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密集地敲打着化疗楼的玻璃窗,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陈默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惨白得如同病房的墙壁。纸页上,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几个冰冷的印刷体字像淬毒的钉子,狠狠楔入他的眼底。旁边的妻子林晚,仿佛被瞬间抽走了全身的骨骼,整个人瘫倒在冰凉的塑料候诊椅上。她的手死死掐进陈默的手臂,指甲隔着单薄的衬衫布料陷进皮肉里,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骨髓移植……要八十万……我们……我们连八万都拿不出啊!
那声音像是垂死的哀鸣,穿透雨声,直直刺进陈默的心脏。八十万。这个数字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吞噬了这间狭小诊室里所有的光线和温度,也吞噬了他和林晚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
他们的家,蜷缩在城东那片巨大的蜂巢公寓深处,一个仅有十平米的格子间。墙壁薄得能清晰听见隔壁夫妻的争吵和婴儿整夜的啼哭。房间里塞满了东西,却空得让人心慌——角落里堆着从医院带回来的、小山似的空药盒;唯一的小桌子上,散落着女儿小雨从地摊上收集来的廉价塑料玩偶,颜色俗艳,笑容僵硬。这里更像一个临时的、充满药味的战壕。陈默在这战壕里对着电脑屏幕鏖战到凌晨三点,键盘敲击声是他唯一的武器。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颌新冒出的、没时间刮的胡茬。林晚则像一架超负荷运转的机器,打着三份零工,白天在快餐店配餐,晚上去仓库整理货物,深夜还接些手工零活。她回家时,陈默往往还在电脑前,两人连眼神交汇的力气都省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交错。
女儿小雨剃光了头发的小脑袋,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枚脆弱易碎的白色坚果。她最大的乐趣,是用蜡笔在废打印纸的背面涂画。画得最多的,是穿着巨大白色婚纱裙子的林晚,裙摆占满了整张纸,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妈妈好漂亮!
她会举着画,声音带着化疗后特有的虚弱和甜腻:妈妈,等我病好了,你带我去迪士尼看公主的城堡,好不好我也要穿白裙子!
林晚总是立刻蹲下来,用尽全身力气挤出笑容,嘴角上扬,眼睛弯弯,重重地点头:好!小雨快点好起来,妈妈带你去,给你买最好看的白裙子!
然而,一旦背过身去,走出这十平米的牢笼,她就会跌坐在堆满杂物的、散发着霉味的楼道角落里,把拳头塞进嘴里,牙齿深深陷进皮肉,用尽全力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绝望呜咽。那呜咽声被楼道的水泥墙壁吸收,最终只剩下一具在昏暗中无声颤抖的躯壳。
希望曾短暂地降临过,像一道猝不及防、刺破厚重乌云的光。陈默连续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几乎榨干了自己最后一点脑力和体力开发出来的那个小程序——一个能优化老旧社区安防监控系统的算法插件——竟然意外地被一个投资人看中了。签约那天,窗外下着瓢泼大雨,雨水在玻璃上肆意流淌,模糊了外面世界的轮廓。陈默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支票,上面的数字足以点燃一个垂死家庭的生机。巨大的狂喜和希望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忘了带伞,像一枚出膛的炮弹,猛地冲出了投资人公司的玻璃门,一头扎进白茫茫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轰鸣:医院!小雨!林晚!有救了!他沿着湿滑的马路狂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就在这时,世界猛地倾斜了。一道刺目到令人瞬间失明的远光灯,像地狱探出的巨爪,穿透厚重的雨帘,毫无预兆地迎面扑来!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几乎盖过雷鸣的尖锐刹车声,陈默只来得及看到雨幕中一个模糊的、骑在共享单车上的人影轮廓,被那钢铁怪兽狠狠吞噬、撞飞!时间仿佛凝固了。支票从他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飘落,被浑浊的雨水迅速打湿、卷走。他僵在原地,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一片模糊的猩红。那辆倒在地上的单车,扭曲变形的车架旁,散落着一个熟悉的、印着小熊图案的旧饭盒——那是林晚中午给他送饭用的。
葬礼在郊外一个廉价殡仪馆的小厅里举行,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异气味。来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林晚打零工认识的几个同样疲惫的中年妇女。小雨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黑色衣服,小脸苍白得吓人,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小小的骨灰盒。她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冷,小小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嘴里反复无意识地呢喃着:妈妈冷……妈妈冷……
陈默像个被抽空灵魂的木偶,呆滞地站在角落里。就在这时,林晚的哥哥,那个身材粗壮、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深刻皱纹的汉子,挤开几个低声啜泣的妇人,径直走到陈默面前,毫无铺垫地伸出了手,声音粗粝:保险单呢拿来。
