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上,当年带头撕我高考准考证的富家女王雅楠,如今成了社会名流。
>她端着酒杯走来:都过去十五年了,陈丽颖,你还不能放下吗
>席间众人纷纷附和:就是,人家现在这么成功,你何必斤斤计较。
>我笑着饮尽杯中酒:王总说得对。
>没人看见桌布下我攥出血的掌心。
>三个月后,王雅楠癌症晚期消息传来。
>她躺在病床上求我原谅:看在我快死的份上...
>我俯身在她耳边轻语:王总,死亡不是你的赎罪券。
>转身时,听见她歇斯底里哭喊:我都快死了你还不肯原谅我!
>走出医院,阳光刺眼,我终于扯掉了戴了十五年的微笑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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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的城市被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揉碎,霓虹灯牌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染成一片片模糊而扭曲的光斑,像是打翻了的廉价颜料盘。雨水密集地敲击着车顶,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噪音,像无数细小的鼓槌,固执地敲打着我紧绷的太阳穴。每一滴雨都仿佛带着重量,沉甸甸地砸在心头。
师傅,前面‘云顶国际’。我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响起,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司机含糊地应了一声,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奋力左右摇摆,刮开短暂清晰的视野,随即又被倾泻的雨水重新淹没。车内的空调开得很足,冷气贴着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我下意识地收紧裹在身上的薄风衣外套,指尖隔着衣料,能清晰地摸到包里那张硬质卡片锋利的棱角。
同学会的请柬。烫金的字体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傲慢。
十五年了。这个数字像一枚生锈的铁钉,猝不及防地楔入脑海,带来一阵钝痛。记忆的闸门被这冰冷的雨势强行撬开一道缝隙,汹涌的潮水裹挟着陈旧的气息涌了出来。
那是同样闷热、令人窒息的六月。高考前最后一天,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将教室窗外的水泥地面烤得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我抱着整理好的、承载着所有希望的书本资料,急匆匆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只想找个僻静角落最后温习一遍。汗水浸湿了额角的碎发,黏在皮肤上。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才女陈丽颖嘛!一个熟悉又刺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刻意拔高的甜腻,像淬了毒的蜜糖,这么用功,看来状元是十拿九稳了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盖过了六月的燥热。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王雅楠。她身后总是跟着几个影子般的女生,此刻正抱着手臂,脸上挂着那种混合了轻蔑与无聊、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堵塞感,没有理会,侧身想从她们旁边绕过去。手臂却被一只涂着精致蔻丹指甲的手用力抓住。
跑什么呀王雅楠凑近一步,那张被精心描画过的、过于成熟的脸庞上,笑容灿烂得近乎恶毒,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嘲讽,听说你报了省大啧啧,志向不小嘛。可惜啊……
她拖长了尾音,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抱在胸前的书本最上面那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我的身份证和那张至关重要的、明天就要派上用场的准考证。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我。我想后退,手臂却被她死死箍住。
可惜什么旁边一个女生立刻接腔,声音里满是谄媚的兴奋。
王雅楠嘴角的弧度更深了,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愉悦:可惜……她大概没那个命去考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用力一扯!我猝不及防,怀里的书本哗啦啦散落一地。那个装着证件的透明文件袋脱手飞出,被王雅楠准确地一把抓在手里!
还给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我失声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抢夺。
王雅楠灵巧地侧身躲开,将文件袋高高举起,笑容在刺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她身后的几个女生立刻嬉笑着围上来,七手八脚地阻拦我,推搡着,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墙。混乱中,我的头发被撕扯,校服扣子被拽掉,手臂火辣辣地疼。周围有同学经过,脚步匆匆,目光或惊疑或冷漠地扫过,却没有一个人停下。
撕了它!看她怎么考!一个女生尖声叫道,带着一种参与暴行的亢奋。
对!撕了!其他几人跟着起哄。
王雅楠轻蔑地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垃圾。她白皙的手指捏住那张薄薄的、承载着我所有未来的准考证。然后,在六月滚烫的阳光下,在我目眦欲裂的注视下,她手腕猛地一拧——
嗤啦——!
清脆、刺耳、撕裂布帛般的声音,像一把烧红的钢刀,狠狠捅进我的耳膜,贯穿我的心脏!
