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
林晚照站在写字楼落地窗前,看着楼下那个举着保温桶的男人。雨丝斜斜砸在他肩头,旧毛衣的补丁被雨水泡得发深——和二十年前那个雨夜,他蹲在泥地里捡钥匙串时穿的,是同一件。
手机突然震动,保洁阿姨发来消息:‘楼下货车司机又来送粥了,说您胃不好,要趁热喝。
她攥紧桌角,喉咙发涩。
1998年的雨还在记忆里下着。
那天她捂着疼得发白的小腹站在县医院门口,而本该陪她的李诚,正开着卡车往被洪水冲垮的村里运物资。
‘钥匙串我扔了。’她当时咬着牙说,‘你和你的救灾物资过吧。
可此刻楼下的人,手里攥着的钥匙串在雨里闪着光——那枚她亲手编的红绳,那把刻着‘诚’字的小铜锁,连磨损的痕迹都和当年分毫不差。
他抬头,目光穿过雨幕撞进她眼里:‘晚照,这次换我等你。’
红豆粥的热气漫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原来有些东西,被雨泡了二十年,反而更沉了。
1
林晚照走出写字楼时,晨雾正漫过她的皮鞋尖。
六点整,电梯间的电子钟刚跳完最后一格,她攥着会议纪要的手还泛着冷——这场关于乡村教师培训的讨论,从昨夜十点吵到今晨五点半。
有人挡在台阶前。
林老师。
声音像块旧砂纸,擦过她的耳膜。
林晚照抬头,看见件洗得发白的蓝夹克,再往上是张被岁月磨得更糙的脸。
二十年过去,李诚眼角的褶子深了,可那双眼还是亮的,像当年蹲在雨里捡钥匙时,盯着泥水里铜锁的模样。
她后退半步。
他举着个搪瓷缸,粥香裹着热气扑过来。热的。他说,红豆,没放糖。
林晚照喉咙发紧。
一九九八年的秋夜突然涌上来——她蹲在卫生室门口哭,李诚的自行车后座还沾着救灾物资的草屑,他说晚照你等我半小时,可等他浑身湿透冲进医院时,床单上的血已经凉透了。
不用。她伸手去推搪瓷缸,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
粗粝的触感让她猛地缩回手。
李诚没躲。
他绕过她的手,把搪瓷缸轻轻搁在她怀里。当年你说,红豆要慢火熬三个钟头才甜。他声音低下去,我记着呢。
林晚照僵在原地。
电梯里的冷气突然灌进来,她怀里的粥却烫得慌,像团火要烧穿衬衫。
林总
助理王秀芬的声音救了她。
她快步往办公室走,搪瓷缸在怀里晃,溅出的粥水烫红了手腕。
李诚没追,只站在台阶下,晨雾里的影子像株老槐树——当年村小学门口那棵,她曾在树洞里藏过他写的情书。
办公室门砰地关上。王秀芬盯着她怀里的搪瓷缸,欲言又止。
扔了。林晚照把缸塞进她手里,转身去擦桌上的会议资料。
可余光瞥见缸底那圈淡红的粥渍,又补了句:温着。
王秀芬没动。是他
林晚照的笔尖戳破了纸。过去的事。
可您上周还让我查诚达货运的路线。王秀芬轻声说,说他们运的教材总能提前两天到。
林晚照的手指顿住。
窗外的雾散了些,能看见楼下那抹蓝夹克还在。
李诚靠在货车旁,低头摆弄着什么——她认出那是串钥匙,铜锁在晨光里泛着旧旧的黄。
把他的送货时间记下来。她突然说,下次避开我出门的点。
王秀芬应了声,却没急着走。
她知道,老板每次说起过去的事时,都会盯着窗台上那截褪色的毛线——那是去年整理旧物时,从箱底抖落的半团灰毛线,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二十年前林晚照熬夜给李诚织毛衣时的模样。
下班时,林晚照经过前台。
保洁阿姨举着个保温桶问:林总,这是早上那位师傅留的,说明天还送。
她接过桶,摸到外壁残留的温度。
桶盖上压着张纸条,字迹粗重,是李诚的:粥凉了可以再热,人要是走了,就追不回来了。
林晚照捏着纸条走进电梯。
