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
:凌知毅在窒息前30秒重生。
冰冷湖水中,他看见柳如烟依偎在季博达怀里,用他送的望远镜欣赏他的死亡。
上一世他替她挡刀,她嫌他腰上留疤难看。
他彻夜为她求药冻伤双手,她却为季博达一句戏言把他的药倒进臭水沟。
后来他为她放弃亿万遗产,她却把季家破产的文件放进他蛋糕里。
重来一次,凌知毅直接取消订婚典。
他烧光写给她的情书,将订婚戒指丢进熔炉。
不,你以前不是这样对我的!柳如烟终于颤抖地跪下。
他含笑撑伞俯视她浸湿的裙摆:柳小姐,请注意称呼。
后来她红着眼堵在他墓前。
他抚着墓碑轻笑:葬礼定在周三,你喜欢的日子。
正文开始:
冰冷的湖水像个贪婪的怪物,恶狠狠地挤压着我的胸腔,凶猛地灌入我的口鼻。最后一丝稀薄的空气被无情剥夺,肺腑如同被滚烫的烙铁反复灼烫,每一次徒劳的痉挛都引来更加噬心的痛楚。
濒死的混沌撕开一道缝隙。
我僵硬地转动脖颈,视线隔着污浊的车窗玻璃和沉重的湖水,绝望地投向岸边。
雨鞭疯狂地抽打着墨绿色的湖岸。岸边两道人影依偎在一起。
柳如烟披着一条羊绒披肩,那是我花了大半积蓄从拍卖会上拍下,亲手披在她肩上的。她手里握着一架银色的单筒望远镜,小巧精致——那是我跑遍全城寻来的古董,曾放在她的梳妆台上,映着她晨起梳妆的笑靥。此刻,冰冷的镜筒紧贴着她的眼眶,方向正对着我在湖水中一点点下沉的汽车。
旁边那个男人——季博达,穿着考究的风衣,一只手搂在柳如烟腰间。他没有看湖,正带着一种餍足的笑意,低头凑在柳如烟耳边说着什么。柳如烟的唇角,在我生命最后的三十秒里,缓缓向上勾起。那是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弧度,一种冰冷的、带着旁观者兴致的残忍微笑。
比湖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濒死的意识里,最后的画面不是眼前这炼狱,而是柳如烟自己。六岁那年,她也是这样笑着掉进了废弃的锦鲤池里。池水没顶的瞬间,她也是这样用尽全力地睁大眼睛,拼命挥舞着手臂,像是要抓住世间最后一点光亮。
知毅哥哥!小柳如烟惊慌失措的哭喊穿越时空的隧道,狠狠撞入我的脑海。那一天,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用自己远不够健壮的手臂死死箍住她胡乱挣扎的小身体,拼命把她托举出水面。初春冰冷的池水冻得我牙齿打颤,泥泞污浊不堪,可当我抱着瑟瑟发抖的她爬上岸,看见她挂着泪珠的小脸恢复血色时,我就知道,我凌知毅这辈子恐怕再也逃不开这个叫柳如烟的女孩了。
岸上,季博达似乎抬了抬下巴,朝湖心的位置点了点。柳如烟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她甚至腾出一只手,亲昵地拍了拍季博达环在她腰上的那只手背。
呵……
身体最后的力气伴随着吐出的浑浊气泡彻底流失。肺里全是冰水和淤泥混合的腥味。黑暗像幕布一样从头顶盖下……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一个清晰到恐怖的认知带着冰碴砸入脑海:这冰冷的湖水,我注定无法再逃脱,岸上的那个笑容和那架望远镜,才是我生命的真正终点。
柳如烟,季博达。
若有来世……
刺目的光,像一柄烧红了的刀子,狠狠剜进我的眼球。
撕裂般的头痛炸开!耳膜深处充斥着高频的嗡鸣,整个颅骨都仿佛要被这尖利的声音撑破。
呃……
喉管里不受控制地溢出痛苦的闷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涌上的酸腐气又被强行压下。喉咙、鼻腔、整个呼吸道都弥漫着湖水混合着淤泥铁锈般粘稠腥臭的味道。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腹深处那团被碾碎般的剧痛。
混乱的感觉海啸般将我吞没。
冰凉……冰冷湖水渗入骨髓的颤栗感还死死缠绕在身上。窒息……肺叶被无形巨手死死攥紧挤压的痛苦如此真实!视线里残留的最后一幕,是她举着望远镜欣赏我死亡的、那张带着笑容的脸!
嗬……压抑不住的喘息带着血沫子从齿缝间喷出。视觉渐渐从一片炫目的白中挣扎出来。
不是沉沉的湖水,不是冰冷的铁锈味车厢。头顶是……暖黄色的、柔和的水晶灯光
身下传来柔软的、富有弹性的支撑感。
眩晕感如同潮水,一阵猛过一阵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意识。我狠狠咬住舌尖,一丝微甜的铁锈味弥漫开来,疼痛带来片刻清醒。我艰难地转动仿佛灌了铅的头颅。
目光落在身侧床头柜的电子日历上。
深红色冰冷的数字凝固在:
04月05日,09:27。
04月05日
剧烈的耳鸣让整个世界都扭曲失真。手指颤抖着抚向左胸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可触感之下,是完好无损的皮肤,没有冰冷的刀刃贯穿。
04月05日……
我挣扎着,几乎是摔下床榻。赤脚踩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却像踩在冰冷的虚空里。踉跄着冲进盥洗室,狠狠拧开冷水开关。
刺骨的冰凉兜头浇下!
水流激打着脸颊。
我猛地抬起头。
巨大清晰的镜面倒映出此刻狼狈的自己。
水珠沿着湿透的黑发一绺绺滚落。那张被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的脸……年轻得令自己瞬间恍惚。脸上没有后来被迫背井离乡、顶着凌家倾轧和柳、季两家联手追击时留下的疲惫沧桑。没有最后一年,为柳如烟奔走耗尽心力时病态的蜡黄憔悴。镜中的人,眉宇间还带着被保护得很好的清澈和……尚未经历彻底背弃的某种热切。
凌知毅。
二十五岁的凌知毅。
那个满心满眼都装着柳如烟、认定她将是自己共度余生唯一伴侣的凌知毅。
就在昨天,这具身体里的我,还像个傻瓜一样,通宵没睡,只为亲手将订婚仪式的细节核对到完美无缺。只为看到她收到那份他倾注了全部心血准备、象征永恒的钻石项链时,那羞涩惊喜的笑容。
而就在今天……
镜子里的年轻人,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沉下去。水珠滑过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冰冷的白色大理石盥洗台上。
今天,是四月五日。
一周后,四月十二日,那场被世人艳羡、被长辈祝福的盛大订婚宴,将在这座城市最奢华的庄园酒店举行。他凌知毅将在那天清晨,带着那枚自己亲手参与设计、费尽心思准备的定制钻戒,去迎接他的如烟。
然后……
冰冷的数字刺穿了虚假的温暖外壳,死亡的记忆裹挟着湖水的腥味猛烈回卷!