那张印着我照片和姓名的纸片,瞬间在她手中裂成两半!紧接着,又是几下毫不留情的撕扯,它在她涂着蔻丹的指间迅速变成了一堆惨白的、边缘参差的碎片!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周遭所有的喧闹、蝉鸣、甚至空气的流动都消失了。我的世界只剩下那漫天飞舞的、纷纷扬扬落下的白色碎片,如同祭奠的纸钱。
它们飘落在我散乱的书本上,飘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也飘落进我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心里。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发黑。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而绝望的喘息,还有王雅楠她们得意洋洋、刺耳无比的笑声,像无数根针,反复扎刺着我仅存的意识。
那张被撕碎的准考证,不仅撕碎了我通往梦想的通行证,也彻底撕碎了我对人性最后一丝天真的信任。它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烙印在灵魂深处,持续不断地渗出名为屈辱和绝望的脓血。
女士,‘云顶国际’到了。
司机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水底传来,骤然刺破了记忆的粘稠。我猛地一颤,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夏日午后的泥沼中挣脱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得肋骨生疼。车窗外的雨幕依旧连绵,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长、扭曲。
哦……好,谢谢。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扫码付了钱,推开车门。冰冷的雨点夹杂着风,瞬间扑面而来,激得我一个寒噤。那冷意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我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雨水、尘土和城市尾气的潮湿空气,伸手,用力地揉了揉僵硬的脸颊肌肉。对着出租车漆黑的车窗,我扯动嘴角,试图拉出一个微笑。车窗模糊的倒影里,映出一张妆容得体却毫无生气的脸,嘴角的弧度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练习了无数次的笑容,此刻却沉重得像一副镣铐。我再次调整呼吸,挺直有些佝偻的背脊,将那包着硬质卡片棱角的包用力按在身侧,仿佛它能给我一丝虚假的支撑。然后,我迈步,走进了云顶国际灯火辉煌、暖气扑面的大堂。
电梯平稳上升,镜面墙壁映照出无数个穿着黑色小礼裙、表情空洞的我。金色的数字无声跳动,像某种倒计时。
包厢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侍者无声地拉开,一股喧嚣的热浪混合着食物、酒精和昂贵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吞没。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得有些刺眼,晃得人眼晕。巨大的圆桌旁,人影晃动,笑声、劝酒声、高谈阔论声嗡嗡作响,编织成一张巨大而浮华的网。
哎哟!陈丽颖!稀客稀客!
丽颖来了!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几张带着夸张热情的脸迅速转了过来,声音高亢地打着招呼。是当年班上几个家境不错、如今也算混得风生水起的男同学,还有几个妆容精致、衣着考究的女同学。他们的笑容热情洋溢,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在我身上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评估我的衣着、配饰、神态,评估我这十五年来被撕碎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人生,究竟值几个钱。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调整到位,熟练地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面具,嘴角上扬的弧度仿佛用尺子量过:张涛,李莉,好久不见!你们才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精神。声音是恰到好处的轻快,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我走过去,自然地和他们握手,寒暄,回应着关于在哪高就、做什么行业之类试探性的问题。我的回答简短、模糊,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自我保护。
哎呀,小公司小公司,混口饭吃罢了。我笑着摆摆手,巧妙地避开所有可能涉及具体境况的深谈。眼睛的余光却像雷达一样,不动声色地在整个包厢里搜寻。
没有她。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暂时还未出现。这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线,但心底那根无形的弦,却绷得更紧了。我知道,她一定会来。这场盛宴的主角,怎么可能缺席
陈丽颖真的是你啊!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我转过头。是当年坐在我后排、一个性格有些怯懦的男生,叫林浩。他变化不大,只是头发稀疏了些,眼角多了些岁月的痕迹,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显得有些拘谨。他手里端着一杯果汁,眼神里带着一种旧识重逢的、小心翼翼的真诚。
林浩!我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这大概是今晚第一个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问候,好久不见。
是啊,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林浩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些年……你还好吗
这简单的问候,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心湖,荡开了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喉咙口莫名地有些发堵。还好吗这十五年,被撕碎的准考证、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为了生存而挣扎的艰辛、深夜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独……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个轻描淡写的点头,和一句同样轻飘飘的:嗯,挺好的。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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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浩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包厢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明显拔高的喧哗声和刻意热烈的掌声。那声音像一道无形的命令,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交谈声、笑声戛然而止,整个空间的气氛陡然一变。
我端着酒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来了。
不需要回头,我就能感受到那个强大气场的迫近——一种混合着财富、权力和绝对自信所形成的压迫感。周围的空气仿佛都为之凝滞了一下。
雅楠来了!
