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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血印:权倾
雪,像是要把整个青州城活埋。
狂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抽打在楚砚单薄的旧棉袄上,冻得发硬的布料早就透湿,紧紧贴着他瘦削的脊背。寒意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皮肉,直往骨头缝里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城郊通向柳府的山路上,每一步都陷进没过小腿的积雪里,拔出来,又陷进去。每一次呼吸都喷出大团白雾,瞬间被风吹散。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陶药罐,罐子被破棉絮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护着里面好不容易从城西回春堂求来的救命药——三支老山参熬成的参汤。为了这几支参,他把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母亲陪嫁的一根银簪子,都押给了当铺那个精瘦的掌柜。
柳世伯突发急症,城里郎中都摇头。柳家悬赏重金求药,只有这参汤能吊命。楚砚知道,这是他的机会,也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他与柳家小姐柳如嫣,自小便定了娃娃亲。可这些年,柳家扶摇直上,成了青州数一数二的世家,而楚家,只剩下他和寡母守着几亩薄田、两间破屋,早已是云泥之别。这桩婚约,成了柳家急于摆脱的耻辱,也成了压在他心头的巨石。
风雪更急了,几乎要将他掀翻。他咬着牙,嘴唇冻得青紫,指甲抠进粗糙的陶罐边缘,留下深深的血痕。眼前阵阵发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送到柳府,救下柳世伯!只要世伯好了,看在救命之恩上,婚约……或许还有转圜之机。母亲枯瘦憔悴、满含期望的脸在他眼前晃动。
柳府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剥落的高大门扉,终于在风雪中露出轮廓,如同巨兽蛰伏。门檐下挂着的气死风灯,在狂风中剧烈摇摆,昏黄的光晕在漫天雪幕里显得渺小而脆弱。
开门!快开门啊!楚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到门前,攥紧冰冷的铜环拼命敲打。声音嘶哑,带着破音。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裹着厚厚棉袄、戴着护耳的家丁探出半张脸,被风雪扑得一哆嗦。待看清门外是个几乎成了雪人、穿着寒酸破烂的穷小子,脸上立刻堆满了不耐烦和鄙夷:哪来的叫花子!滚远点!惊扰了府里贵人,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我…我不是叫花子!楚砚急喘着,将怀里护得严严实实的药罐往前递,声音因寒冷和急切而颤抖,药!救命的药!给柳世伯的!快…快让我进去!
家丁狐疑地扫了一眼那破棉絮包裹的罐子,又上下打量楚砚冻得发青的脸和破烂的衣衫,嗤笑一声:就你还送药别是什么来路不明的毒物吧滚滚滚!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门内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一个穿着体面绸缎棉袄、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踱步出来,正是柳府内管事李福。他三角眼精光四射,先是不耐烦地瞥了家丁一眼:吵吵什么目光随即落在楚砚身上,尤其在楚砚那身几乎湿透、打满补丁的破棉袄上停留片刻,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李…李管事!楚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是我,楚砚!药…参汤!给柳世伯的!快送进去!
李福慢悠悠地踱到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不堪的楚砚,没有半分让他进去的意思,反而慢条斯理地问:哦楚家小子这大雪天的,你哪来的上好参汤他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虚虚点了点那陶罐,别是偷鸡摸狗弄来的吧
不是偷的!楚砚急得几乎要跳起来,怀里的药罐抱得更紧,是我…是我当了东西换的!回春堂张掌柜可以作证!柳世伯等着救命啊李管事!
哼,救命李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三角眼里闪烁着某种算计的寒光,老爷的命金贵着呢,来历不明的东西,谁敢用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的尖利,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到院内,来人!给我搜搜他!看看这寒酸小子,除了这‘药’,还从哪儿顺了府里的东西没有手脚干净不干净!
几个膀大腰圆、穿着厚实号衣的家丁立刻如狼似虎地从门里扑了出来,根本不容楚砚分说,粗暴地将他按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积雪瞬间灌进他的脖子、袖口,刺骨的冰寒激得他浑身剧颤。
放开我!药!药要洒了!楚砚拼命挣扎,嘶喊着,双手死死护着怀里的陶罐,那是他母亲唯一的银簪换来的,是柳世伯的希望,也是他卑微的指望。
啪嚓!一声脆响!
混乱中,一个家丁狠狠一脚踹在他护着药罐的手肘上。粗陶罐脱手飞出,重重砸在柳府门前光洁冰冷的青石阶上,瞬间四分五裂!浓稠的、带着奇异药香的褐色参汤汩汩流出,迅速被洁白的积雪吞没、稀释,只留下几片破碎的陶片和一滩迅速冻结的污迹。
楚砚眼睁睁看着那救命的汤汁渗入雪中,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眼前一阵发黑,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连挣扎都忘了。
药…我的药…他喃喃着,声音破碎,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狼藉。
哼!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想用这破瓦罐里的玩意儿来害老爷李福的声音充满了恶毒的得意,他指着地上破碎的罐子,对着闻声围拢过来的更多家丁和探头探脑的下人,声音洪亮地宣布:给我搜!仔细搜!这小子鬼鬼祟祟,定是手脚不干净!老爷房里丢的那块‘双龙戏珠’的羊脂玉佩,八成就是他偷的!
我没有!我没偷东西!楚砚猛地惊醒,屈辱和愤怒像岩浆一样冲上头顶,他嘶声反驳。
还敢狡辩!一个家丁狞笑着,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抓住他湿透的衣领,用力一撕!
嗤啦——
本就单薄破旧的棉袄连同里面的夹衣,被整个撕裂开来,露出少年苍白瘦削、布满冻疮和青紫的上身。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裸露的皮肤,楚砚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按住他!李福厉喝。
几个家丁七手八脚,粗暴地将楚砚死死按趴在冰冷的雪地上,脸紧贴着融化的雪水和污泥。冰冷的触感让他一阵阵战栗。
老爷吩咐了,对这种手脚不干净、还妄想攀附高门的贱骨头,就得狠狠教训!李福阴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到他认罪为止!让他长点记性!
带着倒刺的牛皮鞭子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狠狠抽在楚砚赤裸的脊背上!
啪!
皮开肉绽!
剧烈的、无法形容的痛楚瞬间炸开,像是一条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皮肉里。楚砚猛地昂起头,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十指死死抠进冰冷的雪泥里。
啪!啪!啪!
鞭影如毒蛇狂舞,一下接一下,毫不留情地抽打下来。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片飞溅的血珠和破碎的皮肉。棉絮般的雪花落在滚烫的伤口上,瞬间融化,混着血水流淌下来,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蜿蜒出刺目的红痕。
楚砚咬紧牙关,嘴唇被咬破,铁锈味在嘴里弥漫。他死死瞪着眼前柳府那朱红的高大门槛,门槛后面,是温暖如春的厅堂,隐隐传来丝竹管乐之声。那里面的人,和他仿佛活在两个世界。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恨意,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破碎的心脏,一点点收紧。每一次鞭打落下,这恨意就深一分。
他左臂上,一道新添的鞭痕尤其深,皮肉翻卷,鲜血淋漓。这道疤,注定要跟他一辈子。
住手!求求你们住手啊!
一个凄厉、绝望到变调的女声,猛地从风雪中刺破鞭打的呼啸。
楚砚艰难地侧过头,透过血水和雪水模糊的视线,看到母亲楚氏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她单薄的旧袄上沾满了泥雪,头发散乱,脸上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因为极致的惊恐和心痛瞪得溜圆。
砚儿!我的砚儿啊!楚母扑到近前,被两个家丁粗暴地拦住。她看着雪地上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儿子,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泪汹涌而出。
李管事!求求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儿吧!楚母猛地挣脱家丁的手,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朝着门内的方向,朝着李福,朝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不要命地磕起头来。
咚!咚!咚!
额头撞击在坚硬的、沾着血水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又令人心悸的声响。
求求柳老爷!求求柳小姐!看在我儿一片孝心、冒死送药的份上!饶了他吧!婚约…婚约我们不敢高攀了!只求饶我儿一命啊!楚母的声音嘶哑凄厉,带着泣血的哀鸣,在风雪中回荡。
娘…别…别求他们…楚砚艰难地发出微弱的声音,每说一个字都牵动背上火辣辣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他看到母亲额头上迅速红肿起来,渗出殷红的血丝,和地上的血水混在一起,刺得他眼睛生疼。
咚!咚!咚!
楚母仿佛听不见,只是更加用力地磕着头,青石板上很快绽开一小朵一小朵刺目的血色梅花。她的哀求卑微到了尘埃里,只求儿子能活下来。
就在这时,柳府那扇沉重的大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了。
一股混合着暖炉热气、名贵熏香和食物酒气的暖风涌了出来,与门外的冰寒刺骨形成鲜明对比。
门口出现了一抹耀眼的嫣红。
柳如嫣披着一件华贵的火狐裘斗篷,雪白的风毛衬得她一张瓜子脸精致如画,眉眼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和刻骨的鄙夷。她像是被门外的血腥和吵闹污了眼睛,微微蹙着眉,用手帕掩了掩口鼻。
她的目光,先是厌恶地扫过雪地上被打得不成人形、浑身血污的楚砚,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肮脏的垃圾。然后,才落到仍在拼命磕头、额头一片血肉模糊的楚母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更深的、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看一只挡路的、令人作呕的蝼蚁。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柳如嫣鲜红的唇瓣间逸出,清晰地穿透风雪,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演得倒是真切。
她莲步轻移,走到台阶边缘,居高临下,如同云端的神女俯视着泥泞中的虫豸。火狐裘的暖光映着她冰冷的脸。
楚砚,她的声音清脆,却淬着寒冰,你我之间,本就是云泥之别。这桩可笑的婚约,早该了断了。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系着红绳的玉佩——正是当年两家交换的信物。
楚砚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只见柳如嫣手腕一扬,那枚象征着承诺、也承载着楚家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玉佩,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朝着楚砚的方向狠狠掷去!
啪嚓!
玉佩精准地摔碎在楚砚面前咫尺之遥的青石板上!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风雪中。
碎玉飞溅,其中一片锋利的棱角甚至擦着楚砚的眼角飞过,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
柳如嫣俯视着地上破碎的玉片,又抬眼看向楚砚,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楚砚的心窝:
看清楚了吗蝼蚁,也配攀附丹梧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矜持与残酷,清晰地烙印在楚砚的耳中、脑中、心中。
不——!一声凄厉绝望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炸开!
