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碑后余温 > 第一章

废品站拾荒时,野菊落在我手心里,也缠上了那个总把有馅馒头推给我的少年。他为筹我的学费卖掉母亲的金戒指,我藏起那句等你目送他远走,再重逢,只剩墓碑刻着未说出口的结局。
1
1998年的夏天,蝉鸣把空气拧成了麻花,黏稠的热裹着废品站的铁锈味,糊在人脸上。我蹲在成山的塑料瓶堆里,数到第137个时,后颈突然落下片阴影。
这堆我要了。
声音比冰镇汽水还凉,我抬头看见双沾着机油的帆布鞋,顺着裤腿往上,是洗得发白的校服,最后定格在张棱角锋利的脸上。男生下颌线绷得很紧,左眉骨有道浅疤,像被指甲划过,眼神里的野气比废品站的野猫还盛。
瓶身上写你名字了我把马克笔叼在嘴里,腾出手扯过编织袋,苏晚,初三(2)班的。这片儿规矩,谁先占算谁的。
他没说话,弯腰扛起旁边半人高的旧报纸。动作太大带起阵风,吹乱了我额前的碎发,也吹来了他身上的味道——是廉价洗衣粉混着汗水的咸,还有点若有似无的草药香。
江彻,他扛着报纸往三轮车走,声音闷在喉咙里,高一(1)班。
这是我和江彻的第一次对话。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那个总考年级第一、却总被政教处叫去训话的转学生;是那个在巷口被追债的人堵着打,却咬着牙不吭声的硬骨头;是那个每天放学后,雷打不动来废品站扛三个小时东西的怪人。
废品站的老王头说:那小子命苦,爹赌钱跑了,娘跟着外地男人走了,就剩他跟个瞎眼的奶奶。
我摸着口袋里皱巴巴的五块钱,那是今天卖塑料瓶的收入,够给住院的妈买碗小米粥。忽然觉得,人和人之间的苦,是不能比的。
第二天凌晨五点,天刚蒙蒙亮,我踩着露水到废品站,发现那堆塑料瓶被码得整整齐齐,最顶上摆着朵野菊,花瓣上的露水滚下来,在瓶身上洇出个小水痕。
江彻蹲在远处拆纸箱,晨光给他侧脸镀了层金边,睫毛投下的阴影在鼻梁上晃。我走过去把野菊插在他自行车的车把上,他手一抖,美工刀差点划到手指。
谢了。我踢踢他脚边的铁丝,报纸卖吗我收。
他低头继续割胶带,声音闷闷的:两毛五一斤。
黑心肠啊,老王头才收两毛。我蹲下来帮他捡散落的报纸,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手背,烫得像触电。他猛地缩回手,耳尖红得能滴出血。
那天我们分完钱,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纸皱巴巴的。给你。
我不爱吃甜的。话刚出口,就看见他捏着糖的手指蜷了蜷,连忙补充,不过今天例外。
糖在嘴里化开时,我偷偷看他。他正盯着三轮车链条发呆,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我的影子在地上交叠,像两条缠在一起的蛇。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我们每天凌晨五点在废品站碰面,他扛重活,我分拣零碎,中午凑钱买两个馒头分着吃,他总把有馅的那半推给我。有次我看到他偷偷往馒头皮里塞咸菜,是从家里带的,装在个掉了漆的铁皮盒里。
你奶奶做的我咬了口,咸香混着麦香,比学校食堂的菜好吃。
他点头时,喉结滚了滚:她眼睛不好,总把盐放多。
我没接话,想起我妈躺在医院里,化疗把头发都掉光了,却总说晚晚别担心,妈没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酸得发疼。
八月中旬的暴雨天,废品站积了水,我们蹲在屋檐下避雨。他突然说:我报了市一中的保送生考试。
厉害啊。我扒着门框看雨帘,市一中升学率全市第一。
你也可以。他从书包里掏出本物理竞赛题,你上次说想考医学院,市一中的理科班……
我考不上。我打断他,声音比雨声还低,我妈住院要花钱,我读完初三就得去打工。
他翻书的手停了,指尖在匀速直线运动几个字上顿了顿: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我笑了,你奶奶的药费不用钱你爸的赌债不用还
他没说话,只是把竞赛题往我这边推了推,纸页被雨水打湿一角,晕开片模糊的墨迹。
