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屋檐下的刺 > 第一章

赵金凤睁开眼的时候,卧室里还沉在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里。五点十分,床头那只用了十几年的老式闹钟,秒针走动时发出细小却固执的嚓嚓声,像根无形的线,把她从混沌的浅眠里硬拽了出来。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城市遥远路灯的微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还有旁边老伴李国栋微微弓起的背脊轮廓,他裹在薄被里,呼吸沉缓,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轻微滞涩。
她动作极轻地掀开被子,双脚摸索着找到床边的塑料拖鞋,踩下去时关节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哒,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她顿住,屏息听了几秒,确认老伴没有被惊醒,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客厅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她不敢开灯,凭着记忆,像盲人一样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墙壁上滑过,确认着方向,一步一步挪向厨房。铝合金窗框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带着冰碴儿似的白霜,摸上去刺骨的凉。厨房里那股熟悉的油烟味混合着清洁剂的气息,即便过去五年,依然没能完全消散。
拧开煤气灶的旋钮,啪嗒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噗地窜起,舔舐着不锈钢锅底。赵金凤从米桶里舀出小半碗米,哗啦倒进盆中,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冲击在指关节上,那些常年操劳积下的、变形的骨节立刻泛起一阵熟悉的酸胀痛感。她咬着牙,手指在冰冷的米水里快速揉搓,一遍又一遍。米粒撞击盆壁的沙沙声,水流声,成了这黎明厨房唯一的乐章。
窗外,城市还在沉睡。远处高楼上零星亮着的几扇窗户,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布上的微弱萤火。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米香开始弥漫。赵金凤转身,从冰箱冷藏室拿出昨天傍晚就发好的面团,揉搓排气,再揪成大小均匀的剂子,擀开,包上早就调好的猪肉大葱馅儿。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包子在她灵巧却布满岁月刻痕的手下诞生,整齐地码放在蒸屉里。蒸锅上汽,发出呜呜的声响,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冰冷的窗玻璃。
她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汗,靠在料理台边,手习惯性地按在右侧小腹的位置。那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坠胀感,时隐时现,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地向下拉扯着。她皱了皱眉,轻轻吸了口气,把这不适感压下去。老毛病了,她想,大概是累的。
奶奶!七点整,孙子李昊的房间门被猛地拉开,小家伙揉着眼睛冲出来,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和急切,我的煎蛋呢要心形的!还有牛奶,不要烫的!昨天太烫了!
哎,好嘞好嘞,心形的,马上就好!牛奶奶奶给你晾着呢,不烫不烫!赵金凤脸上瞬间堆满了笑,皱纹都舒展开,像迎接初升的太阳。她赶紧转身,磕开鸡蛋,蛋液滑入锅里滋啦作响,她用模具小心地框出心形。动作麻利得完全不像一个刚刚还按着小腹、被疼痛困扰的老人。
七点十分,儿子李建国的房门开了。他穿着笔挺的衬衫西裤,头发一丝不乱,边走边打着领带,脸上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掌控一切的沉稳。他径直走到餐桌旁坐下,目光扫过桌上丰盛的早餐,随口道:妈,昊昊今天下午三点半有机器人编程课,你记着点,别迟了。上次差点迟到,老师都说了。
记着呢,记着呢。赵金凤忙不迭地应着,把煎好的心形蛋放到孙子面前,昊昊快吃,吃完奶奶送你去学校。
儿媳陈莉也出来了。她穿着质地柔软的丝绸睡衣,脸上敷着面膜,只露出一双描画精致的眼睛。她瞥了一眼桌上的咸菜碟子,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声音隔着面膜显得有些闷:妈,跟你说了多少次,昊昊现在长身体,早餐要清淡营养,这种腌菜亚硝酸盐超标,致癌的!以后别上了。她径直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盒进口的低脂牛奶,倒进自己精致的马克杯里,不再看那碟咸菜一眼。
赵金凤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像被寒风掠过,随即又努力弯起嘴角:好,好,知道了。下次不弄了。她默默地走过去,把那碟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自己腌了快一个月的雪菜炒肉丝端回厨房,放在料理台最不起眼的角落。指尖碰到冰凉的碟子边缘,那凉意似乎顺着手指,一路蔓延到了心口。
李国栋默默坐在餐桌的另一头,面前摆着一碗白粥,一个馒头。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咸菜,放进自己碗里,动作很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闷头吃着。他花白的头发在晨光里显得有些暗淡。
一顿早餐在沉默和赵金凤陀螺般的忙碌中结束了。儿子儿媳各自出门,孙子背起书包。赵金凤利索地收拾好碗筷,擦干净桌子,又马不停蹄地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设定好程序。滚筒开始注水,发出沉闷的嗡鸣。
昊昊,书包背好,水壶拿了没赵金凤一边解围裙一边问。
哎呀奶奶你真啰嗦,都拿了!李昊不耐烦地应着,已经跑到了玄关换鞋。
老头子,中午你想吃点什么我去早市看看。赵金凤朝客厅里看报纸的李国栋问道。
李国栋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皮,声音不高:简单点,你看着弄吧。别太累。
知道啦。赵金凤应着,穿好外套,拉着孙子的小手出了门。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洗衣机的嗡鸣和屋子里残留的饭菜气息。
送完孙子回来,赵金凤感觉小腹的坠胀感似乎更明显了些,还伴着一阵紧过一阵的隐痛。她扶着楼道冰凉的墙壁慢慢往上走,每一步都牵扯着那根绷紧的弦。回到十六楼的家,打开门,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洗衣机还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老伴李国栋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盆清水,正低头,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他那双穿了多年、边缘已经磨得起毛的旧皮鞋。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花白的头顶,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孤寂。
赵金凤没惊动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卫生间。关上门,反锁。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她褪下裤子,坐在马桶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毫无预兆地从小腹深处炸开,像有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攥了一把。她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死死抓住旁边的毛巾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阵撕裂般的绞痛过去后,她低头,心猛地一沉。
