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始,并非始于心碎,而是终结于一场盛大的、狼狈的和解。
一年前,申城的盛夏,一场倾盆的雷暴,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座城市。豆大的雨点,像无数冰冷的石子,狠狠地砸在恒瑞集团总部的落地玻璃上,也砸在每一个透过玻璃,看向楼下那个男人的员工心上。
楼下,是沈亦修。
那个在商界被誉为天之骄子,年纪轻轻便执掌百亿集团,永远穿着手工高定西装,永远冷静、骄傲、不容置疑的沈亦修。
此刻,他却站在那片足以淹没脚踝的积水中,任由狂风暴雨,将他那价值不菲的西装彻底浸透,将他精心打理的发型冲刷得一片狼藉。他丢掉了伞,也丢掉了他二十八年来,赖以为生的所有骄傲和尊严。
他只是抬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十八楼的那扇窗。
那扇窗后面,是江澈。
1
是那个被他亲手推开,被他为了所谓的商业利益和家族未来,而毫不留情地牺牲掉的,江澈。
这场无声的对峙,从下午两点,一直持续到华灯初上。
他就在楼下站着,像一尊固执而悲哀的雕像。公司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甚至有好事者,将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拍下来发到了社交网络上。
那不是恒瑞的沈总吗他在干什么淋雨行为艺术
我听说,是为了追回他前女友,就是我们公司新来的那位投资总监,江澈。
江澈就是那个一来就主导了两个大项目的狠人天哪,沈亦修这种人,也会有今天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包围着十八楼的江澈。但她充耳不闻。
她只是端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那个在风雨中显得格外渺小而可怜的身影。
直到,下班时间已过,所有人都走光了。
直到,沈亦修终于动了。
他在所有残存的、不忍离去的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弯下了他那曾经无比挺直的膝盖。
扑通一声。
那个骄傲到了骨子里的商界天子,沈亦修,在大雨中,当着所有人的面,双膝跪地,狼狈不堪。
他仰起头,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从他那张英俊得无可挑剔的脸上,滚滚滑落。他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充满了绝望和悔恨的声音,冲着那扇窗,喊出了那句,让所有旁观者都为之动容的话。
江澈……对不起……你回来……好不好
我错了……我把一切都还给你……你回来……求求你……
江澈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
她看着这个,曾经在她面前,永远高高在上的男人。
她看着这个,为了一个错误的抉择,为了所谓的大局,将她的人生,将她的事业,将她的信任,都碾得粉身碎骨的男人。
她看着这个,此刻,正像一条被主人遗弃的、无家可归的狗一样,跪在泥水里,乞求着她原谅的男人。
她的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爱。
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巨大的疲惫。
她累了。
这场充满了背叛、算计、痛苦和眼泪的闹剧,她真的,演累了。
良久,良久。
在沈亦修那几乎要被雨水和绝望彻底淹没的目光中,江澈终于缓缓地,拿起了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
她只对楼下的前台,平静地,说了一个字。
好。
这个好,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原谅,甚至不是因为心软。
而是因为,她真的,很想看看。
这场惊天动地的闹剧,究竟能如何,收场。
嫁给一个,跪着求我的人,会幸福吗
这个问题,从那天起,就像一根细小的、冰冷的针,深深地,扎进了江澈的心里。
2
时间,跳转到一年后。
清晨七点,阳光透过高档公寓那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一尘不染的、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开放式厨房里,沈亦修系着一条质地考究的灰色围裙,正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精准无比的姿态,准备着今天的早餐。
牛油果要切成厚度完全一致的薄片,均匀地铺在烤得恰到好处的全麦吐司上。水波蛋要用恒温水煮机,在63.5摄氏度的水温下,烹煮整整一个小时,以确保蛋黄呈现最完美的、流心的溏心状态。旁边那杯鲜榨的橙汁,每一颗橙子,都是他亲自挑选的、来自西班牙的顶级品种。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像一场设定好程序的精密表演。
早。江澈从卧室里走出来,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剪裁利落的职业套装,妆容精致,眼神清醒。
早。沈亦修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转过身,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温柔的微笑,早餐准备好了。今天是你喜欢的牛油果水波蛋。快来吃吧,不然要冷了。
他自然地,为她拉开那把价格不菲的餐椅,又体贴地,为她铺好餐巾。
江澈平静地坐下,拿起刀叉,开始用餐。
今天天气不错,沈亦修站在一旁,像一个最周到的管家,为她介绍着今天的行程,我看了天气预报,不会下雨。你今天穿的这身衣服,很适合。对了,你放在衣帽间的那件风衣,我已经帮你送去干洗了,下午应该就能取回来。