雨停时,夕阳把云染成了橘红色。他突然抓起我的手腕往废品站深处跑,穿过成山的旧家电,在台废弃的冰箱后面停下。冰箱里藏着个铁盒子,他打开时,我看见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零钱,还有枚金戒指,戒面磨得发亮。
这是我攒的,他数出三张五十的塞进我手里,剩下的……等我把戒指卖了,够你交市一中的择校费。
我捏着钱的手在抖,纸币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江彻,这是你妈留的……
她早不要我了。他把戒指攥在手心,指节泛白,苏晚,别让自己后悔。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给妈擦身时,发现她枕头下藏着张诊断书——肺癌晚期。护士说,妈早就知道了,却一直瞒着我,怕影响我考试。
我蹲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把江彻给的钱贴在胸口,眼泪砸在冰凉的瓷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尖锐得像把刀,剖开了这个夏天所有的
2
初三开学那天,我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走进市一中的校门,阳光透过香樟树叶落在身上,暖得像江彻手心的温度。
他果然考上了保送生,分在高一(1)班,教室就在我们班楼上。每天课间操,他都会站在走廊栏杆边往下看,我一抬头就能撞见他的目光,像被阳光晒热的玻璃珠,亮得晃眼。
我们还是在废品站碰面,只是时间改在了晚自习后。他帮我补习物理,我教他英语语法,月光透过废品站的破屋顶洒下来,在旧报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有次他给我讲动量定理,指尖不小心划过我的手背,两个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空气里的铁锈味突然变得很甜。
期中考试我考了年级第三十七名,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市一中有个贫困生助学名额,如果我能保持这个成绩,高中三年的学费全免。
苏晚,你很有潜力。班主任拍着我的肩膀,别让家里的事耽误了前途。
我攥着成绩单跑出办公室,在走廊里撞见江彻。他手里拿着瓶热牛奶,看到我就往这边跑,差点撞到教导主任。
怎么样他把牛奶塞给我,指尖沾着粉笔灰,我刚才看你从办公室出来,脸都白了。
我能上高中了。我拧开牛奶喝了口,甜腥味顺着喉咙往下滑,班主任说有助学名额。
他笑起来时,眉骨的疤都变柔和了:我就说你可以。
那天我们在废品站待到很晚,他用粉笔在墙上写物理公式,我在旁边画小人,画到第三十七个时,他突然说:等你考上医学院,我就去读临床医学的研究生,我们在同一个城市。
你不是想学生物工程吗我记得他说过,想研究治疗遗传病的药物,因为他奶奶有先天性心脏病。
可以改。他擦掉墙上的公式,粉笔灰落在他肩上,像落了层雪,在哪都一样。
北风开始刮的时候,我妈突然病危。我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江彻每天放学都来,提着保温桶,里面是他奶奶熬的小米粥。老太太眼睛看不见,粥里时常混着没挑干净的米粒,可我每次都喝得精光。
我奶奶说,喝小米粥养人。他坐在病床边削苹果,果皮连成条不断,等阿姨好点,我带她去看我奶奶种的菊花,现在开得正好。
我看着他低垂的眼睫,突然觉得,也许日子真的能好起来。
可妈还是走了,在冬至那天。雪花落在灵堂的白菊上,像撒了层盐。江彻站在人群后面,穿着件黑色外套,是他用卖废品的钱买的,袖口还没来得及缝好。他走到我面前,把枚用红绳系着的野菊干花塞进我手里。
我奶奶说,菊花能安神。他声音很轻,怕惊扰了什么,以后有我呢。
我攥着那朵干花,花瓣脆得像要碎掉,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处理完妈的后事,我搬进了学校宿舍。江彻每周都会给我带些吃的,有时是他奶奶烙的饼,有时是两个茶叶蛋。他总说多吃点,自己却啃着最便宜的馒头。
有次我撞见他在食堂捡别人剩下的菜,搪瓷碗碰到桌子发出刺耳的响。我冲过去把他的碗夺过来,倒进垃圾桶:江彻,你没必要这样!