岸边那道被羊绒披肩包裹的身影,紧握着银色古董望远镜的身影。那只搭在她腰上的手。季博达嘴角的餍足和轻松。以及……
那张记忆中无数次为他展露明媚笑容的脸,最后定格在水与死亡之间、那抹带着冰冷观赏兴致的、残酷到极致的微笑。
柳如烟……季博达……
手指死死抠住光滑冰冷的盥洗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扭曲泛白,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轻响。这两个名字从齿缝中挤出,带着血沫干涸后的咸腥气和湖水的冰冷锈蚀味,每一个音节都淬着透骨的恨意,狠狠摔在坚硬的大理石台面上,又回荡在这个冰冷空旷的空间里。
胸腔深处那死寂的废墟之上,冰封的心湖下,沸腾的岩浆终于找到了撕裂一切的通道,灼热的火焰轰然喷发!
一周后订婚宴笑话!
这所谓的重来一次,是冥冥中冰冷的声音给出的讽刺,还是上苍怜悯施舍的一把刀
2
焚情断念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外面世界熙攘嘈杂的声浪。顶级音响流淌出的小提琴音,肖邦的《离别》,每一个跳动的音符都浸满了无法言喻的悲伤缠绵,回荡在这间顶层奢华的公寓里,却更像是为一场落幕提前奏响的挽歌。
巨大的开放式书房一片狼藉。
我半跪在熊熊燃烧的铜制壁炉前。昂贵的蓝焰无声跳跃,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炉膛内壁。热浪扭曲着眼前的空气,也将我脸上那层近乎麻木的冰冷,映照得更加森然。
左手边,一只陈旧的、布满岁月擦痕的檀木匣子敞开着,里面空了。
右手边,堆积如山的信件正在以一种近乎祭献的方式,被一叠、一叠地投入那团蓝色的烈焰之中。
每一封信,都承载着一段早已腐烂消亡的时光。
信封的样式五花八门,从最简单朴素的素白信封,到后来画着幼稚可爱卡通图案的彩色信笺,再到后来他买得起的最顶级的定制水印信纸……那是我们共同走过的十五年时光。有的信纸边缘已经泛黄发脆,带着无法仿造的时光印记。
火焰无情地吞噬着这些纸张。淡黄色的信纸在高温中迅速蜷曲、焦黑,最终化作轻飘飘的灰烬,被无形的热流托起,如黑色的飞蛾般在炉膛里挣扎盘旋。
一封泛着淡青色、被湖水水渍泡得字迹模糊的信最先化为飞灰。那是她九岁生日,非要去看深秋湖心亭的落日,结果小船被突来的大风吹翻。我拼死把她托出水面,自己却被淹得半死,当晚高烧到迷糊。可我记得,我坚持要护士帮我找来纸笔,就着病床边的灯光,歪歪扭扭地写下一句:如烟,落日好看,下次……再陪你去……
而病房外,她正委屈地抽泣:他好笨啊……衣服全湿了,还发烧……丑死了……
又一封带着点点墨痕的信被火焰包裹。十八岁成人礼那晚,月色很好,她穿着一条缀满亮片的裙子在后院跳舞,美得不似凡人。我躲在树影里看着她,看得痴了,心跳如擂鼓。回到自己房间,那股按捺不住的滚烫情绪喷涌而出,我在信纸上第一次写下那些滚烫又笨拙的词句:……你跳舞的样子,像仙女落到了凡间……
后来,这封信被她随手放在书桌上,成了她闺中密友取笑的谈资,她们咯咯笑着传阅,而信的内容,也被季博达戏谑地点评:嗯舞会凌知毅那小子就这点品味
嗤啦——
又一张带着樱花压花装饰的信纸被投进火焰。
那是我二十岁,父亲正式宣布与季家合作,断了对我所有的支持,我靠打工挣的钱给她买生日礼物。她知道后哭着找到我打工的便利店,说不要这些东西,她只要我好好的。那天傍晚她在便利店门口等了很久,我下班出来,她扑进我怀里,像找到了主心骨的小兽。那天晚上,我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承诺:……信我,如烟。属于你的一切,我都不会放弃。我会给你最好的未来。我们会有家。
信纸上樱花的轮廓在橘红色的火光中扭曲、变黑,最终和承诺的文字一起化为灰烬,像极了我们之间所有被谎言浸染的过去。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脆的声响。
我从西装内袋摸出那个深蓝色的天鹅绒盒子。金属搭扣应声弹开。灯光下,钻石冷硬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痛。那是无数个不眠之夜推敲出的设计图稿,象征永恒交织的铂金戒托上,主钻耀眼夺目——曾经是我为她亲手设计的,要套在她无名指上的承诺。
我捏起那冰冷的戒指,感受着金属的坚硬和钻石的棱角硌在指腹。
最后一次了。
指尖微微一松。
小小的铂金圆环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无声地落入了那吞噬一切的蓝色火焰之中。
钻石在高温下发出几乎不可闻的细微爆裂声,那象征永恒的坚硬矿物在几秒钟之内扭曲、变形,与铂金戒托融为一体,化为一小滩色泽诡异的金属溶液。
永远
真他妈可笑。
火焰的蓝色光芒映在我瞳孔深处,跳跃着,燃烧着,像两簇幽幽的鬼火。没有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寒意沿着脊椎爬升,一点点冻结残存的柔软。
看着最后一点信纸的边角被火焰吞噬殆尽,化作袅袅灰白的烟雾顺着烟囱飘散。
我面无表情地起身,走向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桌上那部镶着铂金边框的通话器闪烁着待机的幽光。
拿过通话器,指腹在冰冷的数字按键上停顿了一瞬,然后异常精准地拨通了一串号码。
短暂的接通音后,通话器那头传来一个恭敬克制的中年男声:凌先生。
我的声音透过机器传出,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像是在安排一场普通会议。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锥落地般的清晰和重量:杨律师,立刻终止‘星尘庄园’四月十二日的所有预定合约。按照定金条款最高上限支付违约金。
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处理一桩乏味的商业纠纷。
对面的杨律师似乎极为错愕,有几秒钟失去了声音。那位老成持重的家族律师,大概从未想过会从我口中听到这样决绝的命令。
凌先生您是指……中止全部合约杨律师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疑惑,他显然是知道这个日子的特殊性的,也包括订婚宴……相关的一切筹备
对。我的目光扫过壁炉里余烬上最后跳动的橘红色火焰,全部。
但凌先生,柳小姐那边……杨律师试图提醒这桩被整个凌家视作稳定根基的联姻所代表的分量。凌、柳两家的合作盘根错节,更牵动着无数人的利益。
不用通知她。我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违约金照最高标准赔付给所有供应商。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壁炉里最后跳跃的橘红色火焰上,那象征承诺和未来的戒指已彻底消失殆尽,还有,我父亲那边,现在替我连线。
柳小姐那边是否需要稍后……杨律师还在迟疑,试图挽回一些可能。他或许还在幻想这只是年轻人之间的一场争吵
不必!我打断了他,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坚硬的岩石上,冷硬决绝,按我说的做。立刻。
雕花的红木门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被缓缓推开。
柳如烟像一阵裹着香气的风,径直卷了进来。
依旧是那条素雅的碎花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脸上挂着惯常的、带着点慵懒娇嗔的笑,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和隐约的心虚。她每次迟到或者有什么事瞒着我,都会这样掩饰。
知毅,今天又睡懒觉了她声音轻快,一边熟稔地走向巨大的落地窗边那只用来煮水的小电磁炉,那里放着一套她带来的素白茶具,喏,新得的云雾,说是头采的嫩芽,给你提提神。
她熟练地将青白色的水壶放在炉子上,水开始无声地鼓噪。她背对着我,姿态优雅地取出茶叶罐,捻起一撮墨绿蜷曲的细叶。白皙的手腕在窗口透进来的光线中显得纤细脆弱,腕上一只水头极好的翠玉镯子随着动作微微晃动——那是去年她随口提了一句好看,我托人从缅甸拍回来的生辰贺礼。
水将沸未沸,蒸汽氤氲。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细小的叶片在热水的冲击下缓慢舒展沉浮。
眼前的画面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得隔了生死。
3
毒茶真相