嗯。江澈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晚上有什么想吃的吗沈亦修继续问道,语气里充满了期待,我昨天看到一家新开的日料店,食材很新鲜,要不要去试试
不了,江澈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晚上有个临时的酒会,不回来吃了。你不用等我。
好。沈亦修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但很快,就被更深的温柔所取代,那少喝点酒,结束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知道了。
江澈站起身,拿起沙发上的公文包,准备出门。
等等。沈亦修叫住了她。
他快步走到玄关,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江澈今天要穿的高跟鞋。然后,他单膝跪地,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无比自然地,抬起江澈的脚,亲自为她穿上。
他的动作,轻柔、熟练,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
江澈垂下眼,看着正跪在自己面前,为自己穿鞋的这个男人。
他依旧是那么的英俊,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可那双曾经充满了骄傲和锐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化不开的、小心翼翼的温柔和浓浓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愧疚。
这一年来,他就是这样。
他变成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近乎完美的丈夫。
他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将这间巨大的公寓,打理得像一个五星级酒店的样板间,一尘不染。
他记得所有大大小小的纪念日,甚至包括他们第一次约会时,江澈穿了什么颜色的裙子。
他对江澈的任何要求,都百依百顺,从无二话。无论她说什么,他永远只有一个回答:好。
他温柔、体贴、周到,到了极致。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侍奉着他失而复得的、唯一的神明。
这个家,看似幸福美满,井井有条。
但只有江澈自己知道,这里,其实是一座无菌的、恒温的、密不透风的玻璃牢笼。
他们之间,没有争吵,没有欲望,甚至没有亲昵。只有客客气气,和相敬如冰。
沈亦修的爱,像一个巨大而透明的玻璃罩,将她牢牢地保护在里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雨。
也隔绝了,所有的,阳光和空气。
江澈看着他,任由他为自己穿好鞋,然后,站起身,替他整理了一下那本不该有丝毫褶皱的衣领。
我走了。
路上小心。
门,在身后关上。
电梯里,江澈看着光洁镜面里,那个面无表情的自己,心中,又一次,浮现出那个已经问了自己三百六十五遍的问题。
他给了我全世界,给了我他所有的温柔和忏悔。可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
嫁给一个,跪着求我的人,这,就是幸福吗
3
江澈开始被这种窒息的完美,折磨得夜不能寐。
她发现,自己正在慢慢地,失去作为人的鲜活感。
她不能有负面情绪。因为只要她微微蹙一下眉头,沈亦修就会立刻紧张得像是天要塌下来,他会用一百种、一千种方式来讨好她,追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好。
她不能有任何的任性。因为她所有的无理取闹,在他那里,都会被解读为创伤后遗症,然后被他用更加庞大、更加密不透风的温柔和包容,彻底地消解掉。
她成了一尊神像。
一尊被沈亦修亲手捧上神坛的、代表着受害者和宽恕者的完美神像。
他每天对着她顶礼膜拜,用他那近乎自虐的方式,来赎清自己的罪孽。
他爱的,根本不是现在的江澈。
他爱的,是那个值得他跪地忏悔的、被他伤害过的、完美的受害者形象。
而她,江澈,则必须永远地,扮演好这个角色。她被高高地供奉在名为愧疚的神龛上,失去了所有喜怒哀乐、犯错任性的权利。
这个认知,让江澈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恐慌。
她决定,要打破这个虚假的、令人窒息的平衡。
她开始,进行一些无声的、却又无比尖锐的试探。
她开始,努力地,让自己变得不完美。
沈亦修,我今晚不想吃饭了。她会在沈亦修精心准备了两个小时的晚餐端上桌时,突然放下筷子,语气冷淡地说道。
沈亦修的动作一僵,但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熟悉的、温柔的微笑。好。是菜不合胃口吗还是累了你想吃什么,我重新给你做。或者我们出去吃
我什么都不想吃。江澈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挑衅。
好,那就不吃。沈亦修没有丝毫的不悦,他走过来,体贴地为她披上一件披肩,那早点休息,我给你热杯牛奶,喝了有助于睡眠。
江澈的心,沉了下去。
失败了。
她又进行了第二次试探。
那一天,是沈亦修的生日。
前一天晚上,沈亦修就用一种充满了期待的、近乎孩童般的语气,对她说:阿澈,明天……是我生日。
江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正常上班,下班。没有礼物,没有蛋糕,甚至,连一句生日快乐都没有。
她故意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到家。
推开门,迎接她的,不是一张失望或愤怒的脸。
而是满屋的烛光,和一桌早已准备好的、丰盛的菜肴。
