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下得黏腻又闷热,空气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抹布,沉甸甸地糊在脸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民政局门口那几级台阶,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倒映着铅灰色的天,还有我那张苍白得像一张揉皱了的废纸的脸。
我撑着那把旧伞,廉价塑料的伞骨在风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脚边溅开小小的、浑浊的水花。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去,黏在皮肤上,冰冷又漫长。终于,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滑了过来,精准地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台阶下。
车门打开,江临先钻了出来。他没撑伞,昂贵的西装肩头瞬间洇开几团深色的水渍。但他毫不在意,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绕过车头,小心翼翼地拉开副驾驶的门,一只手护在车门框顶,另一只手伸进去,极其温柔地搀扶着一个女人下车。
是张薇薇。
她穿着一身柔软的米白色孕妇裙,外面罩着件精致的羊绒开衫,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像揣着一个不容置疑的胜利果实。她扶着腰,动作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笨拙,脸上却是毫不掩饰的、被精心呵护着的骄矜。江临的手一直没离开她的腰,那姿态,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们一步步走上台阶,无视雨水,无视旁人,更无视僵立在伞下的我。空气里,只剩下张薇薇身上那股甜得发腻的香水味,霸道地钻进我的鼻腔。
等很久了江临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问今天的天气。他目光掠过我的脸,没有停留,仿佛我只是台阶上一块碍眼的石头。
张薇薇的目光却在我身上逡巡了一圈,带着挑剔和毫不掩饰的得意。她的视线最终落在我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纤细的铂金戒指上——那是我们结婚时买的,最朴素的一款,此刻在雨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黯淡可笑。她涂着裸粉色甲油的手指,状似无意地抚过自己光秃秃的无名指,红唇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哎呀,她忽然小小地惊呼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刺耳。她那只戴着硕大钻戒的手不小心碰了一下江临的手腕,那枚闪得晃眼的戒指应声而落,叮叮当当地滚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不偏不倚,停在了我的脚边。
钻戒在水洼里,折射着阴郁的天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江临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不是对着张薇薇,而是对着我。那眼神里的不耐和厌烦,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
林晚,捡起来。他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雨水顺着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梢滴落,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下。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民政局门口零星几个躲雨的路人,目光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雨水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噗噗声。我握着伞柄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冰冷的雨水溅在我的手背上。指尖触碰到那枚钻戒,冰凉坚硬,像一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石头。我捡起它,戒指上的棱角硌着掌心。站起身,将戒指递还给江临。
他没有接,只是下巴朝张薇薇的方向抬了抬,示意我直接给她。
张薇薇伸出手,脸上挂着胜利者特有的、宽容又略带怜悯的微笑。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她手的瞬间,她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猛地缩回了手。钻戒再次从我手中滑脱,啪嗒一声,重新掉回浑浊的积水里。
哎呀,真不好意思,手滑了。她掩着嘴,眼睛弯成月牙,那歉意假得令人作呕。
江临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盯着我,眼神里淬着冰。林晚,别磨蹭!