王总!哎呀,可算把你盼来了!
王总今晚真漂亮!这气色,绝了!
谄媚的、热情的、争先恐后的恭维声浪般涌向门口。
我缓缓地转过身。
王雅楠。
她像一颗被精心打磨过的钻石,在璀璨的灯光下熠熠生辉。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香槟色丝缎长裙,勾勒出保养得宜的身段。颈间、耳垂上点缀着熠熠生辉的钻石,每一颗都折射着冰冷而昂贵的光芒。妆容精致到无可挑剔,脸上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睥睨众生的微笑。她步伐从容,微微颔首,接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目光和赞美,如同女王巡视她的领地。
她身边簇拥着几个当年的跟班女生,如今也个个珠光宝气,但眼神里的那份谄媚和依附,与十五年前如出一辙。她们殷勤地为她拿着手包,适时地附和着周围人的奉承。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缓缓扫过全场。那目光掠过张涛、李莉,掠过其他奉承的笑脸,然后,精准地、像锁定猎物一般,落在了我的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那是一种混合了胜利者姿态和某种刻意的、令人作呕的宽宏大量的笑容。她端着酒杯,姿态优雅地分开人群,径直向我走来。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神经上。
周围的嘈杂声似乎自动消退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两人之间这短短几米的距离上。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她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那股清冽又带着一丝侵略性的苦杏仁调的香水味,混合着高级红酒的气息,强势地钻进我的鼻腔。
陈丽颖,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背景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熟稔,仿佛我们只是昨天才分别的旧友,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这么多年了,你……还好吗
她微微歪着头,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像是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却早已失去价值的旧物。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头顶。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指甲带来的刺痛感是此刻唯一能让我保持表面冷静的锚点。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肌肉在面具下微微抽动,但嘴角的弧度却纹丝不动。
王总,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客套的笑意,好久不见。托您的福,还过得去。
王雅楠似乎很满意我这种识相的态度,她红唇微启,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红酒杯,深红色的液体在剔透的水晶杯壁上挂出漂亮的弧度。她的眼神里,那种施舍的意味更加明显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十五年了。她轻叹一声,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目光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锐利,牢牢锁住我的眼睛,说起来,当年大家年纪小,不懂事,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丽颖,你还不能……放下吗
放下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描淡写。仿佛当年那场彻底摧毁我人生轨迹的恶行,不过是孩童间无伤大雅的磕磕碰碰。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包厢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探究、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王雅楠身上那股苦杏仁香水味,浓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讨好意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沉默。是张涛,他端着酒杯,脸上堆着刻意的笑:
就是啊,雅楠说得对!都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看雅楠现在,事业做得这么大,慈善也做了不少,多成功啊!丽颖,大家同学一场,何必还揪着过去那点小事斤斤计较呢做人啊,要大度点!
对对对!李莉立刻跟着附和,声音又尖又细,雅楠姐这些年帮了多少人,格局多大!丽颖,你就别钻牛角尖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嘛!
就是,王总现在可是咱们班、咱们学校的骄傲!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人要学会往前看,老记着不开心的事,对自己也不好嘛!