沈亦修系着围裙,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走出来,看到她,眼睛瞬间就亮了。
你回来了!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一个终于等到糖果的孩子,我以为你忘了,还想着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快来,尝尝我新学做的惠灵顿牛排。
江澈看着他那张充满了喜悦和期待的脸,所有的挑衅,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力而又可笑。
沈亦修,她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沙哑,你为什么,永远都不会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沈亦修愣了一下,随即,他走过来,无比自然地,想去拥抱她,却被江澈下意识地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但他很快就收了回去,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样的温柔。
只要你开心,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我就永远不会生气。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近乎乞求的虔诚,阿澈,我知道,我以前伤你太深。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我的余生,来弥补我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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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
又是赎罪。
江澈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地,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她绝望地意识到,只要沈亦修还抱着这种赎罪的心态,她就永远不可能从那座名为受害者的神龛上走下来。
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平等的对话,也永远不可能有,一段健康的、正常的亲密关系。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卑微的、跪着的仆人。
她想要的,是一个可以和她并肩而立,可以和她争吵,可以和她一起笑的,平等的,爱人。
可是,这个人,似乎永远也变不回,那个曾经会和她因为一个观点不同而争得面红耳-赤的,骄傲的沈亦修了。
4
打破这场压抑僵局的,是一个不速之客。
或者说,是那个一直盘旋在这段婚姻上空,从未真正离去的,幽灵。
白曼。
恒瑞集团的年度商业晚宴上,江澈作为公司新晋的、战功赫赫的投资总监,自然要陪同董事长出席。
而沈亦修,作为恒瑞集团最重要的战略合作伙伴之一,也同样在受邀之列。
这是他们复合一年来,第一次,在公开的、正式的社交场合,以沈太太和沈先生的身份,共同亮相。
沈亦修显然对这次亮相,投入了巨大的心力。他提前一周,就请来了欧洲最顶级的造型团队,为江澈量身定制了一套足以艳压全场的晚礼服。那是一条星空蓝色的丝绒长裙,裙摆上点缀着细碎的、如同星辰般的钻石,将江澈本就清冷出众的气质,衬托得如同月夜下的神女,高贵而疏离。
晚宴上,他全程都像一个最忠诚的骑士,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江澈的身边。他为她挡掉所有不必要的应酬,为她准备好温度恰到好处的香槟,在她和商业伙伴交谈时,就安静地、带着一脸欣赏和骄傲的微笑,站在她身后。
他的体贴和周到,引来了在场所有女性的羡慕和嫉妒。
江总监,你先生对你可真好啊。一位合作伙伴的夫人,忍不住酸溜溜地说道,我们家那位,要是有沈总一半体贴,我就烧高香了。
江澈只是礼貌地微笑着,没有说话。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份令人窒息的好,对她来说,早已是一种甜蜜的酷刑。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一袭火红色深V长裙的、身姿妖娆的女人,端着酒杯,摇曳生姿地,朝他们走了过来。
江澈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沈亦修的身体,也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的僵硬。他下意识地,向江澈的身边,又靠近了一步,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为她筑起一道防线。
来人,正是白曼。
那个曾经让沈亦修,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江澈的女人。那个导致他们过去那段感情,彻底决裂的,最直接的原因。
亦修,江小姐,好久不见。白曼的红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胜利者般的微笑。她的目光,越过沈亦修,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地,射向江澈。
沈总,白总。江澈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她举起酒杯,客气而疏离地,示意了一下。
听说你们复合了,真是恭喜啊。白曼的语气,充满了虚伪的祝福,和不加掩饰的挑衅,看到你们现在这么幸福,我这个‘外人’,也算是放心了。
