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墨染乾坤 > 第一章

江南临川县,富甲一方的孙府气派非凡。朱漆大门高耸,门前蹲踞着一对怒目石狮,森然俯视着脚下被无数车辙碾得光滑的青石板路。正是暮春时节,暖风裹着运河的水汽和岸边桃李的甜香拂过街巷。然而这温软的气息,却丝毫吹不进孙府独子孙世豪的心里。
他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软轿上,一身华贵绫罗,腰悬美玉,指间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那张继承了母亲秀丽轮廓的脸上,此刻却堆满了百无聊赖的烦躁,狭长的眼睛半眯着,像一条在春日阳光下慵懒却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毒蛇。轿子行至南街拐角,他随意撩开帘子一角,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市。
倏地,那懒散的目光凝住了。前方不远处,一个年轻妇人正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一束沾着露水的野花插入粗陶瓶里。她荆钗布裙,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难掩身姿的窈窕。阳光恰好穿过街边老槐的枝叶缝隙,洒在她微微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而饱满的线条,细腻的肌肤在光晕下仿佛半透明的暖玉。她嘴角噙着一丝恬静的笑意,专注得浑然忘我。
孙世豪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邪火毫无征兆地从小腹窜起,瞬间烧灼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地咽了口唾沫,那股子无趣顷刻间被一种更强烈、更熟悉的占有欲取代。
停轿!他哑声喝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轿子稳稳落下。孙世豪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那个身影上,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个身材精瘦、眼珠滴溜乱转的家丁立刻哈着腰凑到窗边,活像只伺机而动的猴子。
猴子,孙世豪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裹着粘稠的欲望,看见那卖花的妇人了给我弄明白,她是谁家的。
猴子顺着少爷的目光望去,三角眼里精光一闪,心领神会地应了声:少爷放心,包在小的身上!说罢,身影一晃,便悄无声息地混入了街边的人流。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猴子便像影子般溜了回来,脸上带着谄媚而得意的笑,凑在孙世豪耳边低语:少爷,打听清楚了。那妇人是西街口木匠李守诚新娶的娘子,娘家姓柳,街坊都叫她柳娘子。成亲才月余,李守诚那穷酸今日去城外给张家打嫁妆去了,估摸着天黑前回不来。
木匠孙世豪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弧度,眼神却愈发灼热,呵…倒是个好颜色。可惜了,插在牛粪上。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光滑的表面,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压下心头那把越烧越旺的邪火。猴子察言观色,试探着问:少爷的意思是…
孙世豪放下轿帘,阴影重新笼罩了他俊美却阴鸷的面容。他往后靠进柔软的垫子里,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天黑前,我要看到她出现在我房里。干净利落些,别留下什么麻烦。至于那个木匠…让他识相点,否则,临川县从此就没他这号人了。
明白!猴子眼中凶光一闪,躬身退下,瘦小的身影再次消失在喧闹的街市中,只留下轿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和孙世豪眼中跳动的、志在必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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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沉,最后一抹残阳挣扎着染红了临川县西街口那间低矮木屋的茅草檐角。屋内,李守诚刚放下沉重的工具箱,还没来得及拂去一身木屑灰尘,便被一阵粗暴的砸门声惊得浑身一僵。
开门!李木匠!开门!
门板被砸得簌簌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柳氏脸色煞白,从灶间跑出来,惊恐地抓住丈夫的胳膊。李守诚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拉开了门闩。
门外,正是孙府的猴子和另外两个一脸横肉、凶神恶煞的家丁。猴子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声音尖利:李木匠,打扰了。我们家少爷,看上了你家娘子,请娘子过府一叙。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货物。
李守诚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拳头瞬间攥紧,骨节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你们…你们欺人太甚!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王法猴子嗤笑一声,三角眼里全是轻蔑,他身后的两个壮汉立刻上前一步,腰间别着的短棍若隐若现。在临川县,我们家少爷的话,就是王法!李木匠,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毒蛇吐信,识相点,乖乖把娘子送过去,少爷高兴了,赏你几两银子,够你另娶一个。若是不识抬举…他拖长了调子,目光阴冷地扫过李守诚紧握的拳头和柳氏惨白的脸,嘿嘿,明年的今日,怕就是你的忌日!连带着你李家祖坟,也得挪挪地方!
那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李守诚的胸口。他浑身剧震,满腔的愤怒和不甘被这残酷的现实瞬间冻结。他猛地回头,对上妻子那双蓄满泪水、盛满绝望和无助的眼眸。那眼神像一把钝刀,狠狠剜着他的心。柳氏死死咬着下唇,已经咬出了血痕,却倔强地不肯哭出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门外的家丁虎视眈眈,屋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李守诚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颓然垂下。他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高大的身躯瞬间佝偻下去,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好…好…他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沫,我…我送她过去…话未说完,两行滚烫的浊泪已汹涌而出,顺着他粗糙的脸颊滑落,砸在脚下的泥地上,悄无声息地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
柳氏身体一软,几乎瘫倒,却被李守诚下意识地一把扶住。她没有再看丈夫,只是抬起泪眼,死死盯着猴子,那眼神深处,除了屈辱的泪水,竟隐隐燃起一丝冰冷的、如同淬火铁石般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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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孙府那高耸的院墙之上。后宅深处一间熏香缭绕、布置奢靡的暖阁里,孙世豪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玉杯,眼神迷离而餍足。柳氏蜷在榻角,单薄的衣衫凌乱,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削的下巴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身体微微发着抖,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
阁内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熏香。孙世豪似乎很满意她的顺从和沉默,带着酒意,伸手想去撩开她颊边的发丝。柳氏却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
孙世豪的手停在半空,眉头不悦地蹙起。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低低的争执声,似乎有人被拦住了。接着,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哭腔和哀求的男声清晰地穿透了门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孙少爷!孙少爷开恩啊!求求您,可怜可怜小人吧!
