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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92年春天的国营红星木材厂食堂,铝制饭盒碰撞的声音像首生锈的交响曲。林建国排在队伍末尾,蓝色工装第三颗纽扣永远扣错位置——那是去年母亲病逝前给他缝的最后一排扣子。
周师傅,您多吃点。清凌凌的声音从队伍前端传来。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正把饭盒里仅有的两片腊肉拨给佝偻着背的老钳工,发梢沾着棉纺厂特有的细小白絮。林建国记得这张脸,上个月义务植树时,这个叫陈秀娟的纺织女工扶树苗的手比春天的柳枝还柔软。
叮——他的铝饭盒撞到打菜窗口,老师傅的勺子突然多抖了半下,红烧土豆上罕见地卧着三块油亮的五花肉。林建国转头,看见陈秀娟正用搪瓷缸接开水,热气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的珍珠。
那年夏天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林建国在车棚看见陈秀娟的凤凰牌自行车时,链条已经像条死蛇瘫在雨水里。他蹲下来,机油混着雨水在指缝间变成淡紫色的溪流。第二天清晨,陈秀娟在车篮里发现一个油纸包着的烤红薯,底下垫着洗得发白的蓝手帕。
二十六床该换药了。厂医务室的小护士故意提高嗓门。林建国站在走廊拐角,看着陈秀娟给老师傅掖被角的身影被阳光拓印在绿漆墙上。他托女工捎去的姜糖,最终装进了印着牡丹花的铁皮盒——那是他看见她在百货公司柜台前徘徊了三回的盒子。
秋分那天工会放露天电影。林建国提前两小时搬来砖头占位,特意在最前排留出两个位置。当《庐山恋》里张瑜踮起脚尖时,他注意到陈秀娟把麻花辫拆成了时兴的波浪卷。风吹散她的发香,是蜂花洗发精混合着棉纱的味道。
这个...给你。梧桐叶开始泛黄时,林建国终于拦住下夜班的陈秀娟。掌心里躺着一枚紫檀木发卡,纹理像凝固的晚霞。他用砂纸打磨了三个月,边角料是给厂长女儿打嫁妆时冒险省下的。我自己画的图样...他声音越来越低,月光下看见她耳垂红得像搪瓷缸底印着的山楂果。
1993年纺织厂改制通知贴出的早晨,陈秀娟在梳头时掰断了木发卡。父亲咳血的诊断书压在枕头下,广东来的招工简章在车间传了三手。林建国在木工房刨着梧桐板,刨花堆成小小的雪山——他在做带暗格的匣子,刚好能装下三十六张十元纸币,那是他准备买永久牌自行车的积蓄。
等梧桐叶落完前...火车站月台上,陈秀娟的绿皮火车喷出白雾。林建国的手比木头还粗糙,却擦不干她脸上的泪。梧桐木匣里除了钱,还有张泛黄的照片:去年厂运动会,他跑三千米时,镜头意外捕捉到观众席上她攥着汽水瓶的双手。
初雪降临那日,筒子楼的信箱里躺着盖着深圳邮戳的信封。陈秀娟歪歪扭扭的字迹间夹着木屑——她在玩具厂打磨圣诞天使的翅膀。林建国把信纸折成纸船,放进刚做好的榫卯浴盆里。浴盆按照《家具制作大全》的样式,只是加宽了十公分,因为她信里说南方的米比北方涨高。
第二章
南方的雨季来得比陈秀娟想象中更粘稠。她趴在玩具厂宿舍的上铺,钢笔在信纸上洇出小小的蓝晕。窗外霓虹灯把发展才是硬道理的标语染成五彩,流水线上那些圣诞天使的木翅膀,还沾着她打磨时留下的指纹。
建国哥:南方的梧桐树叶子比老家宽......她突然停笔,从枕套里摸出那片已经发脆的叶子。离乡时月台上最后的梧桐叶,现在安静地躺在《平凡的世界》扉页里,旁边是林建国工整的赠言。