沈亦修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挡在江澈面前,声音冰冷地说道:白总,我们还有事,先失陪了。
说完,他便想拉着江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哎,别急着走啊。白曼却轻笑一声,侧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亦修,我们马上就要成为最紧密的合作伙伴了,这么不给面子吗我可是,很期待我们接下来的合作呢。
沈亦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江澈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她知道,白曼说的,是真的。公司最近正在洽谈一个近百亿的、关于新能源的项目,而白曼家族所掌控的华创资本,是这个项目最核心的、也是唯一的资方。
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沈亦修和白曼,将会有无数次,无法避免的,密切接触。
后来,在晚宴的补妆间里,江澈和白曼,狭路相逢。
空无一人的补妆间里,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白曼看着镜子里,那个清冷如月的女人,突然,轻笑出声。
江澈,她走到江澈的身边,用一种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恶意满满地,低声说道,你别以为,你赢了。
你看看他看你的眼神,那不是爱,那是愧疚,是怜悯,是赎罪。
他给你的,也不是一个家,而是一座用愧疚和补偿,精心打造的,华丽的枷锁。
白曼的红唇,几乎要贴到江澈的耳边,她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黏腻。
你猜,当一个男人,还清了他所有的愧疚之后,他还会需要,那个被他供奉在神坛上的,冰冷的牌位吗
一个,要靠着男人跪地乞求,才能得回来的女人,你觉得,你真的,幸福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剧毒的、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又快又狠地,刺中了江澈内心深处,那个最柔软、最恐惧、最不愿被人触碰的伤口。
5
白曼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江澈和沈亦修之间那看似平静的混姻湖面上,激起了巨大的、无法平息的涟漪。
那个关于新能源的百亿项目,正式启动了。
这意味着,沈亦修,作为恒瑞集团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被迫必须与白曼,这个华创资本的代表,进行无数次的、无法避免的、甚至需要单独进行的密切接触。
这个认知,将江澈,彻底地,拖入了一座名为信任的炼狱。
沈亦修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为了让江澈安心,他做到了一个丈夫所能做到的,极致的透明和坦诚。
他将自己所有的工作日程,都提前共享给了江澈。
阿澈,你看,这是我下周的日程表。周一上午十点,周三下午三点,和周五全天,都需要和华创的团队开会。白曼会参加。
他将自己所有与白曼的微信聊天记录,都毫不保留地,对江澈开放。他甚至,将她的指纹,录入了自己的工作手机。
你可以随时查看我的手机。我和她所有的沟通,都仅限于工作,不会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他每天晚上,无论多晚,都会准时回家。每一次和白曼团队的会面结束后,他都会在第一时间,给江澈打电话报备。
阿澈,我刚开完会,从华创的大楼里出来。我们今天主要讨论了第三季度的融资方案。我现在就回家,大概四十分钟能到。
他试图用这种近乎自证的方式,来消除江澈心中的阴影,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忠诚。
他做得,无可挑剔。
然而,他越是这样完美,江澈就越是痛苦。
因为,理智和情感,是两回事。
理智上,江澈知道,沈亦修不可能,也绝对不敢,再背叛她一次。那些工作安排,那些聊天记录,那些报备电话,都真实得不容置疑。
可是,情感上,她无法控制自己。
那场毁灭性的背叛,给她留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在白曼出现的那一刻,被彻底地、全面地激活了。
每当沈亦修晚归,哪怕只是因为堵车,晚了十分钟,江澈都会不受控制地,陷入巨大的恐慌和猜忌之中。
她会死死地盯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地图APP,看着那个代表着沈亦修车辆位置的光点,心脏,随着它的每一次移动,而剧烈地跳动。
她会不受控制地,脑补出无数个,他们二人旧情复燃的画面。
每当她的手机上,收到那条来自共享平板的、微信登录的通知时,她都会像被施了魔咒一样,立刻点开那个她本不该看的微信界面。
当她看到沈亦修和白曼的对话框里,出现了新的消息时,哪怕那只是最正常不过的工作沟通,她的心,还是会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沈总,这份项目计划书我看完了,有几个细节,我想和你单独讨论一下。
沈总,明天的会议,你方便提前半小时到吗我们先碰一下。
沈总,这是我让助理帮你订的咖啡,你最喜欢的蓝山。
那些被背叛的记忆,像一部无限循环的、充满了痛苦细节的恐怖电影,日日夜夜,在她的脑海中,疯狂地重播。
她开始失眠,开始食欲不振,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喜怒无常。
她的理智,在告诉她:江澈,你要相信他。他已经在用他的所有,来赎罪了。
但她的情感,她的创伤,却在疯狂地对她嘶吼:别信!男人都是骗子!他曾经就是这样,一边对你甜言蜜语,一边和别人翻云覆雨!历史,只会重演!
