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不凡五十岁生日这天,妻女坐出租车离开的尾灯消失在巷口。
他给自己写起诊断书,记录一生被命运捉弄的瞬间:
——十八岁作文奖金刚到手,就被救护车拉走;
——二十五岁熟悉完新公司,隔日公司宣告破产;
——三十五岁戒指没送出,就掉进马路牙子缝隙。
系统性平庸症晚期,他在诊断书上写下结论。
翻出抽屉深处女儿幼年涂鸦,背面竟是她誊抄的获奖作文《柳絮飘飞的池塘》。
爸爸的文字曾让柳絮飞进好多人心里呢!稚嫩笔迹旁贴着枯萎柳絮。
窗外柳絮正无声漫过窗棂,像一场迟到五十年的雪。
诊断书翻到最后一页,墨迹未干:【患者姓名:宋不凡。系统性平庸症晚期报告】。落笔的瞬间,书桌吱呀一声,仿佛不堪这结论的重压。屋子里弥漫着一种空旷的寂静,墙壁上那些陈年的霉斑,角落里堆积的灰尘,连同空气中悬浮的细小颗粒,都凝滞不动,像是在为这份宣判默哀。
五十年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脊椎上,每一节骨缝都透着麻木的酸涩。他放下笔,手指无意识地伸向书桌最下方那个几乎与抽屉底板粘连在一起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抽屉。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拉环,稍一用力,生涩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灰尘簌簌落下,呛得他眯起了眼。
抽屉深处,几本蒙尘的旧相册下,露出一角发黄发脆的纸张。他轻轻抽出来,是女儿小雨幼年时的一叠涂鸦。
纸张边缘已经磨损卷曲,色彩也黯淡褪去。画面上歪歪扭扭的房子,比例失调的小人,还有线条构成的、看不出是什么的动物。其中一张画的是三个人,两个矮矮胖胖的牵着一个更小的,站在一棵线条潦草、勉强能认出是柳树的下面。小人脸上用红蜡笔涂了两个夸张的圆点,大概是笑容。画纸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不是小雨那种歪歪扭扭的儿童体,而是更工整些的笔迹,一笔一划,带着用力透纸背的认真,却又透着一股努力模仿大人的稚嫩劲儿。他认得,那是小雨小学二三年级时的字迹。
……柳絮飘起来了,像很小很小的云,也像奶奶炉灶里飞出来的灰。它们被风推着,在池塘的水皮上打转,一群群,一团团,又轻又软,好像没有家,也没有人管……
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这分明是他那篇《柳絮飘飞的池塘》里的句子。那个在聚光灯下只存在了不到十分钟、旋即被救护车刺耳笛声撕碎的、唯一的光亮。
他几乎能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的台灯下,趴在自己的小书桌上,一笔一划,无比虔诚地誊抄着这些早已被他自己遗忘在命运尘埃里的字句。那些句子,连同那个被割裂的、荒诞的获奖瞬间,早已被他打包,塞进了记忆最阴暗的角落,贴上失败和徒劳的封条,任其腐烂。可女儿,却把它们视若珍宝地收藏着。
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稚嫩的字迹,在纸张最下方,靠近边缘的地方,一行小小的铅笔字跳入眼帘:
爸爸写的字,让柳絮飞到好多好多人的心里去了呢!我也要飞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
字迹旁边,用一小截透明胶带,粘着一小撮早已枯萎、蜷缩成灰褐色小点的东西。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近乎颤抖地碰了碰——是柳絮。干枯、脆弱,却被他女儿,像保存星星碎片一样保存了下来。
爸爸的文字曾让柳絮飞进好多人心里呢!