我没事。他想捡回来,被我死死按住手,阿姨的医药费还没还清,我……
那也不能吃别人剩下的!我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只会拖累你
他突然抱住我,下巴搁在我发顶,声音抖得厉害:不是的,晚晚,我只是怕……怕给不了你想要的。
食堂的蒸汽在我们周围弥漫,混着饭菜的香味,像个温柔的茧。我把脸埋在他胸口,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高考结束那天,我们在废品站烧书。火苗舔着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报A大医学院吧,我查过了,那里的临床医学全国前三。
里面是张银行卡,还有张纸条,密码是我生日。这钱是……
我打工攒的,还有……他挠了挠头,耳尖发红,我把戒指赎回来了,又卖了次。
我想起那枚磨亮的金戒指,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比念想更重要。
填志愿那天,我在A大医学院的志愿栏前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划掉,改成了本地的师范学院。江彻来找我时,我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快餐店打工。
为什么他捏着我的志愿表,指节泛白,你明明可以去A大的!
我不能再花你的钱了。我把银行卡放在他手里,江彻,你该去北京读生物工程,那才是你想去的地方。
他突然把银行卡扔在地上,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暴躁:苏晚,你就这么想摆脱我
我是不想拖累你!我捡起银行卡塞进他口袋,你奶奶需要你,你的前途也需要你,我不能……
我只要你!他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像要把我捏碎,我们说好要一起离开这里的!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突然说不出话。废品站的风卷着塑料布,发出哗啦啦的响,像谁在哭。
他最终还是走了,在拿到北京大学生物工程系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他,看着他背着旧书包走进安检口,背影在人群里越来越小,像粒被风吹走的沙。
火车开的时候,我收到条短信,是他发的:等我回来。
阳光落在手机屏幕上,烫得像他最后看我的眼神。
3
2005年的秋天,我穿着师范学院的校服,站在A市第一医院的走廊里,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招聘会门票。空气里的消毒水味刺得人鼻腔发疼,和三年前医院的味道一模一样。
苏晚
有人拍我肩膀,我回头看见张陌生的笑脸,白大褂的口袋里别着支钢笔,铭牌上写着神经外科,林墨。
你是……
江彻的高中同学啊,他笑着递来杯热咖啡,当年你在废品站帮他补英语,我总在旁边看报纸。
我接过咖啡,指尖传来暖意:你也在A市
读研呢,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江彻没跟你说我们都在A大,他在生物系,我在医学院。
提到江彻,我的喉咙突然发紧。这三年我们只通过三次电话,每次都很短,他说实验室很忙,我说师范学院的樱花很好看,谁都没提当年的争执。
他……还好吗
挺好的,林墨的笑容淡了点,就是太拼了,去年拿了国家奖学金,还发了篇SCI。
我低头搅着咖啡,砂糖沉在杯底,像化不开的心事。
那天的招聘会我没心思参加,林墨坚持送我回学校,路过A大校门时,他突然说:江彻有女朋友了,是系主任的女儿,叫白玲,长得很漂亮。
车窗外的梧桐叶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金。我扯了扯嘴角:挺好的。
回到宿舍,我把江彻送的那朵野菊干花从书里翻出来,花瓣已经脆得像纸。原来有些等待,真的会过期。
毕业后我成了高中英语老师,学校离A大不远,却从没再去过。林墨偶尔会联系我,有时是发江彻的论文链接,有时是说他们实验室又获奖了,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避开白玲这个名字。
2008年冬天,我在晚自习路上被抢劫,包被抢走时,手腕被拽得脱臼。送到医院时,值班医生居然是林墨。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给我复位时,眉头皱得很紧,江彻要是知道了,得急疯。
别告诉他。我咬着牙忍住疼,他忙。
林墨没说话,只是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格外清晰。
包扎好的时候,走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江彻穿着黑色羽绒服,头发上还沾着雪,冲进来就抓我的手腕:怎么回事伤哪了
他的手很凉,指尖的茧子蹭得我皮肤发疼。小伤,没事。
林墨都告诉我了!他的声音带着火气,眼眶通红,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们已经没关系了。我抽回手,避开他的目光,江先生,谢谢你跑一趟。