是李守诚的声音!
孙世豪被打扰了兴致,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耐烦。他示意侍立在门边的丫鬟:去看看,外面吵什么
门被拉开一条缝。只见李守诚形容狼狈地跪在冰冷的廊下石板上,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他对着门内,涕泪横流,额头把石板磕得砰砰作响:孙少爷!小人李守诚,求少爷赏条活路啊!小人的家当,都被贱卖了…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求少爷看在…看在小人娘子的份上,借…借点本钱给小人吧!小人打听到一批上好的金丝楠木,只要本钱足,转手就能发大财!发了财,一定加倍奉还少爷的大恩大德!求少爷开恩!开恩啊!
他哭嚎着,话语颠三倒四,充满了穷途末路的绝望和贪婪,活脱脱一个被逼到绝境、妄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翻身的可怜虫模样。
孙世豪听着门外的哭嚎,脸上的不耐渐渐被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和施舍般的快意取代。他嗤笑一声,转向榻角的柳氏,语气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玩味:呵,你这男人,倒是个没骨头的。刚卖了老婆,这就惦记着要本钱发财了
柳氏的身体依旧蜷缩着,脸埋在阴影里,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清晰地传了出来:他…他就是个没用的…只认钱的…废物。少爷…您就…就当可怜可怜他,赏他一点…打发他走吧…省得…省得他在外头聒噪,扰了少爷清静…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丈夫的鄙夷和麻木的认命。
这番话显然极大地取悦了孙世豪。他哈哈一笑,一种掌控他人命运的得意感油然而生。他大手一挥,对着门外扬声道:行了!别嚎丧了!看在你这‘贤惠’娘子的份上,本少爷赏你一百两银子,拿着滚蛋!以后少来烦我!
门外的哭嚎声戛然而止,随即是李守诚千恩万谢、磕头如捣蒜的声音:谢少爷大恩!谢少爷大恩!小人…小人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少爷!
很快,猴子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鄙夷的冷笑,像丢垃圾一样将钱袋扔在李守诚面前。李守诚如获至宝,紧紧抱住钱袋,又咚咚磕了几个头,连滚爬爬地消失在黑暗的回廊尽头,那仓惶的背影里,仿佛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的急切。
暖阁的门重新关上。孙世豪心情大好,伸手又想将柳氏揽入怀中。柳氏却在他触碰到之前,微微抬起头,被泪水浸湿的眼睫下,眸光一闪,像幽潭深处转瞬即逝的寒星。她声音依旧带着柔弱的颤抖,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引诱:少爷…今儿…今儿高兴…不如…不如再喝几杯
孙世豪一怔,随即放声大笑:好!好!美人儿有兴致,本少爷自然奉陪!他此刻志得意满,美人在侧,钱财随意施舍,只觉得世间万物尽在掌控,哪里还会多想。他扬声吩咐丫鬟:拿酒来!要最好的花雕!
丫鬟很快端来了温好的酒和几碟精致小菜。柳氏强忍着心底翻涌的恶心,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丝柔顺羞怯的笑容,主动执壶,为孙世豪斟酒。她指尖微颤,酒液却稳稳地注入杯中。她端起酒杯,递到孙世豪唇边,眼波流转,声音带着刻意的娇柔:少爷…请。
孙世豪被她这少有的主动撩拨得心花怒放,哈哈大笑,就着她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杯接一杯,暖阁内酒香弥漫,孙世豪的眼神越来越浑浊,话语也开始含糊不清,最后终于不胜酒力,一头栽倒在锦褥之上,鼾声如雷,彻底醉死过去。
柳氏脸上的柔顺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猛地收回手,像碰到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用力在衣襟上擦拭着指尖。她迅速起身,动作敏捷得与方才判若两人,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无人后,轻轻拉开一条门缝。黑暗中,一个熟悉而紧张的身影立刻闪了进来,正是方才还在门外磕头乞怜的李守诚!