镜子里的自己眼尾发红,像极了一九九八年那个雨夜——她哭着把钥匙串扔在泥里,李诚蹲在雨里扒拉泥水,抬头时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说:晚照,我给你捡回来,等你想通了,再扔一次也行。
电梯到一楼。
她隔着玻璃门往外看,李诚的货车已经开走了,只留下道淡淡的轮胎印。
可她知道,明早六点,晨雾里还会有个穿蓝夹克的男人,端着刚熬好的红豆粥,站在老地方。
2
李诚的蓝夹克沾了雨珠,贴在后背上。
他低头看表,五点三十,分秒不差。
保温桶搁在脚边,雨水漫过塑料底。
他攥着钥匙串的手往兜里缩了缩,铜锁硌得掌心生疼——和二十年前那个雨夜一样,泥水里摸铜锁时,指甲缝里全是泥,掌心被石子划得出血。
师傅,等对象呢路过的外卖小哥扫了眼他怀里的保温桶。
李诚没接话,目光黏在写字楼玻璃门上。
雨雾里那抹白影子一出现,他喉结动了动。
林晚照撑着黑伞下楼,高跟鞋踩过积水。
李诚迎上去,保温桶举到她面前,钥匙串从指缝里垂下来,铜锁晃出一道黄光。
温的。他说。
她没接。
伞沿的水滴滴在他手背,像那年她哭着扔钥匙时,溅起的泥点。
李诚,她声音凉得像伞骨,我有早餐。
红豆,去了皮的。他把保温桶往她怀里送了送,你当年说,皮硌嗓子。
她的手指在伞柄上蜷了蜷。
雨丝落进伞里,沾湿了她鬓角的碎发——和一九九八年秋夜一样,她蹲在卫生室门口等他,风卷着雨丝往脖子里钻,他却在三十里外的盘山路上,开着卡车往灾区运棉被。
张叔前天给我打的电话。李诚突然说,他翻出本旧日志,你一零年寄的感谢信,地址在最后一页。
林晚照的伞晃了晃。
她想起张支书总爱把大事小情记在硬皮本上,村小翻修那天,她教的娃考上县中的那天,都在本子里压着。
他还说,李诚的声音低了些,你走的时候,把没织完的毛衣塞在我枕头底下,线头都没剪。
她的呼吸顿住。
那年她连夜收拾行李,毛衣织到袖口,针脚歪歪扭扭——李诚总笑她,说这毛衣穿上能扎人。
她把毛线团塞在他枕头下,想着等他回来,再骂她手笨。
可他回来时,卫生室的床已经空了,只留张分手信,和泥里那串被雨水泡得发绿的钥匙。
我找了你九年。李诚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是张支书日志里撕下来的,前八年跑长途,每到个城市就问教育机构;去年转了城配,专门跑你们的教材。
林晚照的伞沿垂得更低了。
她看见他指节上的老茧,和当年开卡车时一样,可掌心里还攥着那串钥匙,铜锁被摸得发亮。
粥凉了我再熬。他把保温桶塞进她手里,转身往货车走,雨幕里蓝夹克成了个模糊的点,人要是凉了……
他没说完。
林晚照盯着保温桶上的水珠,突然发现他后兜露出截灰毛线,线头打着结,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她当年没织完的毛衣袖口。
她捏紧保温桶,伞骨在手里硌出红印。
楼里的王秀芬探出头喊她,她却没动,目光追着那辆蓝色货车,直到它消失在雨雾里。
雨还在下。
她低头看保温桶,桶底压着张纸条,字迹被雨水晕开,却还能认出:仓库钥匙在老地方,我没换。
她的手指突然抖了抖。
仓库
她想起公司楼下那个老仓库,去年翻修时,工人说墙角有个生锈的铁盒,她没在意。
此刻雨丝落进领口,她突然想起,一九九八年离开那天,她把给李诚织的毛衣塞进了村小仓库的旧木箱,箱门上挂着把小铜锁——和他手里那串钥匙上的,一模一样。
3
林晚照是在下午三点十七分推开仓库门的。
金属门轴发出吱呀声,她想起村小那间堆煤块的仓库,也是这样的门。
去年翻修时工人说墙角有铁盒,她当时正盯着新到的支教教材清单,头也没抬应了句收储物间。
铁盒在最里层货架,积着薄灰。