洁白的陶瓷马桶壁上,赫然溅着几滴刺目的鲜红。
不是第一次了。这几个月,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她总是对自己说,大概是累的,是以前月子里没养好落下的老毛病。可这一次,那鲜红的颜色如此刺眼,像冰冷的针,扎破了她辛苦维持的平静表象。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终于像冰冷的海水,悄无声息地漫过了堤岸,淹没了她。
她坐在那里,久久没有起身。卫生间窗外,传来楼下早市模糊的喧闹声,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越发衬得这方寸之地寂静得可怕。那几抹鲜红,固执地停留在视野里,挥之不去。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赵金凤依旧每天凌晨五点准时出现在厨房,依旧变着花样准备一家人的早餐,依旧接送孙子、操持家务。只是,那抹刺目的红,像一个不祥的幽灵,时不时地在她眼前闪现。小腹的坠胀和隐痛,如同附骨之疽,缠得越来越紧,发作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她开始刻意回避油腻,吃得很少,夜里翻身的动作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身边的老伴,更怕惊动了自己身体里那个可能正在疯狂滋长的恶魔。
她的脸色在悄然改变,原本还算红润的底色像是被时间漂洗过,褪成一种缺乏生气的蜡黄,眼窝也深陷下去,挂上了浓重的青黑阴影。走路时,腰背佝偻得更明显了,脚步虚浮无力。这些变化,像无声的潮汐,缓慢而固执地侵蚀着她。
李国栋是第一个察觉的。一天晚上,赵金凤弯腰想把洗好的沉重被套塞进衣柜顶层的格子里,手臂刚吃力地举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眼看就要栽倒。
金凤!李国栋低喝一声,一个箭步从沙发那边冲过来,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手劲很大,粗糙的手掌紧紧箍着她瘦削的手臂。赵金凤靠着他,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全是冷汗,好一会儿眼前才重新聚焦。
你……你咋了这是李国栋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和忧虑,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不舒服他扶着她在床边坐下,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想去探她的额头。
没事,没事,赵金凤强撑着推开他的手,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声音干涩,就是刚才起猛了,头有点晕,老毛病。她不敢看老伴的眼睛,那里面映照出的自己,虚弱得让她害怕。她不想承认,不想打破这用几十年辛劳换来的、表面安稳的晚年。
真没事李国栋追问,目光紧紧锁着她灰败的脸色,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真没事!赵金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抗拒,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低下头,声音低了下去,睡一觉就好了。
李国栋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担忧。他默默转身,从暖瓶里倒了一杯热水,塞进赵金凤冰凉的手里。滚烫的杯壁贴着她冰冷的指尖,那点微弱的热量,却怎么也暖不到心里去。
儿媳陈莉的察觉,则带着一种审视的冰冷。一天晚饭后,赵金凤在厨房洗碗,水流哗哗地响着。陈莉倚在厨房门框上,手里端着一杯刚泡好的花茶,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赵金凤身上扫了几个来回。
妈,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水声,您最近是不是瘦得厉害这脸色……看着可不太好。她的语气里没有关心,更像是一种评估,一种对潜在麻烦的警惕。
赵金凤洗碗的手顿了一下,水流冲在盘子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背对着儿媳,喉咙有些发紧:啊有吗可能是天热,胃口差了点。
胃口差陈莉轻轻吹了吹茶杯里的热气,声音听不出情绪,那可不行。昊昊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家里里里外外也都指着您。您要是倒下了,建国工作那么忙,家里可怎么办她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词句,要不……抽空去社区医院看看别是累出什么大毛病。年纪大了,可得仔细点。话里话外,那点对拖累的担忧,像针一样刺耳。
赵金凤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她用力捏紧了手里油腻的盘子,指关节泛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嗯……知道了。水声继续哗哗地响,掩盖了她声音里的那一丝颤抖。
儿子李建国似乎永远陷在各种会议、应酬和儿子的教育规划里。他或许也注意到了母亲的变化,但那点注意,在繁忙的生活洪流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一次周末的饭桌上,他看着母亲碗里几乎没怎么动的米饭,随口问了一句:妈,怎么吃这么少菜不合胃口
赵金凤刚想张口,陈莉已经自然地接过了话头,一边给李昊夹菜一边说:妈最近胃口是不太好,估计是有点苦夏。我让王姐(指钟点工)明天炖点清淡的汤吧。她的语气那么自然,把事情轻描淡写地归因于天气,也顺便堵住了赵金凤可能想说的话。
李建国听了,点点头,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儿子身上:昊昊,下周那个奥数竞赛班的名额,爸爸托人给你弄到了,周末就去上课,别贪玩知道吗
话题就这样被轻巧地滑开了。赵金凤看着儿子脸上为孙子前程而焕发的神采,默默地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那点身体的异样,在那充满希望和规划的未来面前,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无足轻重。她低下头,机械地用筷子拨弄着碗里几粒冰冷的米饭,小腹的隐痛又一次顽固地袭来。
那根弦,终究还是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绷断了。
那天下午,赵金凤像往常一样,早早去学校接孙子李昊放学。校门口人声鼎沸,孩子们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涌出来。李昊跑在最前面,书包在背后一跳一跳。
奶奶!他扑过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
哎,慢点跑!赵金凤笑着应道,习惯性地伸手想接过他的书包。就在她弯腰去接书包带的那一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从她小腹深处炸开!那感觉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捅了一下,又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里面疯狂搅动。她眼前骤然一黑,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瞬间抽走,只留下无边的、冰冷的黑暗。耳朵里嗡嗡作响,校门口孩子们的喧闹声、汽车的喇叭声瞬间被拉远、变形,变成一片模糊的轰鸣。
奶……李昊的声音似乎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惊愕。
赵金凤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痛呼,身体就彻底失去了控制。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在她脚下骤然倾斜、崩塌。沉重的书包脱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她自己的身体,像一截被骤然砍倒的朽木,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砸向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
砰!