夫妻二人目光交汇,没有任何言语,只有劫后余生般的急促心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李守诚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泪痕未干,却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柳氏迅速从枕下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正是那装着百两白银的买命钱,塞给李守诚。李守诚重重点头,将钱袋紧紧绑在腰间最贴身的地方。
没有时间犹豫。两人目光同时投向榻上烂醉如泥的孙世豪,那眼神,如同看着一头待宰的牲畜。复仇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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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世豪是被一阵刺骨的冰冷激醒的。意识尚未完全回笼,只觉得浑身湿透,粘稠的液体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糊了他满脸满身,冰冷地直往衣领里钻。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一片模糊的黑暗,只有几点摇曳昏黄的光晕在不远处晃动。
他想动,却发现四肢被什么东西紧紧捆缚着,丝毫动弹不得。嘴里似乎也被塞了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的光靠近了。借着那点光,他看到一张惨白的脸,毫无表情,眼眶处是两个用浓墨画出的、深不见底的黑窟窿,一直延伸到两鬓,下面是一张咧开的、同样用墨勾勒出的血盆大口,几乎裂到耳根,在昏光下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呜——!孙世豪魂飞魄散,拼命挣扎扭动,却被捆得更紧。
那鬼脸凑得更近了,一股松香混合着血腥的恶臭直冲他的鼻腔。他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的额头,另一只手持着什么东西,带着粘稠的触感,开始在他头顶涂抹。一股灼热的、带着焦糊味的液体(那是融化的松香)顺着发丝流下,瞬间凝固,将他原本梳理整齐的头发粘得根根倒竖,如同刺猬,又像是传说中厉鬼的鬃毛!同时,那墨汁的冰冷和粘腻感再次覆上他的脸颊、脖颈…
呜呜呜——!孙世豪惊恐到了极点,屎尿齐流,腥臊味混入原本的恶臭之中。他想求饶,想喊叫,却只能发出徒劳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那折磨终于停了。他被粗暴地塞进一张散发着霉烂气息的破草席里,只露出那个被墨汁和狗血染得狰狞可怖的鬼头。然后,他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放在一个硬邦邦、硌得生疼的东西上(独轮车)。车子开始颠簸前行,每一次颠簸都撞得他眼冒金星。
终于,颠簸停止了。他被重重地卸下,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地面。破草席被猛地掀开,凛冽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他惊恐地转动眼珠,借着远处府门悬挂的灯笼微光,看清了眼前那两扇紧闭的、巨大而熟悉的朱漆大门——正是他孙府的大门!
嗷呜——!
汪汪汪!吼——!
突然,几块带着浓烈血腥味的肉骨头越过院墙,精准地砸落在孙府前院的青石板上。紧接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夜枭啼哭又似婴孩惨嚎的凄厉猫叫声,在寂静的深夜里突兀地响起,撕破了府邸的宁静。
这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孙府豢养的那几条凶猛护院犬!狂躁的犬吠声、争抢骨头的撕咬声、爪子疯狂挠抓地面的声音骤然爆发,如同平地惊雷,在死寂的夜里炸开!
呜…呜…!孙世豪被这近在咫尺的疯狂犬吠吓得肝胆俱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拼命挣扎着,试图从捆缚中挣脱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他权势与安全的朱漆大门蠕动、爬行!破草席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他那颗被墨汁狗血染得如同恶鬼的头颅在黑暗中奋力昂起,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含糊不清的哀嚎。
有贼!有贼闯进来了!
快起来!后院狗疯了!
什么动静鬼叫似的…莫不是闹鬼了
府内瞬间炸开了锅!脚步声、呼喊声、铜盆敲击声乱成一团。很快,大门内侧传来粗重的门闩抽动声。
吱呀——嘎——
沉重的朱漆大门猛地被拉开一条缝!管家孙福睡眼惺忪又惊魂未定地探出头,手里还拎着一根哨棒。门内火光晃动,映出他惊疑不定的脸。
嗷呜——!一条争抢骨头的恶犬被同伴挤得狂性大发,竟朝着门缝外扑来!
就在这瞬间,孙福和身后举着火把、提着棍棒刀枪的家丁壮仆们,借着火光,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门外台阶下的景象——
一个浑身漆黑、散发着冲天恶臭的怪物!它头颅肿胀,脸上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和一张血淋淋的大口,头发根根如钢针般倒竖!此刻,它正扭动着、挣扎着,发出非人的呜咽,朝着大门方向疯狂地蠕动爬行!那狰狞的姿态,在跳跃的火光下,在群犬疯狂的咆哮和远处那凄厉不绝的猫叫声背景中,活脱脱就是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索命厉鬼!
鬼!厉鬼啊——!孙福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家丁的心脏!
打!打死它!不知谁在极度的恐惧中嘶吼了一声。
求生的本能和对未知鬼怪的极端恐惧压倒了理智。管家孙福首当其冲,他闭着眼,抡起手中的哨棒,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正爬向自己的厉鬼头颅狠狠砸了下去!其他家丁也如同被恐惧点燃的野兽,纷纷举起手中的棍棒、铁尺、甚至柴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朝着地上那团蠕动挣扎的鬼影没头没脑地、疯狂地砸落!
砰!
咔嚓!
噗嗤——!
沉闷的击打声、骨骼碎裂声、利器入肉的钝响瞬间混杂在一起,伴随着厉鬼骤然拔高又戛然而止的、不似人声的惨嚎!
棍棒如雨点般落下,鲜血混合着腥臭的狗血和墨汁四处飞溅,染红了孙府门前冰冷的青石板。那蠕动挣扎的鬼影很快就不再动弹,只剩下棍棒砸在烂肉上的可怖声响。
当疯狂的家丁们终于力竭停下,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借着火把的光芒看清地上那具被打得面目全非、头颅碎裂、却依稀可辨锦缎衣料和腰间玉佩的厉鬼尸首时……
空气瞬间死寂。
少…少爷!孙福手中的哨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脸色惨白如纸,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所有家丁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坠入深渊般的恐惧和死寂。灯笼的火光在夜风中摇曳,将满地狼藉的血污和那张破碎扭曲、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映照得如同修罗地狱。夜风中,只剩下几条护院犬舔舐地上残骨和血渍的贪婪声响,以及远处不知谁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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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府门前的血腥气,在临川县上空弥漫了数日,压得人喘不过气。富商孙耀祖的独子孙世豪,竟在自家门口被奴仆误作厉鬼活活打死!这桩离奇惨案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临川的大街小巷,成为茶馆酒肆里最惊悚的谈资。
县衙大堂上,气氛肃杀。孙耀祖老泪纵横,几欲昏厥,指着堂下跪着的管家孙福和一众参与打鬼的家丁,声音嘶哑如裂帛:青天大老爷!是他们!是他们这群瞎了眼的狗奴才,害死了我儿啊!求老爷为我儿做主,将他们千刀万剐!