陈默茫然地看着他。舅舅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眼神扫过小雨,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冷漠和算计:老爷子(林晚的父亲)肺上的毛病你也知道,拖不得了,医院天天催钱。这钱得紧着给老爷子治病。至于这女娃……
他顿了顿,目光在小雨光秃秃的脑袋和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注定要报废的物品,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如刀,……反正也活不久,就别糟蹋钱了。
他近乎粗暴地从陈默外套内袋里抽出那份还带着体温的保险理赔单,看也没看陈默和小雨一眼,转身就走,背影很快消失在殡仪馆门外惨白的光线里。陈默甚至没有力气去愤怒或阻拦,他所有的力气,似乎都随着林晚的离去被彻底抽干了。小雨依旧抱着骨灰盒,喃喃地喊着妈妈冷,那声音像冰锥,一下下凿着陈默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城中村的冬夜,风像淬了毒的刀片,在狭窄、堆满垃圾的巷道里呼啸穿梭,刮在脸上生疼。陈默抱着女儿小雨,蜷缩在一个废弃桥洞下用几个破纸箱勉强搭成的窝里。纸箱根本挡不住凛冽的寒风,寒气无孔不入。小雨瘦小的身体裹在几件单薄的衣服里,外面再套上陈默那件早已磨破了袖口、失去大部分保暖功能的旧外套,依旧冷得瑟瑟发抖。癌细胞像贪婪的藤蔓,不仅吞噬着她的健康,更在不久前彻底夺走了她的视力。她的眼睛空洞地睁着,却再也映不出父亲憔悴的面容。高烧持续不退,意识时常陷入昏沉。即使在昏迷中,她小小的身体也总是不自觉地蜷缩,嘴唇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冷……妈妈……好冷……
陈默只能更紧地抱住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尽管他自己的手脚也早已冻得麻木僵硬。他把小雨冰凉的小手拢在自己同样没什么热气的掌心,徒劳地呵着气。
爸爸……
这天夜里,小雨在剧烈的咳嗽后,竟奇迹般地短暂清醒了片刻。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一只枯瘦如柴的小手摸索着,轻轻触碰到陈默脸上扎手的胡茬。别哭呀……
她的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似乎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虚弱得难以成形,我刚才……梦见妈妈了……她穿着好白好白的裙子……像天使……来接我了……她说……那边不冷……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渺,那只摸索的小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
陈默紧紧握着那只小手,喉咙里堵着巨大的硬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正在一点点、无可挽回地熄灭。她的身体越来越轻,呼吸越来越浅,最后变得像一片最轻最轻的羽毛,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陈默濒临断裂的神经。
凌晨三点,窗外城中村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风的呜咽。怀中的小雨,身体最后那点微弱的暖意,也彻底消失了。她小小的身体变得僵硬而冰冷。陈默抱着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在绝望深渊里的石像。桥洞外,一只皮毛脏污、瘦骨嶙峋的流浪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低低的呜咽,小心翼翼地靠近,渴望的眼神盯着陈默脚边那仅剩的半块干硬面包。陈默空洞的目光扫过流浪狗,又落回到女儿失去生命的小脸上。他沉默地弯腰,拾起那半块面包,轻轻地放在了流浪狗面前。那狗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叼起面包,警惕地看了陈默一眼,转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陈默脱下自己还算干净的外套,仔细地、轻柔地包裹住小雨冰冷僵硬的小身体,然后,像抱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将她稳稳地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绝望的桥洞,走向城市边缘那片冰冷建筑——火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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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场清晨的办事窗口前,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糊味混合的气息。工作人员是个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对着电脑屏幕核对表格,眼皮都没抬一下。陈默抱着那个小小的、被外套包裹的躯体,走到窗口前。那人瞥了一眼陈默褴褛的衣衫、深陷的眼窝和怀里那过于安静的小包裹,职业性的麻木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他推了推眼镜,扔过来一张表格,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起伏:无名氏处理费三百。现金还是扫码
仿佛他处理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需要付费清理的垃圾。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沉默着,在破旧裤子的口袋里摸索了很久,掏出一把皱巴巴、沾着污渍的零钱,有一块的,五毛的,甚至还有几个一毛的硬币。他低着头,一言不发,用颤抖的手将那些零钱一张张、一枚枚地捋平,小心翼翼地推到窗口里面。厚眼镜男人皱着眉,用两根手指极其嫌恶地捻起那些脏污的零钞,像在捻着什么秽物,草草点了一下,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那边等着叫号。
