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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遥远故乡的爱情
寒风像冰刀片子,刮在脸上生疼。北京的冬夜,路灯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里模糊成一团团昏黄。我把电动车油门拧到底,保温箱在车把上咣当乱撞,里面装着刚出锅的酸辣粉,滚烫的汤汁隔着箱壁都能感觉到热乎气儿。客户的备注跳得刺眼:汤洒了,会差评的哦!
后视镜里,汗水混着寒意凝成的白气糊住了视线。饿了么头盔的带子勒得下巴发麻,可我不敢松手。这一单要是超时或者洒了,半天白干。
吱嘎——
一个急刹,车胎蹭着结冰的路面发出尖叫。我单脚撑地,保温箱重重撞在膝盖骨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顾不上疼,拎起箱子就往老居民楼的单元门冲。没电梯,七楼。楼道里的感应灯昏黄得像快咽气的萤火虫。
一步,两步……塑料雨靴灌满了冰冷的泥水,每抬一次脚都像拖着铅块。汗从额角滚下来,蛰得眼睛发酸,后背的秋衣早就湿透,黏腻地贴在脊梁骨上,冰凉一片。肋骨随着喘息针扎似的疼,是老毛病了。
叮咚——
门开了条缝,暖气混着香水味扑出来。穿着珊瑚绒睡衣的女人皱着眉,指尖飞快地戳了戳手机屏幕:超时三分半了!她没接箱子,只嫌恶地瞥了一眼。
对不住姐,电梯坏了,爬……
砰!
门板差点拍在我冻僵的鼻子上。手机随即震动,冰冷的提示音宣告:【订单完成,用户评价:一星(超时,态度差)】,下面紧跟着一条:【申诉失败】。
我靠着冰冷的楼道墙壁,大口喘着气,汗水和楼道渗进来的寒气交织,身体里一半是火一半是冰。雨靴里的水,冰凉刺骨,顺着裤管往下淌。又白干了。
摸出手机,屏幕被汗水和雨水弄得模糊。点亮屏幕,时间跳到凌晨一点二十。手指僵硬地划开锁屏,不是什么新单提醒,也不是系统扣款通知,而是一条刺眼的新闻推送标题:
【泪目!小镇‘留守妈妈’起诉京漂丈夫:八年丧偶式育儿,谁来心疼她和孩子】
配图,是林薇。我那在小镇老家的妻子。她穿着素净,眼眶微红,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坚强又隐忍的侧脸,怀里搂着我们五岁的女儿妞妞。妞妞怯生生地看着镜头,大眼睛里写满无辜。
新闻正文里,字字句句像淬了毒的针:
八年婚姻,丈夫如同隐形人!孩子发烧住院,他在哪里家长会、亲子活动,他在哪里妻子独自扛起整个家,日夜操劳,心力交瘁。所谓的家庭责任,难道仅仅是每月寄回的那点生活费吗……
评论区早已沦陷。成千上万的留言像潮水般涌来:
渣男去死!这么漂亮的媳妇和孩子都不要!
这男的在京城肯定有小三了!不然怎么忍心
赚那么多钱()不给老婆孩子花,留着下崽吗
支持美女妈妈维权!净身出户!
……
寒风顺着楼道破旧的窗户缝钻进来,吹在我汗湿的脖颈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麻木的脸。
八年。
这八年,我是怎么过的
每天天不亮就上线,电动车就是我的牢笼。十五个小时,甚至十六个小时,在车流里钻,在风雨里跑,在冰面上滑。午饭常常是两个冷馒头夹点咸菜,或者最便宜的盒饭,蹲在马路牙子上三口两口扒完。睡觉那是城中村地下室里,一张月租八百块的潮湿床位,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霉味和汗馊气。娱乐是奢侈品。衣服能穿暖就行。
所有的算计,就为了那个雷打不动的数字:8000。房租、饭钱、最低限度的通讯费、电动车充电……把自己压缩到极限,像拧干最后一滴水的抹布,才能从那一万多点的血汗钱里,抠出8000。
手机日历APP有个刺眼的红色圆圈——每个月的15号。发薪日,也是汇款日。冰冷的ATM机吐出崭新的钞票,或者手机银行转账成功的提示亮起。那一刻,身体里的疲惫和酸痛似乎会短暂麻痹。
能娶到薇薇这样的媳妇,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妞妞那么可爱……再苦再累,也得让她们娘俩过得不比别人差!