沉闷的撞击声。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骚动。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李昊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蹲下来摇晃她的手臂。
有人晕倒了!
快打120啊!
混乱的声音交织着,像隔着厚厚的玻璃传进赵金凤的耳朵里。剧痛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席卷着她的意识。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唯一清晰的念头是:完了,这下瞒不住了……
冰冷、刺眼的白色。消毒水浓烈到呛人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赵金凤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像蒙着一层水雾,花了很久才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令人心烦的低鸣。手臂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是输液的管子。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女儿李梅坐在病床边的塑料椅子上,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是哭过很久。她紧紧握着赵金凤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掌心滚烫,带着汗湿的黏腻。
妈……妈你醒了李梅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看到母亲睁眼,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你可吓死我们了……她哽咽着,用另一只手胡乱地抹着脸颊。
赵金凤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虚弱地眨了眨眼。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李建国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挥之不去的焦虑。他身后跟着陈莉,她的脸色也很难看,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在赵金凤苍白的脸上扫过,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没有立刻说话。
妈,感觉怎么样李建国走到床边,俯下身,声音刻意放得柔和。
赵金凤还是说不出话,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身体的疼痛似乎暂时被药物压制了下去,但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虚弱感攫住了她,像是身体里的力气被彻底抽干了。
医生怎么说李梅急切地看向哥哥,声音带着哭腔后的颤抖。
李建国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有些躲闪,似乎难以启齿。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陈莉。陈莉抿了抿唇,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进赵金凤混沌的意识里:
医生初步检查,怀疑……是子宫的问题。说情况不太好,需要做活检确诊。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病床上枯槁的老人,又迅速垂下眼皮,像是在回避什么,医生还特意强调……要家属注意病人的情绪,积极配合检查。
李梅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紧紧抓住母亲的手:妈,你别怕,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赵金凤的心却直直地沉了下去,沉进一片望不到底的冰窟里。子宫的问题、情况不太好……这些破碎的词句在她脑海里嗡嗡作响,拼凑出一个她不敢去想的恐怖轮廓。身体里那个一直被她刻意忽视的恶魔,终于要露出它狰狞的面目了吗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无休止的检查中度过的。抽血、B超、核磁共振……冰冷的器械,淡漠的医生面孔,白色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次被推进检查室,赵金凤都觉得自己像一块待宰的肉。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她不敢问,不敢想那个最终的结果,只能麻木地配合着。
李国栋也来了。这个沉默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此刻坐在轮椅上(他腿脚早就不便,平时很少出门),被李梅推着,守在检查室外。他花白的头颅低垂着,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抓着轮椅冰冷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浑浊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茫然。他不说话,只是每一次赵金凤被推出来,他的目光就死死地追随着她,直到她消失在另一扇门后。
终于到了取活检结果的日子。
主治医生办公室。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窗外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在医生光洁的办公桌上投下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影。医生是个中年男人,表情严肃,他翻看着手中的一叠报告,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李建国、陈莉、李梅都站在赵金凤身后。李国栋的轮椅停在靠门的位置。
医生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赵金凤脸上。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赵金凤家属,他的声音平缓,带着宣告事实的沉重感,病理结果出来了。确诊是子宫内膜癌,中晚期。
癌字像一颗炸弹,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轰然炸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宣判,赵金凤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轰鸣。她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妈!李梅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眼泪瞬间决堤,捂住了嘴。
李建国脸色煞白,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桌子。陈莉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瞬间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医生,又猛地转向病床上摇摇欲坠的婆婆,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只有李梅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带着尖锐焦虑的声音猛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医生!医生你等等!陈莉一步抢上前,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她死死盯着医生,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恐慌,癌……那……那这病……它……它传染吗!