她蹲下去,铜钥匙插进锁孔时手有点抖——和李诚掌心里那串一模一样的铜锁。
咔嗒。
毛衣裹着张旧报纸滚出来。
藏蓝毛线被时间浸成浅灰,袖口却簇新——是块补丁。
针脚比周围细密三倍,像用放大镜数着织的。
她摸过去,指腹蹭到凸起的纹路,突然想起那年春寒。
她孕反厉害,织毛衣时总抖,勾坏了袖口。
扔了重织。她把毛线团摔在炕头,转身就吐。
李诚没说话,等她蜷在被子里睡熟,摸黑翻出针线盒。
第二天早上,他举着毛衣凑到她眼前:我补的,你看像不像
像狗啃的。她嘴硬,手指却悄悄勾住他袖口。
他就笑,哈着热气给她捂手:等天暖了,我骑车带你去县城买糖炒栗子,后座垫你缝的棉垫,保准不硌屁股。
风雪里他说,只要你在我身边,哪儿都是家。
林总
王秀芬的声音惊得她松手。
毛衣滑落,她慌忙去接,发顶蹭到货架,疼得眼眶发酸。
助理抱着一摞文件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她怀里的旧物,又迅速垂下:李师傅昨天留的纸条,在保温桶夹层里。
纸条皱巴巴的,边缘被水洇出毛边。
林晚照展开,字迹是熟悉的正楷,每个字都像用尺量过:我想让你知道,那年我不是不陪你去医院,而是我以为……你会等我。
她的手指在等字上停住。
一九九八年秋夜的雨突然灌进耳朵——她蹲在卫生室门口,雨顺着脖子往衣服里钻,等了三个小时。
李诚后来跟她说,盘山路上塌方,卡车陷进泥里,他和民兵们用绳子拉了半夜。
可她当时只看见,他回来时怀里抱着半车棉被,却没半分给她的温度。
我以为你会等我。
眼泪砸在纸页上,晕开个模糊的圆。
王秀芬递来纸巾,她没接,反而把纸条叠成小方块。
这是她收到的第十张李诚的纸条,前九张都被她揉进了垃圾桶。
放我抽屉。她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锁。
王秀芬走后,她把毛衣轻轻放进抽屉,压在纸条上。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玻璃上的水痕歪歪扭扭,像极了当年她留在分手信上的泪痕。
手机在桌面震动,是机构会计发来的消息:李师傅的货车明天五点半到,教材要提前搬下楼。
她盯着屏幕,突然伸手按亮手机闹钟。
五点半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4
林晚照的闹钟在五点半准时炸响。
她盯着天花板发了三分钟呆,最后抓了件外套就出了门——自李诚开始每天送粥,她还从没在楼下遇见过他。
公司楼下的路灯还没熄。
雨丝细得像筛子漏的,她刚拐过街角就看见那抹熟悉的灰。
李诚立在老位置,洗得发白的夹克沾着雨珠,左手端着保温桶,右手攥着个塑料袋,露出半截暗红毛线——是她的旧毛衣。
她脚步顿住,转身要走。
林校长!赵志刚的声音从身后撞过来。
后勤主管抱着箱教材,裤脚沾着泥,那不是李哥么前儿他问我你常去的粥铺,说要记准了火候。
林晚照的手指蜷进外套口袋。
赵志刚当年是村小四年级学生,总爱扒着窗台看她改作业,如今四十岁的人,笑起来还带着点没褪尽的憨:他说,有些东西比时间更长情。
雨丝落进后颈,凉得她打了个颤。
李诚已经走过来,保温桶腾起的热气糊住他的眉:粥还热着。
她望着他眼角的细纹,喉咙发紧:你到底想怎样
不是求原谅。他把塑料袋轻轻放在脚边,钥匙串上的小铜锁磕出轻响,我是来告诉你,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等你愿意抬头看看,我还在。
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照片。