孙福等人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地辩解:老爷明鉴!老爷明鉴啊!那…那真不是人样啊!黑乎乎血淋淋,鬼哭狼嚎地爬过来…小的们…小的们是护主心切,被鬼迷了心窍啊!他们描述的景象,令堂上衙役都听得脊背发凉。
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压下堂下的哭嚎。临川县令张大人年约四十许,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于胸前,眼神锐利如鹰隼。他早已派人仔细勘验过孙府门前现场,也暗中查访了坊间对孙世豪素日恶行的风评。此刻,他目光扫过悲痛欲绝却难掩跋扈本性的孙耀祖,又掠过地上那群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心中已有计较。
肃静!张县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孙世豪之死,验尸格目已明,确系乱棍击打致死。然……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射向孙福等人,尔等身为孙府奴仆,护主不察,惊慌失措,以致酿成此等惨祸,误杀主家,罪责难逃!依律,首犯管家孙福,杖一百,流三千里!其余从犯,各杖八十,徒三年!
啊!孙耀祖如遭雷击,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堂上,大人!他们杀的是我儿!是误杀啊!怎能如此轻判
张县令没有理会孙耀祖的咆哮,目光转向案卷中关于李守诚夫妇的部分,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至于木匠李守诚及其妻柳氏…堂下竖起无数耳朵,连孙耀祖也暂时忘了悲愤,死死盯住县令的嘴唇。张县令的声音在大堂上清晰地回荡:此二人,虽涉事其中,然细究其情,实乃势弱被逼,为求活命,情非得已,行此下策。其移尸之举,虽属荒谬,但非主谋杀人之意。本县念其境遇堪怜,且首恶已遭天诛,不予深究。
不予深究!孙耀祖眼前一黑,几乎要喷出血来。他猛地扑倒在地,嘶声力竭:大人!是他们害了我儿!是他们设计!怎能放过他们!求大人明察!明察啊!
张县令冷冷地看着他,惊堂木再次重重拍下:孙员外!本县断案,自有法度!你子孙世豪,平素所为,你自己心中当真无半点数吗强掳民妇,仗势欺人,惹得天怒人怨!此番惨祸,岂非咎由自取天道好还,报应不爽!退堂!
威——武——衙役低沉的堂威声压下了一切喧嚣。
孙耀祖被家仆搀扶着,失魂落魄地走出县衙。张县令最后那句天道好还,报应不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里。看着儿子那口停在灵堂、散发着浓郁血腥和草药味的棺椁,孙耀祖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和一种灭顶般的、迟来的恐惧。权势、财富,在儿子的惨死和县令冰冷的判词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个空荡荡、被悔恨和恐惧填满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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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临川县还沉浸在孙府惨案的余波与喧嚣中时,距离县城百里之外的邻县,一个名叫清水湾的小镇码头,迎来了两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正是李守诚与柳氏。两人皆做普通行商打扮,粗布衣裳,面容憔悴,眼神里却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深的警惕。
他们随着稀疏的人流下了船,踏上青石板铺就的河岸。李守诚肩上扛着一个不大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粗布换洗衣裳和那沉甸甸的、用性命换来的百两纹银。柳氏则紧紧挽着丈夫的胳膊,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护着自己尚不显怀的小腹,低垂着头,目光飞快地扫视着陌生的街巷和行人。
小镇依山傍水,没有临川的繁华,却多了几分宁静祥和。空气中飘散着水汽和草木的清新气息。他们在镇子边缘寻了一处僻静的农家小院,用银钱租下。小院不大,泥墙茅顶,院中有一口老井,墙角还长着几丛野菊。远离了临川的噩梦和血腥,看着丈夫笨拙地清扫院落,柳氏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然而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却猛地涌上喉咙。她冲到院角的篱笆边,扶着粗糙的木桩,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体外。
李守诚慌忙丢下扫帚跑过来,轻拍妻子的背,脸上满是担忧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阿柳…他声音干涩。
柳氏吐得脸色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虚脱般靠在丈夫怀里。她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李守诚粗糙的衣襟。她颤抖着抓住丈夫的手,按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声音破碎而绝望:守诚…我…我对不住你…可…可这孩子…孩子是无辜的…求求你…求求你…她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李守诚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冻住。他低头看着妻子惨白无助的脸,又看看她护着小腹的手,眼神剧烈地挣扎着。过往的屈辱、孙世豪那张令人憎恶的脸、门前那滩刺目的血污…无数画面疯狂地撕扯着他的心。他猛地推开柳氏,几步冲到墙角堆放柴火的地方,一把抄起那柄劈柴的沉重斧头,胸膛剧烈起伏,手臂上青筋暴起,双眼赤红地盯着虚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嘶吼。
柳氏吓得跌坐在地,捂住嘴,惊恐地看着丈夫,泪水汹涌而出。
李守诚高举着斧头,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牙关紧咬,面容扭曲。时间仿佛凝固。许久,那高举的手臂终于颓然垂下,沉重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泥地上。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泥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深深插入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起来。
他抬起头,脸上纵横着泪水和泥污,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他看着远处惊魂未定的妻子,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稚子…何辜…这四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恨意。
柳氏爬过去,紧紧抱住丈夫,放声大哭。两人在简陋的院中相拥而泣,哭声压抑而绝望,为那无法挽回的过去,也为这充满荆棘与未知的未来。暮色四合,将他们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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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清水湾这个小小的农家院落里,像溪水般静静流淌,表面平静,底下却始终潜藏着无法言说的暗流。柳氏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成为这个小院最沉重又最无法回避的秘密。