她问得又快又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赵金凤的耳膜。
特别是孩子!陈莉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拔得更高,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尖锐,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我儿子!他还小!天天跟奶奶待在一起!这会不会传染给他啊医生你说话啊!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得可怕。李梅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震惊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嫂子,像看一个陌生人。李建国也猛地转过头,愕然地看着妻子,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李国栋坐在轮椅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莉的背影,抓着轮椅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耻辱而微微发抖。
医生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惊愕和不悦的神情。他加重了语气,带着清晰的告诫意味:这位家属!子宫内膜癌不是传染病!它是恶性肿瘤,是自身细胞异常增殖导致的。不会通过任何日常接触传染!这一点,请你们务必明确,不要给病人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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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陈莉脸上,也抽在赵金凤的心上。
赵金凤坐在那里,身体里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彻底抽空了。她没有去看陈莉,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那双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它们曾经那么有力,能揉面,能洗衣,能抱着孙子走很远的路。现在,它们只是无力地摊开着,微微颤抖着。
医生后面关于治疗方案、预后、费用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进她耳朵里,模糊不清。只有那几个冰冷的词,反复撞击着她的神经:化疗,放疗,手术风险大,费用高昂……
她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被女儿李梅搀扶着,机械地走出医生办公室。走廊里惨白的灯光打在她脸上,那张脸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气。身后,是李建国压抑着怒火的低语和陈莉带着哭腔的辩解,嗡嗡嘤嘤,混乱不堪。
回到家,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客厅里,李建国和陈莉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声音隔着卧室门板模糊地传来。
……你怎么能那样问!那是妈!你让妈怎么想让医生怎么看我们!李建国的声音压抑着暴怒。
我怎么了我!我担心昊昊有错吗那是癌症!我能不怕吗!陈莉的声音尖锐又委屈,带着哭腔,谁知道医生说的是不是真的万一呢昊昊要是……
闭嘴!那是医生说的!你……
争吵声断断续续。李国栋的轮椅停在客厅角落的阴影里,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他还活着。李梅红着眼睛,在赵金凤的房间里,一边给她倒水拿药,一边低声咒骂着:……她还有没有心!妈都这样了,她……
赵金凤靠在床头,手里捧着温热的水杯,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沉沉压下来的暮色。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一片璀璨,却照不进她心里分毫。那杯水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手心,却怎么也暖不了她身体深处透出的寒意。
她没说话,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听着外面的争吵,听着女儿的愤慨。那杯水,她最终一口也没喝下去。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赵金凤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而是径直走向阳台。那里放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一张小小的折叠圆桌,两把塑料凳子,是平时李国栋晒太阳的地方。
她费力地把其中一把凳子搬到阳台通往客厅的玻璃推拉门旁边,靠着墙壁放下。又默默地去厨房,拿出自己用了很多年的、边缘磕掉了一点瓷的旧饭碗,盛了小半碗温热的粥,夹了一点咸菜,端到阳台那张小圆桌上。
然后,她轻轻关上了那扇厚重的玻璃推拉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合上。这一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小小的阳台与温暖明亮的客厅彻底隔绝开来。
李昊揉着眼睛从房间出来,看到奶奶坐在阳台的小桌子旁吃饭,愣了一下,指着门大声问:奶奶,你怎么在外面吃啊门关着干嘛
赵金凤抬起头,隔着光洁的玻璃门,看到孙子睡眼惺忪的小脸。她努力弯起嘴角,扯出一个无比艰难的笑容,声音透过玻璃门,显得有点闷:奶奶……有点感冒,怕传染给我们昊昊。昊昊快去吃早饭吧,要迟到了。
客厅里,正在摆碗筷的陈莉动作顿了一下,没说话,也没抬头看阳台的方向,只是继续把牛奶倒进儿子精致的卡通杯子里。
李建国从卧室出来,看到这一幕,脚步猛地停住了。他看着母亲独自坐在阳台清冷晨光里的瘦小背影,再看看紧闭的玻璃门,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目光扫过妻子紧绷的侧脸和懵懂的儿子,最终,那冲口而出的话,还是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他沉默地走到餐桌旁坐下,拿起筷子,却半天没有动作,只是盯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粥碗,眼神复杂,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挣扎。
李国栋摇着轮椅从房间出来,看到阳台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起巨大的悲愤。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轮椅扶手,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却终究没有发出一个清晰的音节。那深重的、无法言说的屈辱和愤怒,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得令人心碎的叹息,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阳台上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从窗缝里钻进来。赵金凤低下头,看着碗里渐渐失去热气的粥,拿起筷子,开始小口小口地吞咽。粥是温的,吃到胃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玻璃门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展示柜,清晰地映出客厅里其乐融融的景象:孙子大口吃着煎蛋,儿媳优雅地喝着牛奶,儿子沉默地低着头。而她自己,则被框在了这冰冷的玻璃之外,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不合时宜的旧物件。