是楚母!
她眼睁睁看着那象征儿子最后希望的玉佩被当众摔碎,听着那锥心刺骨的羞辱,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巨大的绝望和悲愤瞬间冲垮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神智。她猛地从地上爬起,状若疯魔,不管不顾地就要扑向台阶上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女。
嫣儿!我的嫣儿啊!你不能这么狠心!那是你砚哥哥啊!她嘶喊着,声音撕裂风雪,带着一种癫狂的母爱和绝望。
台阶上的柳如嫣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癫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尖声叫道:拦住这个疯婆子!
守在旁边的两个粗壮家丁反应极快,立刻凶神恶煞地扑向楚母。
混乱推搡!
滚开!别碰我娘!楚砚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想挣扎起来,却被死死按住。
啊——!
一声短促而凄惨的惊呼!
混乱中,不知是谁用力过猛狠狠一推!
楚母瘦弱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猛地向后踉跄,脚下被冰冷的青石板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后脑勺重重地、毫无缓冲地撞在了身后那坚硬冰冷、棱角分明的台阶尖角上!
沉闷的撞击声,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一瞬。
时间仿佛凝固。
楚母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像一片枯叶跌落尘埃。额头上那磕头磕出的伤口还在渗血,后脑勺撞击处,一股更浓稠、更刺目的暗红色液体,迅速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洇开,如同雪地里绽放的一朵诡异而绝望的彼岸花。
她浑浊的眼睛还大睁着,死死望着台阶上柳如嫣的方向,瞳孔里最后凝固的,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深入骨髓的悲凉。身体轻微地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风雪似乎也停滞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刺目的红,在楚砚的视野里无限放大,吞噬了一切。
娘——!!!
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惨嚎,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猛地从楚砚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冲破漫天风雪,直刺苍穹!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眼前的一切骤然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母亲身下那片不断扩大的、刺目的猩红!那红,比柳如嫣身上的狐裘更艳,比漫天风雪更冷,深深地、狠狠地烙进了他的眼底,他的灵魂深处!
背上的鞭伤、身上的寒冷、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从他破碎的心底最深处,轰然燃起!那火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恨!恨这朱门高户的刻薄寡恩!恨这世道的不公!恨这风雪的无情!恨他自己!恨!滔天的恨意!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和雪水的脸上,那双眼睛死死盯向台阶之上——盯着柳如嫣那张瞬间褪去血色、写满惊愕的脸,盯着李福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盯着那扇仿佛吞噬了他母亲性命、也吞噬了他所有希望的朱漆大门!
那眼神,不再是卑微,不再是隐忍,不再是痛苦。
那是属于深渊的冰冷,是来自九幽地狱的凝视。里面燃烧的,是焚尽一切的恨火,是足以冻裂骨髓的寒冰!那目光,像淬了万年寒毒的利刃,无声地、狠狠地刺穿了风雪,也刺穿了柳如嫣强装的镇定。
柳如嫣被他看得浑身一冷,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那可怕的目光。
楚砚没有再嘶吼,没有再挣扎。他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力气,仿佛都随着母亲身下那滩刺目的红,一起流走了。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盯着门里的人,仿佛要将他们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风雪呜咽着,卷起地上破碎的玉片和染血的积雪,打着旋儿,像是在为谁唱着最后的挽歌。
楚砚的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的雪泥里,抠进了泥土中,指甲崩裂,鲜血渗出,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那片被恨意烧穿的冰冷空洞,在呼啸的风声中,发出无声的咆哮。
青石板上,母亲的血,是唯一的颜色。
从此,他楚砚的命,便只剩下这一件事——用仇人的血,把这刺目的红,一寸寸,染遍!
2
深渊蛰伏,权柄暗握
雪停了。
风还在刮,刀子似的,卷着地上没化干净的雪沫子,抽在人脸上生疼。天阴沉得厉害,像是扣了口倒扣的铁锅,压得人喘不过气。
青州城外的乱葬岗,野狗都嫌冷,缩在背风的土沟里呜呜低嚎。
楚砚跪在一处新翻的土堆前。土堆很小,很矮,连块像样的木头牌子都没有。他身上的破棉袄在柳府门前就被撕烂了,只剩下几缕破布勉强挂在身上,露出底下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又被冻得发紫发黑的脊背。寒风像无数根冰针,扎进那些翻卷的伤口里,痛得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可他没有动。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不是完整的玉佩,只是那块被柳如嫣摔碎的信物中,最大、最锋利的一块碎片。棱角深深硌进他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掌心,割破了皮,渗出的血很快又冻成了暗红色的冰碴子,和碎玉死死黏在一起。
他死死盯着这块染血的碎玉,又慢慢移开视线,落回眼前冰冷的土堆上。
娘亲就在这下面。
昨天她还活着,用枯瘦的手给他缝补那件旧袄子,絮絮叨叨地说着柳世伯是好人,嫣儿小时候还抱过你……她额头磕破的伤口还在流血,后脑勺撞在台阶尖角上的闷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身下那洇开的、刺目的红,是楚砚眼前唯一挥之不去的颜色。
娘……喉咙里滚出一个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音节,像砂纸在摩擦。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刺骨、混杂着雪沫子的冻土上。
没有眼泪。眼窝深处像是烧干的灰烬,只剩下灼痛和一片死寂的空洞。巨大的悲恸像沉重的磨盘,碾碎了他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最深处,比这寒冬的冻土更硬,更冷。
那是恨。
纯粹的,淬毒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恨柳家那扇朱红的大门,恨柳如嫣那张冰冷鄙夷的脸,恨李福那恶毒的嘴脸,恨那些狞笑的家丁,恨这吃人的世道!恨意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必须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这条烂命,是为了土堆下那个死不瞑目的女人。他得活着,爬出这烂泥沟,爬到那高门大户的头顶上去!他要看着他们哭,看着他们跪!看着那刺目的朱红,被更深的血色染透!
楚砚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青州城的方向,眼神像两把淬了万年寒冰的匕首。他撑着几乎冻僵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每动一下,背上的伤口都像被重新撕裂,痛得他眼前发黑,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脱下那几缕几乎不能蔽体的破布条,想给娘亲盖上,至少挡一挡这无休无止的风雪。可布条太破,太小,一阵风卷过,就打着旋儿飞走了,消失在灰蒙蒙的天地间。
他沉默地看着布条消失的方向,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他弯下腰,用那双冻得开裂流血的手,开始徒手挖掘冰冷的冻土。指甲很快翻卷、断裂,指尖磨得血肉模糊,混着泥土和雪水,每一次抓下去都钻心地疼。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挖着。
挖更深一点。
让娘亲睡得更安稳一点。
让这冰冷的土,隔绝开那些肮脏的嘴脸。
不知挖了多久,直到十指麻木,直到冻土下渗出的寒气似乎要冻结他的骨髓。他终于停手,看着那个深了许多的土坑,看着里面那具单薄冰冷的躯体。
娘……他又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你看着……你看着儿子……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沾着他自己血的碎玉,轻轻放在娘亲冰冷僵硬的手心里,合拢她的手指。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
等我回来。
声音很轻,却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誓言,带着血腥味和彻骨的寒意。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土堆,然后猛地转身,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腿,一步一步,踉跄着、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与青州城完全相反的、更荒凉、更寒冷的深山里走去。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混杂着泥泞、血水和冰碴的脚印。
背影孤独,决绝,像一头被逼入绝境、拖着残躯走向未知巢穴的孤狼。
*
*
*
城西,当铺街。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子陈腐的霉味,混合着廉价熏香也掩盖不住的绝望气息。各色人等在这里进进出出,脸上大多带着晦暗或焦虑的神情。当东西,是走投无路时最后的选择。
吱呀——
破旧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楚砚缩着脖子,裹着一件明显小了几号、洗得发白、肘部和肩头都打着厚厚补丁的旧夹袄,慢吞吞地挪了进来。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窝深陷,背微微佝偻着,走路时脚步虚浮,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又带着伤病的模样。
他走到高高的柜台前,踮起脚,才能勉强把手里一个用破布仔细包着的小包袱递上去。
柜台后面,精瘦的孙掌柜眼皮都没抬,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嫌弃地拈开包袱皮。里面是一支成色很一般的铜簪子,簪头一朵小小的梅花,磨得有些发亮,显然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死当活当孙掌柜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
活…活当。楚砚的声音带着点怯懦,还有些气虚的沙哑。
啧,孙掌柜撇撇嘴,就这玩意儿锈了吧唧的,铜的,还死沉。最多……一百五十个铜子儿。
掌柜的,这…这是我娘留下的唯一念想了,您行行好……楚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恳求,手指局促地搓着衣角。
一百八!爱当不当!后面还排着队呢!孙掌柜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
楚砚低着头,肩膀塌得更厉害了,沉默了几秒,才用蚊子般的声音道:……当。
接过那串油腻腻、沉甸甸的铜钱,楚砚小心地数了两遍,才紧紧攥在手心,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转身离开时,他似乎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一步,扶着门框才站稳,引来旁边几个等着的闲汉一阵不怀好意的嗤笑。
呸,穷酸书生,还当宝贝呢!
瞧他那痨病鬼样儿,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喽!
楚砚仿佛没听见,低着头,脚步虚浮地汇入了街上灰蒙蒙的人流里。只有在他偶尔抬头,目光扫过街角某个不起眼的标记,或者某个匆匆走过的、看似普通的小贩时,那深陷眼窝里,才会飞快地掠过一丝与怯懦书生绝不相符的、鹰隼般锐利冰冷的审视。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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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往北三十里,黑风坳。
这里地势险恶,终年瘴气弥漫,是官府势力都难以触及的三不管地带。也是青州柳家庞大漕运网中,一条重要的、见不得光的暗线枢纽。表面是运粮运布,暗地里,盐、铁、甚至更犯忌讳的东西,都在这莽莽群山中悄然流转。
深夜,坳口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地里,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几张粗犷疲惫的脸。一群穿着破烂号衣的苦力正围着火堆烤火,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天气、工钱和监工的黑心。
楚砚也在其中。他脸上抹着泥灰,头发乱糟糟地粘在额前,身上套着一件不知从哪儿扒来的、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破棉袄,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他缩在火堆最外围,背对着火光,仿佛在借着那点微弱的热量烘烤冻僵的身体。
娘的,这鬼天气!刚开春就这么邪乎!
