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梅酒苦
高中时我总给顾沉舟带自家酿的杨梅酒。
他说这酒甜得像偷来的夏天。
高考前那场暴雨里,他把空酒瓶摔在我脚边:林晚,你这种好学生懂什么
七年后同学会重逢,他指尖摩挲着酒杯轻笑:现在我能喝懂了。
可惜这酒,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苦得咽不下去。
我低头倒酒时,他西装内袋突然滚出一颗褪色的玻璃珠。
——那是我十八岁哭丢在雨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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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重逢雨夜
酒店旋转门像个巨大的金色漩涡,把门外湿冷的雨气和门内暖烘烘的喧闹一股脑儿搅在一起。我缩了缩脖子,潮意还是顺着薄薄的大衣领口往里钻,激得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同学会七年了。时间这东西真是奇怪,当年恨不得甩在身后永不回头的日子,此刻竟被一个微信群轻易拽了回来。
林晚!这边这边!
熟悉又陌生的女声穿透鼎沸人声,像根针一样精准地扎过来。抬眼望去,大厅深处水晶灯下攒动的人头里,班长李薇正奋力挥着手,脸上堆着过分明亮的笑容。我吸了口气,胃里那点沉甸甸的东西坠得更深了些。七年,足够把一群毛头小子和黄毛丫头,打磨成眼前这些面目模糊、带着社会气息的成年人。空气里混杂着香水、酒气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感。
我扯出一个笑,抬脚朝那片喧嚣走去。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声音清脆得有点孤零零的。旋转门在身后又吞吐了几波人,带进一阵裹着水汽的风。我下意识地侧身让了让,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高大身影正逆着人流从旋转门出来。
猝不及防。
肩膀撞上某种硬挺的布料,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我低呼一声,踉跄着后退半步,颈侧传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牵扯痛感。
嘶——
抱歉。
一个低沉的男声几乎是同时响起,语速不快,带着点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质感,却又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这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记忆深处某个早已尘封的锁孔里,咔哒一声,撬开了一条缝。
我猛地抬头。
视线撞进一双眼睛里。深邃,眼窝的轮廓比记忆中更加清晰深刻,像被时光精心雕琢过。里面没有惊讶,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寂。顾沉舟。这个名字在舌尖无声滚过,带着一股陈年的涩味。
是他。褪去了少年时代那股不管不顾的锋利棱角,轮廓被时间打磨得更加冷硬。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妥帖地包裹着宽阔的肩膀,一丝不苟。可那眼神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星半点当年那个在篮球场上横冲直撞、眼神桀骜的影子,只是被沉沉地压了下去,成了深潭底部一块冰冷的石头。
颈侧的牵扯感还在。我有些狼狈地抬手去摸,指尖触到耳垂上那粒小小的珍珠耳钉,细链不知怎么,竟死死缠在了他西装外套第二颗硬邦邦的金属纽扣上。
别动。他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视线却落在我耳侧。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抬了起来,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整洁感。
那手指靠近我耳畔的皮肤,带着一丝室外浸染的凉意。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专注。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模糊退去,只剩下他指尖微凉的触感和那股若有似无的气息——一种混合了高级须后水冷冽木质香调,却又奇异地、顽固地掺杂着一丝极其淡薄的、属于旧时光的熟悉感。
他灵活地解开了那点纠缠。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耳垂,一点微弱的电流感窜过皮肤表层,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好了。他收回手,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极短暂的一瞬,快得像是错觉。随即,那点仅有的温度也迅速从他眼中褪去,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沉寂。他微微颔首,侧身就要离开,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意外,不过是拂去衣袖上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我手里那个装着自家杨梅酒的细长玻璃瓶,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抽走了最后一点力气,从微微汗湿的指间滑脱。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大厅一角炸开,盖过了背景的喧嚣。深紫红色的酒液猛地泼溅开来,像一小摊骤然涌出的血,染污了锃亮的地面。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瞬间霸道地升腾而起,浓烈、粘稠,带着发酵过度的微醺感,蛮横地冲进鼻腔,撞得人头晕目眩。
这熟悉的、几乎刻进骨子里的甜香,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狠狠一拧。时间被这气味粗暴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顾沉舟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那宽阔的背脊似乎有瞬间的僵硬。空气凝滞了几秒,只有那浓烈到发腻的杨梅酒香,无声地在两人之间弥漫、发酵,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和无声的回忆风暴。
哎哟!小心玻璃!