曾几何时,我最迷恋的就是这一幕。她安静煮茶的侧影,眉眼低垂,神情专注温柔得不像话。那缕萦绕不散的茶香,曾是我贫瘠少年期里唯一认定的救赎味道。在那充斥着算计和冰冷审视的凌家老宅外,在那被父亲用不成器的眼神钉在原地的时刻,在她的小公寓,这一杯她亲手递过来的热茶,曾是我能触摸到的唯一温度。
可现在……
我看着她的背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被慢放解析的默片。那熟悉的柔美曲线,那纤弱的手腕,那低头时后颈脆弱而白皙的弧度……所有的记忆碎片都化成了致命的凶器,狠狠剜刺着那颗早已被冰封的心脏。
她在专注她的茶,精心准备着一杯蕴含了致命毒药的甘露。而我此刻的专注,却是在仔细审视那张美丽皮囊下,那个早已腐烂到无可救药的灵魂。
知毅她端着那只斟了八分满的素白茶盏转过身,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担忧,那双漂亮的眼睛像笼着江南烟雨的湖泊,今天……怎么感觉你怪怪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订婚的事……让你压力太大了
茶盏冒着热气,被素白纤细的手指送到我面前。那是我曾经最珍视的杯子,一个普通的白瓷杯,只因她说用这个喝,水都特别甜,我便一直留着。
杯子被稳稳接了过来。
指尖触碰到杯壁温热的微烫,我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她指尖的细腻微凉。多么精湛的演技。这关切的眼神,这轻柔的语调,这恰到好处的担忧。没有一丝一毫表演的痕迹。就像过去每一次,她用这样无辜而柔软的武器,轻易瓦解我所有防线,然后,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将冰冷的刀子精准插进我最柔软的要害。
还好。我垂眸,目光落在杯中淡金色的茶汤上,看着细嫩的芽尖沉浮。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视线,仿佛置身于前世最后的窒息冰冷之中,茶不错。
杯沿轻轻抵在唇边,却没有啜饮。任由那缕带着清雅香气的蒸汽扑在脸上。
那就好!柳如烟似乎松了口气,那股不易察觉的心虚仿佛也消散了些,唇边重新漾起那种惯有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甜笑,我就知道你懂这个!这可不便宜,季……她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某种东西卡住了喉咙。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秒。
她掩饰似的飞快瞥了我一眼,立刻又若无其事地接下去,声音略略拔高了一些:……朋友刚送的,我就想着先拿来给你尝尝!
季……季博达
一丝极其细微的冷笑在我心底悄然荡开。几乎不需要任何推断。前世无数血与泪的教训早已铭刻在骨髓里。她无意间漏出的口风,不过是再一次佐证了我那早已被洞穿的、最冰冷的真相。
季博达送的茶。
而前世的她,就是用这样一杯珍贵的头采云雾,作为这场死亡狂欢最后的助兴。用那浸透了我血肉骨髓的毒药,将她精心策划的最后一块垫脚石送上绝路。
心湖深处最后一丝被炉火温热过的余烬彻底熄灭。冰冷的恨意如同从最深的海沟喷涌而出的寒流,淹没了一切。
再抬眼看向她时,眼神已经没有任何温度。像是透过稀薄的空气,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物体。
柳如烟脸上那点强装的轻松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了。她有些困惑地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仔细打量着我的脸,试图在我眼中找到一丝一毫属于过去那个爱她如命、对她百依百顺的凌知毅的痕迹。一丝慌乱开始隐隐浮现。
对了,她似乎急于打破空气中那让她越来越不安的死寂,主动提起话题,语气带着刻意的兴奋,我下午约了Vera,一起去试那天要配礼服的首饰呢!你帮我订的那套蓝宝石真的好衬我新做的礼服……
不用去了。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起伏,如同对着新闻播报稿念出一则普通通告。
杯中的茶汤在瓷杯里微微晃动了一下。
柳如烟脸上那一丝残余的期待彻底僵住。
她漂亮的杏眼慢慢睁大,困惑地看着我,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什么你说什么不用去了她试图扯出一个笑容来缓和气氛,但那弧度怎么看都显得僵硬无比,Vera的档期很难约的……
订婚取消了。我放下那只依旧温热的杯子。杯子落在大理石小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骤然凝固的寂静里异常清晰。
这四个字出口的瞬间,柳如烟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雷霆劈中!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刺眼的惨白。那张精心描绘、无懈可击的面具,终于在此刻崩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痕。眼睛里的惊愕和难以置信浓烈得像化不开的墨,几乎是瞬间就汹涌地充斥了她漂亮的双眸。
知毅……她的声音陡然拔尖,带着扭曲的颤抖,细白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她名贵纱裙的侧缝,骨节在薄薄的衣料下暴凸出来,你在胡说什么!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你觉得我像在开玩笑吗,柳小姐我微微侧过身,目光第一次如同实质的冰锥,从她的眼睛缓慢地扫视到她那张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脸庞,最后落在那只紧紧攥住裙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青的手上。
柳小姐三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银针,精准无比地刺进了她的耳膜。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一座骤然被冰封的雕塑。所有的惊愕、愤怒、委屈都僵在脸上,只有那双杏眸里,如同涨潮的海水般,迅速地漫溢起一种被彻底羞辱后的羞愤和惊惶。身体也控制不住地轻轻摇晃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我口中听到如此陌生、如此冷酷、如此充满距离感的称呼。
不……不可能……她下意识地摇头,长长的睫毛因为剧烈的惊悸而不停颤抖,声音破碎,失神地喃喃着,怎么会……不可能的凌知毅……
她猛地抬起头,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带着哭腔,仿佛是被抢夺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你骗我!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我知道错了!我上次不该在季少的生日会上跟你发脾气!是季博达……季博达他挑拨我们的!他说你……
季博达又是季博达
心头最后一点被火焰炙烤过的燥热也冷却成了冰碴。原来到现在,她还想把过错推到那个人身上。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力的、受人摆布的受害者。多么完美的借口。多么熟练的推诿。
够了。
我抬了抬手,打断她即将倾泻而出的、苍白无力的辩解和指责。那动作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压。空气中黏稠的窒息感骤然加剧。
柳如烟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噎得她瞬间涨红了脸。
窗外不知何时阴了下来,大片沉沉的云堆积在远天,光线被吞噬,公寓内骤然陷入一片灰暗。
我站起身,缓步走到巨大观景窗前,看着外面被铅灰色云层压抑着的城市。高耸冰冷的钢铁森林在阴沉的天光下沉默矗立,像一个巨大的坟墓。
柳如烟。我的声音从落地窗那边传来,背对着她,听不出情绪,你的父亲,柳永年先生,大概没有告诉过你一个秘密。
柳如烟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电击。她瞪大了眼睛,满是血丝的眼眸死死盯着我挺直却显得异常疏离的背影。这个名字从我的口中如此平静地吐出,带着一种诡异的力量,让她涌到嘴边的尖叫质问瞬间被冻结。