那扇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化疗的日子,像一场漫长而酷烈的刑罚。每隔二十一天,赵金凤就被女儿李梅搀扶着,走进那栋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肿瘤医院大楼。
输液室里永远人满为患,空气污浊。冰冷的药液,带着剧毒和希望,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流进赵金凤手臂上日渐清晰可见的青色血管里。每一次药物注入,身体都像被投入了冰与火的炼狱。先是刺骨的寒冷从血管深处蔓延开,冻得她牙齿打颤,浑身发抖,盖几层被子都捂不出一丝热气。紧接着,是排山倒海的恶心感,胃里翻江倒海,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呕出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呕吐的间隙,是深入骨髓的疲惫,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被抽干,只想永远地沉睡过去,不再醒来。
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枕头上、梳子上、地上,到处都是。原本还算浓密的花白头发,很快变得稀疏斑驳,露出青白色的头皮。她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看着镜中那个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头顶稀疏的陌生老妇,眼神空洞麻木。最终,她让李梅帮她把剩下的头发全部剃掉了。剃刀嗡嗡作响,发丝无声飘落。看着镜子里那个光着头、瘦得脱了形的自己,赵金凤没有哭,只是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冰凉的头皮,指尖传来的触感陌生而怪异。
李梅看着母亲的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也擦不干。她哽咽着说:妈……戴个帽子吧,我给您买了顶新的,软和的。
赵金凤摇摇头,声音虚弱得像一缕游丝:不用了……戴着……闷。
身体的痛苦尚可忍耐,更煎熬的是精神上的折磨。每一次化疗结束,拖着虚弱到极点的身体回到那个十六楼的家,她都感觉自己像一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入侵者。
她自觉地、近乎卑微地把自己关在那个小小的阳台空间里。阳台没有空调,冬天阴冷刺骨,夏天闷热得像蒸笼。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玻璃门内那几平米的地方——一张折叠床(后来李国栋坚持让李建国搬进来的),一张小圆桌,一把塑料凳。她吃饭在这里,发呆在这里,忍受化疗后痛苦的副作用也在这里。只有上厕所和洗漱,才会像做贼一样,快速穿过客厅,低着头,尽量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生怕惊扰了谁。
客厅,成了她需要屏息穿越的雷区。
孙子李昊放学回来,第一件事永远是扑向客厅的沙发,或者冲进自己的房间。他很少再像以前那样扑到奶奶怀里撒娇。偶尔目光撞上阳台里那个光着头、脸色蜡黄的奶奶,他会飞快地移开视线,小脸上会掠过一丝本能的、对异常和病态的惊惧和疏离。
有一次,李昊在客厅里玩新买的遥控汽车,车子失控,直直地撞在阳台的玻璃门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李昊跑过去捡车,隔着玻璃门,赵金凤下意识地朝他虚弱地笑了笑,想安抚他。李昊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抓起小车就跑回了客厅,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奶奶好吓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玻璃门,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扎在赵金凤心上。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剥落,只剩下死灰般的木然。她默默转过身,面对着冰冷的墙壁,枯瘦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陈莉更是将隔离执行得滴水不漏。她特意买了一个新的、带盖子的塑料桶放在阳台角落,语气平淡地吩咐:妈,以后您用这个桶,别去厕所了,省得来回走,也……方便些。她把方便两个字咬得很轻,但里面的含义不言而喻。
赵金凤默默接受了那个冰冷的塑料桶,像一个被宣判的囚徒接受刑具。
每次赵金凤从医院化疗回来,陈莉都会在她进入阳台后,立刻拿起消毒喷雾,对着她走过的地板、触碰过的门把手,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喷洒。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弥漫开来,像一层无形的、带着强烈排斥意味的屏障。她喷洒的动作一丝不苟,眉头微蹙,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且必要的清洁工程。喷洒完,她还会打开客厅所有的窗户通风,让深秋的冷风灌进来,吹散那可能存在的病菌,也吹得阳台上的赵金凤瑟瑟发抖。
李国栋坐在客厅的轮椅上,看着儿媳拿着消毒瓶,像对待瘟疫源一样对待自己的老伴,看着她旁若无人地喷洒、通风。他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涨成了紫红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嗬嗬声。枯树枝般的手死死攥着轮椅扶手,指甲几乎要抠进塑料里。好几次,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陈莉的背影,胸膛剧烈起伏,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出雷霆般的怒吼。然而,当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懵懂玩耍的孙子,扫过儿子李建国那总是紧锁的眉头和疲惫沉默的脸,那冲到喉咙口的怒骂,最终还是被硬生生地、痛苦地咽了回去。只剩下那双手,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因为极致的隐忍而剧烈地颤抖着,连带着整个轮椅都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李建国并非完全无动于衷。他偶尔会避开妻子的目光,走到阳台玻璃门前,隔着那层冰冷的屏障,低声问一句:妈,今天感觉好点没或者,药按时吃了吗
赵金凤通常只是点点头,或者极其虚弱地应一声:嗯。声音轻飘飘的,像随时会散在风里。她很少抬头看儿子,目光总是落在阳台角落那几盆蔫头耷脑的绿萝上,或者自己那双枯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上。她不想从儿子的眼神里看到怜悯,更不想看到那可能隐藏着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负担感。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彻底成了一个累赘,一个需要被小心处理的麻烦。