一个穿着酒店制服的服务生快步跑过来,手里拿着清扫工具。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我回过神,连忙道歉,声音还有些发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地上那片狼藉和那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甜香。
顾沉舟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地板那片刺目的深紫色上,停顿片刻,然后才抬起,重新落回我脸上。那眼神很深,像在打量一件时隔多年重新出土、已然面目全非的旧物。
还是这酒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嗯,家里自己酿的。我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一点刺痛让自己清醒。
哦。他应了一声,很轻,视线却胶着在那些破碎的玻璃碴和流淌的酒液上,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牢牢吸住了他。过了几秒,他才像是从某种短暂的失神中挣脱,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谈不上是笑的弧度。甜得发腻。他吐出四个字,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说完,他不再看我,径直迈步,绕过那片狼藉和忙碌的服务生,走向大厅深处那片喧嚣的光影和人声,背影挺直而疏离。
那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的甜香还顽固地粘在空气里,我站在原地,看着服务生利落地清扫掉那些玻璃碎片和酒渍。湿漉漉的地板很快被拖把抹过,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水痕,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碎裂和泼溅从未发生过。
甜得发腻。那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针,扎在记忆的某个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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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偷来的夏天
喂,好学生,又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懒洋洋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从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传来。
阳光斜斜地穿过窗玻璃,在堆满课本和试卷的课桌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块。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青春期汗水的味道。我手里攥着那个细长的、贴着歪歪扭扭杨梅酒标签的玻璃瓶,瓶身沁着冰凉的露水,小心翼翼地穿过桌椅的缝隙走过去。
顾沉舟整个人陷在椅子里,两条长腿随意地伸到过道上,校服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椅背。他刚打完球,额发汗湿地贴在饱满的额角,脸颊还带着运动后的潮红,像某种生命力旺盛的野生植物。他半眯着眼,像只被阳光晒得餍足的狮子,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瓶子上,嘴角懒洋洋地勾起一个弧度。
给。我把瓶子轻轻放在他堆着几张卷子的桌角。卷面是刺目的红色叉号,分数惨不忍睹。
他没看卷子,长臂一伸就把瓶子捞了过去。指尖冰凉,带着室外运动后的寒气,不经意擦过我递瓶子的手背。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像带着微弱的电流,我下意识地缩回手,指尖蜷进掌心。
瓶盖被拧开,啵的一声轻响。一股比刚才大厅里更清冽、更鲜活的酸甜气息瞬间溢了出来,像盛夏傍晚被阳光晒透的果园。他仰头就灌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动,一道深紫色的酒液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滑落,没入敞开的校服领口。
啧,他满足地咂了下嘴,手背随意地抹过下巴,留下一点湿润的水光,眼睛亮得惊人,林晚,你这酒……他晃了晃瓶子,里面深紫色的液体折射着窗外的阳光,像流动的宝石,甜得像偷来的夏天。
他笑起来,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无所顾忌的坦荡。
阳光落在他带笑的眼底,像碎金子一样跳跃。教室里嘈杂的背书声、打闹声仿佛瞬间退得很远。我看着他仰头畅饮时滚动的喉结,看着他嘴角那抹鲜活肆意的笑,心脏像是被那甜香的酒气熏得微微发胀,有种不真实的轻盈感。
偷来的夏天……是啊,那带着冰镇杨梅酒甜香的时光,可不就是一场从紧张压抑的高三里偷来的、短暂的夏天吗
顾沉舟!又是你!
班主任老张那标志性的、带着怒气的吼声像一道惊雷在门口炸响。他夹着教案,目光如炬地扫过来,精准地钉在顾沉舟手里的酒瓶上。上课铃都响了!手里拿的什么又是饮料还有没有点高三学生的样子!