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酸涩得厉害。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我再一次弯下腰,冰冷的积水浸透了膝盖处的布料。这一次,我直接捡起戒指,用力塞进张薇薇的手里,动作带着一丝粗鲁的决绝。
张薇薇轻呼一声,像是被我弄疼了,委屈地看向江临。
够了!江临低喝一声,仿佛我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他不再看我,从公文包里抽出那份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动作利落地翻到最后一页,指尖重重地点在签名栏。签了它,对你我都好。你的公司已经破产清算,你拿什么跟我耗薇薇,他侧头看向张薇薇,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带着一种宣布主权般的骄傲,她怀了我的继承人。江家未来的继承人。
继承人三个字,被他咬得又重又清晰,像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窝。
视线瞬间模糊了,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我拼命睁大眼睛,不让它掉下来。雨伞歪向一边,冰冷的雨水肆无忌惮地砸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和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我的设计公司……倾注了所有心血和青春的地方,就在半个月前,因为江临暗中撤走了所有资金和客户资源,彻底宣告破产。我失去了事业,现在,连这个徒有其表的婚姻也要失去了。
而我的位置,将由这个怀着继承人的女人取代。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我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江临递过来的那支冰冷的签字笔。
笔尖落在纸上,每一次移动都无比滞涩,仿佛在拖动着千钧重担。眼泪终于还是砸了下来,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林晚……张薇薇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一种虚假的、居高临下的悲悯,女人嘛,事业没了,家也没了,是挺可怜的。不过你放心,临哥说了,这套你们现在住的房子,还有你账户里那点钱,都留给你,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她顿了顿,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笑容甜蜜又刺眼,毕竟,我和宝宝,以后也用不着这些旧东西了。
旧东西。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股痛意反而奇异地压下了那股灭顶的酸楚。我用尽全身力气,稳住了手腕,在那份宣告我彻底失败的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林晚。
最后一笔落下,仿佛抽走了我全身的力气。我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视线穿过朦胧的水汽,死死盯在江临那张英俊却无比冷酷的脸上。
江临,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你记住今天。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冷漠和不屑。他拿过签好字的协议,看也没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护着张薇薇,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琉璃,转身走下台阶,钻进了那辆象征着财富和地位的轿车里。
引擎发动,黑色的车身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冰冷的水线,迅速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只留下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在空寂的街道上回响。
我独自站在民政局门口滂沱的大雨中,像个被遗弃的、无家可归的旧物。雨伞早已歪倒在一旁,冰冷的雨水毫无遮拦地浇透了我的头发、衣服,一直冷到骨头缝里。那份签好的协议副本被雨水打湿,软塌塌地攥在我手里,像一团烂泥。
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单调而残酷。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似乎小了一些。我像个提线木偶般,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推开门,一股沉闷的、混合着尘埃和散场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属于江临的东西早已搬空,只剩下我那些零散的、不值钱的物品,散落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无比凄凉和空旷。
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冷得我牙齿都在打颤。我麻木地走进浴室,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冲刷下来,皮肤上的冰冷感渐渐退去,但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却像被冰水反复冲刷着,寒意彻骨。我滑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蜷缩起身体,终于再也忍不住,在哗哗的水声中,失声痛哭。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哭到筋疲力尽,喉咙嘶哑,我才关掉水,裹着浴巾出来。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在光洁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水渍。我赤着脚,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后的湿气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影,像是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就在这片死寂的绝望中,门铃突兀地响了起来。
我浑身一僵,心脏猛地一跳。难道是江临他还有什么没拿走的还是张薇薇又有什么新的羞辱要送来一股混杂着恐惧和尖锐恨意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我。我深吸一口气,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裹紧浴巾,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麻木,走到门边,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江临,也不是张薇薇。
是一个穿着笔挺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他神情严肃,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非常正式的文件袋。雨水打湿了他肩头的西装布料,留下深色的痕迹。他看向我的眼神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请问是林晚女士吗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戒备地盯着他,嗓子因为刚才的痛苦而干涩发疼:我是。你找谁
中年男人微微颔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了过来:林女士您好。我是受林淑仪女士生前委托的律师,我姓陈,陈明远。这是我的名片。
林淑仪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混沌的大脑。我的祖母!那个在我童年记忆中留下温暖却模糊印象、后来在我父母早逝、被江家接走抚养后就几乎断了联系的祖母
她……去世了一股迟来的悲伤和茫然涌上心头。
我祖母她……我的声音哽住了。
陈律师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林女士,请节哀。林淑仪女士已于上月十五日安详离世。遵照她的遗愿,她的身后事已经低调处理完毕。我今天来,是执行她遗嘱中关于您的部分。
遗嘱关于我的部分
我像听天书一样,完全无法理解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的意义。祖母……给我留了东西她不是早已对我这个不孝孙女失望透顶了吗
陈律师似乎看出了我的震惊和茫然,他侧身让开一点,示意了一下手中的文件袋:林女士,方便进去谈吗有些事情,需要您当面签收确认。
我机械地点点头,侧身让他进来。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
陈律师在客厅唯一还算干净的沙发上坐下,小心地将文件袋放在茶几上,又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份文件,动作一丝不苟。我裹着浴巾,头发湿漉漉地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里,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大人世界的滑稽小丑。
林淑仪女士生前,主要居住在国外。她名下最重要的遗产,是她耗费毕生心血经营的一家古董店,名为‘藏珍阁’。陈律师的声音平稳地叙述着,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该店位于本市文化街核心地段,拥有独立产权,三层空间,藏品丰富。经过专业评估机构估值,其固定资产及所藏古董、艺术品等总价值,保守估计在五亿元人民币以上。
五亿!