有一次,李建国看着母亲光秃秃的头顶和深陷的眼窝,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心痛和愧疚。他犹豫了一下,声音艰涩地开口:妈……要不……后面治疗的费用……他似乎想承诺什么。
不用。赵金凤却猛地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和决绝。她终于抬起头,看向儿子,眼神疲惫得像燃尽的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跟你爸……有退休金,还有点……老底。够用。她不想欠儿子儿媳任何东西,尤其是在这种时候。那点可怜的自尊,是她唯一还能紧紧抓住的东西了。
李建国看着母亲平静却疏离的眼神,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能沉默地点点头,眼神复杂地转身离开。玻璃门再次隔绝了内外。
阳台成了赵金凤最后的堡垒,也是她公开的囚笼。她在这个狭小、冬冷夏热的空间里,默默地忍受着化疗带来的酷刑,默默地吞咽着李梅偷偷给她开小灶做的、相对好消化的食物,默默地对着那个冰冷的塑料桶呕吐。时间在这里变得粘稠而漫长。她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看着楼下像火柴盒一样移动的汽车,看着远处高楼切割出的几何形光影。思绪有时是空白的,有时又纷乱如麻,想起年轻时在乡下挑水种地的日子,想起儿子蹒跚学步的样子,想起老伴沉默却踏实的肩膀……那些画面鲜活而温暖,像上辈子的事情。然后,小腹一阵熟悉的抽痛,或者一阵无法抑制的恶心感袭来,又把她狠狠拉回冰冷的现实。
身体在药物的摧残下迅速垮塌下去。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宽大的旧衣服挂在身上,空荡荡的。蜡黄的脸上布满了更深的皱纹,像干涸龟裂的土地。只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那是生命本能在绝望深渊里的最后挣扎。
几个月炼狱般的煎熬后,第一阶段的化疗终于结束了。医生评估效果尚可,肿瘤得到了初步控制。当李梅拿着厚厚的医疗费用单据和医保报销单去办理手续时,赵金凤坐在医院走廊冰凉的塑料椅子上等待。她裹着一件旧棉袄,光着头,戴着李梅硬给她戴上的毛线帽,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李梅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把几张单据和一沓厚厚的百元钞票塞进赵金凤手里:妈,办好了。这次报销了八万块!钱您收好,后面复查买营养品都得用呢。
那沓粉红色的钞票,厚厚一叠,沉甸甸地压在赵金凤枯瘦的手上。八万块。这是她和老伴攒了多久的血汗钱是那些省吃俭用、一分一厘抠出来的退休金还是早年卖掉乡下老屋的余款她有点恍惚。这钱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也带着她身体里流出的毒药的味道。她紧紧攥着这沓钱,冰冷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这是她活下去的资本。
回到那个冰冷的家,赵金凤小心翼翼地、几乎是珍重地把那八万块钱用旧报纸包好,藏在了自己从老家带来的那个樟木箱子最底层。箱子就放在阳台她的折叠床底下。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完全掌控的领地。
然而,钱刚藏好没两天。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难得地好,透过阳台玻璃照进来,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赵金凤正蜷在折叠床上,忍受着化疗后的虚弱和恶心。客厅里传来儿子儿媳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但在这死寂的家里,依然清晰地传到了阳台。
……学区房那边,定金不能再拖了!是陈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就这最后两套小户型了,再不定,别说三十万首付,后面加五十万都未必抢得到!昊昊明年就要小升初了,进不了附中,以后重点高中、重点大学都悬!你想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吗
一阵沉默。然后是李建国疲惫又无奈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压力:我知道,我知道!可钱……公司那边资金链也紧,几个项目款都压着……我上个月奖金都填进去了……
那怎么办!陈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焦躁,难道就这么算了看着别人家孩子进好学校李建国,昊昊可是你亲儿子!你妈那边……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变得模糊不清,但紧接着又清晰起来,带着一种刻意的、试探的意味,……不是刚报销了那笔钱吗听说有七八万反正……她暂时也用不上那么多吧后续治疗……再说嘛!现在最要紧的是昊昊的前途啊!那可是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事!
赵金凤躺在折叠床上,身体瞬间僵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投入滚烫的油锅。儿媳那压低却清晰的话语,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报销的钱、暂时用不上、昊昊的前途、一辈子的事……这些词句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碰撞。原来如此。原来那八万块钱,在他们眼里,早已不是她救命的稻草,而是他们宝贝儿子通往锦绣前程的垫脚石!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沉默像沉重的巨石,压在赵金凤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她甚至能想象儿子脸上那惯常的、挣扎的沉默表情。每一次,都是这样。在孙子的前途面前,她的命,轻如草芥。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响起,停在了阳台的玻璃门外。李建国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磨砂玻璃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没有推门进来,只是隔着那层冰冷的屏障,声音干涩地、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妈……那个……昊昊读书的事,学区房……首付还差点……他停顿了很久,仿佛后面的话有千斤重,您看……您那笔报销的钱……能不能……先……周转一下等后面……后面宽裕了……后面的话,他自己似乎也编不下去了,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失在难堪的沉默里。
赵金凤躺在折叠床上,背对着门的方向,一动不动。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了身下薄薄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滚烫的液体在紧闭的眼皮下疯狂涌动,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客厅里,陈莉似乎不满丈夫的吞吞吐吐,也走到了门边。她没有说话,但赵金凤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穿透玻璃、带着强烈催促和审视意味的视线,像芒刺一样扎在她的背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阳台里死寂一片,只有赵金凤自己压抑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最终,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后,赵金凤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撑着虚弱无力的身体,坐了起来。她没有看门外的儿子儿媳一眼,只是佝偻着背,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木偶,慢慢地弯下腰,掀开了折叠床下的樟木箱子盖。