什么……秘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深重的恐惧,像行走在悬崖边缘的试探。
窗外第一道苍白的闪电无声撕裂了阴沉的天幕。雨点随后狂暴地砸在巨幅玻璃窗上,如同无数沉重的鼓点敲打。
二十五年前,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像在叙述一段与己无关的旧事,却在每一个停顿处都埋藏着看不见的刀刃,柳永年的‘新星制药’,资金链濒临断裂,被银行和债主逼到绝路。那时,他想了个极其冒险的计划。他盯上了当时在医药市场如日中天、风头一时无两的竞争对手——凌氏。
铜炉里的蓝色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零星的红炭在灰烬里苟延残喘。
我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柳如烟那张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上,她几乎摇摇欲坠。
他派人找到了一个身怀六甲、急需一笔钱为母救命的底层女工。每个字都清晰地落下,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在灵魂上,许以重金和虚假的承诺——事成之后,给她一笔钱救她母亲,并且给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
窗外的暴雨疯狂地拍打着玻璃,发出沉闷而混乱的声响。
柳如烟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身体重重地撞在厚重的沙发靠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闷响。
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种失魂落魄的灰败。所有的骄傲、愤怒、委屈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炸得粉碎。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反驳,想尖叫,却连一个音节都挤不出来。那眼神里有惊恐,有绝望,更深处,是某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茫然和无措。攥着裙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紫红色,却浑然不觉。
……那个女工,姓柳,叫柳萍。我的目光冷漠地扫过她,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柳如烟。
柳如烟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整张脸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扭曲了一下。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冲散了那点残存的自欺欺人。她摇头,疯狂地摇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柳永年的计划很简单,也很毒。我的声音没有波澜,继续陈述着冰冷的、几乎要将她心脏刺穿的事实,让那个身怀六甲的柳萍,在凌夫人(也就是我母亲)必经的地方,制造一场意外。最好让凌夫人流产……或者,留下更沉重的创伤。我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柳如烟瞬间放大的瞳孔,柳萍当时并不知道柳永年的全部谋划,她甚至不知道凌夫人怀孕了。她以为只是一场轻微的事故,只是想得到救命钱。
意外发生了。我看着柳如烟,柳萍做到了。但那场事故……远比柳永年设想的严重得多。
窗外一声炸雷轰然爆开,惨白的光芒在她惨白的脸上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凌夫人不仅摔了一跤,更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我的语速缓慢下来,像是在给她足够的时间去理解每一个字的沉重,她在痛苦、恐惧和巨大悲恸的双重打击下,精神防线彻底崩溃。那个温柔似水的母亲模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伴随而来的是她后来无数个呆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不言不语的凄惨晨昏。
柳萍看着那惨状,惊慌失措,她想去扶,也想去叫医生……就在这时……
我的目光锁定柳如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残忍无比地说出最后那几个字:
柳永年安排的人,推了她一把。
……不……你胡说!柳如烟终于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提线的木偶,顺着沙发靠背滑坐到冰冷的大理石地上,昂贵的纱裙散开如同破碎的花瓣。她双手抱头,手指死死插进乌黑的发丝里,用力抓挠着,声音嘶哑破碎,你骗我!你是编的!凌知毅!你这个恶魔!你骗我!
她的崩溃如此彻底,如此歇斯底里,带着被连根拔起、粉身碎骨般的绝望。那声嘶吼里夹杂着对血缘的恐惧、对被利用的悲愤、对身份认同的彻底崩塌!原来支撑她一切骄傲的来源——柳小姐这个光鲜亮丽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沾满血污和罪恶的、精心炮制的骗局!她以为的美好出身,她赖以生存的柳家光环,她潜意识里俯视凌知毅的资本……在这一刻被撕扯得支离破碎,露出了底下狰狞腐臭的原貌。
她以为自己掌控着凌知毅的爱,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不知,在命运的棋盘上,她自己才是那颗从诞生伊始就被设定好轨道的、注定走向悲惨的弃子!她那些精心的算计、那些为了讨好季博达而加诸在凌知毅身上的痛苦、那些将他一步步推向湖心毁灭的背叛……原来都不过是在别人设计好的剧本里,扮演着一个愚蠢而歹毒的反派角色!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膝盖却软得使不上任何力气。昂贵的纱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拖出狼藉的水痕,精致的发型早已散乱不堪,几缕濡湿的发丝黏在满是泪痕和冷汗的脸颊上,让她看起来如同一个刚从冰冷湖底爬出来的、被怨念缠身的水鬼。
她用尽全力抬头,那双曾经让凌知毅沉醉迷失的杏眸里,此刻只剩下被谎言彻底碾碎后的空洞、憎恨和疯狂的混乱。她透过散乱濡湿的发丝缝隙死死盯着我,像是要用眼神把我撕碎。
凌知毅……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烈的怨毒,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是想看着我死对吗你就是要报复我!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壁炉里的炭火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噼啪轻响,彻底化为死灰。
窗外的雨势渐小,沉重的乌云缓缓移动。
我只是觉得,我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清晰得如同冰珠坠落玉盘,不带一丝温度,你和你背后的柳家,都该‘醒醒’了。
从她颤抖着递给我那杯毒茶开始,从那冰冷的望远镜对着我窒息下沉的时刻开始,从季博达搂着她的腰开始……过往的一切都被彻底淬上了剧毒的色彩。那些她曾经天真以为能操控凌知毅、获得季博达青睐的筹码——她的出身、她的姓氏、她的美貌、甚至她那些所谓的手段,在这个被彻底剥落的真相面前,都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带着血腥味的、令人作呕的黑色滑稽剧!
她拼命攀附柳家,依附季博达,自以为踩着凌知毅的尸骨可以登上云端。
现在,凌知毅亲手剥下了她身上那层华丽却虚伪的皮囊,露出底下那个沾满原罪污血的野种身份。
柳家很快便会成为她最沉重的枷锁。
季博达得知真相的季家,那个极度看重血脉传承的家族,只会把她视为沾染了脏东西的麻烦,避之唯恐不及!