顾沉舟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变脸快得让人措手不及。他没说话,只是把酒瓶往桌肚深处随意一塞,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动作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挑衅。
老张大步流星地走上讲台,把教案重重一放,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林晚!你是班长!跟某些人坐得近,更要起带头作用!别被带坏了风气!
某些人三个字咬得格外重。
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火辣辣的。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无数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探究、同情或幸灾乐祸。我低下头,手指死死捏住摊开的英语书页,纸张边缘被捏得起了皱。一种熟悉的、沉重的羞耻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让我喘不过气。优等生的玻璃罩子,又一次被无情地敲响了。
某些人顾沉舟嗤笑一声,突兀地在死寂的教室里响起。他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慵懒,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讲台。老张,你直接报我身份证号得了呗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风气哈,好学生喝点自家酿的果酒就叫带坏风气那某些人天天在办公室抽烟熏得跟火灾现场似的,算不算污染环境
顾沉舟!老张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指哆嗦着指向他,你…你给我站起来!出去!走廊站着去!
顾沉舟无所谓地耸耸肩,慢吞吞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他经过我桌旁时,脚步似乎顿了一下。我低着头,只看到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脚和那双沾着点球场泥灰的旧球鞋。他没看我,只是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极低极快地丢下一句,带着一种冰冷的、自嘲的尖锐:
听见没,林大学霸离我远点,省得玷污了你的好名声。
那句话像根细小的冰针,顺着耳朵扎进来,瞬间冻结了刚才那点被杨梅酒熏染出的暖意。我僵在座位上,感觉血液都冲向了头顶,耳膜嗡嗡作响。讲台上老张还在愤怒地训斥着什么,周围同学的目光像无数根芒刺扎在背上。我死死盯着英语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母,它们扭曲着,模糊成一片。桌肚深处,那个玻璃瓶安静地躺着,瓶壁凝着冰冷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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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玻璃珠之谜
思绪被大厅里骤然爆发的一阵哄笑声和碰杯声猛地拽了回来。水晶灯的光芒刺得眼睛有些发酸。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那场意外泼洒带来的、若有若无的杨梅甜香,此刻却只让人觉得胸口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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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躲这儿干嘛呢快过来呀!李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酒后的兴奋,她端着酒杯,脸颊绯红地挤过人群,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主桌那边带。大家就等你了!刚才张老师还问起你呢!
主桌那边围坐着一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谈笑声浪更高。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身影攫住。顾沉舟坐在稍偏的位置,背对着这边,正侧头和旁边一个当年篮球队的男生说着什么,姿态放松。他脱下了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质地精良的烟灰色衬衫,肩线平直利落。
李薇把我按在一个空位上,正好斜对着顾沉舟的侧影。他像是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微微偏过头,视线淡淡地扫过来,掠过我的脸,没有任何停顿,随即又转回去,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来来来,林晚,迟到了得罚酒啊!当年的体育委员,如今发际线已经有点感人的王胖子,笑嘻嘻地递过来一个斟满啤酒的杯子。
我……我看着那杯晃动的琥珀色液体,胃里一阵不适。刚想推辞,旁边另一只手却更快地伸了过来。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稳稳地端起了王胖子递过来的那杯酒。是顾沉舟。他甚至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杯口浮起的白色泡沫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带着点嘲弄意味的弧度。
她就算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桌边的喧闹,林班长当年可是滴酒不沾的三好学生。他顿了顿,微微晃了晃酒杯,泡沫破裂,发出细微的声响。这酒,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得像井,里面翻涌着一些复杂难辨的东西,我替她喝。
说完,他仰头,喉结滚动,那杯啤酒迅速见了底。杯底重重磕在玻璃转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嗒。
桌上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起哄声。
哟!舟哥霸气!
还是顾总护花使者啊!这么多年没变!
林晚你看,老同学多够意思!
那些暧昧的哄笑和调侃像潮水一样涌来。我坐在那里,感觉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手脚都有些无处安放。顾沉舟却已靠回椅背,拿起桌上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仿佛刚才那个举动不过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厌倦。
行了行了,别瞎起哄。李薇笑着打圆场,拿起醒酒器,来来,尝尝这个,我特意带的,法国波尔多的干红,大家品品!