这个念头,支撑着我一次次在寒风中拧紧油门,在暴雨里咬紧牙关,在差评和冷眼中低头道歉。汇款单的回执截图,是我手机里最干净、最珍视的宝贝,是我活着的证明,是我背负的十字架,也是我唯一的精神鸦片。
可是现在,这张宝贝截图在我的手机里,而那冰冷的新闻推送标题,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上面。
寒意,不再是雨水和寒风带来的。这一次,是从手机屏幕里渗出来,顺着手指,钻进骨头缝,冻僵了血液,直抵心脏深处。比刚才撞在膝盖上的保温箱,疼一万倍。
第二章:完美受害者与沉默的靶子
出租屋地下室的霉味堵在嗓子眼,比外卖保温箱里的剩饭菜还让人反胃。灯泡钨丝滋滋响了几下,光线又暗了一截,勉强照亮床头那张汇款单的复印件——上个月的,八千块,收款人:林薇。
手指冻得发麻,划开手机屏幕,解锁界面还是妞妞周岁时拍的合照,她笑得没心没肺,林薇那会儿眉眼弯弯,倚在我肩膀上。指尖悬停在薇薇的名字上,按下去。
听筒里是漫长的忙音,一声,两声……然后是冰冷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微信通话请求。
鲜红的感叹号跳出来: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心脏像是被人攥了一把,闷闷地疼,又有些麻木的钝。不是无法接通,是把我拉黑了。连同微信也彻底堵死。妞妞呢她的儿童手表号码也打不通。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北京夜晚零下的风更刺骨。她们母女,连同那个小镇的家,对我关上了最后一道门缝。
手机屏幕刺眼地亮着,推送像吸血的水蛭,一条接一条吸附上来。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那个该死的社交平台,热搜榜上挂着的词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
心疼小镇留守妈妈
渣男滚粗
丧偶式育儿判刑吧
置顶的是一个几分钟的视频,封面是林薇那张即使在模糊缩略图里也足以引人注目的脸,眼眶微红,带着恰到好处的脆弱和坚强。标题是:为了孩子,我必须坚强。
点开。
背景音乐是煽情的钢琴曲。画面里,林薇素着一张脸(但能看出精心打底的细腻),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不知真假),怀里抱着妞妞。妞妞小手举着一张蜡笔画,稚嫩的线条涂鸦着房子、太阳、树和一个长头发的小人(应该是妈妈),画纸的空白处显得格外刺眼——没有爸爸。
林薇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小镇方言特有的柔软腔调,却字字清晰:孩子问爸爸呢我只能告诉她,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太远了……
镜头特写她的眼睛,蓄着欲落未落的泪,一个人带孩子,最难的时候都是半夜。妞妞发高烧那次,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抱着她往医院跑,伞都打不住,整个人摔在水坑里……
画面适时切换了一张模糊的、像是深夜医院走廊的照片,光线昏暗。那时候多想有个人在身边搭把手啊……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镜头拉近,她抬手轻轻擦去妞妞脸颊上并不存在的脏东西,动作轻柔充满了母性光辉。苦点累点我不怕,我就怕委屈了孩子……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头勉强挤出一个苦涩又坚强的微笑,为了妞妞,我必须撑下去。起诉离婚,不是我心狠,是我和孩子最后的路了……
视频结束。
评论区早就炸了锅,像煮沸的污水池:
姐姐抱抱!太心疼了!这么漂亮的姐姐带娃,那狗男人怎么忍心的啊!
孩子画里都没爸爸!可见这男人多失败!渣男去死!
在京城赚大钱逍遥快活吧钱呢不给老婆孩子花留着养小三
支持美女妈妈!让渣男净身出户!
八年不管不顾,起诉得好!法律会给你公道!
(一条高赞评论)
我是林薇邻居李哥(李明)。唉,薇薇太不容易了!孩子生病没人管,家里灯泡坏了都是我帮忙换的!那个姓张的(指男主),良心被狗吃了!早就劝薇薇离了,这种男人要他何用!
后面跟着一大串点赞和回复:李哥好人一生平安!、谢谢李哥照顾她们娘俩!
视频里的林薇,和那个拉黑我所有联系方式、在起诉书里控诉我缺席八年的女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那个在医院摔倒的雨夜……妞妞那次发烧,我连夜转了三千块让她带娃去好点的医院,视频里看她确实抱着妞妞,旁边明明坐着我妈!还有那个姓李的邻居……胸口堵得慌,一股腥甜气顶到喉咙口,又被我生生咽了下去。想说点什么辩解反驳告诉这几百万愤怒的网友,那八千块钱是怎么从骨头缝里抠出来的
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颤抖。最终,只是狠狠按灭了屏幕,把手机砸在硬板床上,发出一声闷响。喉咙里堵着的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压抑在胸腔深处的呜咽。家丑不可外扬……闹大了,妞妞怎么办老家的爹妈脸往哪搁算了……算了!离就离吧,只要能快点结束这噩梦,怎么都行。净身出户只要她们母女拿到钱,能过下去……也行吧。疲惫像沉重的淤泥,淹没了愤怒,只剩下逃离的迫切。
第二天送午高峰。阳光刺眼,晒化了路边的残雪,空气湿冷粘腻。送一单写字楼的咖啡,前台小姑娘刷着手机,抬头看我递过去的袋子,眼神突然变得古怪,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你就是那个……张强声音不大,但周围几个等电梯的人都看了过来,目光像针。
我低下头,含糊应了一声,放下咖啡就想走。
啧,‘丧偶式育儿’还能心安理得送外卖旁边一个西装男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我耳朵里。
订单送达的提示音还没响,手机又震了:【用户取消订单,理由:配送员疑似社会负面人物,影响心情。】
刚回到电动车上,手机又连续急促地叮咚两声:【订单差评:配送员看着就晦气!】【订单申诉失败:用户投诉成立,扣罚金15元。】
心口像是被那保温箱又狠狠撞了一下。这恶意,如此具体,如此直接地砸在饭碗上。我攥紧车把,指节发白。想怒吼,想对着所有人大声喊出冤屈,想告诉他们那该死的八千块!
可最终,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把电动车头盔的挡风镜用力扣下来,隔绝那些视线。油门拧到底,车轮碾过脏污的雪水,溅起一片冰凉。逃,只想逃离这一切。
下午,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打来电话。背景音嘈杂,他语速很快,透着公事公办的疲惫:张先生是吧你妻子林薇那边证据准备得很充分啊,分居事实明确,孩子一直跟她生活,舆论……你也看到了,对你非常不利。她那边诉求很清晰,抚养权、房产,还有共同财产分割……
最快……怎么才能最快离我打断他,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如果对方同意调解,你又愿意在财产上……大幅让步的话,可能会快点。但你要想清楚,一旦调解书签了字,就没法反悔了。
大幅让步……净身出户吗
……知道了。我挂断电话。
手机屏幕映着我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脸。像一张沉默的靶子,被无数无形的箭矢穿透,钉死在那个渣男的耻辱柱上。冤屈和愤怒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只能更深地蜷缩进那件沾满油污的外卖服里。
风更冷了。
第三章:法庭哀嚎:八千块的重量
法院大厅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踩上去像踩在冰面上,寒气从脚底板直往上钻。我身上这件临时买的、最便宜的黑色西装外套紧绷绷的,袖口磨得发亮,衬得里面那件洗褪色的外卖平台T恤领口更加刺眼。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旧纸张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穆。
旁听席上人头攒动,不少举着手机。目光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后背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鄙夷。我知道,那是看渣男的眼神。林薇和她的律师坐在原告席。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套装,头发精心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侧脸对着我,睫毛微垂,神情哀戚,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可就在法警引导我走向被告席的瞬间,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那眼神里没有痛苦,只有一丝冰冷的、胜券在握的讥诮,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法官敲了下法槌,沉闷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荡开。
庭审开始。
林薇的律师字正腔圆,逻辑清晰,像拿着手术刀精准地解剖我的罪状:长期分居、对家庭漠不关心、缺席孩子的成长……一份份所谓的证据——孩子发烧时林薇发的朋友圈(隐去了我当晚转账的记录)、家长会通知单(没有我的签名)、妞妞那张没有爸爸的蜡笔画——被投影在屏幕上,成了我罪大恶极的铁证。
最后,是林薇亲自陈述。
她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望向法官,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哽咽,却字字清晰,穿透整个法庭:
法官,八年了……整整八年!她的目光掠过我,像看着一团污秽的空气,孩子生病发高烧,烧到抽搐,我抱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跑去医院,他在哪里他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孩子幼儿园毕业典礼、小学第一次家长会、亲子运动会,别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陪着,妞妞只有我!她在台下眼巴巴看着别的孩子被爸爸举高高的时候,他在哪里!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我的骨头缝里:
这个家!孩子!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吗!尽过一天做丈夫的责任吗!没有!统统没有!他就像是从这个家里蒸发了一样!我和孩子,就是他的累赘,是他的包袱!他只想躲得远远的,在京城逍遥快活!