她自以为握在手中的资本和退路,在她身份被揭露的那一刻,都会化为反噬的毒蛇。
没有了利用价值、反而身负柳家丑闻和血缘污点的柳小姐,对柳永年来说是什么对一个需要稳定体面婚姻入主季家的公子哥来说,又是什么
不言自明。
我迈开脚步,皮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稳定的哒、哒声。走到她面前,在那片混乱的、浸湿的昂贵纱裙边停下。
一片狼藉之中,柳如烟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困兽,蜷缩在地上剧烈地发抖。她徒劳地拉扯着散乱的裙裾,试图遮住那片沾污的狼藉,徒劳地维持着最后一丁点可悲的、早已被碾入尘埃的体面。她抬起那张被泪水、雨水(或许是汗)和发丝糊满的脸,眼神混乱、绝望又带着最后一丝疯狂的祈求,像溺水者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定定地仰望着我。
巨大的、荒谬的报复快感,如同冰原上突然燃起的烈火,只带来短暂的炽热,瞬间又被更深沉的疲惫和冰冷覆盖。
我低头,俯视着她。
另外,关于下周那个日子,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像是讨论晚餐菜单般自然,我想我们不必订婚了。
她眼中的光亮,最后那点挣扎的、祈求的光,彻底被这句话打碎,化作一片死灰。
一丝极淡、几乎看不出痕迹的笑意,极冷地掠过我的唇角。这笑容里没有一丝愉悦,只有对过往荒诞岁月彻底的诀别。我慢条斯理地继续,像是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定好的判决:
4
归途山葬
柳小姐,我想你可能会错意了。我微微停顿了一下,清晰地看到柳如烟瞳孔骤然紧缩,下周那个日子,我原本计划的,是场葬礼。
葬礼柳如烟无意识地跟着重复,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仿佛已经被这接踵而至的重击彻底掏空了神志,只留下一点机械的反应。
对。我缓慢地点了下头,目光平静无波地滑过她空洞的眼睛,下周,四月十二日,星期三。我记得你说过,‘十二’是你的幸运数字,星期三没有烦人的早课。
我甚至微微笑了一下,笑容如同覆盖在枯骨上的一层薄雪,我母亲的骨灰移陵……就定在下周三。
柳如烟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窗外最后几滴不甘的雨水沉重地敲打在玻璃上。
地点已经确认了。我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如同平铺直叙的广播,却在每个字上落下冰冷的注脚,城西,‘归途山’下的静安园。
归途山……
这个名字像一个魔咒,瞬间将柳如烟从濒死的麻木中狠狠地刺醒!
她猛地抬起那张布满水痕和绝望的脸,眼睛里爆发出巨大而恐怖的惊骇!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归途山……那是城外一片连绵的、荒凉的,几乎是专门埋葬那些没有亲人认领、或是出身卑微的……无名氏的山丘墓地!
她的脸瞬间扭曲,所有的恐惧、慌乱、被羞辱的愤怒、被踩在脚底的绝望,连同对那归途山三个字所代表意义的巨大恐惧,如同山洪般在她眼中轰然爆发!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让她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不!你疯了!凌知毅!你这个魔鬼!你怎么敢!你这是在逼我去死!
她尖叫着,像一只被彻底踩到尾巴的猫,猛地从地板上弹起来!染污的纱裙拖曳着,她张舞着涂着精致蔻丹的手,指甲如同带着寒光的匕首,带着满腔的怨毒和疯狂,不管不顾地朝着我扑抓过来!
动作迅疾!表情狰狞得如同索命厉鬼!
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尖锐恶意和同归于尽的恨意,几乎要冲破这雨后的沉滞空气!
就在那双指甲即将触碰到我衣服的前一刹,一道高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从门外阴影里一步跨出。
是沈执。那个沉默的、如同磐石般守护着这个空间的男人。
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只是在柳如烟冲过来的瞬间,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极其稳定、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精准无比地钳住了柳如烟两只疯狂挥舞的手腕!动作快如闪电,干净利落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柳如烟向前扑的势头如同撞上了一堵铜墙铁壁!所有的前冲力量瞬间被抵消!她被沈执稳稳地、死死地钳制在原地,如同一个提线被猛然扯紧的傀儡!
……啊——!她发出一声因剧痛和屈辱而凄厉无比的尖叫,整张脸瞬间因为手腕上传来的巨大痛楚而再次扭曲变形!眼泪再次决堤般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迹往下淌,放开我!你这个杂种!你凭什么碰我放开!我是柳家的大小姐!放开!凌知毅!你让他滚开!
她歇斯底里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那铁钳般的束缚,却根本撼动不了分毫。手腕被捏得几乎变形。
沈执面无表情,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在制服下清晰地绷起,眼神如同鹰隼,只关注着手里的控制对象,对柳如烟的尖叫咒骂充耳不闻。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疯狂徒劳的挣扎和绝望痛苦的哭喊。
我沉默地看着眼前这出闹剧。
那些尖叫、咒骂、扑抓、挣扎……曾经在我心里掀起过惊涛骇浪、能让我方寸大乱的一切,此刻再看,竟只觉得无比嘈杂和……空洞。那张被狂怒和绝望扭曲的面孔,失去了楚楚可怜的光环后,只剩下赤裸裸的丑陋。
柳家大小姐呵。
我伸手,拿起进门时顺手放在玄关置物架上的那把沉重的黑色长柄伞。伞骨冰冷坚硬。
没有再看地上那团混乱,我迈步向外走去。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柳如烟的尖叫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冷静。
厚重的橡木门被无声地拉开一半。门外微冷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
脚步在门边顿住。
背对着身后那一片狼藉的混乱和疯狂发泄的尖叫,我抬起手中的黑色长伞。伞尖随意地、轻慢地点了点地上那片被柳如烟踢蹬挣扎时蹭得更湿更脏的昂贵纱裙一角。那沾着污水的裙摆,如同她整个人一般,价值已经被彻底玷污,变得廉价不堪。
柳小姐,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喧嚣的冰冷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这空间里,请记住刚才通知的地点。
手腕微动,黑色的伞尖在那片肮脏的裙摆上,似是不经意地划过一道冰冷的湿痕。
下周三,上午九点,‘归途山’静安园。我想……
我的语气变得极其古怪,像是某种极其疏离的礼节性客套,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残忍,你会‘需要’亲自出席这场仪式的。
不——!!!柳如烟爆发出更为凄厉的、混合着无尽恐惧的嚎叫,如同被拖向地狱的厉鬼。她猛地抬头,试图再次向我扑来,却被沈执的手臂死死压制,只能徒劳地伸着脖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怨毒无比地钉在我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上。
厚重的橡木门在我身后轻轻地合拢。
砰。
一声并不响亮的声音,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决绝的力量。所有的嘶吼、诅咒和不甘,都被这扇门彻底隔绝。门板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前世今生。
走廊尽头的落地玻璃窗映着雨后重新变得灰暗的天空。
都安排好了我径直问,脚步没有停歇。湿冷的空气透过窗缝侵入,带着泥土和铁锈的气息。
是。沈执的声音跟在我身后半步,如同磐石般稳定低沉,没有一丝多余的疑问,只有冰冷的执行力,柳萍女士已经在我们的保护下安全转移。她愿意作证,相关的所有原始证据链副本已经拿到,足够让柳永年下半辈子在牢里度过。季博达那边……那笔资金动向被我们掐死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季家了。现在季家内部……很热闹。
季博达……柳永年……
我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像是某种冰封已久的刀锋,终于露出了淬血的寒光。
很好。
游戏开始了。
时间像被冻硬的河水,裹挟着细碎的冰碴,滞重而缓慢地流淌过一周的光景。
外界看似平静无波,商界的版面也少有波澜,唯独凌氏掌门人身世之谜和柳氏药业惊天造假及资金断裂的爆炸性报道在某天清晨突然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所有主流财经与社会媒体头条!每一个醒目的加粗标题都指向了二十五年前那场尘封的、被精心抹去血迹的阴谋!