深红色的酒液被注入一个个高脚杯。话题很快又转到各自的事业、房产、孩子。顾沉舟很少主动开口,只是偶尔被问到才简短应几句。他靠在椅背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沿,指间夹着高脚杯细长的杯脚,另一只手无意识地伸进了西装外套的口袋里,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我的目光,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落在他那只放在口袋里的手上。隔着薄薄的西装布料,能看到他指关节细微的动作。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坐在顾沉舟另一侧的一个同学,大概是喝得有点多,起身夹菜时动作幅度太大,手肘猛地撞到了顾沉舟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那人慌忙道歉。
那件深灰色西装应声滑落,一半垂在椅背,一半滑向地面。几乎是同时,一个圆溜溜、反射着水晶灯光芒的小东西,从他西装内袋的开口处滚落出来,啪嗒一声轻响,掉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
声音不大,在嘈杂的环境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我的呼吸,却在那瞬间彻底停滞了。
那东西很小,弹跳了一下,滚了几圈,最后停在我的高跟鞋尖前方不到十公分的地方。
一颗玻璃珠。
一颗极其普通的、小孩子玩的弹珠。大约豌豆大小。材质是廉价的透明玻璃,中间封着一小簇褪色的、模糊不清的彩色螺旋纹路。曾经或许是鲜艳的蓝黄相间,如今只剩下一种陈旧的、灰蒙蒙的浑浊感。珠子表面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和磕碰的痕迹,边缘甚至有一处微小的缺口,像一道凝固的伤口。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周围觥筹交错的喧哗、碰杯的脆响、高谈阔论的笑声,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死寂一片的耳鸣。我的视线死死钉在那颗小小的、蒙尘的玻璃珠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失重般往下沉坠。
冰冷的雨水仿佛瞬间穿透了七年的时光,兜头浇下。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湿透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又冰冷,额发黏在眼前,模糊了视线。喉咙里堵着石头一样的哽咽,眼泪混着雨水滚烫地滑落,砸在同样湿冷的水泥地上。我蹲在自行车棚湿漉漉的角落里,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狼狈地摸索着脚边浑浊的积水……那颗滑落的玻璃珠,带着指尖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就这样消失在了冰冷浑浊的雨水里,再也找不到了。
是他他怎么会……他什么时候捡到的
哎呀,什么东西掉了撞掉衣服的同学弯下腰想去捡。
顾沉舟的动作却快得像道闪电。他原本漫不经心的姿态瞬间消失,几乎是弹射般地俯下身,长臂一伸,在那人手指触碰到之前,精准地、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一把将那颗小小的玻璃珠攥在了掌心。
他的动作太快太猛,带倒了桌边一个喝了一半的红酒杯。深红的酒液泼溅出来,染红了洁白的桌布,像一小片狰狞的污迹。但他毫不在意。
没事。他直起身,声音绷得极紧,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粗哑。他紧紧攥着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颗玻璃珠被他死死地握在掌心。他没有看任何人,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只有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线,泄露了他此刻绝不平静的心绪。他迅速地将紧握的拳头塞进了自己裤子的口袋深处,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彻底藏起来,与世隔绝。
桌上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弄得有点懵,短暂的安静后,又恢复了热闹。
舟哥,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啊
就是,掉什么了让我们看看呗
该不会是定情信物吧哈哈!
顾沉舟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个回应。他弯腰捡起自己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拍了拍,重新搭回椅背。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只有那只插在裤袋里的手,依旧紧紧地攥着,指节的形状在薄薄的西装裤布料下清晰地凸起。
他拿起手边的红酒瓶,不是给自己倒,而是伸手拿过了我面前那只一直空着的高脚杯。深红色的酒液汩汩注入杯中,在杯壁挂上粘稠的痕迹。水晶吊灯的光芒折射在酒液里,像凝固的血。
喝点他把那杯斟了八分满的红酒推到我面前,目光沉沉地看着我,眼底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现在,总该能喝懂一点了吧那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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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苦涩重逢
那杯深红的液体像一块沉重的血珀,静静立在我面前的水晶灯下,折射着冰冷而浮华的光。顾沉舟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上面,也压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审视。空气里弥漫着红酒的酸涩单宁味、食物的油腻气息,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成年人世界的隔膜感。刚才那颗玻璃珠带来的惊心动魄的悸动,被这杯酒硬生生按回了冰冷的现实。
不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有点干涩,像枯叶摩擦地面,谢谢。我把那杯酒轻轻推回了桌子中央。杯底划过玻璃转盘,发出细微而刺耳的摩擦声。
顾沉舟看着我的动作,嘴角那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彻底消失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目光,重新靠回椅背,仿佛刚才那个递酒的动作从未发生。那只握着玻璃珠的手,依旧深深地插在裤袋里。
桌上的气氛因这个小插曲而微妙地凝滞了一瞬。李薇敏锐地察觉到了,立刻笑着举起杯:来来来,大家别光坐着,一起走一个!为了咱们逝去的青春!