她的控诉流畅而富有感染力,旁听席上传来压抑的抽泣和愤怒的低语。我看到坐在旁听席前排的一个穿夹克的男人,微胖,油光水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用力地点着头,脸上满是义愤填膺——是那个邻居李哥,李明。他甚至举起手机,似乎在记录这大快人心的场面。
法官的目光转向我,平静无波:被告张强,对于原告的陈述和诉讼请求,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像无数盏聚焦的探照灯,灼热地、带着审判意味地,死死钉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法官的审视,有林薇律师的嘲弄,有旁听席的鄙夷,有李明那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而林薇,只是微微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嘴角似乎绷紧,竭力压抑着什么。
八年。
北京凌晨刺骨的寒风里,电动车冻得打滑,摔倒了爬起来,膝盖磕在马路牙子上,疼得钻心,也得咬着牙把最后一单送到。
潮湿发霉的地下室,墙上渗着水珠,合租的鼾声震天,只能把头埋进枕头里数着日子等发薪汇款。
馒头就着咸菜,冷得发硬,咽下去喇得嗓子疼。
妞妞在视频里甜甜地叫爸爸,我哄她:妞妞乖,爸爸赚了钱给你买大娃娃。
每次按下转账确认键时,心里那点可怜的自我安慰:能娶到薇薇……是福气……得让她们过得好……
……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委屈,所有被压榨到极限的血汗,所有被背叛的愤怒和不甘,像是沉睡的火山,积蓄了整整八年炽热的岩浆,在这一刻,被林薇那声声泣血的控诉、被这满堂鄙夷的目光彻底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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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咽下。视线瞬间被滚烫的液体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像是被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粗重的、濒临窒息的喘息。
被告法官的声音带着一丝催促和不耐。
那铁钳猛地崩开!
积蓄的痛苦、绝望、被彻底无视的付出、被肆意践踏的尊严,像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滚烫的岩浆,冲破了一切理智的堤坝,从我嘶哑的喉咙里,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爆炸般地吼了出来:
可是!!!
声音破锣一样,撕裂了法庭虚假的肃静,带着哭腔,带着无法言说的悲愤和绝望,在偌大的空间里疯狂回荡:
这八年!!!我每个月!!!都有寄八千块钱回家啊!!!!!!
吼声落下。
法庭陷入一片死寂。
绝对的、针落可闻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法官拿着笔的手停在半空。林薇律师准备记录的笔尖悬在纸上。旁听席上那些鄙夷的目光瞬间僵住,只剩下愕然。李明点着的头卡在那里,脸上的幸灾乐祸凝固成一个滑稽的表情。
林薇猛地转过头,眼睛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我脸上,那精心修饰过的哀戚瞬间褪去,只剩下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死寂只持续了几秒。
随即,是被引爆的窃窃私语,像无数只苍蝇嗡嗡作响:
八千一个月
八年…真的一次没回去过
哎,就会提钱…
八千在北京…算多吗至于这么嚎
听起来好像也挺惨的…
这些声音钻进耳朵里,像无数根淬毒的针,把我吼出那句话后短暂的、几乎虚脱的释放感瞬间扎得千疮百孔。一股更深的、冰冷的绝望和无边无际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辩解有什么用谁在乎那八千块是怎么来的谁在乎我是怎么活的
够了。真的够了。
法官清了清嗓子,试图恢复秩序,再次开口问我:被告,关于离婚及财产分割,你的最终意见是
我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视线模糊地看着法官那身庄严的法袍,看着周围晃动的人影。喉咙里火烧火燎,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想离开这里,立刻,马上!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我麻木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叹息:
…同意离婚…净身出户…
只想消失。
法槌落下。
尘埃落定。
第四章:胜利者的微笑与镜头的审判
法院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像隔绝了两个世界。外面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涌过来,晃得人睁不开眼。寒风卷着地上零星的落叶,抽打在脸上,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冰冷。判决书那张薄薄的纸,隔着劣质西装粗糙的布料,贴在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皮肉生疼。
净身出户。
八年血汗,一场空。
我低着头,只想快点钻进地铁站的人流里,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样消失掉。但刚走下法院高高的台阶,就被一片喧嚣的浪潮淹没了。
闪光灯!像无数道惨白的霹雳,疯狂地撕扯着视线。
话筒!像密密麻麻的枪管,争先恐后地捅到嘴边。
尖锐的、亢奋的提问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撞击着嗡嗡作响的耳膜:
张先生!你对判决结果服气吗
净身出户是你主动的吗是不是心虚
八年不回家,你对得起孩子吗
法院外聚集了很多网友,都指责你是渣男,你想对他们说什么
……
我猛地抬手挡住眼睛,像是被那些闪光灯灼伤了视网膜。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挤不出一个字。辩解解释对着这些嗜血的镜头和期待渣男忏悔的耳朵心口那块烙铁烧得更旺了,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我用力推开最近的一根话筒(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人恶心),几乎是踉跄着,拨开人群,朝着最近的地铁口方向拼命挤过去。身后是更响亮的快门声和不依不饶的追问。