紧接着,几张模糊却足以引爆所有眼球的高清照片开始在坊间疯狂流传——曾经的柳家明珠,一身昂贵却浸满狼狈污渍的纱裙,被两个身材高大的安保不容置喙地、几乎是架着胳膊地强行拖离市中心某高端私人会所门口!照片里,她长发凌乱,那张精致绝伦的脸上再也没有往日半分骄矜,只剩下彻底崩溃后歇斯底里的泪痕和近乎疯狂绝望的眼神!背景里,季家那栋以低调奢华著称、如同古堡般的深宅铁门紧闭,不见任何动静,像一头冰冷的巨兽沉默地合拢了巨口。
舆论瞬间哗然!高高在上的柳家大小姐,转眼间成了被季家扫地出门的脏污麻烦!她的柳字招牌彻底碎裂,柳永年当年一手炮制的卑劣阴谋与她自身肮脏的来历被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下。曾经围绕着她的光环、追求者、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统统变成了赤裸裸的鄙夷、唾弃和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惧!巨大的落差如同从云端直坠地狱!她成了上流社交圈里最大的污点和笑柄!走到哪里,迎接她的都是如针般的目光和低声的、毫不掩饰的议论与指指点点!
季家更是第一时间发布了措辞冰冷强硬的官方声明:强烈谴责柳永年一家的恶行,与此家族彻底切割,并要求追回一切基于欺诈而获得的合作利益!季博达,这位曾经被柳如烟视作终极救赎的季家继承人,在风波初起便神秘出国深造,避开了所有媒体的围追堵截,只留下柳如烟独自在风口浪尖承受千夫所指的灭顶压力!季家更迅速安排了一场与另一老牌豪门的商业联姻订婚宴会,照片上季博达与那家小姐面带得体笑容站在聚光灯下的样子,像一记狠狠的耳光,甩在了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柳如烟脸上!
柳如烟这个名字,在一周之内,如同被投入化粪池的珍珠,迅速被所有光鲜亮丽的场合彻底隔绝和唾弃。
柳家也如同沙滩上被彻底冲垮的堡垒。柳永年在强大的证据链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被以多项重罪批捕,柳氏药业所有资产被冻结清查,旗下产品被全面下架,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曾经依附在柳家这颗大树上的旁支、故旧、合作者如鸟兽散,唯恐沾染上一丝麻烦。
而凌氏集团……在经历最初的股市震荡后,展现出铁腕手段和深不可测的资源底蕴,迅速稳住了局面,甚至隐隐有更进一步之势。我凌家血脉的身份再次被推到前台,伴随着对柳永年复仇计划的揭露,外界看我的眼光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被柳家妖女迷惑的、被季博达轻易压制的纨绔。取而代之的是敬畏、忌惮,和难以揣测其下一步举动的深沉忌惮。
肃杀的四月十二日,终于如同预定的轨道般,冰冷而准时地碾到了面前。
清晨,归途山地区特有的浓重湿气扑面而来,山野间草木灰败的气息混合着深远处泥土的腐朽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步入这片土地的人心头。连天空都像是被濯洗过无数次、再也洗不干净的白布,灰蒙蒙一片,透不进一丝暖光。
通往静安园深处的黑色沥青路两侧,整齐地肃立着身着纯黑色制服的安保人员,如同无声的雕像,无声地隔开了寂静和窥探。肃穆而压抑的气氛凝固着。空气中只有风吹过光秃秃枝杈的呜咽。
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只有绵延起伏的低矮丘陵,如同大地的皱纹,沉默而荒芜。一座座或精致或简朴的墓碑错落排开,安静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静安园,这被巨大樟树林环绕的偏僻区域,远离那些昂贵的家族墓区,显得格外冷清。
巨大的黑色石碑已经被竖立起来。光滑的花岗岩表面,没有任何多余的名字和生平,只镌刻着极其简朴却又充满厚重力量的两个字——慈恩。这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的品种,纯洁柔美,带着一种不求回报的爱与恩慈。这两个字,如同一个永恒的沉默问号,刺向这片灰败的天空。
仪式简单肃穆得令人窒息。
没有繁复的宾客名单,没有冗长的追思词,只有黑衣的抬棺人沉默地移动着脚步,将那个覆盖着白色花朵的小小骨灰盒安放在石碑下方专设的穴龛中。冰冷的青石方框被缓慢地封上。
我站在石碑前,一袭庄重的黑色长风衣在晨风中衣摆轻扬。山间的湿冷像蛇一样钻进衣服,却激不起皮肤更多的寒意。我的目光静静落在石碑那两个苍劲的刻字上,沉默得如同一尊冰封的石像。
沈执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半步的位置,声音低沉肃穆:先生,所有环节已完成。
我微微颔首。
山风呜咽着穿过远处疏朗的枯林。时间在冷清的墓地,仿佛都停止了。
沈执的目光谨慎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靠近。他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我能听见:还有一件事。柳如烟……今天凌晨,出现在季家老宅后门。据盯梢的人说,她状态很不好,一直在尖叫季博达的名字……要求见他一面。他顿了顿,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她被季家的保安……直接用东西堵住嘴拖走了。现在……去向不明。大概率是回了她城西的那个临时落脚点。
柳如烟。季博达……
听到这两个名字从沈执口中吐出,我的心湖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掀起。
她去哪里见谁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哀求这些……都已毫无意义。
被季家像扔垃圾一样拖走。呵,倒是很符合季家一贯冷血精致的做派。至于柳如烟……
沈执看着我的侧脸,那上面找不到一丝情绪的痕迹。他识趣地闭了嘴,静静地后退一步,再次融入石碑投下的浓重阴影之中。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上午九点零三分。
四周只有风掠过枯枝的声音。空寂肃杀。
去‘归途山’下的‘静心苑’看看。我转身,对沈执吩咐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安排一场寻常的踏青。
静心苑这个名字让沈执波澜不惊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那是建在归途山深处、一家以环境清幽、专业调理著称的高端私人精神疗养机构!外人只道那里服务顶级隐私绝佳,只有圈内少数人才隐约知晓,那里也被称为没有回头路的地方,是某些顶级家族用来安置那些精神异常、彻底失去了存在价值、却又不能公开处理的麻烦人物的终极归宿!柳如烟最后的去处!沈执瞬间领悟。
是。他立刻垂下视线,沉稳应下。
深黑色、线条冷硬的轿车如同幽灵般,沉稳地滑行在通往山下静心苑的唯一狭窄柏油路上。
车窗半降,带着山间植物腐败气息的冷风灌入,吹动我额前的碎发。
路很快变得狭窄,坡度也愈发陡峭。两侧是更显茂密的杂木林,林间影影绰绰。前方,静心苑那标志性的米白色高大门楼已经在视野中浮现。就在这时——
轿车前方不到二十米的急弯处,一道人影突然从路边的树丛阴影里猛地冲了出来!
嘎吱——!
尖锐刺耳的刹车声瞬间撕破了山林的寂静!
车子猛地一震停住!轮胎在湿滑的地面留下几道深黑色的擦痕!
那道冲出来的人影被前保险杠边缘微微蹭到,发出一声短促的、吃痛的尖叫,整个人如同被巨力推了一下,踉跄着向后摔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灰色的泥水!