一股陈旧的樟脑丸气息混合着尘土味扑面而来。她枯瘦的手伸进去,在箱底摸索着,触碰到那个用旧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块。她把它拿了出来,抱在怀里。报纸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她单薄的衣襟。
她抱着那包沉甸甸的钱,一步一步,挪到玻璃门边。门没有锁,她伸出手,颤抖着推开了门。
客厅里明亮的灯光瞬间刺痛了她习惯了昏暗的眼睛。李建国和陈莉就站在门外,陈莉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怀里的纸包,眼神灼热。
赵金凤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破旧棉拖鞋的脚尖上。她沉默着,双臂僵硬地向前伸出,将那包用旧报纸裹着的、厚厚的八万块钱,递了过去。动作像一个献祭的仪式,带着一种被抽空了灵魂般的麻木和认命。
陈莉几乎是立刻伸出手,接了过去,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纸包一入手,她的脸色明显松弛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语气也变得轻快了几分:妈,您放心,这钱我们就是周转一下,等昊昊入学的事落定了,手头松快了,肯定……
谢谢妈。李建国打断了妻子的话,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沙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伸出手,似乎想扶一下母亲摇摇欲坠的身体,但赵金凤在他碰到自己之前,已经猛地转过身。
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了阳台那片小小的阴影里。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哐当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那扇隔绝了内外的玻璃门。门框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门关上的瞬间,赵金凤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门,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怀里空了,那点短暂的安全感也彻底消失了。身体深处,被化疗药物摧残过的五脏六腑,连同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同时翻搅起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绞痛。她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自己,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光秃秃的头颅在昏暗的光线下,脆弱得像一颗随时会碎裂的蛋壳。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紧闭的眼睑,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水渍。没有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地耸动着。
门外,客厅里传来陈莉低声的、带着满足的絮语:……这下好了,加上这八万,首付差不多了……明天就去把定金交了……声音渐渐远去。
那八万块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短暂地激起涟漪后,便彻底消失在名为学区房的深洞里,再无声息。赵金凤的世界,重新被化疗的痛苦和阳台的孤寂填满。
时间在药物的摧残和精神的麻木中缓慢流淌。赵金凤的身体像一个被反复掏空又勉强修补的破口袋,在化疗的间隙里艰难地喘息着。头发没有再长出来,稀疏的白色绒毛覆盖在头皮上,像秋霜。她的食欲更差了,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宽大的旧衣服挂在身上,空荡荡地晃荡。蜡黄的脸上,皱纹更深更密了,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偶尔会定定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里面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沉寂。
李梅心疼母亲,隔三差五就买些昂贵的营养品送来,海参、虫草、蛋白粉……她偷偷塞给赵金凤,千叮咛万嘱咐:妈,您得吃啊!身体垮了怎么行别舍不得!
赵金凤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的盒子,总是默默地收下,点点头。然而,当女儿离开后,她只是把那些盒子整齐地码放在阳台那个樟木箱子上,像堆砌着一座小小的、无用的祭坛。她很少去动它们。身体像一个破败的容器,似乎再珍贵的养分也留不住了,吃下去,最终也是吐出来,徒增痛苦。她只是靠着一点稀粥咸菜,靠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命本身的微弱眷恋,苟延残喘。
李国栋的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他坐在轮椅上的时间越来越长,腰背佝偻得更厉害,像一张拉满的弓。浑浊的眼睛里,往日深藏的愤怒和悲怆,渐渐被一种更沉重的、无边无际的灰暗所取代。他常常整日整日地坐在客厅靠窗的角落,对着阳台的方向,沉默地发呆。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照出沟壑纵横的沧桑。只有赵金凤偶尔从阳台望过去,才能捕捉到他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痛楚。他会极其缓慢地抬起枯瘦的手,对着阳台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摆一下,像是一个无力的安抚,又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家里的气氛,因为学区房首付的解决,似乎短暂地缓和过一阵。陈莉脸上多了笑容,对李昊说话也格外温柔。但这份轻松和愉悦,与阳台里的赵金凤无关。那扇玻璃门,依旧是坚不可摧的壁垒。她的药瓶,被随意地放在阳台小圆桌的角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没有人提醒她吃药,仿佛她吃与不吃,都已无关紧要。
直到一个深秋的下午,冷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拍打着窗户。赵金凤蜷在阳台的折叠床上,忍受着又一阵剧烈的恶心和眩晕。客厅里传来陈莉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扬高的声调,像是在宣布什么重大喜讯:
建国!快来看!附中的录取通知书!电子版的!发到邮箱了!昊昊被录取了!太好了!咱们这学区房买得太值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得意。
接着是李建国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太好了!总算没白折腾。语气里也带着卸下重担的轻松。
李昊兴奋的欢呼声响起:耶!我能上附中咯!