李守诚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终日埋头于木工活计。他在镇上接些零活,手艺精湛,为人老实,渐渐有了些微薄的收入,勉强维持生计。他不再酗酒,只是眼神常常失焦,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或是手中正在刨光的木料,一望就是很久。只有深夜,当柳氏睡熟,他才会悄悄起身,坐在冰冷的门槛上,望着满天星斗,直到天色发白。那深重的屈辱和仇恨并未消失,只是被强行压进了心底最幽暗的角落,与对这个即将降生的、带着仇人血脉的孩子的复杂情感纠缠在一起,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柳氏则用尽全部心力操持着这个小小的家。她浆洗缝补,在屋后开垦了一小块菜地,种些时令菜蔬。她努力对丈夫展露笑容,温柔地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轻声哼唱不知名的乡间小调。然而,每当夜深人静,丈夫在院中枯坐时,她睁着眼躺在床上,手抚着腹中不时胎动的孩子,感受着那酷似孙世豪的轮廓在血脉中的搏动,一种混合着母性本能与刻骨恨意的巨大煎熬便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只能死死咬着被角,任泪水无声地浸透枕席。
九个月后,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冬夜,简陋的土炕上,柳氏在撕心裂肺的痛楚后,诞下了一个男婴。当接生的邻家阿婆将襁褓中的婴儿抱到柳氏面前时,柳氏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那孩子的眉眼、鼻梁,甚至那微微上翘的嘴角…竟与死去的孙世豪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婴儿的啼哭声响亮,那声音也仿佛带着一丝令她毛骨悚然的熟悉感。恐惧和厌恶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别过头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是个俊俏小子呢!眉眼像娘,这鼻子嘴巴倒是…结实!阿婆没察觉异样,喜滋滋地夸赞着。
李守诚站在炕边,目光死死地钉在婴儿那张酷似仇人的小脸上,脸色铁青,牙关紧咬,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垂在身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一种毁灭的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守诚…柳氏虚弱地伸出手,抓住丈夫冰冷僵硬的手腕,泪水滚滚而下,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你看看他…看看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饿,只知道哭…求你…他是我的命啊…
李守诚浑身一震,目光缓缓从婴儿脸上移开,对上妻子那双盛满泪水、几乎要碎裂的眼睛。那里面除了哀求,还有着一种母兽护崽般的决绝。他眼中的狂暴杀意,在妻子绝望的泪光中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空洞。
他僵硬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滚烫烙铁般,碰了碰婴儿柔嫩温热的脸颊。婴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停止了啼哭,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懵懂地看向他。那眼神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李守诚猛地收回手,像被烫到。他转过身,背对着炕上的妻儿,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许久,他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磨盘里碾出来:…养着吧。
从此,这个眉眼酷似孙世豪的男孩,便在这沉默而压抑的气氛中一天天长大。李守诚为他取名安儿,一个简单得近乎敷衍的名字,寄托着这对父母卑微到尘埃里的唯一祈求——平安。李守诚对这个孩子始终保持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极少抱他,更少对他笑。他所有的温情,都化作埋头苦干,为这个家挣来微薄的米粮。只有在安儿蹒跚学步不小心摔倒,或是夜里被噩梦惊醒啼哭时,李守诚才会远远地、沉默地看着,眼神复杂难辨。
柳氏则将全部的爱与愧疚倾注在安儿身上,悉心照料,无微不至。只是每次为安儿洗澡,手指抚过他那越来越清晰的、酷似生父的五官轮廓时,她的心都会像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中,痛得无法呼吸。她只能更紧地抱住孩子,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隔绝开那无法摆脱的血脉诅咒。
岁月在煎熬中无声滑过。安儿三岁了,生得粉雕玉琢,活泼可爱,那双酷似孙世豪的眼睛,却总是清澈明亮,带着对世界纯然的好奇和依赖。他常常摇摇晃晃地跑到沉默干活的父亲身边,用小手扯住父亲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叫着爹爹。每当这时,李守诚僵硬的身体总会微微一震,他从不回应,只是默默加快手中的活计,或是起身走开,留下小小的安儿茫然地站在原地。
柳氏看着这一切,心如刀绞。她明白,这个家,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丈夫的沉默和儿子日渐清晰的容貌,就是那不断绷紧的弦。安儿需要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一个没有阴影的未来。那个念头,那个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思量、令她肝肠寸断又不得不为的念头,终于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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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深秋的夜晚降临清水湾。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呜咽的秋风卷着枯叶,在空寂的街巷里打着旋儿。一轮冷月高悬,将惨白的光辉洒在李守诚家那间低矮茅屋的小院里,也照亮了茅屋内摇曳不定的一点昏黄油灯。
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李守诚坐在一条破旧的长凳上,背对着油灯,大半身影沉在浓重的阴影里。他低着头,粗糙的大手死死抠着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仿佛正与一股无形的巨力搏斗。桌上的油灯爆开一朵微小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映亮了他半边紧绷的、写满挣扎与痛苦的脸颊。