七嘴八舌的附和声像一群聒噪的苍蝇,嗡嗡地围了上来。每一句看似劝解的大度,都像一把裹着蜜糖的钝刀,反复切割着那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他们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挥舞着成功的旗帜,轻飘飘地抹杀着别人的痛苦,仿佛不原谅、不放下,就成了小肚鸡肠、不识抬举的罪人。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痛楚。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耳膜嗡嗡作响。掌心传来更清晰的刺痛,指甲肯定已经深深陷进了肉里,温热的液体正沿着指缝渗出,黏腻地沾在桌布粗糙的纤维上。但我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维持脸上这张摇摇欲坠的面具上。
王雅楠就站在我对面,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胜利者的微笑,眼神里的轻蔑和得意几乎不加掩饰。她享受着这种众星捧月、掌控一切的感觉,享受着用大度的名义对我进行的公开处刑。
周围的噪音、那些劝解的、附和的声音,渐渐模糊成一片空洞的背景音。我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听到心脏在愤怒和屈辱的重压下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红酒。深红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像凝固的血。手腕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我的目光扫过王雅楠那张精心修饰的脸,扫过张涛、李莉那些急于表忠心的面孔,最后,定格在杯中那深不见底的红色里。
然后,我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刚才更明亮、更顺从、甚至带着一丝感激的微笑。
王总说得对。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张涛、李莉,你们说得都对。
在王雅楠眼中那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和周围人皆大欢喜的释然目光注视下,在张涛等人如释重负、甚至带点邀功意味的笑容中,我稳稳地将酒杯举到唇边。
仰头。
冰冷的、带着涩意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股近乎自虐的快意,直灌而下。
辛辣的酒气猛地冲上鼻腔,呛得我眼眶瞬间发热,生理性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但我死死忍住了。脸上的笑容,如同焊死在脸上一般,纹丝不动,甚至更灿烂了些。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笑容的背面,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酒杯空了。
我将杯底轻轻亮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空杯放回桌面的瞬间,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我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没有看任何人的反应,我转身,挺直脊背,步履平稳地穿过人群自动让开的缝隙,走向包厢角落那扇厚重的、雕花的洗手间门。
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隔绝了外面那片虚伪的热闹。洗手间里过分明亮的光线和消毒水的气味刺激着感官。巨大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唯有眼眶周围泛着不正常的红。
我猛地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水流哗哗地冲击下来。我颤抖着,近乎粗暴地将双手伸到水流下,用力地搓洗。掌心传来的刺痛尖锐无比——几道深陷的月牙形伤口清晰可见,正缓缓渗出鲜红的血丝,被冰冷的水流冲开,在白色的陶瓷水池里晕开淡红色的痕迹,又被迅速冲散。
水很冷,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带着血腥味的火焰。镜子里的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我,里面翻滚着屈辱、愤怒,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濒临爆发的绝望。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才强行灌下的红酒混合着极致的恶心感猛烈上涌。我猛地弯腰,对着光洁的洗手盆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火辣辣地疼,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热的酸气不断上涌。生理性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水池边缘。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指甲再次深深抠进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更剧烈的疼痛传来,反而带来一种扭曲的清醒。
抬起头,镜子里的女人满脸水痕,分不清是自来水还是泪水,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那层戴了十五年的、名为体面和算了的薄薄面具,在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的冲刷下,终于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那场同学会之后的日子,像被投入了一潭死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汹涌。我照常上班,处理那些枯燥的数据和报表,在格子间里扮演一个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角色。日子如同设定好的程序,精确而乏味地重复着。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晚被强行灌下的红酒、那些虚伪的劝解、王雅楠那张施舍般的笑脸,如同无数根细密的毒刺,深深扎进了灵魂深处,日夜不停地释放着毒素。
我的睡眠变得支离破碎。闭上眼,就是漫天飞舞的白色纸屑,是王雅楠涂着蔻丹的手指残忍撕扯的动作,是她那句轻飘飘的放下吗,还有张涛李莉们那些令人作呕的附和声。它们交织在一起,变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紧紧缠绕,在窒息般的噩梦中反复沉沦。惊醒时,浑身冷汗,掌心那些结痂又被抠破的伤痕,在黑暗中隐隐作痛。
白天,我变得更加沉默。同事偶尔的闲聊,上司的训斥,甚至地铁上拥挤的推搡,都让我神经紧绷,像一只随时准备反击的刺猬。那层在同学会上几乎碎裂的面具,被我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意志力重新黏合,戴得更紧,也更沉重。只是面具下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更冷,更空洞。
三个月后,一个寻常的、沉闷的周一上午。办公室里弥漫着咖啡因和复印机墨粉的混合气味。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鼠标侧边一道细微的划痕。
哎,你们听说了吗隔壁工位的小赵,一个消息向来灵通的年轻女孩,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混合着惊讶和隐秘兴奋的语调凑过来,就咱们市那个挺有名的女企业家,做连锁美容院的那个……王雅楠!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麻木的神经。我握着鼠标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在塑料外壳上刮出轻微的声响。但我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盯着屏幕的姿势,耳朵却像雷达一样竖了起来。
她怎么了对面工位的张姐立刻被勾起了兴趣。
出大事了!小赵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传播秘闻的郑重,听说……查出来了!晚期!胰腺癌!扩散了!就在市一院VIP病房住着呢!
天哪!张姐倒吸一口凉气,真的假的她那么年轻,看着身体多好啊!