她的声音高亢,试图重新点燃气氛。
为了青春!
干杯!
众人纷纷响应,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成一片,暂时掩盖了那点尴尬。
顾沉舟也端起了自己的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他侧着头,似乎很专注地在听旁边的人谈论一个投资项目,偶尔点一下头。只有我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在裤袋里,似乎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用指腹反复摩挲着那颗藏在里面的玻璃珠。那细微的动作,隔着布料,只有坐在斜对面的我能隐约捕捉到一丝轮廓。
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精致的菜肴在嘴里失去了滋味,周围的谈笑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那颗褪色的玻璃珠,像一个顽固的幽灵,不断在我眼前晃动。它怎么会在他那里在那个狼狈不堪的雨夜之后他捡到它,然后……一直留着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七年的时间长河,似乎被这颗小小的珠子瞬间打通了,冰冷的河水汹涌倒灌。
终于熬到散场。人群三三两两地起身,交换着名片,约定着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聚会。顾沉舟也站了起来,动作利落地穿上西装外套。他拿起椅背上搭着的深灰色羊绒围巾,随意地绕在颈间,遮住了小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
顾总,一起走我司机在外面。王胖子热情地招呼。
不了,顾沉舟的声音透过围巾,显得有些闷,还有点事。
他朝众人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目光扫过全场,掠过我的位置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我只是空气中的一个点。他转身,迈开长腿,径直朝出口走去,背影挺拔而决绝,很快融入旋转门外沉沉的夜色和雨幕之中。
那背影,和七年前高考前夕那个消失在暴雨里的背影,在记忆的胶片上诡异地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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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雨夜决裂
林晚!你给我站住!
身后传来顾沉舟嘶哑的吼声,被哗啦啦的暴雨声砸得支离破碎。我推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冲进学校后门那条狭窄幽暗的小巷。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单薄的校服瞬间湿透,沉重地黏在皮肤上。头发糊在脸上,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我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只知道心脏的位置像被挖空了一大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巷子没有灯,只有远处路口昏黄的路灯光晕勉强透进来一点,被密集的雨线切割得模糊不清。脚下是坑洼的水泥地,积着一滩滩浑浊的泥水。自行车轮碾过水洼,溅起冰冷的泥浆。
你他妈听见没有!
脚步声急促地追上来,踩在水洼里,噼啪作响。
我咬紧牙关,脚下蹬得更快。链条摩擦着挡泥板,发出刺耳的噪音。不能停,不能回头。老张那痛心疾首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林晚!你跟他不一样!你是要考重点大学的苗子!你看看他顾沉舟,打架斗殴,抽烟喝酒,次次年级垫底!他那种人,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你跟他混在一起,是自毁前程!你父母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就这么报答他们!