知足吧!要不是这趟‘私货’催得急,给钱痛快,谁他妈愿意钻这鸟不拉屎的山沟子!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一个老成些的苦力紧张地四下张望,让柳家那些‘黑皮狗’听见,舌头给你拔了!
怕个鸟!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灌了口劣酒,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你们知道这次运的是啥不看着是麻袋装的粗盐……嘿嘿,老子扛包的时候,袋子破了个小口,漏出来点……黄澄澄的!他娘的,是金沙!分量死沉!
周围几个苦力都倒吸一口冷气,眼睛在火光下亮得吓人。
金沙我的老天爷……
柳家……胆子也太肥了!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勾当!
不然你以为他们那泼天的富贵哪儿来的横肉汉子啐了一口,都是吸咱们的血,踩着咱们的骨头挣的!这帮黑了心的蛆!
楚砚依旧缩着,仿佛冻得睡着了。只有篝火在他低垂的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掩住了眸底深处急速流转的冰寒算计。他微微侧身,似乎是为了让火光更好地烘烤冰冷的后背,动作间,破棉袄的缝隙里,隐约露出底下新伤叠旧伤、尚未完全愈合的鞭痕。他的手指,在身下冰冷的泥土里,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划动着,像是在默记着什么路线、节点和人名。
火光跳跃,映着他泥污下清瘦却异常坚毅的轮廓。那双紧闭的眼皮下,藏着的不是沉睡,而是比这深山寒夜更冷的清醒与蛰伏的毒牙。
*
*
*
玄镜司的秘密据点,深藏在一座废弃的古庙地下。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尘土味、浓重的药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铁与血的冰冷气息。
楚砚赤着上身,趴在冰冷的石台上。背上纵横交错的鞭伤已经结痂,但颜色深紫,高高隆起,如同数条狰狞的蜈蚣爬在他瘦削的脊背上。左臂那道最深的伤口,皮肉扭曲翻卷,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丑陋的疤痕。
一个面容枯槁、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者(鬼医莫七)正用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他脊背几处关键的穴位。每一次下针,都带着一股阴寒的内劲,刺入骨髓深处。
唔……剧痛让楚砚身体猛地绷紧,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顺着脸颊淌下。他死死咬着牙关,齿缝间发出压抑的闷哼,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背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带动着那些丑陋的疤痕也扭曲起来。
这九阴透骨针是激发潜能、打通淤塞经脉的霸道法门,过程如同刮骨凌迟。每一次治疗,都是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折磨。
石台旁不远处的阴影里,一个高大的人影沉默地伫立着。他整个人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穿着一身没有任何标识的玄色劲装,脸上覆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青铜鬼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石台上承受酷刑的少年。他是玄镜司的最高掌控者——首尊。
恨吗首尊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砾在铁器上摩擦,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突兀地在死寂的地穴中响起。没有任何前兆,没有任何铺垫,直指核心。
楚砚的身体因为剧痛和这句问话再次剧烈地一颤。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血丝,目光越过鬼医佝偻的背影,直直刺向阴影中的首尊。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风雪夜母亲身下的刺目血红,是玉佩碎裂的清脆声响,是柳如嫣那淬毒般的蝼蚁二字,是鞭子撕裂皮肉的呼啸……

这个字太轻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青铜面具后的那双深潭。无声,却比任何嘶吼都更有力量。
首尊的嘴角,在面具的遮掩下,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看到满意作品的确认。他喜欢这种纯粹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恨意。这恨意,是打磨利刃最好的磨刀石。
记住现在的痛。首尊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引导,它会让你变得更快,更狠,更硬。这世道,道理是虚的,拳头是软的,只有握在手里的权柄,才是真的。有了它,你想让谁痛,谁就得痛;你想让谁死……他的声音顿了顿,如同毒蛇吐信,谁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楚砚的瞳孔骤然收缩。首尊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狠狠捅进了他心底那座被恨意冰封的火山口。权柄……力量……复仇!这些词汇在他混乱痛苦的脑海中疯狂撞击、炸裂!
呃啊——!
鬼医莫七恰好刺入最后一针,也是最关键的一处穴位。一股比之前猛烈十倍、仿佛要将灵魂都冻裂的阴寒之气猛地冲入楚砚四肢百骸!他再也压制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身体像濒死的鱼一样猛地弹起,又重重摔回冰冷的石台。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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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母亲倒下的身影,看到了那片刺目的红。还有首尊那双冰冷深邃、如同深渊般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剧痛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奇异的、带着麻木的冰冷感在经脉中流淌。楚砚的意识从混沌的黑暗中艰难地浮起。
他发现自己依旧趴在冰冷的石台上,背上覆盖了一层散发着刺鼻药味的黑色药膏。鬼医莫七已经不见了踪影。
地穴里只剩下他和阴影中的首尊。
首尊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亘古不变的黑色雕像。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东西,随手抛了过来。
那东西落在楚砚面前,发出沉闷的声响。
是一个面具。
材质非金非木,触手冰凉,带着金属的质感,却又异常轻便。面具的造型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夜枭,线条冷硬,双目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透着一股择人而噬的凶戾之气。
从今天起,首尊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影枭’就是你。玄镜司的‘影子’,只听命于我一人。你的眼睛,要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黑暗;你的耳朵,要听到别人听不到的秘密;你的手……
他微微一顿,青铜面具后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楚砚刚刚经历过酷刑、尚在微微颤抖的背上。
要握住别人握不住的权柄。
楚砚的目光,从地上那冰冷凶戾的夜枭面具,缓缓移到首尊脸上那毫无表情的青铜鬼面。两张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他伸出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夜枭面具冰凉的表面。那股寒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却奇异地压下了体内残留的剧痛,带来一种残酷的清醒。
他慢慢握紧了面具。
冰冷,坚硬,棱角分明。
像一块凝固的仇恨。
也像一把刚刚开锋的、饮血的匕首。
*
*
*
深夜,楚砚回到了自己在贫民窟深处那个四面漏风的破窝棚。角落里堆着些捡来的破烂,一张用破木板和砖头搭成的床,上面铺着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寒风从墙壁的缝隙里呜呜地灌进来。
他坐在冰冷的床板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看着手里那个夜枭面具。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
他把面具小心翼翼地藏进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破瓦罐里,用稻草盖好。
然后,他习惯性地伸手入怀,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小小的东西。
是半块干硬的、掉渣的杂粮饼。这是他今天在码头扛包,监工心情好赏的午饭,他省下了一半。
他拿出那半块饼,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只有一股粮食放久了的陈味。他下意识地张开嘴,想咬下去。腹中的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抓挠。
但牙齿在碰到干硬的饼皮前,停住了。
他眼前闪过地穴里首尊那双冰冷深邃的眼睛,闪过那碗飘着浓郁药味和油花的鸡汤,闪过鬼医莫七下针时那枯瘦却蕴含力量的手指,闪过营地里苦力们谈论金沙时贪婪又恐惧的脸……也闪过风雪夜里,母亲身下那片刺目的红。
这半块饼,能填饱肚子,但也仅此而已。它代表着他过去那种卑微的、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生活。那种生活,保护不了任何人,只会让他像蝼蚁一样,随时可能被碾死。
一股冰冷的决绝,取代了腹中的饥饿。
楚砚的手慢慢攥紧。
咔嚓一声轻响,那半块干硬的杂粮饼,在他掌心被捏得粉碎。粗糙的饼屑簌簌落下,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摊开手,看着掌心里残留的粉末,然后缓缓地、用力地,将手重新按回了怀里那个藏着夜枭面具的破瓦罐方向。
黑暗中,他无声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窗外呜咽的风声,像是无数亡魂在哭嚎,又像是某种冰冷权柄在黑暗中悄然凝聚的低语。
3
锦衣夜行,终局试探
青州城最大的酒楼,醉仙楼。
今夜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隔着几条街都听得见。柳家包下了顶楼最奢华的揽月厅,宴请新科状元郎——赵子昂。美其名曰谢师宴,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青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官绅富贾都收到了帖子,场面比过年还热闹。
红毯从街边一路铺进醉仙楼,两侧站着柳府鲜衣怒马的家丁,个个昂首挺胸,气派非凡。楼下车水马龙,华贵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停下,下来的不是绸缎裹身的老爷,就是珠光宝气的夫人小姐。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脂粉香,还有权势煊赫的味道。
楚砚站在街对面一条阴暗的巷口。
他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长衫,在初春料峭的夜风里显得格外单薄。与对面那一片耀眼的灯火辉煌、锦衣华服相比,他就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阴影里的破抹布。
他手里捏着一张同样破旧、边缘磨损的请柬。
那是柳府派人丢进他那四面透风的破窝棚的。请柬上楚砚两个字写得极其潦草,透着一股施舍和嘲弄。
去还是不去
巷口的阴影浓得化不开,楚砚的脸隐在其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映着对面醉仙楼璀璨的灯火,却深得如同两口古井,波澜不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衬,那里缝着一个硬硬的、冰冷的小东西——首尊在他临行前塞给他的一个薄薄锦囊。
若遇绝境,或可一用。首尊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吩咐一件寻常公务。
绝境
楚砚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他还有比现在更绝的境吗
去!