这两个字像两颗重磅炸弹,在我空茫一片的脑子里轰然炸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几乎失聪。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着陈律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根据林淑仪女士的遗嘱,陈律师的声音清晰地穿透我混乱的意识,她名下的所有动产、不动产,包括‘藏珍阁’及其所有附属资产、藏品,全部由您,林晚女士,唯一法定继承。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那是一份印制精美的遗产继承确认书。在受益人签名处,清晰地印着我的名字——林晚。
请您确认无误后,在这里签字。陈律师递过来一支笔。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五亿和唯一法定继承这几个字在疯狂盘旋冲撞。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祖母……那个我以为早已遗忘我、放弃我的祖母……把她毕生的心血,价值五亿的古董店……留给了我
在我人生最低谷、最绝望、被江临和张薇薇踩在烂泥里的这一天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冲击着我。我颤抖着手接过笔,指尖冰冷,几乎握不住。笔尖落在签名栏上,我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比刚才签离婚协议时还要难看。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拖曳,而是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惊涛骇浪般的震颤。
签完字,陈律师收好文件,又从文件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古旧的紫檀木盒,轻轻推到我面前。
另外,林淑仪女士特别交代,这件东西,务必亲手交给您。她说,您会明白的。
我怔怔地看着那个盒子。它做工极为考究,盒盖上雕刻着繁复而古朴的缠枝莲纹,散发着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檀木幽香。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我伸出手,指尖带着未干的湿意,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铺着柔软的黑色丝绒。丝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手镯。
是祖母的那只翡翠手镯!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只有四五岁,在祖母家那栋老房子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祖母坐在摇椅上,抱着小小的我,哼着不知名的古老歌谣。她枯瘦的手腕上,就戴着这只镯子。那抹凝翠欲滴的绿,在阳光下仿佛有了生命,流淌着温润的光泽。我曾好奇地用胖乎乎的手指去摸,冰凉的触感,光滑细腻。祖母会笑着,用带着檀香的手轻轻握住我的小手指,告诉我:晚晚乖,这是祖母的宝贝,以后留给晚晚当嫁妆……
后来,父母意外离世,我被江家收养,与祖母的联系几乎断绝。关于这只镯子的记忆,也早已被尘封在时光深处,模糊不清。
此刻,它就静静地躺在我眼前。水头极好,颜色是纯正的帝王绿,莹润通透,几乎不含一丝杂质。即使我对古董珠宝再外行,也能感受到它扑面而来的厚重历史感和令人窒息的价值。这绝不仅仅是一件首饰!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抹冰凉温润的翠绿。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仿佛从镯子里渗透出来,顺着指尖,瞬间流遍了我的四肢百骸,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冰冷。眼泪再次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紫檀木盒的丝绒垫上,迅速洇开深色的圆点。这一次,不再是屈辱和绝望的泪水。
是迟来的、汹涌的、带着祖母遥远温暖的悲伤,还有……一种绝处逢生的、足以燃烧一切的力量!