泛黄的相纸边角卷着,是一九九八年的夏末,两人站在村口老槐树下,她穿着蓝布衫,他军帽歪着,身后的树影落了他们满肩。
你说过,只要我们还在,老槐树就在。他的拇指抚过照片上她的发梢,现在树还在,我也在。
林晚照的睫毛抖了抖。
有温热的东西涌进眼眶,她别过脸去,却没再抬脚。
李诚把保温桶塞进她怀里,转身要走,又停住:周末……信箱里有东西。
她望着他的背影融进晨雾里,低头看保温桶,盖子上压着张便签,字迹还是熟悉的正楷:热粥要趁热喝,信要慢慢看。
当天傍晚,她的办公桌上多了个牛皮纸信封。
边角磨得发毛,封口处沾着点干了的粥渍,最上面歪歪扭扭贴了张便签:周末记得看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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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周末清晨的闹钟响了七次。
林晚照蜷在沙发里,手指捏着那封牛皮信,边缘被她揉出细密的褶子。
信里的字迹比二十年前工整许多,每个字都像用尺子量过,却还带着点生硬的顿挫——李诚当年写情书总爱用铅笔,说钢笔字太硬,怕硌疼她的眼睛。
如果你还记得老槐树下的诺言,请回来一次。
她盯着最后一行字,指甲掐进掌心。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是王秀芬发来的消息:校长,李师傅的货车今早装了三十箱教材,说是要送回青山村。
青山村。老槐树。
她突然站起身,把信塞进帆布包。
长途车停在村口时,风里还飘着槐花香。
林晚照踩着土路上的碎石往村小学走,远远就看见那棵老槐树——树冠还是那么大,树皮裂着二十年前的纹路,树干上LWZ·LC的刻痕被风雨磨得发浅,却依然清晰。
树下站着个人。
灰夹克洗得发白,裤脚沾着泥,正弯腰从货车后斗搬纸箱。
听见脚步声,他直起腰,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粥铺老板说,你坐车容易晕。他摸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温热的糖糕,我买了甜的。
货车后斗里码着整整齐齐的教材,封皮上印着晚照教育的logo。
林晚照的喉咙突然发紧: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赵志刚说你总翻地图册看青山村。李诚搓了搓手,指腹还留着握方向盘的茧,我就想着,万一呢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别在腰间的钥匙串。
小铜锁被磨得发亮,和当年那个雨夜一样,在阳光里泛着暖黄的光。
当年...林晚照的声音发颤,我最怕的不是流产。
是我躺在卫生院的破床上,听护士说’你男人为了救灾物资连夜出车‘时,突然觉得...我连箱米面都比不过。
李诚的手抖了抖,钥匙串撞出轻响。
他从外套内袋摸出个布包,展开是团暗红毛线——那件旧毛衣被他补得整整齐齐,补丁针脚比她当年织的还细:那天我把车开到半路,雨刮器坏了。
我停在野地里,摸黑拆了雨衣蒙挡风玻璃。他的喉结动了动,我想着,晚照在等我,我得把物资送完,给她换间不漏雨的教室。
可等我冲回卫生院,只看见你留的纸条。
他蹲下来,把钥匙串放在她脚边:那天雨太大,我蹲在泥里摸了半个钟头才找到这锁。
后来每次出车,我都把它贴在胸口。
林晚照看着地上的钥匙串,眼前突然浮现出1998年的雨夜——李诚穿着褪色的军装,蹲在泥水里,手电筒的光在地上划出小圈,他的军帽掉在一边,后颈沾着泥,却还在笑:找到啦,晚照的钥匙。