柳氏坐在他对面的炕沿,怀里紧紧抱着熟睡的安儿。三岁的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安详纯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弯小小的阴影。柳氏的脸颊贴着儿子柔软温热的头发,泪水早已浸湿了孩子的鬓角,她却浑然不觉。她的目光片刻不离怀中的安儿,眼神里交织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深入骨髓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守诚…柳氏的声音低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时辰…差不多了。她的目光终于从安儿脸上抬起,望向阴影中的丈夫,那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无助。
李守诚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目光像受伤的野兽,直直射向妻子怀中的孩子。那酷似孙世豪的眉眼,在灯下如此刺眼,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多年的屈辱和恨意。
不!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像困兽的嘶吼,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巨大而晃动的阴影,几乎要扑过去,我…我做不到!把他送去…送去给那家禽兽不如的东西!让他顶着那张脸…去认贼作父!我…他声音哽咽,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愤堵在喉咙里,化作粗重的喘息。
柳氏被丈夫瞬间爆发的戾气吓得一缩,下意识地将安儿抱得更紧,仿佛要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孩子挡住一切风雨。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摇着头,泣不成声:不是认贼作父…守诚…不是…他是孙家的骨血…孙家欠他的…欠我们的…只有回去…安儿才能有前程…才能…才能堂堂正正地活…不用像我们…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一辈子啊!她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绝望,我求你…就当…就当是最后护他一程…给他一条生路…
李守诚像被定在原地,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妻子和儿子,胸膛剧烈起伏。柳氏的哭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他的心里。阴沟里的老鼠…堂堂正正…前程…生路…这些字眼反复撞击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他看看安儿那纯净的睡颜,又看看妻子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模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沉的悲哀终于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所有的愤怒和挣扎。
他踉跄一步,颓然坐回长凳上,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间低低地漏了出来。这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心碎。
不知过了多久,呜咽声渐渐停歇。李守诚缓缓放下手,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和死寂。他不再看妻儿,只是僵硬地站起身,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木箱前,沉默地翻找起来。
他找出一个褪色的小包袱,里面是安儿仅有的几件换洗小衣,都是柳氏一针一线缝制的,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他又从箱底摸索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小物件,打开红布,里面赫然是一只小小的、沉甸甸的、刻着长命百岁字样的赤金锁片!这是他们离开临川时,柳氏从孙世豪房内混乱中慌乱抓起的唯一值钱又便于携带的东西,一直被深藏着,从未示人。
李守诚拿起那只冰凉的金锁,手指在上面刻着的长命百岁四个字上反复摩挲,眼神复杂难辨。最后,他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动作近乎粗暴地将金锁塞进安儿的贴身小衣里,冰凉的金属触碰到孩子温热的皮肤,安儿在睡梦中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
柳氏的心像被那只金锁狠狠刺穿,痛得她几乎窒息。她俯下身,最后一次贪婪地、用力地亲吻着儿子光洁的额头、柔嫩的脸颊,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孩子温热的皮肤上。她的吻带着诀别的味道,沉重而绝望。
李守诚默默地抱起依旧沉睡的安儿,那小小的、温热的身躯在他僵硬的臂弯里显得如此脆弱。柳氏将小包袱塞进丈夫怀里,自己则颤抖着拿起一件厚实的旧棉袄,紧紧裹在安儿身上。两人再无言语,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在冰冷的空气中交织。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深秋的寒气瞬间涌了进来。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枯枝映照得如同鬼爪。李守诚抱着安儿,柳氏紧随其后,两人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临河镇清冷的夜色之中。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追逐着他们仓惶而决绝的背影,发出沙沙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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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临川县,孙府。自三年前那场惊天惨祸后,这座曾经煊赫一时的府邸便被一种挥之不去的死寂和暮气沉沉所笼罩。朱漆大门依旧高耸,石狮依旧狰狞,门楣上高悬的积善之家匾额却早已蒙尘,在深秋的冷风里显得格外讽刺。
夜,已近三更。秋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刮过空寂的长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孙府门前两盏白纸灯笼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门前几级冰冷的青石台阶,更衬得门洞深处一片漆黑,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守夜的老仆孙忠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袄,蜷缩在门房角落的条凳上打盹。人老了,觉也浅,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顺着门缝钻进来,冻得他一个激灵,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睡眼。他摸索着拿起桌上的小酒壶,想抿一口驱驱寒气。
就在这时——
呜哇——呜哇——
一阵清晰而稚嫩的婴儿啼哭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深秋寒夜的寂静,直直刺入孙忠的耳膜!
孙忠浑身一哆嗦,酒壶差点脱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酒意上了头,出现了幻听。他侧耳凝神,屏住呼吸。
呜哇…呜哇…娘…娘亲…那哭声断断续续,带着无助的惊恐和寒冷,真真切切地从大门外传来!