人群的焦点迅速从我身上移开,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涌向了台阶上方那个被簇拥的身影。
林薇出来了。
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微垂着头,用手帕轻轻按着眼角(那块素白的手帕和她精心修饰的妆容一样一丝不苟)。在她身边,那个油头粉面的李明,如同一堵人墙,正体贴地替她挡开过于靠近的记者,脸上带着一种保护者的、义正辞严的表情。
林女士!恭喜您维权成功!您现在心情如何有记者大声问。
林薇抬起脸,眼眶恰到好处地泛红,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却清晰地透过话筒传开:谢谢大家关心…谢谢法院公正的判决…为了孩子,我只能选择坚强…现在,我只希望能带着妞妞,安静地开始新的生活……
她微微鞠躬,姿态柔弱而优雅,谢谢,谢谢大家了。
感谢了法院,感谢了舆论,唯独没有感谢那八年的八千块。
镁光灯再次为她疯狂闪烁,记录着这位坚强母亲胜利后的脆弱与感恩。
人群簇拥着她,走下台阶,朝着侧面的停车场移动。记者们亦步亦趋,但显然,李明这个护花使者的阻挡起到了作用,让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停车场角落里,一辆崭新的白色SUV静静地停着。喧嚣被几排车辆稍稍阻隔。
林薇的脚步,在靠近那辆车的瞬间,似乎轻快了起来。
李明快走两步,殷勤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就在林薇一只脚即将踏进车里,身体侧转,彻底脱离身后记者镜头的聚焦范围,面向李明的那一刻——
她脸上的所有哀戚、脆弱、强装的坚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撕去!
那张精心描绘的、倾国倾城的脸上,所有的线条瞬间松弛、扭曲、重组!
嘴角向耳根方向夸张地扯开,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形成一个足以撕裂任何优雅面具的、极度扭曲和放肆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狂喜、得意、贪婪,以及一种让人心底发寒的、赤裸裸的轻蔑和嘲讽!
她的眼睛,不再是法庭上那汪故作哀伤的秋水,而是闪烁着冰冷、算计、如同猎食者终于将猎物拖入巢穴般的残酷光芒!
她甚至没有立刻钻进车里,而是微微扬起下巴,对着近在咫尺、同样一脸得意忘形的李明,用口型无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话,伴随着那个狰狞的笑容,像是在宣告最终的胜利:
那蠢货!终于滚蛋了!
……
停车场外围,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后。
端着长焦相机、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男人,呼吸猛地一窒!他屏住呼吸,手指以近乎本能的反应,疯狂地按压着快门!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高速连拍的细微声响,如同死神的低语,精准地捕捉下了这从完美受害者到贪婪胜利者的、惊天动地的变脸瞬间!长焦镜头穿过冬日光秃的枝桠,将那每一个扭曲的嘴角弧度、每一道冰冷的眼神、那无声却张狂的口型,都死死地钉在了高清成像的感光元件上。
……
地下室里那股熟悉的霉味,此刻闻起来像腐烂的沼泽。
我瘫坐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背靠着滴水发霉的墙壁,连脱掉那身别扭西装的力气都没有了。判决书从口袋里滑落,掉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里突兀地亮起,是平台的派单信息还是催命般的律师通知或者是……老家母亲的电话我不敢看。
指尖发颤,最终还是划开了屏幕。
推送的红色标记像血滴一样刺眼。
惊天反转!离婚案‘完美受害者’法庭外一秒变脸!
蛇蝎毒妇!林薇胜利后狰狞笑容曝光!
前夫净身出户后,她竟对姘头说:蠢货终于滚蛋了!(唇语解读)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冻结,然后疯狂地倒流、撞击着麻木的颅骨!
点开。
置顶的,是一张被无限放大、纤毫毕现的高清照片。
照片上的主角,是林薇。
穿着那身得体的米白色套装,背景是那辆崭新的白色SUV车门。
但照片里的人,与我认识的那个林薇,与法庭上那个哀戚的母亲,与八年前那个让我发誓要让她过得好的女人,判若两人!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扭曲!放肆!得意忘形!嘴角咧开到夸张狰狞的弧度,露出森然的牙齿,像看一件垃圾一样,充斥着毫不掩饰的狂喜、轻蔑和冰冷刺骨的嘲讽!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却像淬了毒的冰棱,闪烁着赤裸裸的贪婪和算计!她对着镜头(或者说对着旁边的男人),无声地宣告着胜利,宣告着一个精心策划的掠夺的完成!
照片下面,紧跟着一段只有几秒钟的视频。画面有些晃动,显然是偷拍,但林薇那个狰狞的笑容和无声的口型,在慢放的镜头下,被网友精准解读:那蠢货!终于滚蛋了!
嗡——
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台高速运转的破旧马达,剧烈地轰鸣、震颤!
手机从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屏幕碎裂的纹路,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正好覆盖在林薇那张扭曲的笑脸上。
血液冰冷之后,是一种奇异的麻木。紧接着,一股巨大的、荒诞至极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席卷了四肢百骸。
八年。
风雪里摔破的膝盖。
地下室发霉的枕头。
咽下去喇嗓子的冷馒头。
按下汇款键时,心里那点可怜的、支撑着所有苦难和自我压榨的念头:
能娶到薇薇……是福气……得让她们过得好……
轰——!!!
一声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巨响!
支撑着我在北京这座巨型绞肉机里熬过八年的、那根早已布满裂痕的、名为信念的柱子,被林薇照片上那个冰冷、贪婪、嘲讽的笑容,彻底击得粉碎!!