她在这两种撕裂的情感中,反复地挣扎,反复地内耗。
终于,在一个沈亦修因为一个紧急的会议,而和白曼一起,在另一座城市,待了整整两天的夜晚。
江澈,彻底崩溃了。
她一个人,坐在那间巨大而空旷的、冰冷的公寓里,将一整瓶红酒,都灌进了自己的胃里。
在酒精的麻痹下,她看着手机里,沈亦修发来的那条,充满了歉意和温柔的报备信息——阿澈,抱歉,今晚的会临时延长了,可能要后半夜才能结束。你早点休息,不要等我。我爱你。
她突然,像个疯子一样,神经质地,笑出了声。
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
她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自己,逼疯。
6
在被这种无休止的猜忌和自我折磨,推到彻底崩溃的边缘时,江澈,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决定,不再内耗。
她要主动出击,去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彻底解脱的,最终的答案。
她开始,动用自己所有的资源和人脉,重新,去调查当年那场,导致他们彻底决裂的,背叛的始末。
她不想再听沈亦修那充满了愧疚的、片面的解释。
她要自己,亲手,去揭开那个,早已结痂,但底下却依旧在流脓的,血淋淋的伤疤。
她要知道,当年,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沈亦修,究竟是为什么,会做出那样一个,看似愚蠢而又冷酷的抉择。
仅仅是为了商业利益吗
仅仅是为了,和白曼家族的联姻,能给他带来更大的权力和财富吗
江澈不信。
她了解曾经的那个沈亦修。他骄傲,他自负,但他,不是一个纯粹的、利欲熏心的商人。他的骨子里,有着一种属于理想主义者的、近乎天真的固执。
这背后,一定还有,被他刻意隐瞒了的,更深层次的真相。
江澈的调查,进行得异常艰难。
因为,沈亦修,似乎已经用他所有的能量,将当年的所有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
但江澈,没有放弃。
她像一个最顶级的、最耐心的侦探,从最细微的蛛丝马迹入手。她找到了当年恒瑞集团的几个,因为那次事件而被辞退的老员工。她飞到国外,去见了一个,当年沈亦修最信任的,如今已经退休的法律顾问。
终于,在一个多月后,在那个年迈的、白发苍苍的老法务顾问的口中,江澈,拼凑出了一个,让她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故事的另一面。
一个,沈亦修,从未对她提起过的,充满了绝望和牺牲的,另一面。
原来,当年,沈亦修之所以会突然,选择与白曼的华创资本进行深度捆绑,甚至不惜以牺牲他和江澈的感情为代价,并非完全是,为了他自己事业的版图。
而是因为,白曼的手中,抓住了一个,足以将沈亦修整个家族,都彻底摧毁的,致命的把柄。
沈亦修的父亲,那个看似早已退休、不问世事的老董事长,在二十年前,公司创业初期,曾经为了拿到一笔关键的启动资金,而使用了一些,见不得光的,甚至,是违法的手段。
而这件事的证据,被一个当年的参与者,在临死前,交给了自己的女儿。
那个女儿,就是白曼。
白曼用这份足以让他父亲锒铛入狱、让整个恒瑞集团声誉扫地、甚至面临破产清算的证据,来胁迫沈亦修。
她提出的条件,只有一个。
那就是,让沈亦修,和江澈分手,然后,与她,进行商业上的,全面的联姻。她要的,不是沈亦修的人,而是恒瑞集团未来十年的,控制权。
面对家族的毁灭和爱情的破碎,这个当年只有二十七岁的、骄傲的、却也同样愚蠢的男人,做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是唯一正确的,也是最能保护所有人的抉择。
他选择了,牺牲他自己,和他与江澈的,爱情。
他没有将这个残酷的真相,告诉任何人。没有告诉他的父母,更没有告诉江澈。
因为,以他的骄傲,他不允许自己,以一个被胁迫者的、软弱的姿态,去博取江澈的同情和谅解。
他宁愿,让她恨他,让她以为他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冷酷无情的混蛋。
他用他那可悲的、自以为是的骄傲,导演了一场,他自认为能保护所有人的、自我牺牲的悲剧。
他以为,只要他一个人,扛下所有的罪责和骂名,就能让江澈,彻底地、干净地,离开这场风暴,去开始新的、不受牵连的生活。