陈律师安静地坐在对面,没有打扰我。直到我的情绪稍稍平复,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林女士,‘藏珍阁’目前由专业的经理人团队在维持运营。您随时可以过去接手。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他又递过来一张写着私人号码的卡片。
我紧紧握着那只紫檀木盒,感受着盒子里翡翠手镯沉甸甸的分量,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陈律师起身告辞。送走他,我关上厚重的防盗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客厅里一片狼藉,空旷得吓人。但我的胸腔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鼓噪、燃烧!
价值五亿的古董店!祖母的藏珍阁!
江临……张薇薇……你们毁掉我的公司,夺走我的婚姻,像丢弃垃圾一样把我踩在脚下……
我低下头,看着手中紫檀木盒里那抹惊心动魄的翠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翡翠贴在掌心,却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等着吧。
游戏,才刚刚开始。
三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一座城市从盛夏的黏腻转入初秋的微凉。三个月的时间,也足以让一个心如死灰、被踩进泥泞的女人,蜕变成另一个人。
藏珍阁坐落在本市最负盛名的文化古街深处。三层高的仿古建筑,飞檐斗拱,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藏珍阁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它并不张扬,甚至显得有些低调内敛,但识货的人经过,无不被其沉淀的气韵所吸引。
这三个月,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关于古董、关于经营的一切知识。陈律师介绍的经理人团队非常专业,暂时稳住了局面。我白天泡在店里,跟着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学习辨认瓷器、玉器、字画的皮毛,晚上则把自己埋在堆积如山的专业书籍和过往的账目资料里,几乎不眠不休。祖母留下的那只翡翠手镯,被我戴在了左手腕上,那抹沉静的翠绿,时刻提醒着我的来处和背负。
我收起了所有属于林晚的软弱和眼泪。对着镜子练习挺直脊背,练习眼神里的锋芒,练习用最冷静甚至冷漠的语气说话。我需要一层坚硬的外壳,去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机会,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一场备受瞩目的秋季古董拍卖会,在本市最高端的艺术中心举行。拍品名录送到藏珍阁时,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件东西——编号087,明永乐青花缠枝莲纹梅瓶。
据名录描述,此瓶来源清晰,传承有序,品相完美,是本次拍卖的重头戏之一,估价在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之间。但名录下面附带的几张高清图片,却让我的瞳孔猛地一缩。图片细节处,那青花的发色、釉面的光泽、尤其是底足胎釉结合处的处理……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件高仿品!一件足以乱真,骗过大部分行家眼睛的顶级高仿!
而拍卖图册的扉页上,赫然印着本次拍卖会最大的赞助商之一——江氏集团的LOGO。
一个冰冷而疯狂的计划,瞬间在我脑海中成型。
拍卖会当晚,艺术中心灯火辉煌,衣香鬓影。我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蓝色丝绒长裙,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脖颈和手腕上那抹沉静的翠绿。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掩盖了眼底的疲惫,只留下锐利而沉静的光芒。走进会场时,我清晰地感受到几道目光落在身上,带着惊讶和探寻。曾经那个依附于江临、被嘲笑为破产弃妇的林晚,似乎已经彻底消失了。
我的座位在不起眼的角落。很快,我看到了目标。
江临携着张薇薇,在一众奉承者的簇拥下,满面春风地走进会场,坐在了最前排的VIP席。张薇薇穿着定制的礼服,小腹已经明显隆起,脸上带着被精心滋养出来的红润和傲气。江临则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成功人士派头,不时侧头与张薇薇低语,惹得她娇笑连连。
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一股冰冷的恨意在我心底翻涌,又被强行压下。很好,猎物入场了。
拍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前面的几件拍品波澜不惊。终于,轮到087号,那件明永乐青花缠枝莲纹梅瓶。
拍卖师用富有煽动性的语言介绍着这件珍品,大屏幕上展示着精美的细节图。现场气氛明显热烈起来。起拍价定在八百万。
九百万!
一千一百万!
一千三百万!