漫天烟尘落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谬的废墟。
胃袋猛地一阵抽痛,我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
第五章:生存的算式与伪装的坍塌
碎裂的手机屏幕像一张扭曲的蛛网,死死缠住林薇那张定格在极致嘲讽与得意中的脸。地下室的昏暗光线透过蛛网缝隙渗进来,把那笑容切割得更加狰狞。我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床板上,胃袋像一个被掏空后又胡乱塞满冰块的破口袋,一阵阵抽搐着绞痛。干呕的欲望还在喉咙深处盘旋,带来灼烧般的酸涩。脑子里只剩下那个笑容,还有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口型:那蠢货!终于滚蛋了!
蠢货。
八年。八千块。一场空。
时间在地下室里黏稠得如同凝固的劣质机油。手机屏幕的裂痕里,不时跳出新的推送,像鬼火一样闪烁:
林薇
影后级变脸
爆!
心疼前夫哥张强
热!
蛇蝎毒妇滚出互联网
沸!
点开。那张高清的胜利者狞笑已经被做成各种表情包,配着蠢货滚蛋、净身出户大胜利、这福气给你要不要等扎心文字,病毒般蔓延。评论区是汹涌的、迟来的滔天怒火:
卧槽!这变脸速度!奥斯卡影后给她跪了!
昨天还在哭诉惨兮兮,拿到钱就这嘴脸恶心吐了!
毒妇!心如蛇蝎!坑自己男人八年血汗钱!
那个笑容看得我晚上要做噩梦!太可怕了!
支持人肉!让她社会性死亡!
喧嚣隔着屏幕和碎裂的纹路传来,嘈杂又遥远。血液似乎还是冰冷的,麻木地流淌。手指划过那些愤怒的声讨,心底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激不起一丝涟漪。冤屈似乎昭雪了可那又怎样支撑我熬过这八年的东西,已经和林薇那张脸一样,在心底彻底碎裂扭曲。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谬和疲惫。
就在这时,一条新的热搜以火箭般的速度窜升,带着一个简单却触目惊心的问题:
八千块在北京怎么活
爆!
点进去。
置顶的是一个转发了法庭视频片段的帖子,视频里是我那张涕泪横流、绝望嘶吼的脸,还有那句在死寂中回荡的哀嚎:这八年!!!我每个月!!!都有寄八千块钱回家啊!!!!!
发帖人语气冷静得像在做一道解剖题:
昨天之前,我们都跟风骂他‘渣男’‘不负责任’。林薇变脸引爆了愤怒。但现在,看着这句话,我只想问一句:在北京,一个月只给自己留两千块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八年前到现在,外卖员平均薪资多少一线城市顶尖骑手,拼死拼活月入一万出头顶天了!(附平台薪资构成图、骑手平均收入报告截图)。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每月寄走8000元后,留在自己手里的,只有2000出头!
2000块!在北京!一个月!
房租:
市中心做梦!城中村合租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床位,月租800-1000算便宜的了!(附北京城中村地下室床房租:
市中心做梦!城中村合租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床位,月租800-1000算便宜的了!(附北京城中村地下室床位实拍图:霉斑、拥挤的铁架床、肮脏的公共厕所)
伙食:
一天三顿早餐两个馒头2块,午餐最便宜的工地盒饭/沙县小吃15块(还得是素面或飘香拌面!),晚餐再对付俩馒头咸菜2块。一天19块,一个月570元!这还得是顿顿凑合!稍微吃点带荤腥的,或者想喝瓶水预算立刻爆炸!(附馒头、咸菜、最廉价盒饭价格截图)。
交通通讯:
电动车充电、电话费、流量费,算最省的套餐,150块/月。
其他:
衣服能不买就不买。日用品最廉价批发市场解决。生病祈祷佛祖保佑别去医院!(附社区医院挂号费、常用药价格截图)
算下来:
房租(按900算)+
伙食(600,极限压缩)+
交通通讯(150)=
1650元!已经逼近甚至超过2000元的极限!这还没算任何意外支出!比如电动车坏了换个轮胎比如冬天冻感冒了买盒药
结论:这个男人,在过去八年里,每月寄走8000元后,留给他自己在京生存的钱,只够在最恶劣的环境下,维持最底层的、毫无生活质量可言的、动物般的生存!他是在用自己血肉榨出的每一分钱,供养着老家那个指控他‘不负责任’的家!那句法庭上的哀嚎‘我有寄八千块回家’,不是辩解,是血泪控诉!是用命换钱的绝望呐喊!
八千块的重量那是他八年的命!
这篇帖子如同一颗重磅炸弹,投入了本就沸腾的舆论油锅!
瞬间引爆!
数学不会骗人!看得我头皮发麻!
我一个月光房租就3500!两千块我三天就能花完!他八年怎么熬过来的
馒头咸菜…一天19块…这是在坐牢吗比坐牢吃得还差!
泪目了!之前骂他渣男的我像个傻X!这才是真正负重前行的男人啊!
林薇!你用着这沾血的钱买化妆品!良心被狗吃了吗!
‘丧偶式育儿’我看是这男人在京城被慢性凌迟处死!
反转了!彻底反转!林薇才是吃人的魔鬼!
心疼强哥!八年的血汗喂了狗!
我的法庭哀嚎视频被疯狂转发,配文全是破防了、血亏、真汉子、忍辱负重。那张汇款单的截图,曾经是我卑微的慰藉,如今成了网上最硬的铁证,象征着一种近乎自残的责任感和牺牲。
八千块这个词,不再冰冷。它被赋予了血肉的重量,被染上了风霜的底色,成为全网共情的符号,引发了海啸般的同情和对林薇滔天的、前所未有的愤怒!
而这愤怒,如同淬火的利剑,在巨大的同情催动下,开始了更加疯狂的掘进!
深扒!必须深扒!把这对狗男女扒个底朝天!
网友们化身最精锐的猎犬,嗅着蛛丝马迹,迅速锁定了风暴中心的另一个关键人物——那个在法庭旁听席点头、在法院外做护花使者的李明!
那个油头李明!绝对有问题!查他!