他指了指旁边冰冷的不锈钢长椅。
当陈默最终从另一个窗口接过那个小小的、尚有余温的骨灰袋时,他站在那里,环顾四周。火葬场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惨白的灯光和消毒水的气味。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容器。最终,他的目光落在角落一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旁,那里丢弃着几个空的速溶咖啡罐。他走过去,捡起一个看起来还算完整的铁罐,仔细地擦掉上面的污渍和标签残留的粘胶。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装着女儿最后痕迹的白色布袋,一点一点地塞进了冰冷的咖啡罐里。咔哒一声,廉价的塑料盖子合上了。他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铁罐,指关节再次因用力而发白。罐壁的凉意透过掌心,一直渗进他的骨髓里。
他像一个孤魂野鬼,攥着那个装着至亲骨灰的咖啡罐,在曾经熟悉的科技园区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冬日的阳光,冰冷而耀眼。穿着光鲜的年轻人步履匆匆,咖啡的香气和键盘敲击声隐隐从写字楼里飘出。这个世界依旧高效运转,与他怀中那个冰冷的铁罐,与他内心的死寂,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老……老陈
一个迟疑的、带着惊讶和某种惊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默缓缓转过身。是他以前项目组的一个同事小张,穿着笔挺的羽绒服,手里还拎着刚买的咖啡。小张看清陈默的样子——那枯槁的面容,深陷的眼窝,破烂的棉衣,特别是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个突兀的咖啡罐——脸色瞬间变了,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一种急于撇清的慌乱。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摸索着,很快掏出两张红色的钞票,几乎是塞,又像是扔,快速地递向陈默,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急促:老陈……你……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快……快拿着,去……去洗个澡吧,吃点东西……
他的目光始终不敢真正落在陈默脸上,更不敢去看那个咖啡罐。
陈默没有伸手去接。他依旧沉默着,眼神空洞地看着小张,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某个遥远虚无的地方。那两张红色的钞票,就在小张尴尬僵持的手和陈默冰冷的沉默之间,失去了依托,打着旋儿,飘落下来,恰好掉进了路旁一个积着污水的沟盖板缝隙里,瞬间被黑臭的泥水浸透。小张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低声说了句你……你保重,便像躲避瘟疫般,转身快步离开了。
一阵夸张、尖锐的笑声从不远处一家装修时尚的网红餐厅门口传来。一个穿着繁复蕾丝洛丽塔裙、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正举着手机支架,对着镜头笑得花枝乱颤,声音刻意拔高,带着表演般的甜腻:宝宝们快看呀!那个流浪汉大叔,天呐,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居然还能看出腹肌轮廓耶!生活不易,但身材管理在线哦!给他点个赞吧!
手机镜头毫不避讳地对准了陈默和他手中那个刺眼的咖啡罐。餐厅明亮的灯光和食物的香气,与陈默此刻的处境,构成了一个残忍而荒谬的对比。陈默抱着咖啡罐,低着头,像一尊移动的、沉默的墓碑,绕开了那片刺目的光鲜和喧嚣,继续走向城市更深、更暗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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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这座庞大都市的喧嚣被推向了顶峰。巨大的商场外墙,一整面流光溢彩的LED巨幕,正循环播放着精心制作的贺岁广告:丰盛的年夜饭在暖色调灯光下冒着热气,三代同堂围坐桌旁,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夸张而标准的幸福笑容,孩子们穿着崭新的红袄,高举着玩具和红包,背景音乐是喜庆到聒噪的《恭喜发财》。霓虹闪烁,将冰冷的街道映照得如同光怪陆离的幻境。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水和人群密集带来的浑浊暖意。
陈默缩在一个银行自助取款机狭小的隔间里。这里勉强能挡住一些无孔不入的寒风,但也仅此而已。玻璃门外是步履匆匆、提着大包小包年货的行人,欢声笑语被厚厚的玻璃隔绝,变得模糊不清,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机身,从怀里摸出半个已经冻得硬邦邦的冷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馒头的碎屑掉落在沾满污渍的前襟上。咖啡罐被他放在脚边,冰冷的铁皮紧贴着他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脚踝。
玻璃门外,一个大约三四岁、穿着崭新红色羽绒服、戴着毛茸茸兔子帽的小女孩停下了脚步。她好奇地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一眨不眨地看着隔间里这个衣衫褴褛、蜷缩着啃冷馒头的男人。孩子的目光纯净而直接,没有任何成人世界的评判和避讳。
囡囡!看什么呢!快走!