他愣住了,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林墨赶紧打圆场:晚晚刚受了惊,你别逼她……
我逼她江彻的声音突然拔高,当年是你说要走的!是你划掉志愿的!现在我关心你一句,就是逼你
周围的护士都探出头来看,我抓起包想走,被他死死拽住胳膊。苏晚,你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有血丝,有愤怒,还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深潭里的漩涡。我和白玲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
够了。我打断他,江彻,你的事与我无关。
我挣开他的手,跑出医院,雪落在脸上,凉得像眼泪。身后传来林墨的喊声,还有江彻的低吼,可我没回头。有些路一旦岔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2010年的同学聚会,我在KTV的角落里看到江彻。他穿着灰色西装,比以前更高了,手腕上戴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是白玲送他的生日礼物——林墨跟我说过。
他身边的白玲穿着红色礼服,正举杯跟别人谈笑,侧脸在灯光下像瓷娃娃。江彻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我身上,像两根被拉长的橡皮筋,绷得很紧。
中途我去洗手间,在走廊被他拦住。他身上有淡淡的红酒味,眼神里的醉意混着疲惫。你还在教书
嗯。
挺好的。他踢了踢墙角的垃圾桶,稳定。
总比漂泊好。我看着他西装袖口的刺绣,是白玲的名字缩写,听说你们快结婚了
他的动作顿了顿,喉结滚了滚:还没定。
洗手间的门开了,白玲走出来,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阿彻,大家都在等你呢。她看向我时,笑容甜得发腻,这位是
高中同学。江彻的声音没什么温度,挣开白玲的手,我去趟洗手间。
他转身走进隔间的瞬间,白玲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上下打量我的眼神像带着钩子:苏小姐是教高中的真巧,我爸是市教育局的,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合作。
她的语气里带着炫耀,像孔雀开屏似的展示着优越感。我扯了扯嘴角:白小姐说笑了,我就是个普通老师。
回到包厢时,江彻已经不在了。林墨递给我杯温水:他刚才接了个电话,说实验室有急事走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嗯。我喝了口温水,压下喉咙里的涩,我也该回去了,明天还要早读。
走出KTV时,雪下得更大了。我裹紧外套往公交站走,身后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江彻的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他的脸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晰。
上车,我送你。
不用了,公交站就在前面。
上来!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车里开着暖气,混着他身上的雪松香水味,和记忆里的洗衣粉味判若两人。他没说话,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雪落在挡风玻璃上,被雨刮器扫开,像不断擦掉的痕迹。
你和白玲……我打破沉默,声音轻得像雪落,是认真的吗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我需要她父亲的资源,实验室的项目卡壳了,只有教育局能协调高校的设备。
所以是交易
可以这么说。他侧过头看我,眼神里有复杂的光,晚晚,等项目成功了,我……
江彻,我打断他,你的人生不用跟我解释。
车在公交站停下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让我想起高中时在废品站的那个拥抱。我从没忘记过你,你信吗
雪落在车窗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眉骨的疤被灯光拉长,像条浅浅的河。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我信,可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信不信,又能怎么样呢
我推开车门走进雪地里,没回头。后视镜里,他的车一直停在原地,直到公交车来了,才缓缓驶离。
4
2011年春天,我被调到教务处做行政,每天对着报表和文件,日子过得像杯温水,没什么波澜。林墨偶尔会带来江彻的消息,说他的项目有了突破性进展,有望在国际期刊发表;说他和白玲的婚事定在了年底,婚纱照拍得很气派。
我每次都点头说挺好的,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硌着,钝钝的疼。
六月的某个凌晨,我接到林墨的电话,声音带着哭腔:晚晚,你快来医院!江彻他……他出事了!