很快,李明的身份被扒得清清楚楚:小镇上一个开汽修厂的小老板,有点小钱,离异单身,油嘴滑舌,在镇上名声就有点花花。他和林薇的关系,更是被无数熟人爆料、佐证。
紧接着,更具毁灭性的铁证,如同重磅炮弹,被一发接一发地甩到了网络上:
开房记录(时间、地点、酒店名称精确):
过去三年内,林薇与李明在不同城市(包括本市邻市、甚至有一次就在小镇县城!)的快捷酒店、商务酒店乃至温泉度假村的多次开房记录截图!时间赫然显示在婚姻存续期内!其中一次的开房时间,正是林薇声称独自带妞妞深夜冒雨就医的那个周末!
消费记录:
某点评软件上扒出的,林薇与李明多次在高档餐厅(人均消费远超小镇水平)的用餐记录,配着上传的菜品图片——精致的牛排、红酒、海鲜拼盘…与她社交媒体上晒出的清粥小菜、独自带娃艰辛形成极致讽刺!
旅游照片:
在一个李明几乎废弃的社交小号相册里,被网友深挖出来!里面赫然有去年夏天,林薇戴着大墨镜、穿着性感泳衣,在三亚海边依偎在李明怀里的亲密合照!照片水印日期清晰!而此时,她在对外的朋友圈里,发的却是妞妞想爸爸了(配一张妞妞落寞背影)。
法律援助真相:
更有自称知情人的爆料,指出在离婚诉讼前,李明就曾以懂点法律为名,多次给林薇出谋划策,教她如何收集证据(比如只截取对自己有利的朋友圈、教孩子画没有爸爸的画),甚至暗示可以想办法转移婚内财产(比如暗示林薇提前将部分存款以小额多次方式转给信任的亲戚保管)。
合谋!赤裸裸的合谋!
所有的碎片被拼凑起来,指向一个冰冷残酷的真相: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婚内出轨,而是一场蓄谋已久、分工明确的掠夺算计!林薇负责前台表演,塑造悲情人设,操控舆论施压;李明负责幕后指导,提供物质便利(高档消费、旅游)和技术支持(教唆伪造证据、转移财产建议);他们的目标,就是榨干我这个在京城快递佬最后一滴血汗,然后一脚踢开!
林薇过往精心经营的苦情戏——那些深夜就医的憔悴(实际可能刚和李明从酒店出来)、那些抱怨守活寡的辛酸(转头就和李明在三亚度假)、那张没有爸爸的蜡笔画(可能都是在李明指导下的道具)——被这些铁证疯狂打脸,碎得连渣都不剩!
她从云端跌入泥潭,从完美受害者沦为人人喊打的蛇蝎毒妇、当代潘金莲,彻底社会性死亡!网络上对她的唾骂,比当初骂我时更加汹涌、更加恶毒、更加具体!她的名字,成了贪婪、狠毒、伪善的代名词。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麻木的脸。屏幕上滚动着那些开房记录、牛排红酒照片、三亚泳装合影……还有网友们排山倒海的愤怒和心疼我的留言。
胃部的绞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但心口那块地方,空得更厉害了。像一个被彻底掏空、只剩下冰冷硬壳的洞穴。
八年。
风雪。
馒头。
汇款单。
薇薇……那张曾经让我甘愿为之榨干自己的脸,最终定格在裂屏上那个冰冷狰狞的笑容里。
真相大白
呵。
迟来的清算,像一场荒诞的闹剧。
我只是这场闹剧里,那个被榨干了血肉骨髓,最后连名字都成了别人谈资的……蠢货。
第六章:弃子、唾弃与卷款而逃
网络的风暴,如同燎原的野火,终究烧回了那个曾经安宁、如今却因林薇而声名远播的北方小镇。
青灰色的砖墙,狭窄的街道,冬日里光秃秃的槐树枝桠指向铅灰色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味和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压抑。风暴中心的林家小院,如同一座孤岛,被围观者的唾沫和鄙夷的目光重重包围。
泼漆。
鲜红刺眼的油漆,像凝固的血块,被人狠狠泼溅在朱漆剥落的大门上和两侧的围墙上。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如同恶毒的诅咒,在寒风中狰狞刺眼:
毒妇!
门前的雪地被踩得泥泞不堪,残留着烂菜叶和几颗臭鸡蛋的残骸。窗户紧闭着,厚厚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透不出一丝光亮,像一座死寂的坟墓。
林薇戴着厚厚的口罩和帽子,帽檐压得极低,试图在清晨人少的时候溜出去买点东西。她像惊弓之鸟,贴着墙根快速移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脚下的土地随时会塌陷。
菜市场。
刚刚还充斥着吆喝声和讨价还价声的嘈杂空间,在她踏入的瞬间,如同被按下了消音键。空气凝滞了。
她走到一个熟悉的菜摊前,拿起一把蔫了的青菜。
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平时很热情,此刻却像没看见她似的,低头用力地拍打着摊上的萝卜,声音又响又刺耳:呸!烂心烂肺的东西!看着光鲜,里头都烂透了!白送都没人要!
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林薇手上。
林薇的手指僵在半空。
胖女人猛地抬起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剜过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青菜,看也不看就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声音拔高:脏了我的摊子!晦气!
旁边几个摊主也投来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交头接耳,窃笑声清晰地钻进林薇的耳朵。
她脸色煞白,口罩下的嘴唇咬出了血。一声不吭,转身就走,脚步踉跄,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那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女儿的学校门口。
放学铃声响起,孩子们像小鸟一样涌出来。妞妞背着小小的书包,孤零零地站在校门边的大槐树下,小脑袋低垂着。几个稍大的孩子围着她,做着鬼脸,尖利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
破鞋家的闺女!
你妈是毒妇!不要脸!
别跟她玩,脏死了!