这次换我守着你。李诚的声音哑了,你要拆教室,我搬砖;你要建图书馆,我运书。
你说东,我绝不往西。
风卷着槐花香扑过来。
林晚照弯下腰,指尖刚碰到钥匙串,就被李诚握住手。
他的掌心滚烫,像二十年前那个夏末,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带她去看村后的野菊花。
我错了。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该先回来找你。
眼泪砸在钥匙串上,林晚照终于扑进他怀里。
二十年前的委屈、思念、不甘,全在这声闷响里碎成了渣。
李诚的肩膀抖得厉害,却还是腾出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像哄当年哭闹的小学生。
哭吧。他说,我在。
几天后的清晨,林晚照的办公桌上多了枚崭新的钥匙。
铜身亮得能照见人影,钥匙环上挂着个小铜锁——和李诚保存了二十年的那枚,一模一样。
6
林晚照盯着桌上两枚钥匙看了三天。
新钥匙的铜光蹭着老钥匙的包浆,像两滴凝固的琥珀。
第四天清晨,她抓起钥匙塞进西装口袋。
路过茶水间时,王秀芬端着咖啡探头:校长,早。她应了声,指节在手机屏上敲出李诚的号码。
喂货车引擎声从听筒里漏出来,李诚的声音裹着风。
林晚照把钥匙按在掌心,凸起的齿痕硌得生疼:如果你真想留下来……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帮我把青山村新校舍的课桌椅,明天前运到。
电话那头的引擎声突然静了。林晚照听见他吞咽的声音:好。
不是帮我。她对着静音的听筒补了一句,是我们。
一个月后,红绸子在晚照乡村教育机构新仓库牌匾前晃得人眼晕。
林晚照握着剪刀的手被李诚轻轻托住,他掌心的茧磨过她指节:我来。
咔嚓声里,王秀芬举着手机冲他们笑:笑一个!这张要放官网首页的!
赵志刚挤到镜头前,手里还攥着半卷运货清单:当年林老师蹲在灶房教我写名字,李哥在门口帮我磨铅笔。现在我管着全机构的教材运输——他拍了拍李诚肩膀,您俩倒成了我顶头上司。
人群哄笑时,林晚照偏头看李诚。
他军装领扣系得板正,和二十年前送她野菊花那天一模一样。
谢谢你没放弃我。她轻声说。
李诚的拇指蹭过她无名指,那里还留着当年织毛衣时磨出的薄茧:该谢的是我。他声音低下去,谢你肯再信我一次。
风掀起仓库门帘,穿堂风卷着油墨香扑过来。
林晚照瞥见门内摞到顶的纸箱,最上面那箱贴着歪歪扭扭的便签——是李诚的字:青山村小学新课本,易碎轻放。
剪彩仪式散得晚。
王秀芬抱着相机追着后勤组拍入库流程,赵志刚扯着嗓子喊叉车司机注意高度。
李诚弯腰捡起地上的红绸,转身时被什么绊了下。
林晚照扶住他胳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水泥地面裂缝里,冒出株嫩绿的草芽。
像不像当年教室后墙的野菊花李诚蹲下来,用红绸轻轻裹住草茎,那天你说,野菊花扎根石缝里也能开,特别倔。
林晚照蹲在他旁边。
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他手背投下一片暖黄。
远处传来王秀芬的喊叫声:校长!新到的投影仪在三号货架,您要不要过目
去看看李诚伸手拉她。
她没动,指尖点了点他腰间——那里别着两枚钥匙,新的和旧的碰在一起,叮当作响:先说好,以后出车要报备。
好。
下雨必须减速。
不许再为了物资——
先回家。李诚替她说完,眼睛亮得像二十年前那个雨夜,我记着呢。
仓库里传来赵志刚的吆喝:小心!那箱是手工课用的陶泥!