只是,他从未想过,他这种愚蠢的、充满了傲慢的保护,对江澈来说,才是最残忍、最彻底的,伤害。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江澈一个人,坐在异国他乡的酒店房间里,看着窗外那轮孤单的月亮,泪流满面。
她心中的那股,盘踞了数年之久的、刻骨的恨意,在这一刻,开始,一点点地,冰消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复杂的、充满了悲悯和荒谬的,巨大的,疼痛。
她心疼那个,独自一人,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愚蠢的男人。
她更心疼那个,被无情地、莫名其妙地抛弃,在无尽的痛苦和自我怀疑中,挣扎了数年之久的,可怜的自己。
原来,他们,都是那场命运悲剧里,同样可悲的,受害者。
7
得知真相后的江澈,内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股曾经支撑着她、也折磨着她的恨意,在悄然间松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对两人共同命运的巨大悲悯。
她不再将沈亦修,看作一个需要她去宽恕的、卑微的罪人。
而是将他,看作一个,和自己一样,被命运的巨轮,无情碾压过的,带着满身伤痕的,可怜的同路人。
她依旧没有告诉沈亦修,自己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真相。
她只是,用一种更加平静、也更加疏离的姿态,观察着他,也观察着,他和白曼之间那场,日益白热化的商业战争。
而白曼,显然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女人。
在成功地,通过那个百亿项目,将恒瑞集团和华创资本,进行深度捆绑之后,她那充满了贪婪和控制欲的獠牙,终于,彻底地,暴露了出来。
她利用自己作为最大资方的优势,开始在合作中,处处设限,步步紧逼。她安插自己的人手,架空沈亦修的权力,甚至,利用一些精心设计的合同陷阱,和资本市场的规则,企图在暗中,一步步地,蚕食、并最终吞并整个恒瑞集团。
沈亦修,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危机之中。
他内有家族历史的沉重枷锁,外有白曼这个如狼似虎的强敌。他被逼到了悬崖的边缘,独木难支,心力交瘁。
那段时间,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消瘦了下去。他常常一个人,在书房里,待到深夜,面对着满桌复杂的文件和数据,抽着一根又一根的烟,眉头,紧锁得,像一座无法化开的冰山。
但他,依旧没有对江澈,透露半分。
在他那可悲的、固执的认知里,男人,就应该把所有的风雨,都挡在外面。他不能,也不应该,让江澈,再为自己的事情,操心半分。
这是他,亏欠她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江澈,早已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作为公司里,最敏锐、最大局观的投资总监,江澈,甚至比沈亦修自己,还要更早地,看穿了白曼那场精心策划的,资本围猎的最终图谋。
终于,在一个深夜。
当沈亦修又一次,因为一个关键数据的错误,而被白曼在董事会上,当众羞辱,拖着一身疲惫和屈辱,回到那间冰冷的公寓时。
他看到了,坐在客厅沙发上,似乎一直在等他的,江澈。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他最喜欢的,大红袍。
你……还没睡沈亦修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等你。江澈的回答,简单而平静。
她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第一次,主动地,伸出手,替他,解开了那根束缚着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领带。
然后,她将一份,她花了两天两夜,才整理出来的文件,递到了他的面前。
我看了你和华创资本的所有合作协议,以及他们最近在二级市场上的所有动作。
江澈的声音,清醒、理智,充满了专业投资人特有的冷静和锋利。
白曼的目的,不是合作共赢。她要的,是你们沈家,几代人积累下来的,所有的一切。
她的计划,很周密。但是,江澈的眼神,在这一刻,闪烁着智慧的、自信的光芒,我发现,她的整个资金链条里,有一个,非常隐蔽,却又无比致命的,缺口。