每一句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上。
手腕猛地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传来,粗暴地将我和自行车一起拽停。车轮在湿滑的地面打滑,我整个人被带得向后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疼得闷哼一声。
顾沉舟就堵在我面前。他没打伞,浑身湿透,黑色的短发紧贴着头皮,雨水顺着他的额角、鼻梁、下颌线疯狂流淌。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翻涌着愤怒、受伤,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巷子里弥漫着雨水冲刷垃圾的酸腐味和他身上浓烈的烟草气息。
跑什么他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怕我还是怕跟我这种‘烂泥’扯上关系,脏了你林大学霸的手
烂泥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血腥味。
放开我!我用力挣扎,手腕被他铁钳般的手指攥得生疼,骨头都要被捏碎。冰冷的雨水灌进衣领,激得我浑身发抖。
我脏他猛地凑近,湿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混着浓烈的烟草味和少年人特有的汗气。那双赤红的眼睛逼视着我,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林晚,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他低吼着,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是谁每次考砸了躲在天台哭鼻子,是我把你拽下来的!是谁被外校混混堵在巷子口,是我他妈不要命地冲上去把人打跑的!是谁……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痛楚,是谁偷偷往我家门缝里塞重点笔记,塞他妈的根本没人会在乎的狗屁重点!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蜷缩起来。那些被他吼出来的、深埋在记忆里的碎片,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刀子。
现在,他猛地松开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向后一趔趄,脊背再次撞上冰冷的墙壁。他后退一步,指着我的鼻子,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就因为你那个高高在上的班主任几句话,就因为怕耽误你考你那该死的名牌大学,你就急着跟我划清界限林晚,你的心呢被狗吃了!
巷子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和模糊的鸣笛,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雨水冰冷,冲刷着我们之间狭窄的距离。
我没有!泪水终于决堤,混着雨水滚烫地流下,我嘶声反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不想再这样了!顾沉舟,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懂不懂你打架、抽烟、逃课,你破罐子破摔!我呢我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分数!是排名!是我爸妈的期望!是老师盯着我的眼睛!我输不起!我一步都不敢走错!我跟你不一样!
破罐子破摔顾沉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仰头,对着漆黑的、倾泻着暴雨的夜空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哈!好一个破罐子破摔!笑声戛然而止,他低下头,赤红的眼睛死死锁住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刺过来。
对!我是破罐子!我就该烂在泥里!他吼着,猛地伸手,从他那湿透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正是那个装着杨梅酒的细长玻璃瓶。瓶子里只剩小半瓶深紫色的液体,在昏暗中幽幽地反着光。
你这种好学生……他死死盯着我,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在冰冷的雨幕里,懂什么!
话音未落,他手臂猛地向后一抡,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半瓶杨梅酒狠狠摔在我脚边的水泥地上!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在狭窄的雨巷里炸开,盖过了所有的雨声。晶莹的玻璃碎片混合着深紫色的酒液,像绝望炸开的烟花,猛地朝四周迸溅开来。冰冷的液体混合着碎玻璃碴,瞬间打湿了我的裤脚和鞋面。那股熟悉的、曾经甜得像偷来的夏天的杨梅酒香,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迅速弥漫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发酵过度的酸腐气味。
酒香在冰冷的雨水中迅速变质,浓烈的酸腐气息直冲鼻腔。脚下是狼藉的碎片和深紫色的污迹,在昏暗中像一摊凝固的血。
顾沉舟摔完瓶子,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刚跑完一场生死搏斗。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所有的愤怒、疯狂和质问,在玻璃碎裂的巨响之后,一点点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的疲惫和灰烬般的死寂。雨水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他就那么看了我几秒,眼神空洞得可怕。然后,他猛地转过身,肩膀撞开沉重的雨幕,头也不回地大步冲进了巷子深处更浓稠的黑暗里。背影决绝,迅速被暴雨吞噬,没有一丝犹豫和留恋。
顾沉舟!我的喊声冲出喉咙,带着哭腔,却瞬间被铺天盖地的雨声吞没,微弱得如同蚊蚋。
他消失了。