我赶到医院时,手术室的灯还亮着。林墨蹲在走廊里,头发乱糟糟的,看见我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为了赶实验数据,三天没合眼,刚才在实验室晕倒了,送过来时心率都快停了……
怎么会这样我的声音在抖,手心全是冷汗。
项目到了关键期,白玲她爸又催着要成果,他压力太大了。林墨抹了把脸,医生说他是过度疲劳导致的器官衰竭,需要长期休养。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说: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但身体亏空得厉害,必须立刻住院调理,不能再劳累了。
江彻被推出来时,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手腕上还插着输液管。我跟着病床走到病房,看着护士给他盖好被子,心里像被浸在冰水里,凉得发疼。
白玲是第二天中午来的,穿着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手里提着个果篮,与其说是探病,不如说是走秀。阿彻怎么样了我爸说项目的事不急,让他好好休息。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像在说别人的事。我站在窗边没说话,看着楼下的救护车呼啸而过,突然想起高中时江彻在废品站给我讲题的样子,那时他眼里的光,比现在实验室的荧光灯还亮。
江彻醒后,对白玲很冷淡,只说想安静休息。白玲坐了没十分钟就走了,临走前瞪了我一眼,像在看抢她东西的贼。
你别理她。江彻的声音很哑,她就是这样。
我不在意。我给他倒了杯温水,医生说你要多喝水。
他接过水杯时,指尖碰到我的手,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你……不用上班吗
我请了年假。
不值得。他别过头看窗外,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我只是不想欠你。我想起高中时他塞给我的那三颗橘子糖,想起他卖了两次的金戒指,就当是还当年的情分。
他没再说话,眼角有晶莹的光闪过,很快被他擦掉了。
住院的日子里,我每天给他带三餐,都是在家做的,清淡少油。他奶奶去世后,他就很少吃到家常菜了,每次都吃得很干净。有次我做了小米粥,他喝着喝着突然红了眼:和我奶奶做的味道一样。
我问过林墨你奶奶的做法。我递给他张纸巾,他说你奶奶总放很多姜。
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你还是这么细心。
我们聊了很多高中时的事,聊废品站的野菊,聊暴雨天的屋檐,聊被烧掉的习题册,唯独避开现在和未来。有次他突然说:当年我去北京,总在图书馆的窗边看下面,总觉得能看到你。
我在师范学院的樱花树下,也总想起你。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连忙低下头收拾饭盒,我该走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不大,却很坚定:晚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窗外的阳光落在他手背上,暖得像当年废品站的夏天。可理智告诉我,有些裂缝一旦出现,就再也补不上了。
江彻,我掰开他的手,声音很轻,我们都回不去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风吹灭的烛火。是因为白玲吗我可以跟她解除婚约。
不是因为任何人。我站起身,是因为我们都变了,回不到废品站的那个夏天了。
我走的时候,他没再挽留,只是低声说:路上小心。
走廊的风吹起我的头发,像在嘲笑我的懦弱。其实我没告诉他,我在他枕头下发现了个小盒子,里面装着那朵野菊干花,还有张我们在废品站的合照,照片背面写着:等你到三十五岁。
那年他二十七岁,离三十五岁还有八年。可我知道,我们等不起了。
5
江彻出院后,辞掉了实验室的工作,也解除了和白玲的婚约。白玲的父亲很生气,冻结了他的项目资金,但他好像不在乎,用自己的积蓄开了家小小的生物科技公司,专注于研究低成本的遗传病药物。
林墨说,他是想完成他奶奶的遗愿。
我没再联系他,只是偶尔从林墨那里听到他的消息。他公司刚起步时很艰难,经常吃泡面,睡在办公室,却从没抱怨过。
2013年冬天,我在超市买菜时遇到他。他瘦了很多,穿着件黑色羽绒服,袖口磨破了边,正蹲在货架前对比鸡蛋的价格。看到我时,他愣住了,手里的鸡蛋差点掉在地上。
买这么多菜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朋友来家里吃饭。我指了指购物车里的鱼和虾,你呢
买点鸡蛋,做西红柿炒蛋。他笑了笑,眼角的疤舒展开,公司就我一个人,随便吃点。
我们一起走到收银台,他坚持要帮我付钱,说就当谢谢你当年的小米粥。我没争,看着他从钱包里掏出张皱巴巴的五十块,突然想起高中时他把有馅的馒头推给我的样子。
有空……可以来公司坐坐。他递来张名片,上面印着江氏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地址在个老旧的写字楼里,就在城西,离你学校不远。
好。我接过名片,塞进钱包里。