信纸最后夹着张明信片,印着那边最高的国贸大厦。她在背面写:听说楼顶旋转餐厅转一圈要一个钟,等以后......圆珠笔在这里打了个犹豫的旋儿,最终没写完下半句。
北方的林建国正在木工房角落点亮第三根蜡烛。刨刀在梧桐木板上游走,卷起的薄屑像微型的地图——他昨天刚从报纸上剪下地图,现在正用刨花拼出玩具厂到邮局的路线。厂里贴出第一批下岗名单时,他正在给陈秀娟的信里画新设计的五斗柜图纸。
师傅,这批雕花床头......徒弟的声音被电锯声吞没。林建国摇摇头,指了指耳朵——自从上个月抢修老化设备被气钉枪震伤耳膜,世界就像隔了层毛玻璃。但他记得清楚,陈秀娟上次信里说宿舍床板硌得腰疼。
冬至那天,陈秀娟在邮局排队一小时,换来两分半钟的通话时间。都挺好她说得又快又轻,背景音里玩具厂打卡机的滴滴声像在倒计时。挂掉电话才发现,手心被公共电话的硬币硌出了红印。她没提流水线组长克扣工资的事,就像林建国信里从不说木材厂已经三个月没发全勤奖。
春节前的最后一次来信,林建国的字突然变得方方正正。跟老赵师傅学雕花手艺了他在信纸边缘画了朵歪斜的牡丹,现在时兴这个。陈秀娟摸着纸上深深的笔痕,想起老家那些正在消失的老式拔步床。
三月里反常的倒春寒,陈秀娟在夜市地摊看见个眼熟的木发卡。摊主说是出口转内销的瑕疵品,她蹲下身,发现紫檀木纹路里藏着一道闪电般的裂纹——正是她掰断的那枚。付款时手指发抖,多给了十块钱。
同一时刻,林建国在废料堆里翻找合适的酸枝木。老赵师傅说雕花讲究木有魂,花有灵,他想起陈秀娟总说南方的木棉花开得像燃烧的火把。耳边的蜂鸣突然变得尖锐,几滴血落在木头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咬破了嘴唇。
立夏前夜,陈秀娟忽然被宿舍楼下的口哨声惊醒。同乡阿芳神秘地塞给她一盒录音带,封面上邓丽君的笑容已经褪色。你那位托人捎来的阿芳挤眼睛。录音机转动时发出哮喘般的声响,在《渔舟唱晚》的旋律后面,突然传来斧头劈开木头的闷响,一下,两下......像是某种笨拙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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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那天,林建国收到个湿漉漉的包裹。层层塑料布里裹着个玻璃瓶,瓶里漂着朵木棉花,花芯躺着枚微型螺丝——陈秀娟在信里写:玩具天使翅膀的关节零件,听说能保佑平安。他旋开瓶盖,闻到遥远的咸腥海风。
最新寄来的照片上,陈秀娟站在世界之窗的缩微埃菲尔铁塔前,头发已经剪成当时深圳流行的碎发。林建国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个粗糙的木戒指,那是他用第一次雕花赚的钱买的料,藏在上一封信的夹层里。
梧桐叶又绿到第七片时,木材厂最后的机器声也停了。林建国在空荡荡的车间里,用剩下的红漆在墙上画了棵枝干遒劲的梧桐。下岗证揣进兜里的瞬间,他摸到陈秀娟今早刚到的电报:十五日抵,勿接,叶未落尽。
第三章
第五十五片梧桐叶飘到窗台上时,陈秀娟的绿皮火车正在晨雾里驶过长江大桥。她摸了摸旅行包侧兜——木发卡用红绸布包着,旁边是三个月工资换来的三台二手雕刻刀。车窗倒影里,碎发已经长到能扎成小揪,深圳玩具厂主管说她走那天,美国客户正对生肖木偶的图纸竖起大拇指。
林建国天没亮就蹲在站台水泥柱后面。下岗证在口袋里窸窣作响,他昨晚用毛笔在背面写了十几遍欢迎回家。火车进站的汽笛震得他右耳嗡嗡响,恍惚看见个穿杏色夹克的姑娘在车窗上呵气画心,等揉完眼睛再看,那扇车窗早就空了。
建国哥!