千真万确!小赵信誓旦旦,我表姐就在市一院肿瘤科当护士,亲口说的!都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了!啧啧,真是天有不测风云,那么有钱,有什么用阎王要收人,钱也买不了命啊……
后面她们还说了什么,关于王雅楠的产业、她的家庭、可能的遗产纷争……那些嗡嗡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晚期、胰腺癌、扩散、病危通知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温度,反复烙在我的耳膜上。
心脏在胸腔里以一种失序的、沉重的节奏跳动着,咚咚咚,像沉闷的鼓点。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复杂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堤坝,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是震惊是快意是悲凉还是……一种宿命般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桌角的笔筒,几支笔哗啦啦滚落在地。周围的同事诧异地看过来。
丽颖姐,你没事吧小赵关切地问。
没……没事,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弯腰去捡滚落的笔,借此掩饰自己剧烈颤抖的手和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有点……头晕,可能低血糖。我去倒杯水。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工位,快步走向茶水间。走廊里空无一人,冰冷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镜面般光洁的墙壁倒映出我模糊的影子,一张脸上毫无血色,眼神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混乱而激烈的情绪。
王雅楠……要死了
那个曾经用最残忍的方式碾碎我人生、十五年后又用大度来羞辱我的女人,那个光芒万丈、被所有人仰望的成功者,那个名字如同诅咒般缠绕我半生的梦魇……她就要死了
一种近乎虚脱的感觉攫住了我。我滑坐到冰凉的墙角,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不是为了她悲哀,而是为命运这猝不及防、又如此戏剧性的一击。那晚同学会上强行咽下的屈辱,此刻在胃里剧烈地翻腾、发酵,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猛烈碰撞,激荡出难以名状的漩涡。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在城市的某些圈层里传开。关于王雅楠病情的细节,关于她庞大商业版图可能的归属,关于她家人的反应……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不断通过各种渠道,有意无意地飘进我的耳朵。我像一个沉默的接收器,被动地收集着这些碎片。我知道,我避不开。有些东西,像宿命的藤蔓,早已将我和她缠绕在一起,至死方休。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手机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盯着那串数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指尖悬在接听键上,停顿了几秒,最终还是划开了。
喂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喂……是……是陈丽颖吗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甚至有些哽咽,我是……我是雅楠的妈妈。
王阿姨。我应了一声,没有任何寒暄。
丽颖啊……王母的声音立刻带上了浓重的哭腔,阿姨……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知道雅楠以前……以前不懂事,可能……可能有些地方对不起你……她语无伦次,显然这些话对她来说也异常艰难,阿姨求求你……看在一个快死的人份上……看在阿姨这张老脸的份上……你去看看雅楠,好不好她……她现在状态很差,医生说……说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她就想……就想跟你……跟你说句话……求你原谅她……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我的手指紧紧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塑料外壳硌着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医院消毒水的气味、王雅楠那张在病床上憔悴的脸、她母亲卑微的哭泣……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
原谅
这个词像一颗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十五年的噩梦,无数个被泪水浸透的夜晚,被彻底改变的人生轨迹……一句轻飘飘的原谅,就想一笔勾销
电话那头的啜泣还在继续,带着绝望的哀求和道德的重压。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好。我对着电话,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没有任何温度,地址发给我。
市一院肿瘤科VIP病区。这里的空气仿佛都经过特殊处理,带着一种冰冷的、不近人情的洁净感,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无处不在,强势地钻进每一个毛孔,试图掩盖生命衰朽腐败的气息。走廊异常安静,只有医护人员轻悄的脚步声和仪器偶尔发出的单调电子音,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肃穆。
推开那扇厚重的、标着特殊房号的门,病房内的景象像一幅精心布置的静物画,却透着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房间中央,宽大的病床上,王雅楠陷在雪白的被褥里。
仅仅三个月,那个在同学会上光芒四射、盛气凌人的女人,已经被病魔彻底抽干了精气神。曾经丰腴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耸,皮肤呈现出一种蜡黄而松弛的质感,紧紧包裹着骨骼。曾经精心打理的头发变得稀疏枯槁,杂乱地贴在额角。她闭着眼,眼窝深陷,呼吸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哑杂音。床边,各种冰冷的监测仪器闪烁着幽幽的绿光,屏幕上跳跃的曲线和数字,是她生命流逝的冰冷注脚。
王母,那个曾经养尊处优的妇人,此刻也像被抽走了脊梁,憔悴不堪地守在床边,眼睛红肿。看到我进来,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站起身,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和感激:丽颖!丽颖你来了!太好了!太好了!雅楠,雅楠你看,丽颖来看你了!她急切地俯身,轻轻摇晃着病床上的人。
王雅楠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那双曾经盛满傲慢和算计的眼睛,此刻浑浊、黯淡,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她的视线在房间里茫然地游移了几秒,才终于聚焦在我脸上。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气音。她的目光死死地锁住我,里面充满了复杂到极点的情绪——有痛苦,有恐惧,有绝望,还有一种……一种近乎贪婪的、对某种解脱的渴求。