林晚照站起身,被李诚攥着的手没松开。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口袋里那枚新钥匙。
阳光落上去,铜光和他腰间的钥匙串交叠,在地面投出小小的、圆圆的光斑。
王秀芬举着相机跑过来:校长,李哥,再补张仓库里的——她突然顿住,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笑出声,行,您俩先叙旧,我去拍陶泥箱。
李诚牵着她往仓库走。
门内整整齐齐码着的,不只是课本和教具,还有一摞泛黄的笔记本。
最上面那本封皮写着青山村支教日志,是林晚照二十年前的字迹。
昨天理货时翻出来的。李诚轻声说,我没敢动。
林晚照的指尖抚过1998年9月那页。
纸页间飘落张照片,是她和李诚站在老槐树下,他怀里抱着个纸箱——当年第一批发往青山村的支教物资。
其实……她弯腰捡起照片,那天在卫生院,我留的纸条最后一句没写完。
李诚停下脚步。
我写的是‘等你回来’。她把照片塞进他掌心,但墨迹被眼泪晕开了。
仓库深处传来叉车的鸣笛。
李诚低头看照片,又抬头看她。
晨光里,她眼角的细纹像朵绽开的花。
那我现在补一句。他说,晚照,我回来了。
王秀芬的声音从仓库那头飘过来:校长!陶泥箱上贴了张便签,您快来看看!
林晚照拽着李诚往声源处走:什么便签
好像写着‘给林老师的惊喜’——王秀芬的声音突然拔高,李哥!是你写的吧
李诚没说话,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
仓库的日光灯管在头顶次第亮起,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最里面那排货架。
那里摞着个蒙着红布的大家伙,红布边角露出半截木头——是课桌的模样。
风从开着的门吹进来,掀动红布一角。
林晚照望着那抹红色,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
李诚裹着她织的旧毛衣,蹲在漏雨的教室修课桌,锤子敲在木头上的声音,和着窗外的雪,一下一下,敲进她心里。
走。她拽了拽李诚,去看看你的惊喜。
李诚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好。
仓库外,赵志刚正指挥工人搬最后一批物资。
卡车后斗里,整整齐齐码着的,除了课本和陶泥,还有一捆暗红毛线。
最上面那张便签被风吹得翻卷,隐约能看见几个字:给晚照的新毛衣,这次换我织。
7
新仓库的电子屏刚亮起启用第17天的数字,赵志刚的电话就炸进林晚照办公室。
校长!装西部物资的仓库门打不开了!他声音发颤,明天一早的物流车,现在锁芯卡了东西!
林晚照抓过外套往楼下跑。
仓库门口围了一圈人,赵志刚正用指甲抠锁孔,指腹蹭出血丝。
刚才检查完封条还好好的,这会突然——他跺脚,锁匠说至少两小时才能到。
林晚照蹲下身。
锁孔里卡着半截铁丝,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她试了三次钥匙,金属刮擦声刺得人耳膜发疼。
别急。她压着心跳,可指尖还是抖,先联系物流延迟——
不用。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诚挤到她身侧,裤脚沾着货车的泥点,手里攥着串老钥匙。
铜钥匙被磨得发亮,串着的小铜锁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
我试试。
林晚照愣住。
他蹲下来,拇指抹过锁孔边缘,动作像在抚弄她当年织毛衣时起球的袖口。
98年你在青山村锁教室门,总说那把老铜锁爱卡。他轻声说,后来我偷偷配了把钥匙。
钥匙插入的瞬间,金属发出清响。咔哒——门开了。
王秀芬先喊出声:李哥你神了!刘芳扶着门框笑:难怪刚才搬陶泥时看你摸锁,敢情早有准备。赵志刚扒着门往里瞧,悬着的心落回肚子:物资都在!明天准时发车!