竞价声此起彼伏,价格迅速攀升。
当价格喊到一千八百万时,竞争明显放缓。拍卖师环视全场:一千八百万第一次……一千八百万第二次……
江临举起了手中的号牌,声音沉稳而清晰:两千万。
现场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这个价格已经接近估价上限。
拍卖师脸上露出笑容:两千万!VIP区的江先生出价两千万!还有没有更高的两千万第一次……
就在拍卖师即将落槌的瞬间,一个清晰、冷静、带着点慵懒的女声,从我所在的角落响起:
两千两百万。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无数道视线齐刷刷地射向我所在的角落。
江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猛地转过头,当看清举牌的人是我时,他眼中的惊讶迅速被错愕和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取代!他显然完全没有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料到我会参与竞价!
张薇薇也看到了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疑和嫉恨的复杂表情。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江临的手臂。
这位女士出价两千两百万!拍卖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还有更高的吗
江临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破绽。我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无波,甚至还端起手边的香槟杯,轻轻抿了一口。手腕上的翡翠手镯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两千五百万!江临几乎是咬着牙报出了这个价格。他不能输,尤其不能输给我!尤其是在这种场合!
两千八百万。我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丝毫犹豫。
会场彻底安静了。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场突然爆发的、充满火药味的竞价。
三千万!江临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这个价格已经远远超出了梅瓶的实际价值,甚至超出了他原本的心理预期!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
我放下香槟杯,迎着江临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冰冷的弧度。然后,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我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一个极其优雅的、放弃的手势。
江先生果然财大气粗,恭喜。我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安静的会场。
砰!
拍卖师的槌子重重落下。
三千万!成交!恭喜江先生!
会场响起了礼节性的掌声,但更多的目光里充满了玩味和看好戏的意味。
江临站在那里,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三千万!他花三千万拍下了一件东西!而这一切,似乎都是我这个前妻故意促成的!他成了全场最大的笑话!
张薇薇也慌了神,拉着江临的手臂,低声说着什么,试图安抚他。
我拿起手包,无视周围各种探究的目光,从容地站起身,准备离开。经过前排时,我清晰地听到了江临从牙缝里挤出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林晚!你给我等着!
我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径直走出了会场。冰冷的夜风拂面而来,吹散了会场内的喧嚣和浑浊空气,也吹得我心头一片清明和快意。
这只是第一步,江临。好戏,还在后头。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江临绝不会善罢甘休。果然,一周后的下午,藏珍阁的门被粗暴地推开。
江临像一头暴怒的狮子闯了进来,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领带扯得歪斜,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黑西装、面容冷硬的保镖,气势汹汹。
店里正在接待几位老顾客的店员都被这阵势吓了一跳。
林晚!你给我滚出来!江临的怒吼声在静谧的古董店里炸响,震得博古架上的瓷器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我从二楼办公室下来,步伐沉稳。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手腕上那抹沉静的翠绿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我平静地看着楼下气急败坏的男人,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江先生,这里是‘藏珍阁’,不是你的江氏集团。请注意你的言行。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一楼大厅,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店里的几位老顾客见状,识趣地放下手中的东西,匆匆告辞离开。店员们也紧张地退到了一旁。
江临几步冲到楼梯口,指着我的鼻子,因为极致的愤怒,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林晚!你好!你很好!三千万!你他妈故意设局坑我!那个梅瓶是假的!是赝品!权威鉴定报告刚刚出来!