为什么不去
他要亲眼看看,这最后一场戏,柳家打算怎么演。看看那对父女,还有那位新科状元郎,还能如何践踏他这滩早已被踩进泥里的尘埃。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骨,直灌入肺腑。然后,他迈开脚步,走出了阴影,踏上了那条刺目的红毯。
*
*
*
揽月厅内,暖香扑面,觥筹交错。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穿着体面的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谈笑,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瞟向主桌方向。
主位上,柳父满面红光,正殷勤地给身旁一位年轻男子斟酒。那男子不过二十出头,面容俊朗,一身崭新的状元红锦袍,头戴乌纱,意气风发,正是新科状元赵子昂。柳如嫣紧挨着赵子昂坐着,一身流光溢彩的云霞锦宫装,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含春。她微微侧着头,与赵子昂低声说着什么,巧笑倩兮,眼波流转间尽是倾慕。
好一对璧人。
楚砚的踏入,像一粒沙子掉进了光滑的绸缎。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并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原本喧嚣的厅堂瞬间安静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长衫,在满堂华彩中寒酸得刺眼。他身形清瘦,背脊却挺得笔直,脸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深陷的眼窝下带着浓重的阴影。
是楚砚。
窃窃私语声如同水波般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他怎么来了
柳家还请了他这不是……
啧,自取其辱啊……
瞧他那穷酸样,跟叫花子似的,也敢往这儿站
柳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恼怒。柳如嫣更是像被什么脏东西沾到了眼睛,飞快地蹙起秀眉,嫌恶地别开了脸,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她的眼。赵子昂则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丝饶有兴味的、居高临下的打量。
李福像条嗅到腥味的狗,立刻从柳父身后蹿了出来,三角眼一瞪,尖着嗓子呵斥: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谁放你进来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不快滚出去!他作势就要指挥家丁赶人。
李管事,楚砚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点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窃窃私语,是府上送了请柬,邀在下来赴宴。他平静地举起手中那张破旧的请柬。
李福噎了一下,看向柳父。
柳父脸色阴沉,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咽下了一只苍蝇。他放下酒杯,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楚砚全身,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鄙夷。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刻毒的嘲弄。
哦原来是楚贤侄啊柳父拖着长腔,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大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恕老夫眼拙,贤侄这身打扮……啧啧,看来日子是越发艰难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楚砚瘦削的身形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关切:贤侄啊,不是老夫说你。这身子骨,是读书人的本钱。你这般瘦弱,风一吹就倒似的,将来如何为官作宰,光宗耀祖又如何……呵,撑得起一家之主的担子
他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软刀子,字字剜心。
楚砚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沉默着,没有接话。背上的旧伤疤,在暖融融的厅堂里,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柳父见他不语,眼中的嘲弄更甚。他慢悠悠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对着身旁一个身材魁梧、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护院头领使了个眼色。
王教头。柳父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你习武多年,最懂筋骨气血。去,替老夫好好‘验看验看’楚贤侄的根骨!看看他这身子,可还经得起几场风寒别是早就掏空了底子,成了个‘武废’吧
武废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响彻整个大厅。
哄笑声瞬间爆发开来,充满了恶意的快感。
那姓王的护院头领狞笑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到楚砚面前。他比楚砚高出一个头还多,肌肉虬结,像一堵移动的铁塔,带着一股浓重的汗味和压迫感。
小子,柳老爷发话了,让老子给你‘验验货’!王教头声音粗嘎,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劲风,猛地抓向楚砚的右臂!
楚砚瞳孔微缩,身体本能地想要闪避,但硬生生忍住了。他站在原地,任由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狠狠攥住了他的小臂!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剧痛瞬间传来!
楚砚闷哼一声,额角青筋瞬间暴起。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臂骨在对方蛮力挤压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轻微咯咯声。冷汗瞬间从鬓角渗出。
啧啧,皮包骨头!王教头一脸鄙夷,手指用力在楚砚臂骨上捏着、揉着,如同在检查牲口的牙口,看看这细胳膊!跟娘们似的!一点腱子肉都没有!筋脉也软塌塌的,根本不通气血!废物!彻头彻尾的武废!他一边捏,一边大声地、毫不留情地宣判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楚砚脸上。
哄笑声更大了。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楚砚身上,充满了鄙夷、嘲弄和看戏的兴奋。
楚砚死死咬着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血腥味。左臂那道狰狞的鞭痕在旧衣下隐隐发烫,提醒着他风雪夜的屈辱。他强迫自己垂下眼帘,掩住眸底深处翻涌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暴戾杀意。身体因为剧痛和极致的隐忍,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柳世伯,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声音却努力维持着一丝平静的颤抖,验够了吗
柳父满意地看着楚砚狼狈痛苦的样子,像欣赏一件满意的作品。他摆摆手,王教头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又用力推搡了楚砚一把,差点将他推倒。
行了,贤侄身子骨确实欠佳,以后还是要多‘补补’啊。柳父皮笑肉不笑地讽刺道,目光转向身边的女儿,嫣儿,你看,楚贤侄也到了,你们年轻人,总该说说话。
柳如嫣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脸来。她脸上带着精心修饰过的、无可挑剔的妆容,美得惊人,眼神却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冰凌。她看着楚砚,如同看着地上的一滩污渍,红唇轻启,声音清脆悦耳,却字字如刀:
赵郎,她柔声唤着身旁的赵子昂,玉指轻轻拈起桌上一个盛满琥珀色美酒的夜光杯,递了过去,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撒娇般的残忍,这寒门浊气,熏得人好生难受。你替我……泼杯酒,去去这污秽之气可好再即兴赋诗一首,也让这满堂宾客,见识见识状元郎的才情。
赵子昂接过酒杯,看着柳如嫣娇媚的脸,又扫了一眼狼狈站立的楚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朗声一笑,意气风发:佳人吩咐,敢不从命
他端着酒杯,踱步到楚砚面前。两人身高相仿,但赵子昂一身华服,气度轩昂,楚砚则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对比强烈得刺眼。
楚兄,赵子昂脸上带着虚伪的惋惜,眼神却居高临下,斯文扫地,何以至此也罢,今日良辰美景,本状元就借这一杯酒,替你洗洗这满身晦气,再赠你一首诗,望你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他手腕猛地一扬!
杯中美酒,带着冰冷的恶意,劈头盖脸地朝着楚砚的脸上泼去!
酒液冰凉刺骨,带着浓烈的酒气,瞬间浇了楚砚满头满脸!顺着他的额头、眉毛、脸颊、脖颈,肆意流淌,浸透了他本就单薄的旧衣!
哗——
酒水泼面的声音在寂静下来的大厅里异常清晰。
楚砚下意识地闭上眼,睫毛上沾满了酒珠。冰凉的液体混合着屈辱,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肤,扎进心里。
赵子昂泼完酒,看也不看楚砚的狼狈,转身从侍女捧着的托盘里取过一支蘸饱了浓墨的狼毫笔。他嘴角噙着恶毒的笑意,竟真的俯下身,就着楚砚胸前那片被酒水浸湿、紧贴在身上的破旧衣料,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笔锋粗粝,墨汁浓黑,带着一股刺鼻的墨臭和羞辱的力道,狠狠摩擦着楚砚的皮肤!
辱犬卧雪不自知,
焉敢吠日扰凤池
劝君早识云泥别,
莫向朱门乞残食!
四句歪诗,字字恶毒!不仅将楚砚比作不自量力、妄图攀附的癞皮狗,更直指他风雪送药反被诬陷的往事,极尽羞辱之能事!
墨汁在湿透的衣料上迅速洇开,如同楚砚此刻被当众扒开、狠狠踩踏的尊严。
好!
状元郎好文采!
妙!骂得痛快!
短暂的死寂后,满堂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喝彩与哄笑声!所有人都被这赤裸裸的羞辱刺激得兴奋起来,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猴戏。
楚砚猛地睁开眼!
酒水顺着额发滴落,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清晰地看到了赵子昂脸上那得意洋洋的恶毒笑容,看到了柳如嫣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快意和鄙夷,看到了柳父那阴冷满意的目光,看到了满堂宾客一张张扭曲的笑脸!
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杀意,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轰然在他心底最深处炸开!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的血雾笼罩!风雪夜母亲身下那片刺目的红,玉佩碎裂的脆响,鞭子呼啸的破空声,母亲临死前大睁的眼睛……无数画面疯狂冲击着他的神经!
他的身体绷紧如弓,每一块肌肉都在愤怒地嘶吼!藏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攥紧!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就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即将爆发的千钧一发之际——
掌心传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剧痛!
是袖中那枚冰冷的玄镜司铁令!坚硬的棱角,在他失控的巨力下,狠狠刺穿了他掌心的皮肉!鲜血瞬间涌出,浸湿了袖口内衬!
那钻心的、带着铁锈味的痛楚,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即将喷发的怒火,也强行拉回了他一丝濒临崩溃的理智!
痛!
尖锐的痛楚压制住了沸腾的杀意!
他不能动!
绝不能在此刻暴露!
小不忍则乱大谋!
楚砚的胸膛剧烈起伏,喉结上下滚动,拼命吞咽着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腥甜血气。他死死地咬住牙关,力道之大,牙龈都渗出了血丝。指甲更是深深嵌入掌心铁令的边缘,借着那更深的痛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的酒水还在流淌,墨迹在湿透的衣襟上狰狞地蔓延。他目光扫过赵子昂得意的脸,扫过柳如嫣轻蔑的眼,最后定格在柳父那张写满刻毒的脸上。
眼神空洞,麻木,仿佛一潭死水,再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这彻底的麻木和死寂,反而让柳如嫣感到了一丝无趣,甚至……一丝莫名的不安。她皱了皱眉,觉得这废物似乎和以前那个只会隐忍、眼神里还带着点不甘和期盼的楚砚,有些不一样了。
她需要彻底斩断这根刺。
柳如嫣站起身,姿态优雅地走到厅堂中央。她从一个侍女捧着的锦盒里,取出了一卷微微泛黄的纸。
正是那份尘封已久的婚书。
诸位!柳如嫣的声音清亮,响彻整个大厅,今日良辰,高朋满座,更有状元郎在此。小女子借此时机,正好与大家做个见证!
她高高举起那份婚书,目光如同冰锥,刺向楚砚。
我,柳如嫣,与寒门楚氏子楚砚,自小定下的所谓‘婚约’!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此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非我本心!我柳如嫣,宁为贵人妾下婢,也绝不作寒门糟糠妻!
今日,便在此,焚此废纸!断此孽缘!
从今往后,我柳如嫣与楚砚,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话音落下,她竟真的将那份婚书,毫不犹豫地伸向了旁边灯架上熊熊燃烧的烛火!
橘黄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脆弱的纸张!
嗤啦——
火苗猛地窜起!
泛黄的纸张迅速卷曲、焦黑,明亮的火焰瞬间吞噬了上面墨写的名字和红印!
好!
柳小姐好气魄!
烧得好!早该如此!