这句话像一根滚烫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他早已结满厚茧的心脏深处。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被水汽弥漫。那些沉淀了五十年的、如同河底淤泥般厚重污浊的自我厌弃和退货品的冰冷标签,在这一刻,竟被女儿稚嫩笔尖下这行小小的字,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窗外的光线不知何时变得柔和朦胧。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窗外,无声无息地,飘起了柳絮。
不是记忆里柳溪镇那种零星的、散漫的几朵。而是成片成片,浩浩荡荡,如同漫天飞雪。细密、轻盈、无声无息,却又铺天盖地。它们被暮春的风托举着,从巷口那几棵老柳树的方向涌来,覆盖了对面灰扑扑的屋顶,填满了狭窄巷道的上方空间,温柔地、固执地漫过他家陈旧的窗棂。
没有声音。世界被笼罩在这庞大而寂静的白色里。
他怔怔地站着,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承载着女儿秘密和枯萎柳絮的涂鸦纸。窗框像一幅巨大而陈旧的画框,框住了窗外这场无声的暴雪。柳絮温柔地撞击着玻璃,黏附在上面,又缓缓滑落,留下一道道细微的湿痕。更多的柳絮从窗缝里钻进来,无声地落在他的肩上、头发上,落在他刚刚写下的、墨迹未干的系统性平庸症晚期报告上。
五十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压缩、被冻结。那些刻在石板路上的唾沫星子,后台戏服堆里的霉味和哄笑,救护车顶疯狂旋转的蓝光,倒闭公司里弥漫的灰尘雪,古力井盖下转瞬即逝的戒指微光,女儿汤气濡湿的睫毛下那句爸……我想飞出去看看,出租车尾灯在雾气里划出的两道猩红伤口……所有的冰冷、沉重、失败、离别,都被眼前这场盛大、无声、迟到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柳絮之雪,温柔地覆盖了。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茫然攫住了他。这铺天盖地的白色,是嘲讽是怜悯还是……某种他早已不敢奢望的、迟来的回应
他下意识地,近乎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不再是老屋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而是暮春特有的、带着草木萌发和湿润泥土的味道,混合着柳絮那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植物清香,清冽地涌入肺腑。这气息,竟与记忆中柳溪镇飘飞柳絮的池塘边,惊人的相似。
他缓缓抬起手,接住几朵从敞开的窗缝飘进来的柳絮。它们落在他粗糙、布满生活刻痕的掌心,那么轻,那么小,绒毛微微颤动,仿佛有生命。指尖传来的触感是难以言喻的柔软,带着一点点春日阳光残留的微温。
五十年的坚硬外壳,似乎在这极致的柔软里,发出了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
日子像老屋后面那条半干涸的水沟,浑浊而缓慢地流淌。柳絮飘飞的盛景过去后,窗外又只剩下灰蒙蒙的屋顶和几根光秃的电线。那份墨迹已干的诊断书,依旧摊开在书桌上,被几朵侥幸存活的柳絮覆盖着,像一份被忽视的墓志铭。
宋不凡的生活似乎被这场无声的雪短暂地漂白过,旋即又沉入了更深的灰暗底色。女儿小雨的电话很少,通话时背景音总是嘈杂的课堂铃声或匆忙的脚步声,声音也带着刻意拉远的距离感。林梅离开得更为彻底,如同人间蒸发。老屋像一个被遗弃的、巨大的空壳,寂静被无限放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空旷的回响。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书桌前,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感觉自己也正一点点风干、脆化,变成这空寂的一部分。
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一阵急促而略显粗暴的敲门声打破了老屋的昏沉死寂。
宋不凡!老宋!开门!社区送温暖!一个大嗓门在门外嚷嚷。
他迟钝地起身,脚步拖沓地穿过堂屋。拉开门栓,刺眼的阳光涌进来,让他眯起了眼。门外站着社区的王主任,一个圆脸、总带着点虚浮笑容的中年男人,旁边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背着药箱的陌生女医生,神情严肃,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他。
老宋啊,哎呀,这脸色怎么……王主任夸张地皱着眉,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仿佛要穿透他身后的幽暗,接到群众反映,说你……唉,身体可能……有点状况这不,赶紧带卫生院的李医生过来看看!特殊关怀!特殊关怀嘛!
王主任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挤了进来,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屋内扫视。李医生紧随其后,职业性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他脸上,又迅速扫过他略显佝偻的身形和苍白的肤色,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宋师傅是吧最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李医生的声音倒是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宋不凡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絮。他能说什么说这五十年来每一寸骨头缝里都浸透着不舒服说他刚给自己确诊了系统性平庸症晚期最终,他只是含糊地摇了摇头。
哎哟!老宋,你这……王主任的目光突然定在了堂屋中央那张油腻的饭桌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重大秘密的兴奋,这是啥写的啥报告
宋不凡的心猛地一沉。那份摊开的诊断书!他下意识想过去,但王主任动作更快,肥胖的身躯异常灵活地窜到桌前,一把抓起那叠稿纸,嘴里啧啧有声:‘系统性平庸症晚期报告’患者宋不凡……哎哟我的老天爷!他飞快地翻动着纸页,眼睛越瞪越大,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调,死亡预告……公司破产……戒指掉下水道……女儿带纸尿裤考试……老宋啊老宋!你……你这……哎呀!
王主任猛地抬起头,看向宋不凡的眼神充满了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怜悯和惊惧,仿佛他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正在迅速风干的木乃伊。李医生!快!快看看!这……这情况太严重了!晚期啊!都晚期了!