客厅里瞬间充满了欢声笑语,庆祝着他们家庭投资的成功。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从阳台传来,撕心裂肺,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客厅里的欢笑声戛然而止。
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陈莉的声音再次响起,刻意压低了,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嫌弃:……又咳!真是……也不注意点……昊昊,离阳台远点,别被传染了……脚步声响起,似乎是拉着儿子远离了阳台的方向。
赵金凤蜷缩在床上,咳得眼前发黑,浑身痉挛。咳出的粘液带着淡淡的腥甜味。她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客厅里的欢声笑语像一把把烧红的钝刀,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反复切割、摩擦。她的命,她忍受炼狱般痛苦换来的钱,最终只成就了孙子的锦绣前程,而她本身,却成了那个需要被避之不及的传染源。冰冷的绝望,如同阳台外深秋的寒气,丝丝缕缕,彻底浸透了她的骨髓。
几天后,赵金凤感觉身体稍微好了一点点,那磨人的恶心感似乎短暂地放过了她。她挣扎着坐起身,目光落在角落那个陈旧的樟木箱子上。她慢慢地挪过去,打开箱子盖,在里面摸索了许久。箱底除了几件旧衣服,只剩下一个薄薄的、暗红色的塑料存折本。
她把它拿了出来,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有些颤抖地翻开。存折的纸张已经泛黄,上面记录着一些零散的存取款。最后一行的余额,清晰地印着:30,000.00元。
这是她和老伴最后的积蓄了。是他们几十年省吃俭用,从微薄的退休金里一分一厘抠出来的。是压箱底的保命钱。
赵金凤看着那串数字,眼神空洞。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存折冰凉的塑料封皮。客厅里,孙子李昊正缠着陈莉要新款的游戏机,陈莉宠溺地笑着:好好好,买!我们昊昊这么棒,考上了附中,想要什么妈妈都答应!
那充满宠溺和满足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赵金凤的耳朵里。她混沌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最后的三万块……是不是也该给昊昊买点他喜欢的东西孩子考上好学校了,是喜事……她这个当奶奶的……总该表示表示……反正……自己大概也……用不上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仿佛只有把钱都交出去,才能证明她对这个家还有最后一点价值,才能减轻一点她作为一个病人、累赘的负罪感。
她扶着墙壁,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双腿虚浮无力。她拿着那本薄薄的存折,一步一步,挪到阳台的玻璃门边。门没有锁,她伸出手,想要拉开。
就在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一只枯瘦、布满青筋和老年斑的大手,猛地从旁边伸过来,死死地按在了她的手上!力道之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按得她手背生疼,也按停了她的动作。
赵金凤惊愕地抬起头。
是李国栋!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摇着轮椅,无声无息地靠近了阳台门口。此刻,他就停在玻璃门外,浑浊的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样沉寂如死水,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骇人的火焰!那火焰是愤怒,是痛楚,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绝望,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堤坝!他枯瘦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死死地抓着赵金凤的手腕,像铁钳一样,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他死死地盯着赵金凤那双疲惫、茫然、带着惊愕的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他张着嘴,下颌骨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花白的胡茬也跟着抖动。仿佛有千言万语,有滔天的怒火和悲鸣,都堵在喉咙口,急切地想要冲出来。
终于,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低沉,却像惊雷一样在赵金凤耳边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质问:
金凤!你……你……你看不清形势吗!
赵金凤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彻底震住了,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硬地站在那里,手腕被老伴攥得生疼。她茫然地看着李国栋,看着他眼中那骇人的火焰,看着他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
李国栋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用另一只手指向客厅的方向,手指因为用力而绷得笔直,指尖都在哆嗦。
赵金凤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透过光洁冰冷的玻璃门,望向客厅。
玻璃门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客厅里温馨的一幕:柔和的顶灯洒下温暖的光晕。李建国放松地靠在宽大的沙发里,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笑意。陈莉紧挨着他坐着,侧着身子,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脸上洋溢着满足和愉悦。李昊则盘腿坐在地毯上,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一个崭新的、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遥控机器人模型,不时发出兴奋的惊叹。
三个人,形成一个完美而和谐的三角形。灯光温暖,笑容洋溢,空气中仿佛都流淌着家和万事兴的暖流。
而玻璃门冰冷光滑的表面上,也清晰地映照出阳台内的景象:逼仄的空间,冰冷的折叠床,积着灰尘的小圆桌,角落那个散发着微弱气味的塑料桶……还有她自己。一个穿着宽大破旧棉袄、光头、瘦骨嶙峋、形如枯槁的老妇。手里,死死攥着那本印着可怜巴巴的三万块钱数字的、暗红色的旧存折。
像一幅被强行拼贴在一起的、荒诞又残酷的画卷。一半是暖色的天堂,其乐融融;一半是冰冷的囚笼,孤寂绝望。而她,是这画卷里唯一突兀的、多余的污点。
李国栋那嘶哑的、如同泣血的质问,还在她耳边嗡嗡回响,带着无尽的悲凉:
金凤!你……你……你看不清形势吗!
你看不清吗!
这五个字,像五把烧红的钢锥,狠狠地凿穿了赵金凤被痛苦和麻木层层包裹的心脏!一直强忍着的、被强行压抑的屈辱、绝望、痛苦、不甘……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在李国栋这声泣血的质问和眼前这残酷对比的刺激下,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一口滚烫的鲜血噗地喷了出来,星星点点,溅落在冰冷光滑的玻璃门上,也溅落在她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前襟上,像绽开了一朵朵绝望而凄厉的红梅。
妈——!
金凤!
李梅凄厉的尖叫和李国栋惊恐的嘶吼同时响起!李梅刚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拎着给母亲买的营养品,一进门就撞见这骇人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袋子啪嗒掉在地上。
客厅里那温馨的画卷瞬间破碎。李建国和陈莉惊愕地转过头,李昊也吓得扔掉了手里的机器人模型。
赵金凤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的感觉,是冰冷的地板,和李国栋那双死死抓住她胳膊的、粗糙而温暖的手。那双手,第一次如此有力,带着一种绝不松开的绝望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