满堂再次响起震耳欲聋的喝彩声!火光映照着柳如嫣那张因激动和决绝而微微泛红的脸,也映照着楚砚那张被酒水和墨迹覆盖、毫无表情的脸。
火光跳跃,在他空洞的瞳孔里燃烧。
那火焰,烧毁的不仅仅是一纸婚约。
烧毁的是楚家最后一点可怜的念想。
烧毁的是他曾经卑微的期盼。
也彻底烧断了他心底那根名为人性的弦。
楚砚静静地站着,看着那婚书在火焰中迅速化为灰烬,点点黑色的余烬飘散在空中。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屈辱都没有了。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藏在袖中的手,依旧紧紧攥着那枚棱角刺入掌心的玄镜司铁令。鲜血,顺着指缝,无声地滴落,浸入脚下的地毯,留下一个深色的、无人察觉的印记。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跳跃的火焰,又缓缓扫过柳如嫣那张写满快意和决绝的脸,扫过赵子昂得意的笑容,扫过柳父那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扫过满堂一张张或兴奋、或鄙夷、或冷漠的脸。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没有说一个字。
没有再看任何人。
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木偶,拖着湿透的、沾着墨迹的破旧衣衫,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那扇沉重的、隔绝了厅内喧嚣与温暖的雕花木门。
他的背影,在满堂灯火辉煌和刺耳的哄笑声中,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渺小,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山雨欲来的死寂。
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光与热。
门内,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冰冷刺骨的黑暗。
楚砚站在醉仙楼后巷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
夜风呜咽着穿过狭窄的巷道,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吹在他湿透的衣服上,带走最后一丝微弱的体温,带来刺骨的寒意。酒水早已半干,在脸上留下黏腻的痕迹,墨迹在胸前晕染开一大片狰狞的污黑。
他缓缓抬起右手。
摊开手掌。
掌心血肉模糊。一枚漆黑冰冷、边缘带着细小锐利锯齿的铁令,深深嵌在皮肉里。棱角处沾满了暗红色的、粘稠的血迹。那是玄镜司影枭的身份铁令,也是刚才强行压制他滔天杀意的冰冷刑具。
剧烈的痛楚依旧清晰地从掌心传来,一下一下,如同脉搏的跳动,提醒着他刚才经历的一切。
验骨之辱。
泼酒题诗。
焚毁婚书。
一幕幕画面,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脑海。柳父刻毒的笑,赵子昂恶意的笔,柳如嫣那高高举起的、被火焰吞噬的婚书……还有满堂刺耳的哄笑!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濒死的低吼,猛地从楚砚喉咙深处挤压出来!他再也无法抑制,握紧铁拳,狠狠一拳砸在身后冰冷的砖墙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粗糙的砖石瞬间磨破了他手背的皮肤,鲜血渗出,混着掌心的血,滴滴答答落在肮脏的地面。
不够!
这点痛,比起心里的恨,算得了什么!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拳,又一拳!狠狠地砸在墙上!沉闷的撞击声在黑暗中回荡,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指骨与坚硬的砖石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直到手背血肉模糊,指骨仿佛要碎裂,他才猛地停住动作。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起伏不定,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墙面,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冰冷的外壳下疯狂奔涌!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而外烧成灰烬!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回去,将那些人的嘴脸撕碎!将他们引以为傲的一切砸烂!碾碎!
但掌心铁令那尖锐的棱角,依旧死死抵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首尊冰冷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影子,要懂得忍耐。在最深的黑暗里,看清猎物的喉咙,然后……一击毙命。
楚砚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如同风箱。他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指甲再次狠狠掐进掌心的伤口里,用更强烈的痛楚,去压制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恨火。
他不能疯。
不能死在这里。
他要活着。
活着看他们哭!看他们跪!看他们死!
他颤抖着,从怀里摸索出首尊给的那个薄薄的锦囊。锦囊布料普通,却异常坚韧。他沾满血污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艰难地解开了系绳。
里面没有信纸。
只有两样东西。
一小块黑色的、看不出材质的薄片,质地坚硬冰冷,边缘异常锋利。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极其微小的纸条。
楚砚展开纸条。借着远处醉仙楼隐约透来的微弱灯火,看清了上面用极其细小的朱砂写着的四个字:
状元笔迹。
状元笔迹
楚砚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四个字,如同抓住了溺水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子昂!
新科状元!
一个模糊却极其阴狠的计划雏形,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毒蛇之眼,在他被恨意烧灼得近乎沸腾的脑海中,骤然浮现!
他猛地攥紧了那张纸条和那块黑色的薄片!攥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它们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
冰冷的铁令棱角再次刺入掌心的伤口,剧痛让他浑身一颤。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醉仙楼顶楼那片依旧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的方向。布满血污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扯开一个无声的、如同厉鬼般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只有无尽的冰冷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光亮的方向,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更深地、更彻底地,没入了身后无边无际的、浓稠如墨的黑暗之中。
4
风雷乍起,污点清算
夜,黑得粘稠。没有星月,只有厚重的乌云压着青州城的屋脊,透不出一丝光。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沉闷,压得人胸口发慌。
柳府,那曾经夜夜笙歌、灯火辉煌的朱门高户,此刻却死寂一片。厅堂里只点了几盏昏暗的油灯,摇曳的火苗在柳父铁青的脸上投下不安的阴影。他背着手,焦躁地在铺着名贵地毯的地上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
废物!一群废物!柳父猛地停下,抓起桌上一个冰裂纹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如同此刻柳家岌岌可危的命运。
整整三船货!说扣就扣了‘夹带军械’放他娘的屁!柳父额头青筋暴跳,眼珠子布满血丝,死死瞪着跪在下面、浑身筛糠的漕运管事,谁给他们的胆子!谁走漏的风声!
管事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带着哭腔:老…老爷…是…是玄镜司…直接下的铁令!水师的人…根本不敢放行!领头的是…是‘影枭’!
影枭两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柳父的耳朵里。他身体晃了晃,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玄镜司!那个如同跗骨之蛆、让所有官员富商闻风丧胆的皇家鹰犬!怎么会盯上柳家怎么会是那个神出鬼没、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影枭!
账本呢!柳父猛地扑过去,一把揪住管事的衣领,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老子让你藏好的东西呢!!
账…账本…管事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昨夜…昨夜库房进了水鼠…乱糟糟的…今早…今早就不见了…
轰隆——!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噩耗,天际猛地炸开一声惊雷!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浓墨般的黑夜,将柳父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厉鬼!
账本丢了!
那是柳家漕运走私、勾结盐枭、甚至…甚至夹带金沙的铁证!一旦落到御史台那帮疯狗手里……柳父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
*
*
青州府衙,后堂密室。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空气里的凝重肃杀。
新任青州知府张大人,一个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官员,此刻却像个小学生般垂手肃立,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一卷刚刚由心腹师爷呈上的、还散发着墨臭的密信。
信的内容不长,却字字如刀,笔迹他无比熟悉——正是新科状元赵子昂的手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张大人收了柳家巨额贿赂,在科考阅卷时徇私舞弊,将赵子昂那份本不入流的卷子生生提到了三甲之首!信中还附有银票数额和交付时间地点,细节详尽,如同亲历!
张大人,一个低沉、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这字迹,可还认得
张大人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抽了一鞭子,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声音来源。阴影里,一个穿着普通玄镜司番子服饰的身影静静伫立,脸上覆着半张毫无表情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是负责此案的玄镜司小旗官。
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张大人声音尖利,带着垂死的挣扎,试图去抢那封信,本官与赵状元清清白白!定是有人构陷!构陷!
小旗官身形未动,只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
咚。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张大人心头。
构陷小旗官的声音依旧平淡,赵状元此刻正在诏狱‘做客’。他说…这信,是他亲笔所写。他还说,柳家小姐柳如嫣,是他的红颜知己,这桩交易,柳小姐…也是知情的。
柳如嫣!
张大人的脸瞬间褪尽血色,煞白如纸。赵子昂招了还攀扯上了柳家小姐!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官帽滚落一旁。
完了。
全完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御史台如狼似虎的弹劾奏章,看到了皇帝震怒的朱批,看到了自己人头落地的场景!
*
*
*
大梁皇城,御书房。
檀香袅袅,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冰冷杀机。
当朝天子,一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人,正负手立在巨大的龙案后。案上别无他物,只有一张薄薄的、边缘带着陈旧痕迹的信纸。
纸上字迹潦草却透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内容更是触目惊心!竟是青州柳氏家主,亲笔写给北境狄戎左贤王的密信!信中不仅详细罗列了柳家通过漕运为狄戎输送的盐铁粮秣数量、交接地点和时间,更隐约透露出朝中有人与之勾结,许诺狄戎若南下,可为其内应,共分大梁疆土!
信的末尾,盖着一枚鲜红的私印——柳氏家主的印鉴!印泥的色泽和细微的纹理,与内务府存档的柳家正式文书上的印鉴,分毫不差!
皇帝的手指,缓缓拂过那冰冷的信纸,拂过那枚刺目的红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如同极北的冰川,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酷寒。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御书房角落里那片浓重的阴影。
阴影中,一个高大挺拔、全身笼罩在玄色蟒袍中的身影无声侍立。脸上覆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青铜鬼面,只露出一双深潭般的眼睛。正是玄镜司首尊。
三年。皇帝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山岳般的沉重压力,玄镜司,查了三年。就为了这一张纸
首尊微微躬身,姿态恭谨,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依旧冰冷无波:回陛下,柳家树大根深,盘根错节。其通敌罪证,狡猾异常,藏于层层掩护之下。臣唯恐打草惊蛇,反令逆贼遁形,故隐忍布局,静待其露出致命破绽。此信,乃其核心罪证,由‘影枭’亲自布局,于柳家密室暗格中取得,绝无虚假。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封密信上,久久不语。御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良久。
皇帝的手指,轻轻敲在了那封密信上。
咚。
声音很轻。
却如同丧钟,在无形的空间里轰然敲响!
查。
一个字。
冰冷,决绝,带着帝王之怒,蕴含着灭顶之灾!