一声尖利、充满警惕和嫌恶的女声骤然响起。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母亲猛地冲过来,一把拽住小女孩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把孩子拉了个趔趄。她看也没看陈默一眼,仿佛他是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只是用极快的语速、极严厉的语气对着孩子斥责: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许乱看!看这些脏东西,眼睛会烂掉的!快走!
她几乎是拖着一步三回头、满脸困惑的小女孩,迅速汇入了门外涌动的人流,消失不见。
那声脏东西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陈默麻木的神经末梢。他啃食的动作停滞了。就在这一瞬间,一个遥远而清晰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带着灼人的温度撞进了他的脑海。
那是他二十岁生日。狭小却干净的出租屋里,灯光昏黄。林晚穿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手忙脚乱地从冒着热气的锅里捞起一坨糊掉的面条,脸上沾着面粉,懊恼地跺脚:哎呀又糊了!都怪你,非要买这个便宜的电锅!
小雨那时候才两岁多,刚学会走路不久,摇摇晃晃地举着一个插着廉价小蜡烛的巴掌大奶油蛋糕,小脸笑得像朵花儿。她笨拙地用沾满奶油的手指,踮着脚尖,在陈默的鼻尖上用力一点,留下一个凉凉的、甜腻的白点:爸爸!小花花!爸爸是打跑怪兽的超级英雄!
林晚在一旁看着,笑得弯下了腰,眼里是快要溢出来的光。那间出租屋那么小,那么旧,却像一个被温暖光芒充满的、坚不可摧的堡垒。小雨咯咯的笑声和林晚嗔怪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呼——
一阵凛冽的穿堂风猛地卷过街道,粗暴地打断了他短暂的幻觉。一张印制精美、色彩鲜艳的楼盘广告单被风卷起,啪地一声,带着冰冷的水汽,直接拍在了陈默赤裸的、布满冻疮裂口的脚踝上。烫金的巨大标语——尊享人生,奢华启幕——在商场巨幕变幻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嘲讽的光芒,正好盖住了他脚上那道深可见肉的裂口。堡垒的幻象轰然碎裂。寒冷、疼痛、怀中咖啡罐的冰冷触感、玻璃门外那个繁华喧嚣却与他彻底无关的世界……所有尖锐的现实瞬间回涌,将他重新钉回这冰冷的ATM隔间。他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脚边的咖啡罐,仿佛那是他在无边寒夜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剧痛是在凌晨骤然发作的。像一只冰冷的铁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然后狠狠地拧转、撕扯!猝不及防的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手里的半块馒头掉落在地。他闷哼一声,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从冰冷的金属机身上滑落,重重地瘫倒在ATM隔间冰冷的地砖上。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胸口像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次试图吸气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可怕的窒息感。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破烂的内衣,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带走他残存的热量,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求生的本能在巨大的痛苦中挣扎。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像一条濒死的鱼,手脚并用地向玻璃门外那片有灯光的区域爬去。隔间光滑冰冷的地砖映出他扭曲痛苦的面容和缓慢、绝望的蠕动。几米外,那家24小时便利店的灯光,在寒夜中散发着橘黄色的、象征温暖和安全的光晕。他看到了希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哑声音,拼命伸出手,想要够到那扇明亮的玻璃门。
便利店里,一个年轻店员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短视频。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门外地上那个正在艰难爬行的黑影,以及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变形、沾满污垢的脸。店员脸上的慵懒瞬间被一种混杂着惊恐和强烈厌弃的表情取代。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跳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毫不犹豫地抓住门把手,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往下一拉!
哐当——!!!