他猛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份文件,狠狠摔在离我最近的玻璃展柜上。啪的一声脆响,引得旁边一个清代粉彩花瓶都跟着晃了晃。那份文件散开,露出鉴定报告首页刺眼的结论:……经综合鉴定,该青花缠枝莲纹梅瓶为现代高仿品,非明代永乐年间制品……
哦我缓步走下最后几级台阶,停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又化为冰冷的了然,是吗那真是遗憾。不过,拍卖有拍卖的规矩,钱货两讫,风险自担。江先生玩古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常识,还需要我提醒你
你少他妈给我装蒜!江临彻底被激怒了,他猛地往前一步,似乎想冲上来抓住我。他身后的保镖也立刻向前逼近。
店里的安保人员迅速上前,挡在了我和保镖之间,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林晚!你以为你继承了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开了这么个破店,就能骑到我头上了江临的脸因为暴怒而扭曲,额角青筋暴跳,我告诉你,三千万,对江氏来说不算什么!但你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报复我做梦!我会让你知道,得罪我江临的下场是什么!我会让你这家破店,和你那个死鬼祖母留下的东西,一起彻底消失!
他的威胁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整个大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踉踉跄跄地从店门外冲了进来!
是张薇薇!
她脸色惨白如纸,挺着隆起的肚子,头发有些散乱,昂贵的孕妇装上也沾着灰尘,看起来狼狈不堪。她完全无视了店里的紧张气氛,甚至无视了暴怒的江临,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充满了绝望和哀求。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我面前,在江临震惊错愕的目光中,在满屋子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我脚边!
林晚姐!林晚姐我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肚子里的孩子!求求你了!她死死抓住我的裙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涕泪横流,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江临脸上的暴怒瞬间冻结,化为一片震惊的空白,他张着嘴,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鸭子,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身后的保镖也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店里的员工更是目瞪口呆。
我低下头,看着脚下这个哭得浑身颤抖、仪态尽失的女人。几个月前,她还在民政局门口,戴着硕大的钻戒,挺着肚子,居高临下地怜悯我这个旧东西。此刻,她却像一条丧家之犬,跪在我脚边哀求。
命运,真是讽刺得令人心寒。
我没有动,也没有立刻扶她起来,只是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裙角。我的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肩膀,落在江临那张震惊、茫然、继而开始涌上强烈不安和猜疑的脸上。
张薇薇还在哭喊,声音破碎而绝望:……江临他……他根本不是人!他……他公司快不行了!他……他想拿我去抵债!抵给……抵给那个放高利贷的王老板!那个王老板……他不是人!他……他会弄死我的!弄死我的孩子的!林晚姐,只有你能帮我了!求求你!看在我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
你胡说八道什么!江临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青转紫,猛地冲过来,一把抓住张薇薇的胳膊,想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贱人!给我闭嘴!跟我回去!
不!我不回去!江临你会害死我的!害死孩子的!张薇薇像疯了一样挣扎哭喊,死死抱着我的腿不撒手。
场面混乱不堪。
我看着江临因为暴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脚边哭得撕心裂肺、口不择言的张薇薇。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滑过心底。
我缓缓地弯下腰,伸出戴着翡翠手镯的手,看似要扶起张薇薇,指尖却微微用力,捏住了她冰冷颤抖的手腕。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张薇薇,想让我帮你可以。但前提是,告诉我真相。你肚子里这个……所谓的‘江家继承人’……真的是江临的吗
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了张薇薇头上!也劈在了江临心头!
张薇薇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和鼻涕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她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江临,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他拽着张薇薇胳膊的手猛地一松,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瞪着我,又猛地看向张薇薇那张惊恐到极致的脸,眼神里充满了被彻底背叛的疯狂和毁灭性的风暴!
整个藏珍阁的大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跪在地上的张薇薇和面如死灰的江临身上。
真相,呼之欲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充满了背叛和毁灭气息的寂静里,我站直了身体。手腕上的翡翠手镯在明亮的灯光下,流转着幽冷而神秘的光泽。
我的目光,从惊恐欲绝的张薇薇脸上,缓缓移向彻底石化、眼中只剩下疯狂和毁灭的江临。然后,我微微侧头,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那个被江临摔在玻璃展柜上的赝品梅瓶鉴定报告。
嘴角,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也嘲讽到极致的弧度。
江临,我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切割开死寂的空气,一字一句地钉入他的耳膜,你猜猜,那个花了你三千万的赝品梅瓶……是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