妞妞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像一片寒风里瑟瑟发抖的落叶,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林薇冲过去,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隔绝了那些恶意的目光和话语。她能感受到女儿身体剧烈的颤抖,能听到她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心如刀绞!那些骂她的话像尖刀,但刺向女儿的,却像淬了毒的匕首!她抱着女儿,逃也似地冲回家,身后是孩子们更加肆无忌惮的哄笑。
家里也并不安全。
刚把妞妞哄睡(孩子睡梦中还在抽泣),沉重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怒气。
林薇心惊胆战地打开一条门缝。
门外站着几个面色铁青的长辈,有张家这边的叔伯,甚至还有她娘家那边一个德高望重的舅舅。为首的大伯,胡子气得直抖,指着林薇的鼻子,声音震得门框都在响:
林薇!张家的脸!祖宗十八代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唾沫星子喷溅在她脸上。
做出这等伤风败俗、谋害亲夫的事情!你还是个人吗!那钱!强子八年在京城卖命换的血汗钱!你拿着不烫手吗!还跟野男人合起伙来算计!!
另一个长辈痛心疾首地跺脚:我们老张家清清白白几辈子,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蛇蝎心肠的东西!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娘家的舅舅更是老泪纵横,指着她,手指都在哆嗦:薇薇啊薇薇!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让舅舅以后在族里怎么抬头!我们老林家…没你这种丢人现眼的亲戚!以后…以后你别回来了!我们就当没你这号人!
滚!带着你那野种!滚出我们老张家的地界!大伯最后一句咆哮,如同判决,重重砸下。
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摔上。
林薇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众叛亲离。真正的众叛亲离。丈夫(前夫)被她亲手算计得一无所有,扫地出门;女儿因为她被同学欺凌;婆家视她如仇寇;娘家将她除名!她成了这座生她养她的小镇里,臭不可闻、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社会性死亡不,这是被连根拔起,彻底碾入了污秽的泥沼!
就在这最绝望、最无助、如同溺水般窒息的时刻。
手机响了。是李明。
林薇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声音带着哭腔和从未有过的卑微:李明!你…你在哪钱…我们现在有钱了!快带我走!带我和妞妞离开这鬼地方!多少钱都行!我……
钱电话那头,传来李明的声音,但不再是往日的油滑和故作亲昵,而是透着一股冰冷的、事不关己的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什么钱林薇,你搞错了吧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不详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上脖颈:你…你什么意思法院判的钱!还有我自己的……
法院判的钱李明嗤笑一声,那是你离婚分得的财产,跟我有什么关系至于你自己的钱……哦,你之前不是信任我,让我帮你‘保管’一部分,说是怕张强那小子反悔吗哎呀,最近做生意资金周转出了点大问题,你那点钱啊……暂时是拿不回来了。
什么!林薇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几乎破音,李明!你胡说!那是我和妞妞的……
行了行了,李明不耐烦地打断她,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林薇,做人要识相。你现在是什么名声你自己清楚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敢沾上你哟!还想让我带你走呵……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网上那些疯狗都快要人肉到我老家了!咱们啊,好聚好散!以后,别联系了!也别跟任何人说你认识我!就这样!
嘟…嘟…嘟…
忙音。
冰冷、急促、绝情。
林薇握着手机,呆若木鸡。血液似乎瞬间被抽干,浑身冰冷。
她猛地冲向卧室,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空空如也!那张她小心翼翼藏好的、存着离婚分得的所有现金和部分积蓄的银行卡,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抽屉角落里她自己的一些金饰!
卷走了!
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哄着她算计张强、许诺给她和妞妞好日子的男人!在她被万人唾弃、走投无路、最需要依靠的时候,像丢弃一件垃圾一样,把她彻底抛弃了!不仅如此,还卷走了她所有的钱!她和妞妞唯一的活路!
啊——!!!
一声凄厉绝望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在死寂的房子里疯狂回荡,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嚎。
她瘫倒在地,手机从手中滑落。
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李明最后那条冰冷信息的发送时间——就在法院判决生效、钱款刚刚转入她账户后的两个小时。
早有预谋。
从头到尾,她就是一颗被利用完就扔的棋子。
……
北京的风,依旧凛冽。车轮碾过冰冷的路面,发出单调的声响。
我刚刚送完一单写字楼的外卖,把车停在路边一家便利店门口,买最便宜的瓶装水。便利店里的小电视,正放着午间新闻的社会聚焦板块。
女主播的声音带着一丝职业化的唏嘘:
……持续引发关注的‘小镇离婚案’再起波澜。继‘胜利者笑容’及婚内出轨、合谋算计等行为被曝光后,当事人林薇在老家小镇遭遇严重社会排斥,生活陷入困境。据最新消息,其离婚所得财产及个人积蓄,疑被此前曝光的婚内出轨对象李某卷走……
画面切换。
是小镇记者拍摄的模糊画面:林家大门上刺眼的红漆大字毒妇;林薇戴着口罩帽子在菜市场被摊主拒绝甚至驱赶的狼狈背影;还有一张打了严重马赛克、但能看出是小女孩孤独站在树下被指点的照片(配文:孩子亦受牵连)……
拧开瓶盖,冰冷的廉价矿泉水灌进喉咙,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便利店的暖风开得很足,吹在脸上,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
卷走了
林薇被卷走了所有钱被那个姓李的
她……和妞妞……怎么办……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一丝一毫都没有。
胸口那块被掏空的地方,似乎又向下塌陷了几分,涌上来的,只有更深的、无边无际的荒凉和虚无。像一片被战火彻底犁平、连哀嚎都发不出的焦土。
拧紧瓶盖,把空瓶子扔进垃圾桶。
转身,跨上电动车。
发动机低沉地轰鸣着。
车轮,依旧在京城冰冷而坚硬的路面上,麻木地转动着。驶向下一个目的地,下一个订单。
风雪,似乎更大了。
第七章:归途的风雪与空洞的汇款单