*
*
*
青州城的天,彻底变了。
铅云低垂,狂风卷着尘土和枯叶,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提前哭泣。
柳府那两扇曾经象征着煊赫权势的朱漆大门,此刻被粗暴地撞开!门板上还残留着新鲜刀斧劈砍的痕迹。
门内,已是一片狼藉。
抄家的玄镜司缇骑和刑部差役,如同黑色的潮水,面无表情地涌入。沉重的脚步声、粗暴的呵斥声、器物碎裂声、女眷惊恐的尖叫声、孩童的哭嚎声……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混乱。
名贵的瓷器被随手砸碎在地,碎片四溅。
华丽的丝绸锦缎被粗暴地撕扯、践踏。
沉重的楠木家具被推倒、劈开,检查是否有夹层。
金玉珠宝被成箱地抬出,在庭院里堆积。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恐惧和一种家破人亡的绝望气息。
柳如嫣穿着一件素色的旧裙衫,头发散乱,脸上脂粉被泪水冲刷出一道道污痕。她被人粗暴地从内院拖拽出来,推搡着摔倒在冰冷的前院青石板上。曾经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女,此刻如同破败的玩偶,沾满了尘土。
她挣扎着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滔天的怨毒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为什么!你们凭什么!我爹是柳家家主!我柳家世代忠良!你们这群阉狗!走狗!不得好死!她嘶声尖叫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调,指甲深深抠进地面的石缝里。
混乱中,一个穿着玄镜司普通番子服饰的身影,不动声色地靠近了被几个差役按住的柳府心腹老管家。那番子动作极其隐蔽,手指在管家被反剪的手腕上飞快地拂过,一枚小巧的、刻着特殊纹路的蜡丸,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番子的袖中。整个过程快如鬼魅,无人察觉。
番子迅速退入人群,身影一闪,消失在通往侧院的回廊阴影里。
就在这时,柳府大门外,那一片混乱和哭嚎声中,陡然响起一阵低沉、整齐、带着金属摩擦韵律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混乱的前院,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推搡的差役停下了手。
哭嚎的女眷捂住了嘴。
翻箱倒柜的缇骑也直起了身。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惊疑和恐惧,齐刷刷地投向大门洞开的府门外!
只见一支约二十人的玄甲卫队,如同移动的钢铁壁垒,踏着整齐划一、沉重如鼓的步伐,分开门外围观的百姓,缓缓逼近!他们全身覆盖着冰冷的玄色重甲,只露出头盔下毫无表情的眼睛,手中长戟的戟尖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芒!
更令人窒息的是,在这队如同地狱使者的玄甲卫拱卫之下,一个身影,缓步踏入柳府这破败的庭院。
那人身披一件玄色蟒袍!
袍服以最上等的玄色贡缎制成,深沉如夜,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袍身上,用金线和暗银线绣着一条狰狞的、栩栩如生的四爪巨蟒!蟒身盘绕,鳞片狰狞,蟒首昂扬,獠牙毕露,一双冰冷的竖瞳仿佛正俯视着院中蝼蚁,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严与凶戾!
蟒袍之下,是一张覆着半张冰冷金属面具的脸。面具的线条冷硬,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以及线条冷硬的下颌。露出的那半张脸,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一丝表情,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蟒袍在穿堂而过的狂风中微微摆动。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却像一座骤然降临的冰山,瞬间冻结了整个柳府前院的空气!那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让所有人都感到呼吸困难,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
绝望的哭嚎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还有风穿过破碎窗棂的呜咽。
柳如嫣被这突如其来的死寂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惊醒。她挣扎着抬起头,视线越过混乱的人群,终于落在了那个蟒袍身影之上。
玄色蟒袍!
内侍监!大太监!
一股被极致羞辱和愤怒点燃的火焰,瞬间冲垮了她残存的理智!她不知道这人是谁,她只知道,是这群阉人,毁了她的家!毁了她的富贵!毁了她的一切!
阉狗!柳如嫣猛地从地上挣起,披头散发,状若疯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蟒袍身影嘶声尖叫,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啼血,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鄙夷!
是你!是你们这群没根的阉货!弄权的走狗!构陷我柳家!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她的咒骂声在死寂的庭院里尖锐地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和疯狂。
楚砚——或者说,披着玄镜司指挥使蟒袍的影枭,静静地站在那里。冰冷的金属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露出的薄唇,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更像是一种确认猎物终于落入网中、濒死挣扎的……冰冷欣赏。
他没有看柳如嫣。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这曾经不可一世的柳府前院,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昔日贵人,扫过满地狼藉的珍宝碎片。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庭院中央,那被践踏在泥土里、半掩半露的一小片东西上。
那是一角尚未完全燃尽的、泛黄的纸片。
边缘焦黑蜷曲。
依稀还能辨认出半个模糊的、用朱砂写就的囍字。
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也拂动了那焦黄的纸片。
它轻轻翻滚了一下,彻底被一只沾满泥泞的官靴踩进了冰冷的泥土里,消失不见。
5
血色权谋,诛心为上
诏狱。
空气里永远漂浮着血腥、霉烂和绝望混合的恶臭。冰冷的石墙渗着水珠,滴滴答答,像是永远流不完的眼泪。狭窄甬道两侧的囚室里,不时传出几声非人的惨叫或压抑的呜咽,很快又被沉重的寂静吞没。
最深处的死囚牢,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铁栏外摇曳,勉强照亮一小片污秽的地面。
柳父蜷缩在角落的烂草堆里。曾经保养得宜、红光满面的脸,此刻蜡黄浮肿,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昂贵的锦袍早已被扒去,只剩下一件肮脏发臭的单衣,裹着他瑟瑟发抖、伤痕累累的身体。玄镜司的手段,他算是彻底领教了。那根本不是审问,是刮骨熬油!每一寸骨头缝里都残留着被敲碎、被碾轧的剧痛。
铁门上的小窗哐当一声被拉开。
一张毫无表情、如同石雕般的脸出现在小窗外,是看守的番子。他随手将一个粗陶破碗塞了进来,里面是半碗散发着馊味的、浑浊不堪的稀粥。
吃。番子的声音干涩冰冷。
柳父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看向那碗猪食不如的东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屈辱和恐惧让他几欲呕吐。他想咒骂,想求饶,想质问,但干裂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只发出几声嘶哑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他的舌头在之前的招待中,差点被自己咬断。
番子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正要关上小窗。
等…等等…柳父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极致的卑微和乞求,挣扎着爬到铁栏边,伸出枯瘦肮脏、指甲断裂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求…求求你…告诉我…我女儿…嫣儿…她…她怎么样了
这是他残存意识里,唯一还能抓住的念头。他的嫣儿,他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明珠,现在何处是否也在这人间地狱里遭受折磨
番子的动作顿住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铁栏里这个形容枯槁、如同老狗般的昔日权贵,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沉默了几息,他才用一种平板无波、却足以将人拖入更深地狱的语调开口:
柳小姐呵。
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嗤笑。
她好得很。在刑部大牢单间里关着,没动刑。
柳父浑浊的眼中刚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番子接下来的话,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了进去:
你柳家抄没的那些金山银山,还有你变卖祖产换来的‘保命钱’,都堆在她脚边呢。就等着……给她买副上好的楠木棺材,再请高僧超度,让她黄泉路上,走得体面点。
轰——!
柳父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变卖祖产
保命钱
堆在嫣儿脚边
买棺材!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扯!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碎块,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溅在冰冷的铁栏和污秽的地面上,如同绽开的死亡之花。
他死死抓着铁栏的手,无力地滑落。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散发着恶臭的草堆里。眼睛空洞地瞪着牢房顶棚渗水的石壁,里面最后一点光,熄灭了。
完了。
全完了。
祖产……那是柳家几代人的根基!是他最后的指望!竟然……竟然被当成了买棺材的钱!堆在嫣儿面前!
巨大的绝望、悔恨和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如同无数只毒虫,啃噬着他最后的心智。他仿佛看到了嫣儿在牢房里,对着那堆沾满柳家祖辈血汗的棺材本,露出的绝望和怨恨的眼神!
啊……啊……
他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就在这时,牢房那沉重的铁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玄镜司最低等杂役灰布衣服、身形佝偻的身影,如同幽灵般闪了进来。动作轻捷无声,与那老态龙钟的外表截然不符。昏黄的灯光只照亮他半张被乱发和阴影遮盖的脸。
他看也没看地上濒死的柳父,径直走到角落那张唯一还算平整的石板小桌前。桌上放着一个破旧的瓦罐,里面是半罐浑浊的脏水,还有半块发霉的硬饼——那是柳父上一顿没吃完的饭。
灰衣杂役从怀里掏出一小片边缘异常锋利的黑色薄片(正是首尊锦囊中物),还有一支极细的、几乎看不清笔锋的尖锥笔。他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将黑色薄片在瓦罐浑浊的水里飞快地蘸了一下——那水瞬间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如同稀释的血液!
他用尖锥笔,蘸着这血水,在那粗糙冰冷的石板桌面上,极其稳定、极其流畅地书写起来!笔走龙蛇,竟完全模仿着柳父的笔迹!那字迹因为虚弱和激动而显得颤抖扭曲,充满了临死前的怨毒与不甘!
吾女如嫣,勾结外男,累及家门,悔之晚矣!女害我!
写完最后一笔,那灰衣杂役看也不看自己的杰作,将黑色薄片和尖锥笔迅速收起。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滑出牢门,消失在甬道深沉的黑暗里。
牢房内,只剩下柳父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痛苦的喘息声,和石板上那几行用血写就的、触目惊心的遗言,在昏黄的油灯下,散发着森然的怨气。
*
*
*
青州城,东城门。
天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灰雾笼罩着城郭。赶早市的菜农、进城做工的苦力、行脚的商贩,渐渐汇聚在城门口,等待着沉重的城门开启。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匹快马旋风般冲到城下,马上是几名穿着玄镜司黑色劲装的番子,神色冷峻。
让开!玄镜司办事!为首的番子厉声喝道。
人群瞬间被驱散开一片空地。
番子们动作麻利,从马鞍旁的皮囊里取出几卷巨大的、用油布包裹的东西。他们跳下马,在守城兵丁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手脚极其利索地将那几卷东西哗啦一声抖开!
是几幅巨大的、色彩极其艳丽、笔触细腻到令人发指的精美画卷!
画卷被迅速用特制的铁钉,牢牢钉在了城门内侧最显眼、人来人往必经的灰砖墙面上!