沉重的金属卷帘门带着巨大的、令人心颤的声响,被极其粗暴地、迅速地拉了下来!橘黄色的、象征温暖的光晕瞬间被冰冷的金属门板彻底隔绝。那扇紧闭的卷帘门,在陈默骤然放大的瞳孔里,变成了一堵冰冷、坚固、无法逾越的绝望之墙。
世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远处高楼顶端闪烁的航空障碍灯,在铅灰色的、低垂的夜幕中投下微弱而冰冷的光点。细小的雪沫子开始飘落,被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地扎进他因痛苦和绝望而圆睁的眼眶里。视线迅速变得模糊、冰冷、刺痛。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急促、由远及近的呜哇——呜哇——声刺破了寒夜的寂静。是救护车的鸣笛!那象征着生的希望的声音,正穿透风雪,疾速地朝着某个方向奔去!
陈默躺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蜷缩成一团,耳朵却清晰地捕捉着那鸣笛声。那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它曾撕裂那个绝望的雨夜,载着浑身是血的林晚,消失在城市冰冷的光芒尽头。如今,它又裹挟着生者的希望和喧嚣,像一道无情的闪电,再次从他匍匐在地、等待死亡的身体上方,疾速地掠过,毫不犹豫地奔向远方某个需要拯救的生命。那声音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城市的喧嚣深处,只留下更加刺骨的寒冷和无边无际的死寂。雪沫子落在他脸上,混着眼角的湿意,冰冷一片。
清晨,天色是一种令人压抑的铅灰。一个穿着厚重橙色环卫工服的中年男人,推着他的清洁车,沿着河堤下方的步道例行清扫。他动作有些迟缓,昨夜似乎没休息好。扫帚划过布满霜花的枯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突然,他的扫帚碰到了什么硬物。他疑惑地停下,用扫帚拨开覆盖的枯草和一层薄薄的积雪。
一具蜷缩僵硬的男性躯体暴露出来。头发花白凌乱,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一层诡异的粉,尤其那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的霜花如同白色的泪滴。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仿佛在抵御最后的寒冷。环卫工倒吸一口凉气,惊得后退一步,手中的扫帚啪嗒掉在地上。他定了定神,颤抖着掏出老旧的手机报了警。
警车和闪烁着蓝灯的现场勘查车很快赶到,打破了河堤清晨的宁静。警戒线迅速拉起,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在周围拍照、记录。一个戴着白手套的警官蹲在尸体旁,试图掰开死者那紧紧环抱在胸前的、早已冻得僵硬如铁的双臂。费了些力气,才将那双臂分开。一个锈迹斑斑、印着某个廉价咖啡品牌LOGO的铁罐哐当一声滚落在地。警官皱着眉,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铁罐旁边地上的一样东西——一张被死者僵硬的手指死死攥住、几乎揉烂了的纸片。
那是一张边缘已经磨损、颜色暗淡的蜡笔画。画纸被揉得皱巴巴,又被死者的体温和最后的紧握压得有些变形。画面上,是三个手牵手的、歪歪扭扭的小人,线条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站在中间的是个光头小人,穿着病号服似的小裙子(颜色已经模糊),左边是个高大的小人(代表爸爸),右边是个穿着巨大白色裙子的小人(代表妈妈)。他们站在一座用黄色和粉色蜡笔涂抹的、尖顶高耸的城堡下方——那是孩子心中梦幻的迪士尼城堡。城堡的塔尖,孩子还用心地点缀了一些用金色蜡笔涂抹的小点,象征着金粉。在画纸的背面,角落的位置,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小字,笔迹稚嫩却用力,像孩子最后的嘱托:爸爸别怕,我和妈妈发光温暖你。
警官粗略地扫了一眼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随手将画递给旁边的记录员。他更关注的是那个可疑的铁罐。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捡起铁罐,掂量了一下,又凑到罐口闻了闻(虽然里面早已空无一物),眉头锁得更紧。他对着旁边一个举着执法记录仪的同事,声音清晰地对着镜头说道:初步勘察,无名氏男性尸体一具,衣着破烂,无身份证明。现场发现不明铁罐一个,有可疑气味。死者死状符合冻僵特征,但需进一步尸检排除吸毒过量或其他因素导致猝死的可能。请技术部门重点检查该容器残留物。
他的语气带着职业性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类底层无名氏死亡的麻木。
不远处,一个得到消息赶来的本地自媒体记者,正举着手机进行直播。镜头刻意扫过地上的尸体(打了马赛克)、警察手中的铁罐,最后定格在那张被记录员随意拿着的蜡笔画上,虽然画面模糊,但背面的那行小字被镜头特写捕捉到了几秒。
各位网友,这里是XX现场直击!今晨在滨河步道发现一具无名流浪汉尸体!警方怀疑死者生前可能涉毒,现场发现可疑容器!年关将近,此类人员聚集易引发治安隐患……
记者语速极快,带着一种猎奇和警示混合的语气。
直播画面下方的弹幕瞬间滚动起来:
晦气!大过年的!