过了没多久,我真的去了他公司。写字楼很旧,电梯里的灯忽明忽暗,他的办公室在顶楼,只有一间,摆着张二手办公桌,两个文件柜,墙上贴着项目进度表,密密麻麻的字里,有几个被红笔圈出来的——遗传病儿童救助计划。
这些是……
我想帮那些没钱治病的孩子。他给我倒了杯白开水,我奶奶当年就是因为没钱,错过了最佳治疗期。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脸上,眉骨的疤在光里若隐若现,像回到了1998年的废品站,那个眼里有光的少年,从未离开过。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从项目聊到高中,从奶奶聊到我妈,像两个失散多年的朋友,终于找回了熟悉的频率。临走时,他突然说:晚晚,我还能追你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看着他紧张得发红的耳尖,突然笑了:江总,追女孩子,至少得有束花吧
他愣了愣,随即跑出去,五分钟后拿着朵野菊回来,花瓣上还沾着尘土。楼下花坛里摘的,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像高中时在塑料瓶里插的那朵,笨拙又真诚。我接过花,指尖碰到他的手:我喜欢。
我们在一起的消息,林墨是第一个知道的,他笑着说终于等到这天了。白玲也知道了,打来电话骂我抢别人男朋友,我没理她,直接挂了电话。有些人,不值得浪费时间。
江彻的公司渐渐走上正轨,救助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命,会准时下班回家,会学着做饭,虽然经常把菜炒糊,但我每次都吃得很香。
2015年的秋天,他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废品站向我求婚。那里早就改成了社区公园,他在当年堆塑料瓶的地方铺了块红布,摆着个蛋糕,上面插着三十五根蜡烛。
我等了你十八年,从十七岁到三十五岁,他单膝跪地,手里拿着枚银戒指,是仿照当年那枚金戒指做的,苏晚,嫁给我,好不好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像看到了1998年的夏天,蝉鸣、铁锈味、野菊,还有那个说等我的少年。眼泪掉在戒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好。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就在社区公园的小亭子里,只有林墨一个朋友。我穿着件米白色的连衣裙,是自己买的,他穿着件洗干净的白衬衫,袖口还是磨破了边。交换戒指时,他的手在抖,像高中时给我递水果糖那样。
我以前总怕给不了你想要的,他把戒指套在我无名指上,声音哽咽,现在才明白,你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
我踮起脚吻他的眉骨,那里的疤已经浅得看不见了:嗯,我想要的,一直是你。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却很踏实。他公司的项目越来越成功,却还是保持着朴素的习惯,会蹲在菜市场砍价,会把剩菜打包带回家。我依旧在学校做行政,每天下班回家,都能闻到他做的西红柿炒蛋的香味。
2016年春天,我体检时查出卵巢囊肿,需要做手术。他推掉所有工作,在医院陪了我七天七夜,给我擦身、喂饭、读故事,像照顾个孩子。
别怕,他握着我的手,掌心的温度很暖,医生说只是小手术。
我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突然说:江彻,我可能……不能生孩子了。
他愣住了,随即紧紧抱住我,下巴搁在我发顶:没关系,我们两个人过,也很好。
手术后,他带我去了趟乡下,是他奶奶以前住的地方。老房子还在,院子里的菊花长得很旺,黄的、白的、紫的,像片彩色的海。他蹲在花丛里,摘下朵野菊别在我头发上:我奶奶要是还在,肯定很喜欢你。
风吹过院子,带来菊花的清香,像1998年那个夏天,从未走远。
可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2018年冬天,他去外地考察项目时出了车祸,送到医院时已经不行了。我赶到时,他躺在病床上,手里还攥着枚野菊干花,是我们婚礼上的那朵。
晚晚……他看着我,眼神越来越模糊,别难过……我……等你……
监护仪变成直线时,我没哭,只是握着他逐渐变冷的手,像握着1998年的那颗橘子糖,甜里带着涩。
他的墓碑就立在乡下的菊花地里,我在碑后刻了行字:江彻,我来了。
每年秋天,我都会去看他,带着束野菊,坐在墓碑前,给他讲学校的事,讲公司救助的孩子又康复了几个,讲我做的西红柿炒蛋越来越好吃了。
风吹过菊花地,发出沙沙的响,像他在回应我。
2023年的秋天,我又去看他,发现墓碑前放着束野菊,和我手里的一模一样。林墨站在不远处,说:是白玲放的,她去年癌症去世了,临终前说,对不起你们。
我看着那束野菊,突然明白,有些人,有些事,终究会被原谅。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墓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1998年废品站里,那两条缠在一起的蛇,终于找到了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