我的老天爷!孙忠头皮一炸,汗毛倒竖。这深更半夜,孙府门前哪来的婴孩莫不是…莫不是当年惨死的少爷怨气不散,化作婴灵索命来了这个念头一起,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衰老的心脏。他吓得手脚冰凉,牙齿咯咯打颤,想喊人,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他强撑着几乎瘫软的身体,抖抖索索地摸到门边,颤巍巍地拉开沉重的门闩,将大门拉开一条仅容一人的缝隙。冰冷的夜风猛地灌进来,吹得他一个趔趄。他鼓起残存的勇气,将头探出门外。
惨淡的月光下,只见大门左侧的石狮子脚边,蜷缩着一个用厚实蓝布棉袄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身影!那孩子约莫两三岁模样,小脸冻得发青,正闭着眼,张着小嘴,无助地放声啼哭,泪水糊了满脸。
孙忠的心猛地一揪,那点恐惧瞬间被巨大的怜悯取代。他连忙颤巍巍地走下台阶,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冻得冰凉的孩子抱了起来。入手沉甸甸的,孩子身上还带着一丝暖意。他轻轻拍抚着孩子单薄的背脊,试图安抚:不哭,不哭,乖娃儿,谁把你丢在这儿的啊…
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大概是哭累了,也可能是感觉到了温暖,抽噎着,小脑袋无力地靠在孙忠肩上。就在孙忠抱着孩子转身,准备回门房避避风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孩子因扭动而微微敞开的领口。
月光下,一点金灿灿的光芒刺痛了他的老眼。
孙忠的心猛地一跳!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孩子领口的棉布。一只小巧玲珑、却分量十足的赤金长命锁片赫然露了出来!那锁片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上面錾刻的长命百岁四个字清晰可见!
这…这锁…孙忠如遭雷击,抱着孩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抱不稳。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只金锁,呼吸变得无比急促!这只锁!这只刻着长命百岁的赤金锁片!他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少爷孙世豪满周岁时,老员外特意请江南最好的金匠打制的!少爷小时候一直贴身戴着!直到…直到少爷死前那晚,这只锁还挂在他脖子上!
孙忠猛地将目光投向怀中孩子那张犹带泪痕、因寒冷而微微发青的小脸。他仔细地、几乎是贪婪地端详着孩子的眉眼。那眉毛的形状,那鼻梁的挺直,那微微抿起的、带着委屈弧度的嘴唇…这张脸,虽然稚嫩,却与他记忆中少爷幼时的模样…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刚刚睁开、还带着泪光、懵懂望向他的眼睛!
少…少爷…孙忠浑身剧震,脱口而出两个字,随即意识到不对,巨大的震惊和狂喜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紧紧抱着孩子,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内,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起来,那苍老的声音在死寂的孙府里如同惊雷炸响:
老爷!夫人!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小少爷…小少爷回来了!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凄厉而狂喜的呼喊撕裂了孙府的死寂。很快,整个府邸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彻底沸腾起来。灯火次第亮起,脚步声、惊呼声、哭喊声乱成一团。孙耀祖和老妻在丫鬟仆妇的搀扶下,连外衣都来不及披,跌跌撞撞地奔向前院。
当孙耀祖从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孙忠手中接过那个仍在抽噎、浑身冰凉的孩子,当他颤抖的手指触碰到那只冰冷而熟悉的金锁,当他借着无数灯笼火把的光芒,看清孩子那张酷似亡子孙世豪幼时的小脸时……
这位在商海沉浮半生、在丧子之痛中迅速衰老的富商,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将孩子冰冷的小身体搂在怀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孤狼哀嚎般的痛哭!
我的儿啊——!孙夫人更是直接晕厥过去,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走。
孙耀祖抱着失而复得的孙儿,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孩子冰冷的小脸上。他看着孩子酷似儿子的眉眼,感受着怀中那微弱的生命气息,三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儿子惨死的模样、县令那句天道好还,报应不爽的冰冷判词…所有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巨大的悲痛、迟来的悔恨、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冥冥中那股无法抗拒的、令人敬畏的因果之力,重重地撞击着他的灵魂。
报应…报应啊…他搂着孩子,在冰冷的青石地上跪了许久,反复喃喃着这两个字,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岁。最终,他抬起头,眼中浑浊的泪水未干,却多了一种近乎虔诚的、赎罪般的决绝光芒。
从今往后,他抱着孩子站起身,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响彻在灯火通明的前院,这孩子,就是我孙家的嫡孙!名唤…念恩!孙念恩!孙家的一切,都是他的!传我的话,开仓!放粮!布施三日!临川县所有孤寡,每人领米一斗,钱一百文!我要为我孙儿…积德!赎罪!