第一幅画:背景是华美精致的闺房,珠帘半卷。柳如嫣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寝衣,云鬓半散,媚眼如丝,娇柔无力地依偎在一个穿着状元红袍的年轻男子(赵子昂)怀中。状元郎一手揽着她的纤腰,一手探入轻纱,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狎昵与贪婪。画面一角,还散落着几本翻开的、带着暧昧题名的诗集。
第二幅画:场景换到了后花园隐秘的假山石洞。柳如嫣的宫装半解,露出雪白的香肩,状元郎的头埋在其间,两人肢体交缠,姿态放浪形骸。洞外,隐约可见柳府巡逻的家丁身影,更添偷情的刺激与禁忌感。
第三幅画:状元郎衣冠不整,伏案疾书。柳如嫣只披着一件透明的纱衣,近乎赤裸地站在他身后,一双玉手暧昧地搭在他的肩上,俯身在他耳边低语,红唇微张,眼神勾魂摄魄。案上摊开的,赫然是科考的答卷!旁边还散落着几张数额惊人的银票!
三幅画,笔法写实,纤毫毕现,将柳如嫣的媚态与赵子昂的丑态,刻画得入木三分!冲击力之强,足以让任何道学先生当场昏厥!
而最刺目的,是每幅画卷顶端,都用浓墨重彩、铁画银钩般题着五个大字:
**丹梧栖野鸳**
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丹梧,本是凤凰栖息的高贵梧桐,象征柳家煊赫门楣。
野鸳,却是苟且偷欢、低贱野合的野鸭子!
这五个字,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柳家百年清誉的脸上!将其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轰——!
短暂的死寂后,城门口彻底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爷啊!这…这画的是…柳家小姐!
嘶……真真儿是…伤风败俗!不堪入目啊!
呸!什么世家贵女!原来是这等不知廉耻的荡妇!
跟状元爷偷情还帮着舞弊难怪柳家倒得这么快!活该!
丹梧栖野鸳哈哈哈!题得好!题得妙啊!这野鸳栖得可真够‘高’的!
快看快看!画得可真细!连那贱人肩上的痣都画出来了……
惊骇、鄙夷、唾骂、幸灾乐祸的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城门洞!无数道目光,或震惊、或鄙夷、或贪婪、或兴奋,死死地黏在那几幅巨大的、色彩浓艳的画卷上!柳如嫣的名字和那放浪形骸的形象,伴随着丹梧栖野鸳的绝妙讽刺,如同瘟疫般,以惊人的速度在青州城每一个角落疯狂扩散!
柳家最后一点遮羞布,被这赤裸裸的画卷,撕得粉碎!踩入泥泞!柳如嫣这个名字,从此与淫娃荡妇、祸家之源牢牢绑定,成为青州城最肮脏、最下贱的笑柄!百年清誉顷刻间,灰飞烟灭!
*
*
*
刑部大牢,死囚区。
这里比玄镜司诏狱更阴森、更绝望。空气里只有死亡和腐朽的味道。
最深处一间单独的囚室,铁门厚重。门上的小窗被推开,送进一个粗糙的食盒。
柳如嫣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里。曾经流光溢彩的云霞锦宫装,早已换成了灰扑扑、散发着霉味的囚服。她头发枯槁如乱草,脸上布满污垢,曾经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潭死寂的、浑浊的泥沼。巨大的打击和连日来的恐惧,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神采。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送饭的狱卒是个面目阴沉的老头。他放下食盒,却没有立刻离开。浑浊的眼睛透过小窗,盯着角落里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比乞丐还不如的女人,嘴角咧开一个带着浓重恶意和快慰的笑容。
柳大小姐,狱卒的声音沙哑难听,如同砂纸摩擦,开饭了。吃饱点,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
柳如嫣毫无反应,身体连动都没动一下。
狱卒毫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对了,有个‘好消息’,得让你知道知道。你爹……柳老爷,昨儿夜里,在诏狱里……‘走’了。
柳如嫣死水般的眼珠,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狱卒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带着一种残忍的兴奋:啧啧,听说走得可‘明白’了!还给你……留了句话呢!就刻在他牢房里的石桌上!血淋淋的!
柳如嫣的身体猛地一僵!枯草般的头发下,那双死寂的眼睛骤然瞪大!一丝微弱的光,混合着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在她眼底深处亮起,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吞噬。
写的是啥来着狱卒故意拖长了调子,像是回味着最甜美的毒药,一字一顿,清晰地、残忍地,将那几个字狠狠砸进柳如嫣的耳朵里:
**吾女如嫣,勾结外男,累及家门,悔之晚矣!女害我!**
女害我!
女害我!
女害我!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地狱寒冰的惊雷,在柳如嫣死寂的脑海里轰然炸响!一遍又一遍,疯狂地回荡!震得她魂飞魄散!
爹……
死了
是……自己害死的
最后的遗言……是怨恨自己!
不……不可能……
柳如嫣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发出微弱的、破碎的音节。她猛地摇头,枯草般的头发疯狂甩动,不是我……我没有……爹……爹不会……
嘿,血字写得清清楚楚!玄镜司的大人们都验过了,就是你爹的亲笔!狱卒嗤笑一声,像是完成了最得意的表演,柳大小姐,你爹到死,可都恨着你呐!是你这红颜祸水,勾结外男,才把整个柳家都拖进了鬼门关!你爹,是被你活活气死、恨死的!
噗——!
柳如嫣身体剧烈地一颤,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狂喷而出!溅在对面冰冷的石墙上,如同泼洒开的、绝望的墨梅!
呃…啊…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从她喉咙深处挤压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悔恨、冤屈和彻底的崩溃!她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十指疯狂地抓挠着枯草般的头发,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在肮脏的草堆里剧烈地翻滚、抽搐!
爹!爹!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我没有!我没有啊——!!
她嘶声哭喊,声音嘶哑破碎,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嘴角的血沫肆意流淌,整个人彻底陷入了癫狂!
狱卒冷漠地看着她在草堆里翻滚、哀嚎、如同一条濒死的蛆虫,脸上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丝完成任务后的麻木。他哐当一声关上小窗,隔绝了里面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哭号。
黑暗的囚室里,只剩下柳如嫣绝望的嘶吼和身体撞击石壁的闷响,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悲鸣。她最后的精神支柱,她以为这世上唯一还可能会念着她一点的人……竟在临死前,用最怨毒的血字,将她钉在了害死生父的耻辱柱上!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诛心!更彻底地……碾碎了她!
*
*
*
刑场。
青州城西,菜市口。
高高的木台早已搭起,被玄甲卫围得水泄不通。乌沉沉的杀威棒林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寒光。监斩官的高台设在正北,铺着猩红的地毯,在一片肃杀中显得格外刺眼。
台下,是人山人海。青州城的百姓几乎倾巢而出,挤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无数只苍蝇在盘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恐惧、兴奋和嗜血的躁动。所有人都在伸长脖子,等待着那最后的高潮。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通往刑场的街道尽头。
沉重的木轮碾压石板路的声音传来。几辆蒙着黑布的囚车,在玄甲卫的严密押送下,缓缓驶来。囚车木栏粗大,里面的人影蜷缩着,看不真切,但那绝望的气息却已扑面而来。
囚车停下。
黑布被粗暴地扯掉!
第一个被拖下囚车的,是赵子昂。曾经意气风发、身穿状元红袍的俊朗青年,此刻头发散乱如草,脸上布满污垢和伤痕,眼神呆滞涣散,如同行尸走肉。他身上那件象征无上荣耀的状元锦袍早已被剥去,换上了肮脏的赭色囚衣,背后插着一块高高的、写着科场舞弊犯赵子昂的亡命牌。他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刽子手架着,几乎是被拖上了行刑台,像一摊烂泥般被按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紧接着,柳家的几个核心男丁、参与漕运走私和通敌的管事,也被一一拖上行刑台,按跪在赵子昂身后。他们个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有人甚至吓得失禁,骚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最后被拖下来的,是柳如嫣。
她的出现,瞬间引爆了全场!
看!是那个贱人!
丹梧栖野鸳的柳大小姐!哈哈!
呸!不要脸的淫妇!害人精!
害死亲爹的毒妇!
无数的烂菜叶、臭鸡蛋、石块如同雨点般朝着囚车砸去!污秽之物砸在柳如嫣身上、脸上。她头发上沾满了蛋液和烂菜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角甚至被一块石头砸破,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混着污垢,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
她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上行刑台,按跪在赵子昂旁边。她的身体瘫软着,头却以一种扭曲的角度昂着,那双曾经顾盼生辉、如今却只剩下疯狂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着监斩台的方向!
她的目光,穿透了台下汹涌的人潮,穿透了肃立的玄甲卫,如同两道淬了剧毒的钩子,死死钩在监斩台上那个端坐的身影上!
那人!
玄色蟒袍!冰冷面具!
就是他!
就是这群阉狗的头子!毁了柳家!毁了她的一切!
巨大的、足以焚毁灵魂的恨意,支撑着她早已崩溃的身体。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声,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挣扎起来!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暂时挣脱了刽子手的压制!
她昂着满是污秽和鲜血的头颅,朝着监斩台,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声、也是最为凄厉怨毒的嘶吼,声音穿透了整个喧嚣的刑场:
你——是——谁——!!!
到底——是——谁——要——毁——我——柳——家——满——门——!!!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她要死个明白!她要看看这张面具下,到底是哪张脸!
整个刑场,因为这声凄厉到极致的质问,出现了瞬间的死寂。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监斩台!
端坐在猩红座椅上的蟒袍身影,缓缓地、缓缓地站了起来。
狂风卷起他玄色蟒袍的下摆,那条狰狞的四爪巨蟒在风中仿佛活了过来,择人而噬!
他没有说话。
只是抬起一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那只手,极其稳定地、伸向了脸上那张覆盖了半张脸的、毫无表情的冰冷金属面具。
手指扣住面具边缘。
然后,在柳如嫣那双几乎要瞪裂的、充满疯狂恨意的眼睛注视下——
猛地掀开!
面具被随意地丢弃在脚下,发出当啷一声轻响,滚落一旁。
一张脸,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暴露在刑场数万道目光之下!