林晚照盯着他手里的钥匙串。
小铜锁上的绿漆早掉光了,可当年她用红毛线缠的锁扣还在,结打得歪歪扭扭。
你……什么时候配的
你走那天。李诚起身,钥匙串在指节间晃,看你把钥匙扔在雨里,我捡回来时想,万一哪天你需要开门,总得有把能用的。
晚风灌进仓库,吹得最里层的课桌椅布单掀起一角。
林晚照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雪夜,李诚裹着她织的旧毛衣修课桌,锤子敲一下,她的心跳就快一拍。
谢谢。她轻声说。
李诚抬头,眼角的皱纹堆成笑:我答应过要帮你分担,就不会让你一个人扛着。
王秀芬举着手机晃:校长,物流说能等半小时,我去重新确认单据!刘芳拽着赵志刚往办公室跑:我帮你填紧急运输单!
仓库里只剩他们俩。
林晚照摸了摸那串钥匙,指腹蹭过钥匙齿痕,像在蹭他当年手掌的茧。
怎么不早说
说了怕你不要。李诚把钥匙串塞进她手心,现在给,刚好。
手机在兜里震动。
林晚照看了眼消息,是物流确认的短信。
抬头时,李诚正帮她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明天物资发车,我跟车。他说,路上万一再出状况——
好。林晚反应得快,连自己都惊了。
夜色渐深。
她站在仓库门口看他爬上货车,尾灯在转角处划出红痕。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凌晨一点十七分。
这晚她睡得极浅。
闹钟还没响,她就醒了。
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摸过床头的钥匙串。
小铜锁在晨光里泛着暖光,红毛线结还是当年的歪扭模样。
五点半,林晚照破天荒提前出了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次第亮起,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楼下那辆熟悉的货车前。
8
林晚照的鞋跟叩在水泥地上。
五点四十分,天刚蒙蒙亮,楼下那片空地空得扎眼——李诚的货车没停在老位置。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小铜锁硌着掌心。
昨晚他说跟车,可现在连人都不见。
手机震动。
王秀芬的消息跳出来:李哥今早没来公司,调度说他请假了。
知道了。她回得利落,脚却往巷口拐。
那间挂着张记粥铺木牌的老铺子,门帘刚被风掀起一角。
一碗红豆粥。她在老木凳上坐下,瓷碗边缘还带着灶火的温度。
张建国擦着桌子笑:姑娘有日子没来了。他往碗里撒桂花,你那位朋友倒常来,这半月天天打包两份。
林晚照的勺子停在半空:朋友
穿蓝夹克的高个男人,说有人爱喝这口。老张往围裙上蹭手,我问他是不是给对象带的,他红着脸摇头,说‘是给等了二十年的人’。
粥雾模糊了视线。
林晚照想起1998年冬夜,李诚蹲在灶前给她热粥,军大衣蹭了一身炉灰,却把碗捂在胸口:晚照,等天暖了,我天天给你熬。
手机在掌心发烫。
她按下通话键,声音轻得像飘在粥雾里: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传来货车引擎的轰鸣:在菜市场。李诚的声音裹着风,今早去挑红豆,挑最圆的——
我想你了。她打断他。
引擎声骤停。
我马上来。他说。
林晚照数到第七个煤炉的轻响时,门帘被掀起。
李诚站在晨光里,蓝夹克肩头沾着星点红豆,手里两个保温桶撞出轻响。
我猜你会来这儿。他在她对面坐下,把保温桶推过去,一份给你,一份……他喉结动了动,给我自己。
掀开盖子,红豆香裹着热气涌出来。
林晚照盯着他指节上的茧——和二十年前修课桌时一样,只是多了道货车方向盘磨出的浅痕。
当年救灾物资比我重要。她突然开口。
李诚的手顿在粥碗上。
现在呢她问。
现在你比所有物资都重要。他抬头,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当年没说出口的话,现在补。
晨光漫过窗棂,照在他口袋露出的半截红毛线——是钥匙串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结。
林晚照舀起一勺粥,甜香漫进喉咙。
像极了1998年的冬天,他蹲在灶前给她热粥,雪落在他旧毛衣的补丁上,却落不进他眼睛里。
以后天天来喝李诚轻声问。
她把保温桶往他手边推了推:粥铺重开,老板说——她吸了吸鼻子,她说想你了。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
李诚的笑纹里盛着二十年的晨光,和一碗刚好的红豆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