声音从背后传来。陈秀娟鼻尖上沾着火车煤灰,手里拖着的行李箱上绑着褪色的深圳特区纪念绳。林建国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接过箱子,手指碰到她无名指上的木戒指——已经盘出温润的光泽。
筒子楼走廊飘着谁家腌雪里蕻的味儿。陈秀娟推开门时,整面墙的梧桐叶标本突然扑进眼帘,从青翠到枯黄拼成歪斜的回家二字。她的旅行包咚地掉在地上,惊醒了窗台上养在玻璃瓶里的木棉花。
你耳朵怎么了深夜食堂,陈秀娟突然伸手碰林建国左耳。他条件反射地偏头,撞翻了搪瓷缸里的麦乳精。月光从油污的纱窗漏进来,她才发现他右耳道结着暗红的血痂。木材厂最后一台电锯的哀鸣,在他耳膜上留下永久的划痕。
暴雨夜,林建国被耳鸣折磨得撞墙。陈秀娟翻出小时候给奶奶捏脊的手法,指尖沿着他脊椎的棘突一点点向上。当拇指按到第三胸椎时,他突然浑身一震——那个穴位老赵师傅说过,叫肺俞,管呼吸疼惜。雨水在铁皮屋檐不断敲击,她的掌心贴着他嶙峋的肩胛骨,像贴着一对随时会飞走的翅膀。
粮票作废通告贴满菜市场那天,两人蹲在木材厂废料堆里挑拣酸枝木。陈秀娟忽然用深圳带回来的美工刀削出个胖天使,翅膀纹路竟与林建国师父教的传统云纹严丝合缝。那边管这个叫IP。她笑着在沙地上画米老鼠耳朵,没注意林建国正把她随手画的草稿夹进《鲁班经》扉页。
买断工龄的钱到手时,梧桐树正抽出新芽。林建国带陈秀娟溜进废弃的厂区,东拐西拐来到荒草丛生的小仓库。推开门,蒙尘的雕花机在夕阳里像个沉睡的巨人。厂里八六年进口的,他吹开控制面板上的灰,一直没人会使。陈秀娟突然踮脚亲了他脸颊,这个出乎意料的吻让两人同时红了耳朵——比木棉花芯还红。
端午节早晨,陈秀娟发现林建国偷偷把她设计的十二生肖图纸刻成了模板。下岗办来登记再就业信息时,她抢着填了民俗工艺品作坊。办事员抬头看了看这对年轻人:夫妻档啊林建国的手指在桌下掐进掌心,却听见陈秀娟清亮地回答:对,刚领证。
其实他们只是在前天去了趟民政局,对着婚姻登记处的国徽拍了张合影。照片里林建国中山装口袋里别着木发卡,陈秀娟捏着朵新鲜的梧桐花。现在这张照片压在雕花机下面,旁边是陈秀娟用口红画的爱心——深圳打工时厂妹们教她的时髦把戏。
夏至那天,老赵师傅拖着病腿来看他们第一件成品:雕着变形金刚纹样的樟木箱。老人用长满老年斑的手抚过箱角隐蔽处的梧桐叶标记,突然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图纸:五八年我给上海华侨宾馆打的婚床样式,现在......给你们了。
黄昏的光线里,林建国看见陈秀娟睫毛上挂着水珠。他第一次主动握住她的手,发现两人掌心的茧子已经严丝合缝地拼成完整的图案,像某种神秘的榫卯。
第四章
国营百货大楼采购科长的保温杯在桌上磕出闷响。这叫什么中不中洋不洋的。他手指点着樟木箱上变形的生肖图案,搪瓷缸里泡着的枸杞随着冷哼上下翻滚。陈秀娟的笔记本还摊开着,里面夹着深圳玩具厂的彩色贴纸——那是她熬了三夜想出的新样式。
林建国默默把样品箱收回编织袋。电梯坏了,他们从十二楼楼梯一步步往下走,陈秀娟高跟鞋的回声像秒针在走。走到三楼时,他突然抓住她手腕:雨。她这才发现窗外已是泼墨般的暴雨,而他中山装右肩的线头又绽开了——上周搬雕花机时挂破的,还没来得及补。
雨幕中,林建国脱下外套裹住木箱。陈秀娟看着他白衬衫渐渐透明,贴在背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去年抢修设备被钢缆抽的。回到租的废仓库时,雕花机上的结婚照已经沾了水痕,她突然抓起美工刀,在原本的云纹上狠狠刻出个米老鼠轮廓。
半夜林建国醒来,发现枕边空着。工作台前,陈秀娟正用橡皮擦猛蹭设计图,眼泪把铅笔灰晕成灰色的溪流。他站了一会,转身去烧水,往搪瓷缸里多放了两勺白糖——她画图时总喜欢甜得发腻的茶水。
老赵师傅是第三天拄着拐杖来的。老人用长满老年斑的手指摩挲着那个不伦不类的箱子,突然从布袋里掏出把弧形刻刀:云纹要这样走线。木屑雪花般飘落,米老鼠的耳朵渐渐融进传统的祥云里,竟生出奇妙的和谐。陈秀娟看着看着,突然想起深圳工厂那个总哼《茉莉花》的江苏姑娘。