李医生快步上前,接过王主任手里的诊断书,迅速而专业地浏览起来。她的表情起初是职业性的严肃,随即变得凝重,眉头越锁越紧,翻动纸页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当她看到五十岁生日,妻女坐出租车离开的尾灯消失在巷口时,她的目光在那一行字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抬起头,看向宋不凡。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深深的同情,甚至还有一丝……医学逻辑被完全颠覆后的茫然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用一种异常郑重的语气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王主任的聒噪:
宋师傅,这份……报告,我无法从专业医学角度评价其科学性。但是,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直视着宋不凡的眼睛,它所描述的……人生历程,其密度和强度,对任何个体的精神与生理造成的损耗,都可能是……极其巨大的。这本身,就是一种值得高度关注的健康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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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宋不凡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了细微却清晰的涟漪。不是否定,不是嘲笑,而是一种……他从未得到过的、基于存在本身的、近乎悲悯的确认。
对对对!巨大损耗!巨大风险!王主任立刻抓住话头,用力点头,仿佛终于找到了权威背书,老宋啊,你这种情况,太特殊了!太需要关怀了!组织上必须重视!他脸上又堆起那种虚浮却异常热情的笑容,这样,你收拾收拾,明天!就明天!社区安排你去市里大医院!全面体检!费用……呃,特殊困难,我们想办法解决一部分!一定要查清楚!啊!
李医生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药箱里拿出血压计,示意宋不凡坐下。冰凉的袖带缠上他的胳膊,加压的束缚感传来。李医生的手指搭在他的腕间,指尖带着职业性的微凉。她垂着眼帘,专注地听着,眉头依旧没有舒展。
血压计的汞柱在下降,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屋子里只剩下这单调的声音和王主任在一旁坐立不安、搓着手发出的细微声响。宋不凡的目光越过李医生低垂的发顶,落在窗外。一只灰扑扑的麻雀落在电线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屋内这不寻常的一幕。
他忽然觉得荒谬。这份被他用来钉死自己一生的诊断书,竟成了通往某种特殊关怀的门票命运这台机器的齿轮,又一次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生涩地转动起来。
市第一人民医院门诊大厅,人潮汹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的混合气味。宋不凡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手里捏着社区王主任塞给他的、盖着鲜红公章的特殊关怀对象介绍信,像一片格格不入的枯叶,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前行。王主任亲自押送,一路喋喋不休地强调着组织的温暖,那虚浮的热情让宋不凡只想缩进壳里。
导诊台的小护士瞥了一眼介绍信,又抬眼看了看宋不凡灰败的脸色和佝偻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程序化的同情。她手指在键盘上噼啪作响:大爷,您这情况特殊,先去心内吧,心脑血管可是关键!专家号今天刘教授刚好在!不等宋不凡反应,王主任已经连声应下:专家!必须是专家!组织安排!
心内科的走廊弥漫着一种更深沉的压抑。候诊椅上坐满了愁眉苦脸的人。当宋不凡拿着那张写着特殊关怀对象的加号单,被护士直接领进刘教授诊室时,身后瞬间聚集了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探究、羡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推上展台。
刘教授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他接过宋不凡递上的厚厚一叠检查申请单和那份诊断书,当目光扫过系统性平庸症晚期报告那行标题时,他扶眼镜的手顿了一下。他看得比李医生更慢,更仔细,甚至翻回去重新看了某些段落,手指无意识地在救护车蓝光下的奖金、戒指坠入井盖缝隙等字句上轻轻划过。诊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良久,刘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再看向宋不凡时,眼神里那份职业性的锐利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带着悲悯的凝重。