冰冷的雨水无休无止地浇下来,浸透了衣服,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我僵立在原地,脚下是破碎的玻璃和流淌的、混合着雨水的深紫色酒液。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咯咯打颤。刚才被他攥过的手腕,此刻火烧火燎地疼,骨头像是被捏裂了。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心口的位置,空得发疼,像被那瓶砸碎的杨梅酒连带着什么一起掏走了。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脊背抵着粗糙冰冷的砖墙,蜷缩在自行车棚投下的一小片相对干燥的阴影里。书包带子滑落到手肘,沉甸甸的。
肩膀无法控制地抽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被淹没在哗哗的雨声里。我抬起手,徒劳地抹着脸,想把那些冰冷的液体擦掉,却越抹越多。就在我抬起手背胡乱擦拭眼睛的时候,指尖不经意地、轻轻地拂过了左边校服外套的口袋。
那里,空了一块。
一个很小的、硬硬的东西,原本一直安静地躺在那口袋深处的角落里,此刻却不见了。
那是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在校门口小摊上买的一颗玻璃珠。透明的玻璃,里面封着一簇小小的、蓝黄相间的彩色螺旋纹路,像一颗凝固的、微缩的彩虹。它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那天阳光很好,它躺在绒布上,折射出的光斑很漂亮。我把它放在口袋里,像藏着一个微小而确定的快乐。
可现在,它不见了。
我慌忙低下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在浑浊的积水中徒劳地摸索。指尖划过冰冷的水洼,触到尖锐的小石子、黏腻的落叶,还有那些破碎的、边缘锋利的酒瓶玻璃碴。冰冷的雨水灌进袖口。没有。哪里都没有。那颗小小的、廉价的、带着微弱彩光的玻璃珠,就像那个摔碎在雨里的夏天,彻底消失在了这场冰冷刺骨的暴雨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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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迟来的苦涩
酒店的旋转门无声地吞吐着最后几个离场的客人。外面,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扯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影。雨还在下,不大,但细密冰冷,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
我站在酒店巨大的廊檐下,潮湿的冷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带走皮肤上最后一点暖气。胃里那杯红酒的后劲隐隐泛上来,混合着晚餐的油腻感,一阵阵地翻搅。我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大衣,看着一辆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红灯驶近,又载着人驶远。
林晚还没走李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酒后的微醺和关切。她和一个女同学挽着胳膊走出来,脸颊红扑扑的。
嗯,等车。我朝她笑了笑。
要不要一起我们叫了网约车,先送你李薇热情地问。
不用了,谢谢。我摇摇头,我住得近,自己走回去就好,正好醒醒酒。
那行,你自己小心点啊!李薇也没再坚持,摆摆手,和同伴撑着伞快步走向路边一辆刚停下的白色轿车。
廊檐下只剩下我一个人。城市的喧嚣被雨幕过滤,只剩下车辆驶过湿漉路面的唰唰声。我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脸上。打车软件显示前面还有十几位在排队。
身后传来脚步声,沉稳,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感。不用回头,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让我的脊背瞬间绷紧。
顾沉舟走到了我旁边,隔着大约一臂的距离,停下了。他没有看我,目光投向雨幕深处迷离的霓虹。颈间的羊绒围巾遮住了他小半张脸,只留下一个冷硬的下颌线条。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冷冽木质调香气。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只有雨滴打在廊檐金属顶棚上的声音,单调而清晰。
雨大了。他终于开口,声音透过围巾,显得低沉而模糊,听不出情绪。
嗯。我应了一声,视线落在自己鞋尖前方一小片被灯光照亮的水洼上。
又一阵沉默。比刚才更沉重,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那颗珠子……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声音很轻地开口,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但已经收不回来了。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
顾沉舟的身体似乎有瞬间的僵硬。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扫向我。那眼神很深,像两口幽暗的古井。
那天晚上,他的声音依旧低沉,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回去的路上,脚底硌了一下。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的雨幕,似乎在回忆那个冰冷的雨夜。在泥水里看到的。觉得……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极简略地说,扔了可惜。
扔了可惜。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四块沉重的石头,接连砸进我死寂的心湖,激起滔天的巨浪和冰冷的窒息感。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带着一身被淋透的冰冷和砸碎一切的绝望离开,却在回去的路上,在冰冷的泥水里,看到了那颗被我哭丢的、廉价的玻璃珠……然后,他弯腰,把它捡了起来。