华侨旅行团的大巴扬起尘土停在小作坊门口时,林建国正在给雕花机上黄油。陈秀娟的白球鞋上沾着颜料,正往木天使翅膀涂靛蓝——老赵师傅说这叫青花入木。穿花衬衫的老先生蹲下来,突然用闽南语说了句什么,同行年轻人翻译:爷爷问这个能雕在床头板上吗他孙子在美国出生,属龙。
那晚他们第一次数钱数到深夜。林建国把不同面额纸币按年份排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陈秀娟抢过染血的枕巾时,发现下面还压着三张没寄出的信——都是写给深圳玩具厂主管的,询问她当初离职时没结清的设计费。
你傻啊!她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比深圳的暴雨还烫。林建国耳边的蜂鸣声又响了,却清晰听见她说:明天去人民医院,不去就把雕花机卖了!月光透过塑料布钉的窗户,照在床头那个滑稽的米老鼠云纹上,显得既荒诞又温柔。
申请营业执照需要婚育证明。民政局走廊上,陈秀娟突然伸手摘掉林建国口袋里的钢笔:照相呢,别像个会计。他僵硬地站得笔直,摄影师喊笑一笑时,藏在身后的手正偷偷摩挲裤袋里的木发卡——被她的体温焐得发烫。
批文下来的下午,老赵师傅带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来访。五八年上海老师傅传的,老人掀开盒盖,陈年桐油的味道弥漫开来,现在叫...知识产权。陈秀娟接过那套民国时期的雕花刀时,发现最薄的刀片上刻着百年好合——原本该是婚嫁家具的陪嫁工具。
停电的夜晚,蜡烛在穿堂风里摇曳。陈秀娟抓着林建国的手教他写爱老虎油,他粗粝的拇指在她虎口留下浅棕色的木渍。院里的梧桐突然沙沙作响,像多年前纺织厂宿舍楼下,女工们传阅的琼瑶小说里写的那种情话。
第五章
长期的劳作导致林建国的身体被病痛折磨,X光片在人民医院的灯箱上显得格外刺眼。白大褂的医生用钢笔尖点着那片模糊的阴影:长期接触甲醛胶水,肺纤维化早期。窗外的知了声嘶力竭,像在嘲笑他这些年闻过的每一口木屑粉尘。
能治吗陈秀娟的声音从诊室门口传来,她手里攥着病历本,指节发白。
医生推了推眼镜:戒烟酒,远离木屑,不能干重活。
回去的路上,林建国蹬着三轮车,陈秀娟坐在后斗,箱子里是刚批发的木蜡油。他蹬得很慢,像在拖延什么。陈秀娟突然伸手拽他衣角:建国哥,咱不干了。
林建国没回头,只是说:没事,我戴口罩。
夜里,陈秀娟翻出深圳同事寄来的《常见木材毒性手册》,在台灯下划重点。林建国蹲在院里磨刻刀,月光照着他新买的棉纱口罩——边缘还留着供销社的折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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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工艺美术协会的烫金邀请函躺在桌上,印着传统工艺创新研讨会。老赵师傅拄着拐杖来送行,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当年上海老师傅给的,现在给你。
布包里是一枚象牙色的老印章,刻着匠心守拙。
协会的展厅里,他们的云纹生肖木雕被摆在角落。穿西装的评委拿起作品,皱眉:这算什么民俗还是现代
陈秀娟刚要解释,林建国突然咳嗽起来,手帕上洇开暗红。评委愣了一下,放下木雕走了。
回程的绿皮火车上,陈秀娟趴在折叠桌上画新设计,铅笔尖断了好几次。林建国望着窗外飞驰的麦田,突然说:秀娟,要不你回深圳吧。
陈秀娟的笔尖彻底断了。她抬起头,眼里有火:林建国,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就是为了可怜你
火车穿过隧道,黑暗里,林建国摸索着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温暖:我是怕耽误你。
陈秀娟反手掐他虎口,掐出个月牙印:闭嘴,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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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侨老先生的孙子从美国寄来一封信,附了张照片——他们的青龙云纹床头板,摆在波士顿的婴儿房里。信里写:爷爷说,这才是真正的中国风。