在这里。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点在了文件上,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
那一刻,沈亦修看着眼前这个,在最关键的时刻,冷静地,向他伸出援手的女人,看着她那双清澈、坚定、充满了智慧和力量的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年来,自己所做的,那些所谓的保护和补偿,是多么的,可笑和荒谬。
他一直,都低估了她。
他把她,当成一个需要被保护的、易碎的瓷器。
却忘了,她江澈,从来,都是一柄,能与他并肩作战的,最锋利的,剑。
这是他们复合以来,第一次,作为平等的、真正的战友,为了共同的利益和未来,并肩,站在一起。
8
在江澈的帮助下,那场几乎要将恒瑞集团拖入深渊的资本危机,迎来了戏剧性的转机。
江澈以她惊人的商业嗅觉和对资本规则的精准把握,找到了白曼计划中那个最致命的破绽。她联合了几个一直对华创资本心怀不满的、小股东,在最关键的时刻,以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精准地,给了白曼,致命的一击。
最终,白曼的恶意收购计划,全盘崩溃。她不仅没能吞并恒瑞,反而因为违规操作和过度杠杆,而引火烧身,陷入了被反向调查的巨大麻烦之中。
危机,解除了。
那天晚上,沈亦修和江澈,回到了他们那间,许久没有真正温馨过的公寓。
没有庆祝,没有香槟。
只有,一片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两人,坐在深夜的客厅里,隔着一张宽大的茶几,遥遥相望。
最终,是沈亦修,先打破了这份沉默。
他站起身,走到江澈的面前,然后,像一年前那个雨夜一样,缓缓地,再一次,想要跪下。
但这一次,他的膝盖,还没来得及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就被江澈,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死死地,扶住了。
你干什么江澈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疲惫。
阿澈,沈亦修抬起头,那双英俊的眼睛里,布满了痛苦的血丝和浓浓的、化不开的愧疚,对不起……当年的事,我……
我都知道了。江澈平静地,打断了他。
沈亦-修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江澈。
你……你知道了
是。江澈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与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知道了你父亲的事,也知道了,白曼,当年,是如何胁迫你的。
沈亦修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他想解释,想说些什么,但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
他最终,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孩子,痛苦地,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双手中。压抑了数年之久的、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地,爆发了出来。
他,哭了。
一个三-十岁的、在商场上翻云覆雨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一个无助的、迷路的孩子。
对不起……阿澈……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你卷进来……我以为……我以为我一个人可以扛下所有……我以为让你恨我,才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他语无伦次地,诉说着自己当年那可悲又可笑的自我牺牲。
我每天……每天都活在恐惧里……他抬起那张布满了泪痕的、英俊的脸,痛苦地看着江澈,我怕,我怕我一步走错,就会再一次地失去你。我的‘好’,我的‘完美’,都是装出来的!那是我赎罪的方式,也是我给自己套上的,最沉重的枷-锁!我快要被逼疯了!