一身明显不合时令的、单薄而皱巴巴的米白色针织长裙沾满了泥水草屑,蜷缩在地上狼狈不堪。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部分脸。身体因为刚才的撞击和惊吓在不停地剧烈发抖。一只纤细沾满泥污的胳膊,还死死地撑在地上,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支撑着爬起。
车窗完全降下。我的目光平静地投向车外那团狼狈的身影。
是……柳如烟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沈执眉头瞬间锁死,全身绷紧,立刻做出了防御的姿态,右手条件反射般按在了腰侧那个微不可查的突起位置。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柳如烟周围的山林环境,唯恐她只是诱饵,还有后手埋伏。
没有埋伏。只有死寂的山风和路边被车轮溅起的泥点砸碎的枯叶。
柳如烟似乎被摔懵了几秒。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散乱濡湿的黑发被风掀开,终于露出了那张曾经光彩照人、此刻却只剩下枯槁惨败的脸。脸色是病态的灰白,双颊深深凹陷下去,衬得那双曾经如烟似雾的杏眸显得格外大、格外空洞。此刻,那双眼里布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红血丝,深重的乌青像两道恐怖的烙印压在下眼睑上。嘴唇毫无血色,干裂开几道血口。
当她的视线终于迟钝地对焦在降下的车窗后那张冷淡漠然、轮廓分明的脸上时,那空洞茫然的眼睛骤然收缩了一下!
像是黑暗中摸索的人终于触碰到了记忆中的引线。
所有的怨恨、不甘、痛苦、屈辱……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被背叛和抛弃的绝望,如同沉寂的火山在这一刻被瞬间点燃!轰地在她眼底炸开!巨大的力量让她猛地从泥泞里支起上半身,沾满泥浆的手撑着冰冷的地面,拼命地想要爬起来!
凌……知毅!!!一声嘶哑、干裂到扭曲的尖叫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和滔天的恨意!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泥水中挣扎着爬起,踉跄着冲向车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地钉在车窗上!
是你!都是你!你把我变成了这样!她的声音疯狂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抠出来的,你是魔鬼!你毁了我!毁了柳家!毁了所有!现在季博达也不要我了!所有人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全都是因为你!!
她扑在坚硬冰冷的车门上,手指死死抠住车门的缝隙,指甲划过金属发出刺耳的噪音。那张疯狂扭曲的脸紧贴在车窗玻璃上,嘶吼声混着眼泪滚落:
你爱我的!凌知毅!你说过你愿意为我付出一切!你说过我就是你的命!你说过你永远不会放手!你说过的!你说过的!
她如同魔怔般重复着最后几个字,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冲刷着脸上的污泥,留下肮脏的痕迹,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能把我丢在这种地方!你怎么能看着我变成这样!带我走!你带我离开这里!求求你了知毅!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的声音尖锐到变形,像是垂死的野兽在哀鸣,疯狂地混合着指责、诅咒、怨恨和那最后一点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
车门纹丝不动。
车内一片死寂。
只有她布满血泪的脸庞挤压在冰冷的车窗上,那张曾经明媚动人、如今只余枯槁扭曲的面孔,在防爆玻璃后面清晰映照出被痛苦扭曲的表情。
我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那双被疯狂和绝望彻底占据的眼睛上。车窗将她失真的脸孔清晰地投射过来。
爱付出一切命呵……
那些从我口中说出的、掏心掏肺的誓言,曾被她弃如敝履,一次次踩在脚下碾碎,成为证明她魅力和控制我这种蠢货的注脚。
现在,她像溺水者抓住稻草般,声嘶力竭地挥舞着这些被她亲手毁弃的誓言,当作讨命的武器
多么……廉价的哭喊。
那张曾经能让我魂牵梦萦的脸,此刻只剩下令人作呕的丑陋和歇斯底里的疯癫。
沈执微微侧过头,看向我,眼神带着请示。只要一个眼神,他就会立刻处理掉车外这个巨大的噪音源。
我没有动,也没有给出任何指示,只是静静地看着车窗外那张哭泣着不停拍打玻璃的脸。
时间如同被冻结在这冰冷的车门内外。
也许只过了十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柳如烟拍打车门的手臂终于因为脱力而软了下来。嘶吼和哭泣也渐渐变成了空洞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她额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顺着车门缓缓滑坐下去,再次跌坐在泥浆里,只剩下肩膀在剧烈地抽搐。
她似乎终于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量。最后那点疯狂的不甘,在绝对的沉默和冰冷的无视面前,如同被冻僵的萤火,微弱地熄灭了。
山风呜咽着穿过枯林,卷起几片枯叶。
我缓慢地收回视线,目光平静地落在车窗外阴霾的天空下静心苑那越来越近的、森严安静的米白色门楼上。
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穿过车前窗透明的挡风玻璃,看向远处。
静心苑……近了。
铁门无声地滑动开启。
在那片如同精致墓碑般的米白色建筑深灰色的围墙角落尽头,一大片光秃秃的樱花树突兀而顽强地伫立着,枝杈扭曲盘虬,直指向灰色的、没有暖意的天空。在这个肃杀的季节里,那片树木光秃秃的枝干上,竟有些许不起眼的、极其微小孱弱的花苞,紧贴着干枯的树皮,零星地绽开。
那么羸弱,那么苍白,在这片埋葬着孤魂野鬼的山谷里不合时宜地点缀着一点点……生与死的嘲弄。
视线扫过那抹病弱的粉色,没有多做停留。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皮质座椅扶手,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响起,清晰得如同敲打在水晶上。
前面就是‘归途’。
5
樱花凋
车辆稳稳停在静心苑米白高墙外的巨大铁门前。那扇巨大的、由冷硬合金铸就的铁门如同沉默的墓门,此刻正缓缓地、无声地向内滑开,门后是修剪得过于齐整、以至于显出几分刻板肃杀感的稀疏草坪,以及几栋低矮、冰冷的米白色楼宇轮廓,像蹲踞在灰白天空下的墓碑。
车子没有熄火,发动机低沉规律的轰鸣是这片静得令人窒息的天地间唯一的活物声响。
沈执的身影无声滑下车,绕过车头,拉开了后排另一侧厚重的车门。
两名穿着洁白但款式简洁到近乎冷酷、面料挺括连一丝褶皱都没有的医护制服人员,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打开的车门边。他们的动作像经过无数次精确校准的机器,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触碰车壁发出任何声响。两人一左一右,手臂沉稳而有力,如同钢钳,精准地、没有丝毫多余拖拽感地,将蜷缩在冰冷泥泞地上的柳如烟架离地面。
柳如烟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刚才歇斯底里耗尽了所有力气,此刻的她如同一具被抽离了提线的木偶,软绵绵地任由那两双强有力的手臂将她从泥水中捞起。她沾满泥污和泪痕的脸颊低垂着,散乱的发丝遮蔽了五官,露出的脖颈和手腕的皮肤在湿冷山风里显出青白的色泽。那身曾经价值不菲、如今已彻底沦为破布的米白色针织长裙,湿漉漉、脏兮兮地裹在她纤瘦不堪的身体上,随着被架起的动作,无力地晃荡着。她甚至没有再挣扎一下,喉咙里只发出几声破碎的、不成调的抽噎,微弱得立刻就被山风吞噬了。