宋先生,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你的‘自我报告’……我无法将其纳入标准的医学诊断体系。但是,他加重了语气,身体微微前倾,我必须坦诚地说,你所描述的这些……生命事件,其累积的心理和生理应激负荷,远远超出了普通人的承受阈值。长期处于这种高压下,身体不可能没有反应。就像一根弦,绷得太久、太紧,随时可能……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含义在寂静的诊室里沉重地弥漫开来。刘教授拿起笔,在检查单上飞快地勾画着,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血常规、生化全项、心脏彩超、24小时动态心电图、颅脑CT、颈动脉彩超……还有,精神心理科会诊。他签下名字,龙飞凤舞,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全面筛查!一个都不能漏!我亲自跟进结果。
接下来的几天,宋不凡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送入庞大检测流水线的过期零件。冰冷的仪器贴敷在皮肤上,幽闭的CT舱如同金属棺材,反复的抽血让手臂布满青紫。他像一个沉默的提线木偶,被王主任和热心的社区志愿者小张(一个刚毕业、充满干劲的小伙子)架着,穿梭于各个科室刺眼的白光与嗡鸣的仪器之间。
每到一个科室,那份诊断书复印件都会被当值医生仔细翻阅。血液科那位年轻女医生看完出生死亡预告和公司破产赔偿金部分,抽血时手抖了一下,针头差点扎偏;做心脏彩超的技师是个严肃的中年人,探头在他胸腔滑动时,目光却几次瞟向放在旁边的复印件,当看到戒指坠入井盖的描述时,他按压探头的力道似乎都无意识地轻了一分;精神心理科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主任,更是花了整整一个小时,逐页询问那些事件发生时的具体感受和后续影响,记录写得密密麻麻,叹息声沉重得如同实质。
检查结果像断线的珠子,陆陆续续滚落出来。每一次,王主任和小张都如临大敌,拿到报告单就第一时间冲向刘教授的诊室。
刘教授!血项有点异常!这个指标偏高,那个偏低……王主任举着报告,声音发颤。
电解质轻微紊乱,长期焦虑和饮食不规律的影响。刘教授头也不抬,翻看着心电图报告。
心电图!说有点……什么波异常还有早搏小张紧张地补充。
窦性心律不齐,偶发房早。精神压力过大的常见表现,暂时没有器质性病变证据。刘教授语气平稳,目光落在刚送来的颅脑CT报告上,眉头微微舒展,脑部CT……未见明显异常。
颈动脉呢有斑块吗王主任追问。
内膜稍增厚,血流尚可。注意控制情绪,低脂饮食。刘教授放下最后一份报告,看向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椅子上的宋不凡,宋先生,从目前的检查结果看,没有发现危及生命的重大器质性疾病。
王主任和小张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虚惊一场的庆幸。然而刘教授接下来的话,却让这庆幸瞬间凝固。
但是,刘教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沉重,长期的、高强度的心因性应激状态,对身体的损耗是真实存在的。它像一种缓慢的侵蚀,削弱着机体的储备和修复能力。你现在的心律不齐,血压的临界波动,消化功能的紊乱,睡眠障碍,免疫力下降……都是这种损耗的明证。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锁定宋不凡,更重要的是,这种状态本身,就是最大的健康隐患。一根长期绷到极限的弦,任何一点额外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诊室里一片寂静。王主任和小张脸上的庆幸褪去,换上了不知所措的茫然。宋不凡坐在那里,仿佛一尊没有表情的石像。没有绝症,这似乎是好消息。但这损耗的宣判,这隐患的标签,却像一层更沉重、更无形的灰烬,覆盖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身体内部,那些看不见的零件,确实在报告的字里行间被标注上了磨损的印记。
建议住院观察一周,系统调理,同时接受规范的心理干预。刘教授在病历上写下结论,语气不容置疑,你需要的是休养,是彻底的……放松。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也明白这对于宋不凡而言,是多么奢侈而陌生的概念。
住院通知单递到了他面前。他麻木地接过来。冰凉的纸张触感,和他此刻的心境一样。
病房是三人间,弥漫着消毒水和药味的混合气息,并不安静。邻床的老人整夜咳嗽,另一床的中年男人电话不断。宋不凡靠窗,是唯一的加床,狭小而局促。他像个突兀的零件被硬塞进这个运转着的机器里,与周遭的病痛和忙碌格格不入。
护士给他挂上点滴,说是营养神经和调节电解质的。冰凉的液体顺着塑料管流进血管。社区王主任象征性地送来一箱牛奶和几斤苹果,堆在床头柜上,又说了些安心养病,组织是你的后盾之类的话,便匆匆离开。小张倒是留下跑前跑后,帮他打水、买饭,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略显夸张的热忱,看向他的眼神里始终混合着好奇和一种近乎崇拜的怜悯——仿佛他是一尊活着的苦难丰碑。
宋不凡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躺着,看着窗外四四方方一小块灰蓝色的天空,或者盯着天花板上一块小小的、难以名状的污渍。身体没有明显的疼痛,但一种巨大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像无形的枷锁。他闭上眼睛,眼前却交替闪过救护车顶的蓝光、戒指坠入井盖前最后那一点刺眼的铂金反光、出租车尾灯拉出的猩红轨迹……还有女儿画纸上那行稚嫩的字:爸爸写的字,让柳絮飞到好多好多人的心里去了呢!