七年。这颗微不足道的、属于我狼狈时刻的珠子,就这样被他随身携带了七年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有些模糊,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胃里翻搅得更厉害了,那红酒的后劲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直冲上来。我猛地低下头,用手背抵住嘴唇,强压下那股不适。
顾沉舟像是没有察觉我的失态,或者根本不在意。他依旧看着前方,只是那只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的手,似乎又无意识地动了一下,隔着布料,隐约能感受到他指腹摩挲着那颗珠子的轮廓。
那瓶酒,他忽然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后来……我尝过很多种。
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我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冷峻的侧脸轮廓。
他微微侧过脸,下颌线绷紧,目光似乎落在廊檐外不断坠落的雨线上,又似乎穿透了雨幕,落在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时空里。
贵的,便宜的,国内的,国外的……他语速很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可那低沉的嗓音里却裹挟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重量。喝得多了,才明白……他顿了顿,喉结极其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着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
夜风裹着冰冷的雨丝吹过廊檐,钻进衣领,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远处一辆公交车亮着昏黄的车灯,慢吞吞地驶过积水的路面,溅起一片迷蒙的水花。
顾沉舟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中继续,每一个字都落得很重:
那年你带来的杨梅酒里……
他停顿了一下,很短,却又像被拉长了一个世纪。他的目光终于从那片迷离的霓虹光影上收了回来,缓缓地、极其沉重地转向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描摹,像积压了太多岁月风尘的深潭,翻滚着苦涩、疲惫,还有一丝近乎残忍的、迟来的明悟。雨水在他身后的夜幕中织成一张巨大的、灰暗的网。
……我偷偷放过解酒药。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解酒药
那些带着甜香、被他戏称为偷来的夏天的冰凉液体……那些我以为只是少年人贪恋的甜蜜滋味……里面,一直被他偷偷掺着解酒药所以他才能那样肆无忌惮地畅饮,所以他才能在老张的课堂上藏起酒瓶却眼神清明
为什么
是为了让我安心是为了证明这酒无害还是……为了维持那个在紧张压抑的高三里,我们心照不宣偷来的、短暂的、微醺的夏天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疼得我无法呼吸。七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他砸碎酒瓶时绝望的嘶吼——你这种好学生懂什么!——此刻裹挟着全新的、令人窒息的重量,排山倒海般重新砸了回来。原来,他懂的,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深得多。他那些混不吝的表象之下,藏着的是小心翼翼的维护,是少年人笨拙的、不为人知的温柔。而我,直到此刻,直到七年的时光煮干了所有虚妄的甜,才尝到了那杯酒里真正苦涩的余味。
顾沉舟看着我瞬间失血苍白的脸,看着我眼中无法掩饰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汹涌的痛楚。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自嘲的、疲惫的认命。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幻觉,迅速消失在唇边,只剩下刻骨的苍凉。
可惜……他低低地说,声音被围巾和雨声模糊,却像淬了冰的针,清晰地扎进我的耳膜。他微微仰起头,细密的雨丝落在他冷硬的下颌线条上,汇成一道冰凉的水痕滑下。
这酒,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艰难,最终吐出的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又重得足以压垮七年的时光,现在真苦。
话音落下,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刚才那句耗尽所有力气的话,已经为这段跨越七年的纠葛画上了一个仓促而苦涩的句点。他抬手,动作干脆利落地将羊绒围巾又往上拉高了些,彻底遮住了口鼻,只留下一双沉寂如寒潭的眼睛。然后,他决然地转身,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片细密冰冷的雨幕之中。
高大挺拔的身影没有丝毫迟疑,迅速被灰蒙蒙的雨帘吞没、模糊,最终只剩下一个越来越小的、深灰色的剪影,在霓虹扭曲的光影里渐行渐远。
冰冷的雨丝被风卷着,斜斜地扑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我僵立在原地,廊檐下惨白的灯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旷的、尖锐的冷,从心脏的位置向四肢百骸蔓延。他最后那句话,带着那杯迟到了七年的、苦涩到极致的酒,沉甸甸地坠在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
脸颊上一点冰凉。我茫然地抬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片湿意。不是雨水。那液体带着一点微弱的、陌生的温热。原来,有些眼泪,需要隔了七年,才能明白它的滋味。
远处,那辆亮着昏黄车灯的公交车,慢吞吞地驶过十字路口,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发出巨大而空洞的哗啦声。浑浊的水花高高溅起,又重重落下,在迷蒙的雨夜里,像一场无声的、迟来的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