王母连忙将耳朵凑近她的嘴边,急切地听着,然后抬起头,眼泪又涌了出来,带着哭腔对我转述:雅楠说……她说……丽颖……求你……原谅我……看在我……快死的份上……原谅我吧……
原谅两个字,从王母颤抖的嘴唇里说出来,在这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病房里,显得如此轻飘,又如此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道德绑架。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目光平静地落在王雅楠那张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上,看着她眼中那近乎卑微的乞求。心底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没有因为这乞求而生出一丝涟漪。十五年前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那张在她指间化为碎屑的准考证,那些漫天飞舞如同祭奠纸钱的白色碎片,还有同学会上她那句轻飘飘的放下吗,像无数道冰冷的锁链,将我的心牢牢捆缚。
王母还在哭泣着,反复念叨着:丽颖,你说话啊……雅楠她……她真的知道错了……你就原谅她这一次吧……让她……让她走得安心一点……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监测仪发出的、规律而冷酷的滴答声,像是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我缓缓地,向前迈了一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笃声,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俯下身,凑近王雅楠的耳边。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消毒水、药物和生命腐朽的特殊气味。我的嘴唇几乎贴上了她冰冷而干枯的耳廓,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清晰而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锋利的语调,一字一句地,送入她的耳中:
王总,
死亡……
不是你的……
赎罪券。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王雅楠那具枯槁的身体在我眼前猛地一僵!像被一股无形的、极其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
她那浑浊的、原本写满乞求的双眼,骤然瞪大到极致,眼白瞬间布满了狰狞的血丝,眼球可怕地向外凸起!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惊骇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她的瞳孔,将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彻底掐灭!那眼神,像是看到了地狱最深处的景象,充满了纯粹的、濒死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怨毒。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怪异而尖利的抽气声,像是破旧风箱被猛地撕裂!干瘪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然后——
呃……嗬……嗬……
她似乎想尖叫,想嘶吼,想质问,但所有汹涌的情绪都被那具行将就木的躯壳死死卡住,最终只化作一连串破碎、嘶哑、不成调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从她大张的、几乎无法闭合的口中艰难地挤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被彻底粉碎的幻想和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雅楠!雅楠你怎么了!王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扑到床边,惊恐地抓住女儿剧烈颤抖的手臂,声音变了调,医生!医生!快叫医生啊!
我没有再看她一眼,也没有再看床上那具因愤怒和绝望而剧烈抽搐、发出非人声响的躯壳。我直起身,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像完成了一个早已预演过无数次的转身。
身后,王雅楠那破碎、嘶哑、充满无尽怨毒的哭喊声,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悲鸣,穿透病房厚重的门板,隐隐传来:
我都……快死了……你……还不肯……原谅我……!
那声音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和不甘。
我拉开病房的门,走了出去,反手将门轻轻带上。那歇斯底里的哭嚎和监测仪器尖锐的警报声,瞬间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变得沉闷而遥远。
长长的、冰冷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在我眼前延伸。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发出刺目的、毫无温度的白光,将一切都照得惨白而清晰。
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脚步由最初的沉重,渐渐变得平稳,继而轻快起来。每走一步,都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走廊尽头,是通往外面世界的玻璃大门。午后的阳光穿透洁净的玻璃,大片大片地倾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而温暖的光斑。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灼热,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力量。
我迎着那光,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
当我的身体终于完全沐浴在门外那毫无遮拦、炽热而真实的阳光之下时,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汹涌地冲上眼眶,灼烧着眼球。那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积压了十五年、终于冲破牢笼的、巨大而尖锐的释放感。
我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充满了阳光、青草、还有城市喧嚣的味道,如此鲜活,如此自由。
然后,我抬起手,指尖触碰到脸颊。那层戴了十五年的、早已与皮肉长在一起的、名为隐忍、体面、算了的僵硬面具,在这一刻,在指尖触碰的瞬间,仿佛听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
它开始无声地、剧烈地龟裂、剥落。
细小的碎片,带着血肉相连的痛楚,簌簌落下。
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射在脸上,带来久违的、真实的灼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