宋师傅,该吃药了。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是负责这间病房的护士小周。她端着药盘走过来,动作利落,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但那微笑里似乎又比平常多了一丝温度。她把几粒药片和一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堆在柜角的那箱牛奶和苹果,又看了看宋不凡床头除了医院的水杯空空如也的桌面,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宋师傅,您这……家属没在身边需要帮您联系吗她轻声问,语气很自然。
宋不凡摇摇头,拿起药片,就着水吞了下去,动作机械。喉咙里弥漫开苦涩的药味。
小周没再多问,转身去忙其他病人。但宋不凡注意到,从那天起,他床头柜上总会在查房后多出一点东西。有时是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红彤彤的大苹果,有时是一小盒温热的牛奶,用一次性纸杯装着,有时甚至是一小包独立包装的苏打饼干。东西放得很随意,像是顺手为之,没有留下任何纸条或言语。
起初他以为是热心的小张买的。直到有一次,他半睡半醒间,听见小周压低声音对邻床陪护的家属说:……3床那宋师傅,自己一个人,怪不容易的。听说以前还是个文化人呢,命不好……你们吃水果,也顺手给他洗一个呗不麻烦的……声音很轻,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嘈杂里。
宋不凡闭着眼,没动。但心里某个角落,那层厚厚的、麻木的硬壳,似乎又被这无声的、带着苏打饼干朴素气息的善意,轻轻地磕碰了一下。
真正的震动发生在第三天下午。精神心理科那位姓陈的女医生来会诊。她看起来四十多岁,气质沉静,眼神温和却极具穿透力。她拉上病床边的隔帘,在宋不凡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手里拿着他的病历和那份复印的诊断书。
宋先生,我们聊聊她的声音像温开水,不烫不冷,恰到好处。
没有咄咄逼人的问题,没有公式化的量表。陈医生更像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她引导着宋不凡,从那份诊断书上冰冷的条目说起,一点点回溯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瞬间。说到舞台摔倒时台下掀翻屋顶的哄笑,宋不凡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说到救护车顶的蓝光下崭新的五百元奖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单;说到戒指消失在古力井盖缝隙里那声微不可闻的叮,他停顿了很久,喉结上下滚动着。
陈医生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两笔,更多的时候是专注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评判,只有一种深切的、理解的平静。当宋不凡终于艰难地说到女儿涂鸦纸上那行爸爸的文字曾让柳絮飞进好多人心里时,他猛地停住了,一股巨大的酸涩直冲眼眶,他狼狈地别过头,看向窗外。
陈医生没有催促。隔帘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遥远的车流声和邻床老人轻微的鼾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宋先生,你知道吗痛苦,尤其是长期的、沉重的痛苦,它像一种强酸,会腐蚀掉很多东西。但它最可怕的地方,不是让你疼,而是让你在疼痛中,一点点丧失了对‘美好’的感受力和……信任感。你会觉得,那些温暖的东西,那些所谓的‘馈赠’,都是假象,都是命运下一次捉弄的诱饵,是标好了倒计时的炸弹。于是,你主动把自己隔绝在那场‘柳絮之雪’之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就是那个能描绘它、让它飞进别人心里的人。
宋不凡的身体猛地一震,僵硬地转回头。
陈医生的目光平和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他层层的防御:那份诊断书,是你给自己构筑的最后堡垒,一个逻辑自洽的牢笼。你把所有的不幸都关进去,贴上‘平庸症晚期’的标签,似乎这样就能解释一切,获得一种扭曲的平静。这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宋先生,很悲壮,也很孤独的保护。
她顿了顿,合上手中的笔记本,语气更加柔和,却字字清晰:但是,保护壳太厚太重,也会把阳光、空气,把那些真实的、微小的善意,都挡在外面。就像现在,护士小周给你一个苹果,病友家属给你洗一个桃子,社区的小伙子帮你跑腿……这些,在你‘晚期’的堡垒里,是不是都被自动解读为‘怜悯’、‘负担’,甚至……‘下一次失去的预演’
宋不凡哑口无言。陈医生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柳叶刀,剖开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锈蚀的防御机制。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堡垒或许曾经必要,但现在,它可能正在杀死你。陈医生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真正的勇气,或许不是继续加固它,而是尝试着,哪怕开一条最小的缝隙,让一点真实的空气透进来,试着去……相信一次,那苹果的甜,那柳絮的轻,是真实的,是为你存在的。就从这里开始,可以吗
她站起身,没有等待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留下一个温和的眼神,拉开了隔帘。外面病房的光线和声音瞬间涌入。宋不凡依旧僵坐在病床上,但胸膛深处,那颗被厚厚冰层包裹了太久的心脏,似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冰面开裂的脆响。他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