又是吸毒的吧死哪不好死河边,污染环境!
警察叔叔辛苦了!清理掉好,看着就影响市容!
占用公共资源!这种人有什么好报道的!
那个罐子肯定是装毒品的吧死不足惜!
……刚才画背面是不是有字写的啥看不清。
管他写啥,吸毒吸死的还有理了浪费警力!
没有人真正在意那张画,更没有人去解读那行稚嫩文字背后所承载的、足以碾碎灵魂的巨大悲伤。它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道具,一个印证着死者堕落的无关紧要的细节。
城市另一端,一栋高档写字楼的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一个穿着格子衬衫、头发有些凌乱的年轻程序员,刚刚结束了又一个通宵的调试。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用力揉着干涩发红的眼睛。他的电脑旁边,立着一个小小的相框。相框里,一个剃着光头、穿着宽大病号服的小女孩,正对着镜头努力地、甜甜地笑着,大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是小雨刚确诊不久,状态还稍好时拍的照片。
就在他揉眼的瞬间,视线模糊了一下。恍惚间,他似乎看到照片里那个光头小女孩的笑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笑容仿佛更深了一点,又仿佛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他猛地放下手,凑近相框仔细看。照片静静地立在那里,小雨的笑容依旧,是他记忆里那个努力坚强的模样。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异样,似乎只是通宵后极度疲劳产生的幻觉。
他甩了甩头,自嘲地笑了笑,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
火葬场巨大的烟囱,沉默地矗立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焚化炉操作间里,温度很高,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机油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气味的闷热。操作工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戴着厚厚的隔热手套。他看了一眼传送带上那个简陋的、装着陈默骨灰的临时收纳盒,又瞥了一眼旁边登记表上无名氏、无亲属认领、集体格位等字样,例行公事般地按下了绿色的启动按钮。
沉重的炉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幽深、灼热的膛口。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传送带发出轻微的嗡鸣,将那个小小的盒子送向那片代表着彻底终结的幽蓝烈焰。就在盒子即将没入炉膛的瞬间——
呼——哐!!!
一阵毫无征兆的、异常猛烈的狂风,如同愤怒的巨拳,狠狠撞在殡仪馆老旧高大的金属大门上!沉重的门扇被撞得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向内弹开!狂风裹挟着外面的寒气、尘土和枯叶,狂暴地冲入肃穆的大厅,吹得墙上的挽联哗啦作响,吹得工作人员猝不及防地眯起了眼、抬手遮挡。
这股狂暴的气流瞬间扫过操作间门口那张堆放着遗物的小桌子。那张被警方作为无关物品交还回来的、皱巴巴的蜡笔画,被风猛地卷起!它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白色蝴蝶,轻盈却又决绝地飞旋而起,乘着这股突如其来的强风,穿过敞开的操作间门,飞过传送带,飞向炉门尚未完全关闭的焚化炉口!
操作工被这阵妖风惊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去抓那张飞旋的纸片,却只抓了个空。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画被炉膛口灼热的气流猛地吸了进去!就在画纸即将被幽蓝火焰吞噬的前一刹那,画面上,小雨用金色蜡笔点染的、代表城堡金粉的那些微小光点,在炉内高温和狂风的映照下,竟奇异地、极其短暂地爆发出一点刺目的、近乎燃烧的金光!
下一秒,炉门沉重地合拢。那张画,连同那点转瞬即逝的金光,彻底消失在幽蓝的烈焰之中,化为飞灰。操作工啐了一口:妈的,邪门风!
他重重地按下了炉门锁死的按钮。焚化炉发出低沉的轰鸣,开始了它最终的、无情的净化工作。
炉膛内烈焰升腾,而炉膛外,城市的喧嚣依旧。巨大的商场中庭,震耳欲聋的贺岁金曲正循环播放,欢快的旋律和人群的喧闹,构成一个巨大而坚实的背景音墙,轻易地覆盖了这偏僻角落里的所有声响,覆盖了那焚化炉的轰鸣,也覆盖了一个生命及其所有爱与痛被彻底抹去的最后痕迹。
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这毁灭,在这座永不停歇的巨大都市里,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