她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在即将被带离车门旁、踏入那道如同深渊入口的铁门时,眼神茫然地向上抬了抬。
那空洞的视线,毫无焦距地扫过那扇半开的黑色防弹车窗。
深色的车膜如同厚重的黑幕,隔绝了里外。从柳如烟那侧看去,车窗只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幽暗,如同无星的寒夜。她看不到里面的人影、表情,甚至一丝光亮的反射。只有冰冷光滑的黑色表面,倒映出她自己此刻狼狈、肮脏、彻底垮塌的影子——一个被彻底碾碎、从云端摔入泥沼的幽灵。那扭曲变形的影像,在她自己空洞的瞳孔里一闪而过。
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那点微小的气流甚至无法形成清晰的口型,便被山风卷走了。
下一瞬,她被毫无阻碍地带离车门边。两名医护的步子平稳而迅速,没有丝毫拖沓。柳如烟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般被挟持着,很快便消失在那扇巨大的、向内洞开的、仿佛会吞噬一切的冰冷铁门之后。
哐当。
一声沉重又干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那扇巨大的铁门在她身影消失的瞬间,便严丝合缝地重新合拢,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严丝合缝的门扉,如同一堵高墙,没有留下任何一丝可供窥探的缝隙。门板上那冰冷光滑的合金表面,在灰白天空的光线下反射着无机质的寒光。
山风吹过,卷起铁门下方地面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沈执无声地关上车门,身形重新嵌入副驾驶的阴影里,如同一块沉默的磐石,隔绝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车内重新陷入绝对的寂静。发动机低沉的嗡鸣是这片空间中唯一的呼吸。
车子缓慢地启动,平稳地调转车头,沿着来时的路,朝着归途山主墓区的方向驶去。
时间像被冻结的冰,裹着冷硬的沙砾,缓慢而滞重地碾过一小时,或者更久
窗外单调的、灰败的山野景色无声地向后流去,树木扭曲的枝干在阴沉的天空背景下狰狞如鬼爪。车内只有轮胎摩擦湿冷路面的微响,和低沉持续的引擎背景音。
当车子再次停在静安园那块巨大的黑色石碑——慈恩碑前时,午后的天色愈发阴沉惨淡,如同浸满了水的旧抹布压在整个归途山的上空。稀薄的天光吝啬地洒下,勾勒出碑体沉重肃杀的轮廓,石质表面反射出冰冷的微光。
我推开车门,湿冷的山风立刻裹挟着深冬墓园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钻进衣领的缝隙。皮鞋踏在冰冷、坚硬、被无数人脚步磨得光滑的沥青路面上,发出清晰而脆硬的回响。
墓碑已被彻底封上。象征着永恒安息的青石石盖紧密地镶嵌在光滑的花岗岩基座上,石盖边缘的缝隙已被填满抹平,与基座融为一体,再无开启的可能。几束尚未被风雨完全摧残的白菊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盖上,白色的花瓣边缘已经开始泛黄卷曲,显出衰败的迹象,像逝者最后留存在人间的一缕微弱叹息。
我的脚步很轻,在空旷肃杀的墓园里几乎没有声音。走到石碑前站定。
指尖拂过石盖冰冷的表面。触感坚硬、粗糙、不容置疑地存在着。下面,是我那终其一生困在惊惧梦魇里、从未真正拥抱过儿子的母亲,那一捧同样冰冷、同样沉默的灰烬。
指尖停在碑顶,那两个深深镌刻、仿佛蕴含着无尽沉默之痛的宋体字上——慈恩。
目光落在石碑前方。那紧邻基座边缘的地面冰冷而坚硬。几片枯萎的落叶和细小的沙砾散落其上。一个多月前,柳如烟曾在这里凄厉地尖叫、扑抓、最终滑倒在冰冷的尘土里,指甲划在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混合着她绝望怨毒的咒骂……那些尖锐的噪音、那具扭曲的身影,都早已被风吹散,被雨打透,被埋葬在新落下的灰尘之下,不留痕迹。
就像从未发生过。
风吹过疏朗林梢的声音显得格外空洞。
我慢慢取下一直戴在手上的黑色薄羊皮手套。山间的寒意立刻钻进指缝。露出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指腹缓缓贴上冰凉的刻字沟壑。
那曾经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的恨意、撕心裂肺的悲恸、燃烧的复仇之火……在这一刻触摸着母亲冰冷的安息之所时,竟奇异地平息了。没有澎湃的激荡,没有浓烈的哀恸,只有一片浩瀚无际、深不见底的疲惫。
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也耗尽了一切情绪。灵魂深处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钝感。
这一场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复仇,这用整个生命作为燃料点燃的烈火,烧毁了仇敌,也焚尽了过去那个曾经炙热地爱过、痛过、不顾一切交付过的凌知毅。所剩下的,只是一身灰烬下冰封的疲惫。
视线无意间抬起,越过冰冷的石碑,投向静心苑所在的更深更荒凉的山谷方向。
那片沉默的、米白色如同墓群般的建筑,影影绰绰地卧在更浓的灰暗山影下。围墙边缘,那一大丛本该在寒冬里沉寂的枯枝,却零星地点缀着几点微末、孱弱的粉色!是那些樱花树。它们竟然真的挣扎着绽开了!虽然只是最不起眼的花苞,小小的、紧贴着干枯的黑色树枝,颜色是病态的、缺乏血色的苍白粉,在这片埋葬着孤魂野鬼、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山谷里,突兀得如同一个拙劣的笑话。山风吹过,那些羸弱的花苞在枯枝上瑟瑟发抖,下一秒就会被这刺骨的风彻底撕碎、卷走,如同从未存在过。
就像柳如烟那曾经被精心呵护、如樱花般短暂繁盛的柳家明珠的身份,如今破碎成泥,被深锁在那片米白的墓地里。生命还未走到终点,属于柳如烟的灵魂和精神,却已先行凋零腐烂。
看着那几点在风中挣扎着的、可怜的粉色。
我的嘴角,极其缓慢、极其微末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在极度冰冷的风中,肌肉被冻僵后无意识的抽动。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意味。视线里那片风中零落的苍白花影,如同一个模糊的、褪色的印记。
抬起的手掌轻轻抚过石碑光滑而冰冷的边缘。指尖传来的是墓碑那深入骨髓的凉意。冰冷的气息顺着指尖的脉络一路蔓延,将灵魂深处那片疲惫的海洋一寸寸冻结。
目光平静地收回,落在石碑光滑冰冷的表面。
妈妈,唇齿间轻轻送出的声音低沉,几乎轻不可闻,瞬间便被呜咽的山风揉碎吞噬,一切……都结束了。
声音的尾调消失在山风里。
不再留恋指尖那冰冷的触感,重新戴上那副薄薄的黑色羊皮手套。细致的皮革贴合着手部肌肤,隔绝了石头和空气的温度,也隔绝了此地一切残留的气息。
转过身。
脚下那片坚硬冰冷的墓地路面,被皮鞋无声地踏过。灰白的天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
这一场以爱为起点、以恨为终结、以毁灭为句点的人生大戏,终于在这片冰冷寂寥的归途山上,随着那沉重石碑的最终封存,彻底地、永远地……落下了帷幕。
背后,慈恩二字在灰败的光线下沉默无言。
归途深处,那几点苍白病弱的樱花,在越来越大的山风里,终于不堪重负,被猛地卷离了枯枝,卷入冰冷的空气漩涡,打着旋儿,消失在这片亘古沉寂的山谷深处。
春天,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