会上,厂长当众表扬了小雅:大家都该向何小雅同志学习!当家就要有当家的样子,节约每一度电、每一分钱……
那天下午,小雅正在整理凭证,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请进。她头也不抬地说。
何……何小雅同志。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小雅手中的钢笔一顿,墨水在凭证上洇开一个小蓝点。她缓缓抬头,看见林小东就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集邮册。
有事吗她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小东推了推眼镜,脸上堆满笑容:听说你调来财务科了,特来祝贺。他走近几步,把集邮册放在桌上,这是我收藏的文革邮票全集,市面上很难找到的,送给你了。
小雅没有碰那本集邮册。谢谢,但我对邮票没兴趣。
小东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热切起来:小雅,我知道之前是我不好。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反省自己。他压低声音,其实我一直喜欢你,只是当时考虑不周到,想法过于简单……
林小东同志,小雅打断他,如果没有工作上的事,请你马上离开!我现在很忙!
小东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何小雅!他声音提高了几分,你别不识好歹!我林小东条件哪里差了两居室、干部编制,多少姑娘排队想嫁我!我肯回头找你,是给你面子!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抬头看向这边。小雅感到脸上一阵发烫,但更多的是愤怒。
那请你去找那些排队的姑娘吧。她站起身,把集邮册塞回小东手里,我要工作了。
小东脸色铁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何小雅,你以为当个小出纳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你以为你还年轻吗女人最终还是要嫁人!过了三十,看谁还会要你!
放开她。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张建军高大的身影站在那,手里还拿着一叠文件。
小东愣了一下:你谁啊
工业局财务处的。张建军亮了下工作证,来送审计通知。你是哪个部门的在办公场所骚扰女同志
小东立刻松了手,讪讪地退后两步:我……我是她对象。
他不是!小雅立刻脱口而出,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张建军意味深长地看了小东一眼:同志,请自重。否则我要找你们厂领导谈谈了。
小东灰溜溜地走了,连集邮册都忘了拿。小雅长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
没事吧张建军递给她一杯水。
谢谢。小雅接过水杯,你怎么来了
真是来送文件的。张建军笑了笑,指着桌上的审计通知,下周一工业局要审计你们厂上半年的账目,请你们做好准备。
小雅听后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怎么在工业局上班你不是第一机床厂的吗
上个月调去的。张建军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其实……我是工业局下派到机床厂锻炼的,现在算是回调了。
小雅瞪大了眼睛。工业局!那可是管着全市所有国营厂子的上级单位。
那……那你上次还说可以问你会计问题……她结结巴巴地说。
现在也可以啊。张建军眨眨眼,只要你不嫌我水平差。
两人都笑了。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给小雅的办公桌镀上一层金边。那个被墨水弄脏的凭证还摊在桌上,蓝点已经干了,像一个小小的句号,结束了某些东西,又仿佛预示着新的开始。
九月底,纺织厂迎来了工业局的审计组。作为出纳,小雅被要求提供所有现金账和银行对账单。审计持续了三天,最后一天,组长特意叫她去会议室。
何小雅同志,那位严肃的中年女干部说,你的账是我今年审计过最清楚的,每一分钱都有凭有据。她转向厂长,你们培养了个好苗子啊。
厂长笑得合不拢嘴:那是!小何可是我们厂的宝贝。
审计结束后,厂长宣布小雅提前转正,正式成为财务科干部,工资涨到62元。那天晚上,夜校下课后,张建军请她去吃了老北京炸酱面。
恭喜转正。他举起北冰洋汽水,敬我们未来的何会计师。
小雅红着脸碰了碰杯:你就别取笑我了。
说真的,张建军放下瓶子,你进步真的很快。要不要考虑考会计证我可以帮你找资料。
要!小雅眼睛发亮,我还想学更多。
为了备考会计证,小雅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学习。她在自行车把手上绑了写满公式的小卡片,等红灯时就瞄几眼;午饭时间也是一边啃馒头一边做习题;甚至把复式记账法的要点抄在手掌心上,工作时偷空复习。
有天夜里,李大姐起夜,看见小雅床上有微光,掀开被子一看,发现她正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会计实务》。你不要命啦李大姐又气又心疼。小雅只是笑笑:马上要考试了,再坚持几天。
秋风吹落第一片梧桐叶时,小雅收到了姑姑的来信,说给她物色了个对象,是区教育局的科员,让她国庆节回去相亲。
小雅把信折好放回信封,没有回复。那天晚上,她在日记本上写道:我要先成为自己想嫁的那种人。
国庆节前夕,厂里召开职工大会。厂长宣布了一个重大消息:纺织厂被列为全市首批改制试点单位,将实行厂长负责制和经济承包责任制。
改革就是要打破大锅饭!厂长挥着拳头说,从下个月起,各车间独立核算,盈利有奖,亏损扣薪!
会后的讨论中,小雅大胆提出了一个建议:建立车间成本核算制度,把水电、原料、人工全部计入成本,让工人明白节约就是为自己增收。
好主意!厂长当场拍板,小何,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接下任务的小雅忙得脚不沾地。她设计了简易的成本核算表,亲自下车间培训核算员,甚至学会了用厂里那台老式计算机做统计分析。张建军知道后,主动帮她联系了工业大学的教授,借来了几本管理会计的教材。
十一月底,改制初见成效。三车间通过优化排班和减少废料,当月成本降低了12%,工人人均多拿了8块钱奖金。厂长乐得在大会上宣布提拔小雅为财务科副科长,主管成本核算。
散会后,小雅独自站在厂区后门的老槐树下。这棵树春天时还只有嫩芽,如今已是满树金黄。她想起半年前那个站在穿衣镜前紧张换装的自己,想起小东说女人最终还是要嫁人时的嘴脸,想起夜校教室里第一次翻开会计教材时的忐忑……
何副科长,发什么呆呢张建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今天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手里拿两本书。
你怎么来了小雅惊喜地问。
来给你们厂长送文件,顺便……他递过那两本书,送你个礼物。《管理会计》和《财务分析》,特地托人从深圳买来的。
小雅接过书,扉页上写着:给未来的财务专家——建军。
这……太贵重了。她摸着光滑的封面,感激地说到。毕竟从深圳带回来的书,在北京还是很少见的。
比起你帮我整理的工业局年报,这并不算什么。张建军笑着说,对了,听说你拒绝了你姑姑安排的相亲
小雅一惊:你怎么知道!
李大姐告诉我的。张建军有些不好意思,上周我来找你,你不在,就和她聊了几句。
小雅哭笑不得。李大姐这个大嘴巴!
我只是……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她望着远处的烟囱,我想找个真正尊重我、支持我追求理想的人。
张建军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小雅,下周日有空吗新上映的《红衣少女》,听说很好看……
小雅转过头,看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眼睛很亮,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极了半年前那个在人民公园长椅旁等待的自己。
有空。她听见自己说。
风吹过,金黄的槐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如同无数个故事的结局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