清瘦。
苍白。
轮廓分明。
眉宇间带着长期隐忍和谋划留下的深刻痕迹。
深陷的眼窝下,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眸子里,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没有睥睨天下的威严,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如同万载不化的玄冰,冻结了所有的情感,只剩下最纯粹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漠然。
这张脸……
柳如嫣的嘶吼戛然而止!
她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来自九幽地狱的寒冰冻气瞬间贯穿!整个人僵在原地,连眼珠都凝固了!脸上那疯狂的恨意、怨毒、不甘……所有的表情,如同破碎的瓷器,寸寸龟裂!只剩下一种极致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惊骇、茫然和……荒谬!
这张脸……
这张她曾无数次鄙夷、践踏、视为脚下烂泥的脸……
这张在风雪夜里被打得血肉模糊、在醉仙楼被泼酒题诗、被她当众焚烧婚书的脸……
楚……砚!
柳小姐,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清晰地响起,穿透了死寂的刑场,也穿透了柳如嫣凝固的灵魂,可还记得当年雪地里,被你称作蝼蚁的人
声音不高。
却如同九天惊雷,在柳如嫣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风雪……
送药……
鞭刑……
玉佩碎裂……
母亲磕头……
后脑撞上台阶的闷响……
那片刺目的、吞噬一切的红……
无数被刻意遗忘、被深埋心底的残酷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呃……嗬……柳如嫣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怪响。她死死地盯着楚砚那张冰冷的脸,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越抖越厉害!像是筛糠,又像是癫痫发作!
不……不可能……是你……怎么会是你……她破碎地、梦呓般地喃喃着,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荒谬感和世界崩塌的绝望。
时辰到——!监斩官尖利的声音划破长空。
行刑——!
鬼头大刀被高高举起!
刺目的阳光在刀锋上跳跃!
柳如嫣最后看到的,是楚砚那双深不见底的、冰冷如万载玄冰的眸子。那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披头散发、满脸污血、惊恐绝望到极致的丑陋面容。
然后,是刺目的刀光落下!
噗嗤——!
温热的液体,冲天而起!
染红了她的视野,也染红了楚砚眼底那片冰冷的死寂。
人头滚落。
那双曾经写满高傲和鄙夷的眼睛,此刻圆睁着,凝固着无法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楚砚静静地站在监斩台上,蟒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冷漠地俯视着下方滚落的人头,俯视着喷溅的鲜血,俯视着台下因血腥而疯狂躁动的人群。
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片漠然。
仿佛脚下被斩杀的,不是仇人。
只是……尘埃。
6
余烬冷炙,权柄之毒
风,卷着灰烬,打着旋儿,在柳府焦黑的废墟上呜咽。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曾经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世家府邸,如今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扭曲着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如同垂死挣扎的枯骨。残破的瓦砾堆里,偶尔露出半截烧焦的楠木家具,或是扭曲变形的铜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木头灰烬的呛人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几乎被掩盖的、令人作呕的油脂焚烧过的味道。
楚砚站在废墟中央。
玄色蟒袍的下摆垂落,纹丝不动,深沉如夜。上面狰狞的四爪巨蟒,在一片狼藉的灰烬之上,更显出一种冰冷而诡异的威严。他脸上没有戴面具,清瘦苍白的脸暴露在带着烟尘气息的风里,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窝下,那双眸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眼前的破败,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没有快意。
没有解脱。
只有一片……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脚下是滚烫的、混杂着灰烬和瓦砾的焦土。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动脚步,靴底踩碎了一块半融的琉璃瓦,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废墟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走过曾经悬挂着柳府鎏金匾额的门楼位置,如今只剩下一根烧得炭黑、摇摇欲坠的立柱。
他走过曾经鞭打他的前院青石地,石板大多碎裂,缝隙里填满了黑色的灰烬和凝固的、暗红色的可疑污迹。
他走过母亲曾磕头乞求、最终殒命的台阶位置……那里被一根巨大的、烧塌的房梁彻底压住,只露出一点染着焦痕的、棱角分明的青石边缘。
他停在那里。
目光落在那一角青石上。
仿佛又看到了那片刺目的红,听到了头颅撞击石阶时那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风卷起一片焦黑的纸灰,打着旋儿,轻轻蹭过他的蟒袍下摆,留下一点污痕。
他微微侧头。
视线落在不远处一堆尚未燃尽的、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杂物灰烬上。
风,恰在此时,稍微大了一些。
卷起一小片尚未完全化为灰烬的、边缘焦黑蜷曲的纸片。
那纸片很薄,很脆弱,在风中翻滚了几下,竟飘飘悠悠,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楚砚的靴尖前。
他垂眸。
纸片被烧掉了大半,只剩下指甲盖大小的一角。焦黑的边缘向内蜷缩着,露出里面一小片残存的、微微泛黄的底子。就在那焦黑与微黄的界限处,一点极其微小的、刺目的猩红,顽强地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字。
一个用朱砂写就的、只剩下残缺笔画的字。
依稀是半个模糊的——
囍。
风雪夜。
破旧的棉袄。
粗陶药罐。
玉佩碎裂的脆响。
母亲额头上磕出的血痕。
还有……那片吞噬了所有光与热的、刺目的红。
无数被刻意冰封、被恨意掩盖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那层名为麻木的薄冰,狠狠撞进楚砚的脑海!
呃……
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猝不及防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背脊上那些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鞭痕,仿佛在这一刻重新被撕裂!传来一阵尖锐的、直达骨髓的幻痛!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骨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里,玄镜司铁令留下的疤痕依旧清晰,此刻被指甲掐得生疼。
这疼痛,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汹涌而来的记忆洪流,将他强行拉回现实。
他死死盯着靴尖前那片小小的、带着残存囍字的焦黄纸片。眼神剧烈地波动着,痛苦、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中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更坚硬的漠然强行压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脚。
靴底,沾满了焦黑的尘土。
然后,落下。
精准地、毫无迟疑地,踩在了那片小小的纸片上。
很轻的一声。
如同踩碎一片枯叶。
又像踩断一根早已腐朽的稻草。
脚下传来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感。那点微弱的猩红,彻底被靴底焦黑的泥土覆盖、碾碎,消失不见。
风卷过,只带走几缕更细碎的尘埃。
做得干净。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砾在铁器上摩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楚砚身后响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废墟上呜咽的风声。
楚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他没有回头。只是那刚刚因痛苦记忆而波动的眼神,彻底沉静下来,重新冻结成一片深潭。
玄镜司首尊。
他如同从废墟的阴影里直接凝结出来,无声无息地站在楚砚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依旧是一身毫无标识的玄色劲装,脸上覆着那张亘古不变的、毫无表情的青铜鬼面。面具后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楚砚挺直却透着无尽孤寂的背脊上,落在他脚下那片被碾碎的纸灰上。
柳家,不过是开始。首尊的声音毫无波澜,平淡地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他向前踱了一步,玄色的靴子踩在焦土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走到楚砚身侧,几乎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着这片象征着一个世家彻底覆灭的焦土废墟。但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破败,投向了更遥远、更广阔的地方。
江南世家,盘根错节。首尊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敲进楚砚的耳膜,富可敌国,藐视皇权,私蓄甲兵,勾结江湖……已成朝廷心腹大患。
他微微侧过头,青铜面具转向楚砚,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透过面具的眼孔,直视着楚砚冰冷无波的侧脸。
圣上,甚忧。
最后四个字,带着千钧之力。
说完,首尊伸出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那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东西。
一卷用暗金色丝线捆扎的卷轴。
卷轴不大,只有成人小臂长短,材质却异常考究,是某种深青色的、触手冰凉坚韧的异种皮革。丝线捆扎的结扣,是一个狰狞的兽首图案,透着一种古老而肃杀的气息。
首尊的手很稳,将那卷轴平平递到楚砚面前。
没有命令。
没有询问。
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交付。
‘影枭’,首尊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冰冷依旧,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开启新篇章的意味,你的下一个目标,在此。
风,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废墟之上,死寂无声。只有远处未燃尽的余烬,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爆裂声。
楚砚的目光,终于从那片被自己靴底碾碎的纸灰上移开。他没有看首尊,视线缓缓下移,落在那卷暗青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卷轴上。
卷轴的兽首结扣,在废墟黯淡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微光。那兽首张着嘴,仿佛无声地咆哮,择人而噬。
江南世家……
肃清……
这些词,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砸进楚砚心底那片巨大的虚无里。没有激起愤怒,没有激起兴奋,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只有更深、更冷的……漠然。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苍白得近乎透明,掌心那道被铁令棱角刺穿的疤痕依旧狰狞。
手伸向那卷轴。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韧的皮革表面。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整条手臂,仿佛握住的不是一卷文书,而是一条冬眠的毒蛇。
他没有丝毫犹豫。
手指收拢。
稳稳地、牢牢地,握住了那卷轴。
入手沉重。
比想象中更沉。
仿佛承载着无数即将倾覆的家族、即将流淌的鲜血、即将点燃的烽烟……也承载着一条通往权力深渊更深处的、无法回头的路。
首尊的手收了回去,如同从未伸出过。他静静地站着,青铜面具在废墟灰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那深潭般的眼睛,透过面具,落在楚砚握着卷轴的手上,似乎确认了什么。
然后,他无声地后退一步,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再次退入废墟浓重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废墟之上,再次只剩下楚砚一人。
蟒袍在死寂的风中,沉重地垂落。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卷暗青色的卷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冷的皮革,感受着那兽首结扣的坚硬棱角。
卷轴没有打开。
也不必打开。
他知道里面是什么。
是名单。
是罪证。
是任务。
是……新的毁灭。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眼前这片埋葬了柳家、也埋葬了他最后一点人气的焦土废墟,投向遥远的南方天际。
那里,是烟雨朦胧、富庶繁华的江南。
也是下一个……即将被血与火染红的修罗场。
寒风卷起他玄色蟒袍的衣角,猎猎作响。
袍身上那条狰狞的四爪巨蟒,在风中扭曲舞动,獠牙毕露,冰冷的竖瞳仿佛正凝视着江南的方向,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楚砚静静地站着。
背脊挺得笔直。
像一把刚刚饮饱了血、又被重新淬炼过的、出鞘的凶刃。
冰冷。
锋利。
再无一丝属于楚砚的温度。
他已成权柄本身最冰冷、最无情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