是!老爷!管家孙福激动地应声,立刻带人去办。
孙耀祖抱着怀中的孙念恩,一步一步,无比郑重地走向内宅。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赎罪的道路上。灯火将祖孙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孙府那深不见底的回廊墙壁上。这座被血泪和悔恨浸透的深宅大院,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新生暖意。冰冷的月光穿过雕花的窗棂,照亮了孙耀祖脸上纵横的老泪,和他怀中孩子那张在温暖襁褓中渐渐恢复血色、沉沉睡去的、酷似生父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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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二十载春秋,足以让沧海变桑田,让稚子长成参天大树。
曾经笼罩在阴霾与血光中的临川孙府,早已洗去了那份沉郁的戾气。府邸依旧气派,门前的石狮却仿佛敛去了几分狰狞。府内仆役行走间,言语温和,神色恭谨。这一切变化,皆源于孙府如今真正的主人——知府大人孙念恩。
孙念恩这个名字,在江南官场乃至民间,都代表着清正与贤能。他天资聪颖绝伦,幼承庭训,由痛定思痛、散尽家财行善赎罪的祖父孙耀祖亲自延请名师教导。孙念恩也不负所望,寒窗苦读,弱冠之年便高中进士,金榜题名。此后为官,一路青云,不到而立之年便已官拜临川知府,主政一方。
此刻,临川县衙后堂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孙念恩正埋首批阅着堆积如山的案牍文书。他已褪去了少年稚气,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俊,眉宇间既有读书人的儒雅沉静,又沉淀着为官者的沉稳与威严。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洗得发白,却熨帖得一丝不苟。他批阅公文时神情专注,目光锐利,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疾书,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几块充饥的粗面饼子。
大人,一名身着皂衣的书吏轻手轻脚走进来,躬身禀报,城南孤老院米粮已按例发放完毕,刘院首托小的叩谢大人恩德。另外,王员外侵占河滩淤田、逼迁渔户一案,苦主联名呈上的诉状已收讫,相关田契地册也已调齐,请大人过目。书吏将一叠文书恭敬地放在案头。
孙念恩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朱笔,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微微颔首:知道了。淤田案干系民生,务必详查,明日升堂前,将卷宗摘要呈来。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大人!书吏肃然应诺,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孙念恩的目光并未立刻回到公文上,而是转向了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清辉如练,洒在庭院中那几竿疏朗的翠竹上,投下斑驳摇曳的竹影。二十年来,祖父孙耀祖临终前紧握他的手,反复叮嘱的遗言犹在耳畔:念恩…孙家愧对天地…你…你要做个好官…替孙家…赎清罪孽…
他做到了。自为官以来,他清如水,明如镜,断案公允,从不徇私。他开仓赈灾,修桥铺路,抑制豪强,扶助孤贫。临川百姓提起孙知府,无不交口称赞。孙府的门楣,因他的清名而重新焕发光彩,洗刷了昔日的污秽。
然而,孙念恩心中却始终有一块无法填补的空洞,一个缠绕了二十年的谜。他轻轻拉开书案最下方一个紧锁的抽屉,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褪了色的蓝布小包裹。包裹里并无贵重之物,只有几件洗得发白、针脚细密却已明显不合身的婴儿旧衣,还有一只沉甸甸的、刻着长命百岁的赤金锁片。
他的指尖缓缓拂过那些柔软的旧衣料,仿佛能感受到遥远岁月里残留的、属于生母的体温和气息。最后,他的手指停留在那只冰冷的金锁上。月光透过窗棂,落在金锁光滑的表面上,映出他深邃而复杂的眼眸。
生母…那个只在老仆孙忠模糊的叙述和祖父讳莫如深的叹息中存在的女子…她是谁她为何要将襁褓中的自己遗弃在仇家冰冷的石阶前是走投无路还是…刻骨铭心的恨这二十年来,她们夫妇又在何方是生是死可曾…可曾有一刻思念过这个被遗弃的孩子
无数个夜晚,他对着这只金锁,对着这轮明月,发出无声的叩问。他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力量,知府衙门的捕快,孙府旧日的眼线,甚至暗中托付江湖朋友,像梳篦一样,一遍遍梳理着江南诸县,寻找着二十年前那对神秘消失的木匠夫妇的蛛丝马迹。然而,每一次的回报都如同石沉大海。那两个人,连同那个叫清水湾的小镇(他后来才知邻县并无此地名),仿佛彻底从人间蒸发了,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索的痕迹。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无法言说的悲凉涌上心头。孙念恩将金锁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他缓步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的木窗,任由深秋清冷的夜风拂面。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在他清癯的脸上,照亮了他眼中深藏的、无法排遣的孺慕与哀伤。
他望着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薄唇微启,无声地、一遍遍地呼唤着那两个只存在于想象和虚无中的称呼:
爹…娘…
清冷的月光下,这位深受万民爱戴的年轻知府,身影显得格外孤寂。他向着那轮明月,对着那浩瀚无垠的虚空,深深地、庄重地,揖了下去。夜风吹动他青色的官袍,衣袂飘飘,如同随时要羽化登仙,又仿佛在祭奠那永不可寻的至亲根源。
同一片月光,无声地流淌过千里之外、万山深处一个不知名的幽静村落。村尾一间爬满青藤的茅屋小院里,一对鬓发已染霜雪的老夫妇正相依坐在竹凳上。老翁默默编着竹筐,老妪就着月光缝补着一件旧衣。两人偶尔抬头,目光交汇,无需言语,便已读懂了彼此眼中那份沉淀了数十载、历尽劫波后的平静与相守。
夜风带来远山的松涛,也带来了某种无法言喻的、穿越时空的呼唤。老妪手中的针线微微一顿,她抬起头,望向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眼神有刹那的恍惚和深藏的、难以磨灭的痛楚。老翁似有所觉,停下手中的活计,粗糙的大手轻轻覆上妻子布满老茧的手背。
月光如水,静静笼罩着他们,也笼罩着天地间所有的离合悲欢,将无声的叹息和未了的牵念,都融入了这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