他终于,不再扮演那个无可挑剔的完美丈夫。
他终于,将自己内心深处,那个最懦弱、最痛苦、最真实的一面,血淋淋地,展现在了江澈的面前。
而江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因为卸下了所有伪装,而显得无比脆弱的男人。
良久,良久。
她缓缓地,走上前去。
她也献祭掉了自己,那个扮演了数年之久的,受害者的身份。
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恨,也没有了怜悯。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澈。
然后,她开口,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足以将他们之间那座冰冷的、隔绝了数年之久的围墙,彻底击碎的话。
沈亦修,她的声音,清晰,而又充满了力量,我不需要一个,跪着的仆人。
我也不想,再继续当一个,被你供奉在神龛上的,冰冷的牌位。
她的目光,直视着他那双充满了痛苦和迷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郑重地说道:
如果你想和我,真正地,走下去。
就请你,现在,立刻,从地上,站起来。
像一个平等的,顶天立地的男人一样,
和我吵架,和我争论,和我……重新开始。
9
他们的婚姻,在那天晚上,才算真正地,宣告开始。
不再是施舍与被施舍,不再是赎罪与被宽恕,更不是加害者与受害者的畸形捆绑。
而是两个,同样带着满身伤痕的、疲惫的成年人,笨拙地,小心翼翼地,重新学习,如何去爱,如何去信任,如何去成为彼此最真实的、可以并肩作战的伴侣。
这个过程,无比的艰难。
就像修复一个底层代码早已被病毒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复杂系统,需要巨大的耐心,和无畏的勇气。
他们开始,尝试着,争吵。
起初,他们的争吵,生硬而又充满了试探。
沈亦修,我说了,我不喜欢吃西兰花,你为什么又做
……对不起,我忘了。我下次注意。
我不要听对不起!江澈会立刻打断他,我要听的是你的想法!你为什么要做西兰花是因为你觉得它健康吗还是因为你今天在超市,看到它在打折
沈亦修会愣住,他会不知所措地看着江澈,仿佛在重新学习一门,他从未接触过的,全新的语言。
然后,他会笨拙地,尝试着,表达自己。
……因为,我今天,看到一篇营养学的文章,说西兰花,可以抗焦虑。
江澈的心,会没来由地,软一下。但她的脸上,依旧会保持着不悦。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下次,请你尊重我的口味。
……好。
他们也会尝试着,亲密。
沈亦修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敢在江澈睡着后,才偷偷地,虔诚地,亲吻她的额头。
他会尝试着,在清晨,她还睡眼惺忪的时候,从背后,轻轻地,拥抱她。
江澈的身体,会下意识地,僵硬。
那些被背叛的、充满了痛苦的记忆,依旧会像幽灵一样,不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但她会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然后,转过身,用一种同样生涩的姿态,回抱他。
他们,就像两个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太久的孩子,在重新学习,如何去感受,彼此的,真实的温度。
这个过程,充满了反复,充满了拉扯,也充满了,数不清的,想要放弃的瞬间。
但他们,终究,还是坚持了下来。
……
几个月后,又是一个寻常的,周末的傍晚。
江澈和沈亦修,站在开放式厨房里,为了一个鸡毛蒜皮的小事,爆发了他们复合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起因,是晚饭,到底该吃中餐,还是西餐。
我说过了,我今天就想吃麻婆豆腐!我连豆腐都买好了!江澈叉着腰,寸步不让。
可是,江澈,沈亦-修也皱着眉头,据理力争,你这两天肠胃不舒服,吃那么辣的东西,对身体不好!我牛排都解冻了!我们吃煎牛排,好不好
不好!我就要吃辣的!沈亦修,你是不是又想用‘为我好’的名义,来控制我
我没有!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吃辣的,确实会加重你的肠胃负担!
那是我的事!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负责!你凭什么管我!
我是你丈夫!我当然有权利管你!沈亦修终于,在争吵中,说出了那句,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充满了冒犯意味的话。
江澈愣住了。
沈亦修,也愣住了。
包厢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紧接着,另一个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看着对方那因为争吵,而变得有些面红耳赤的、生动的、充满了烟火气的脸,笑着,笑着,眼眶,却都有些,微微地,泛红。
最终,沈亦修走上前,将那个还在笑着的女人,紧紧地,拥入了自己的怀中。
这一次,江澈没有躲闪,也没有僵硬。
她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那宽阔而温暖的,不再显得那么卑微的,肩膀上。
在彼此那充满了释然和暖意的笑声中,江澈在心里,终于,回答了那个,曾经困扰了她无数个日夜的,最初的那个问题。
嫁给一个,跪着求我的人,幸福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嫁给眼前这个,敢和我吵架,会和我一起大笑,愿意和我一起,在布满了伤痕和荆棘的道路上,重新学习如何去爱的男人……
或许,是通往幸福的,那条唯一的,充满了未知和冒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