老赵师傅看了信,把1958年的劳模合影塞进林建国手里:这个戴眼镜的,就是那华侨的爹。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木工之道,不在守旧,而在活。
那天晚上,林建国在院里点了一盆炭火,把X光片烧了。火光映着他新刻的招牌——木心坊,底下是陈秀娟描的英文:I
love
you。
终:
1999年秋,新世纪的门槛前。
华侨老先生寄来的德国防护口罩躺在工作台上,像一只银灰色的甲虫。林建国把它翻过来,发现内衬用钢笔写着:匠人惜匠人,珍重。他戴上试了试,呼吸间竟闻不到一丝木屑的涩味——只有淡淡的活性炭气息,像早春晒过的棉被。
陈秀娟从广交会回来那天,带回一张皱巴巴的订单合同。她把纸摊平在雕花机上,指着末尾的金额:够买那套除尘设备了。林建国盯着数字后面四个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X光片烧剩的边角——他一直留着那片没烧完的肺影,夹在《鲁班禁忌》里当书签。
老赵师傅的葬礼在下雨天举行。林建国跪在灵前烧那本手抄禁忌录时,火堆里突然爆出几粒火星,老人生前塞在封底的铁皮盒弹开了——里面是张泛黄的婚床图纸,边角批注着百年好合,子孙满堂。陈秀娟蹲下来捡起它,雨水打在纸上,墨迹却奇迹般地没有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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税务局的人来考察时,作坊里正弥漫着新熬的蜂蜡香。戴红袖章的中年人用指尖抹了把雕花机,突然说:这机器算国有资产吧
林建国刚摘下的口罩还挂在脖子上,喉结动了动。陈秀娟突然捧出一叠粮票:领导,我们当初是用这个换的废铁价。——那是九十年代初最后的粮票,印着红彤彤的麦穗,如今已成藏品。
红袖章愣了下,突然大笑:够胆!临走时,他在营业执照上重重盖了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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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尘设备安装那天,整个木心坊像过节。林建国穿着洗白的工装裤爬梯子,陈秀娟在底下扶着,忽然发现他后腰露出一截疤痕——当年护着样品箱被铁皮划的,如今已变成浅白的月牙。
机器轰鸣着启动时,所有人都捂住耳朵。只有林建国站着没动,陈秀娟这才想起他右耳早就半聋了。她突然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手掌贴在他胸前。
听见了吗她在轰鸣中大喊。
林建国转身,看见她眼里晃着光:什么
新世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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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元旦,他们在院里那棵老梧桐下办了婚礼。老华侨托人捎来一对紫檀木镯,内圈刻着木心相连。陈秀娟穿着自己改的的确良旗袍,发间别着那枚修好的紫檀发卡;林建国中山装口袋里,插着钢笔和一支新鲜的梧桐枝。
当夜飘起细雪。新房墙上挂着那幅烧焦边的婚床图纸,林建国正往床头板上雕最后一刀——变形的小天使藏在云纹里,翅膀用的是深圳玩具厂当年的设计。陈秀娟忽然按亮新买的诺基亚手机,蓝光照出他鼻梁上的木屑:建国哥,我好像有了。
刻刀停在半空。窗外,新世纪第一个月亮照着雪地里交错的脚印,深深浅浅,从作坊门口一路蜿蜒到梧桐树下——像极了当年雪夜里,他推着二八大杠,她扶着后座,一前一后踩出的那条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