北京的冬天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大雪,不是飘,而是砸。鹅毛般的雪片被凛冽的北风卷着,像无数冰冷的碎石,噼里啪啦地抽打在头盔面罩上、外卖箱上、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背上。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远处的楼宇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蹲伏在雪幕里的巨兽。
车轮艰难地碾过厚厚的积雪,留下两道深痕,又迅速被新的风雪覆盖。电动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电量格早已见底,只剩下最后一抹象征性的红。保温箱里最后一份热粥的余温,也早已被这彻骨的严寒吞噬殆尽。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累,更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躯壳,僵硬地朝着下一个坐标移动。林薇的狞笑、李明的背叛、网上的喧嚣、小镇的唾骂……所有喧嚣的碎片都被这无边无际的风雪冻结、掩埋,只剩下脚下这条望不到头的雪路,和下一个必须送达的订单。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派单,是母亲打来的。
划开接听键,风雪声和母亲那带着浓重乡音、小心翼翼又充满忧虑的声音一起灌入耳朵:
强子…还在跑呢雪这么大…
嗯。
喉咙里滚出一个音节,干涩得像磨砂纸。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细微的电流杂音和压抑的呼吸声。
老家…都知道了。
母亲的声音更低,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她…(指林薇)带着妞妞,好像搬走了…不知道去哪了…钱都被卷光了,镇政府有人去看过,说…说大人孩子都像丢了魂似的…
母亲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句,声音更轻了:妞妞…瘦了好多,也不爱说话了…上次远远看到我,就缩在她姥姥身后,叫都不敢叫…造孽啊…
风雪似乎更大了,刮在脸上生疼。心口那块被掏空的地方,好像又被凿开了一点,灌进去的不是冷风,而是一种比冰雪更沉重的、粘稠的钝痛。妞妞…那张打满马赛克、孤零零站在树下的照片闪过脑海。那个爱玩泥巴、会甜甜叫爸爸的小糖糖……
强子…你…你可得好好的…
母亲的声音带了哽咽,妈啥也不图,就图你…平平安安的…
嗯…知道了妈。
我用力清了清嗓子,试图驱散那点哽咽,挂了啊,骑车呢。
电话断了。风雪声重新成为主宰。
送完最后一单,电量终于彻底耗尽。电动车发出一声微弱的悲鸣,彻底趴窝在积雪里。推着这沉重的铁疙瘩,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里跋涉,每一步都耗尽全力。风雪灌进领口、袖口,湿透的裤脚冻得像铁皮箍在腿上。世界仿佛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车轮碾雪的咯吱声,和风雪无休止的咆哮。
路过那家熟悉的邮局。昏黄的灯光透过结满冰花的玻璃门透出来,在狂舞的雪片中显得格外温暖而遥远。今天是发薪日。手机银行提示,那点微薄的血汗钱,扣除平台各种苛捐杂费和预交的房租水电(只够再续半个月那个潮湿的床位),只剩下不到七千块。
鬼使神差地,我推着车,顶开厚重的邮局门。
暖气混着陈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融化了睫毛上的冰霜,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令人眩晕的暖意。邮局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打着哈欠的工作人员。
我走到柜台前,从防水外卖服的内袋里,摸出那张被体温焐得微微发软的汇款单。八年来,同样的纸张,填写了无数次。地址栏:那个熟悉得刻进骨髓里的、北方小镇的名字。收款人:母亲的名字。
汇款金额那一栏,我的手指悬停着。
房租…吃饭…充电…交通…下个月怎么办
两千块…够吗
脑海里闪过城中村地下室的霉斑,冷硬硌牙的馒头,冻得麻木的手指……
然后,是妞妞缩在姥姥身后那怯生生的、打满马赛克的眼神,是母亲电话里哽咽的叮嘱你可得好好的…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冰封河面下涌动的暗流,冲破麻木的死寂,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撞进脑海:
不怕!没有了媳妇,我还有妞妞!她还那么小,还要我养活哩!
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火苗,在无边无际的冰冷废墟中倏然亮起!不是为了那个虚幻的福气,不是为了任何人眼光,只因为她是我的妞妞!只因为那句爸爸!
悬停的手指落了下去,带着一种沉睡多年后苏醒般的、笨拙却坚定的力量,在金额栏里,用力地、清晰地写下:
陆仟元整
(¥6000.00)
在附言栏里,依旧是那句话,却像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
给妞妞。
写完最后一个字,仿佛抽干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却又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卸了下去。那支廉价的圆珠笔,握在冻得通红、裂开口子的粗糙手指间,竟微微发烫。一股奇异的力量感,伴随着这股滚烫,从指尖蔓延开来,如同干涸已久的河床重新感受到奔涌的生机!视野里,邮局昏黄的灯光似乎亮了几分,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压抑,而是…一种燃烧的、带着刺痛的温度!那不再是空洞的外壳在行走,而是熄灭的炉膛里,重新腾起了微弱却执着的火苗。
将填好的单子和厚厚一叠钞票(几乎是口袋里剩下的全部)推进柜台。工作人员麻木地清点,盖章。那张薄薄的、承载着巨额付出的凭证递回我手中。
推着沉重的电动车,重新撞入风雪。
车轮彻底不动了。我把它停在结冰的护城河边。河面早已冻得结结实实,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像一条僵死的白色巨龙。对岸城市的灯火,在狂舞的风雪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遥远而疏离。
我摘下那顶破旧、沾满雪泥的头盔,随手放在冰冷的车座上。风雪瞬间扑打在脸上、头上、脖颈里,像无数冰冷的针。头发很快被雪浸湿,贴在头皮上,刺骨的寒意迅速带走刚在邮局里积攒的那点可怜的温度。风雪肆虐,白色的雪片迅速覆盖了黑色的发茬,覆盖了肩膀,仿佛一夜之间就染白了头。鬓角沾染的雪粉,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沧桑的光。
口袋里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和一张被体温保护得尚好的、小小的照片——那是妞妞三岁生日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抓拍。
手指僵硬地摩挲着照片上女儿模糊却灿烂的笑脸。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
肺里吸进的空气冰冷刺骨。
疲惫像铅块一样坠着四肢百骸。
然而,在望不到头的风雪尽头,在结冰的河面之下,在照片上女儿笑脸的映照下,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如同从冻土深处钻出的嫩芽,顽强地顶开了压在胸口的巨石。
嘴角,在肆虐的风雪中,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这不是林薇那种狰狞的胜利笑容,而是一个混合着无尽苦涩、疲惫、沧桑,却又带着一点点笨拙的、新生的倔强的弧度。他对着照片上女儿的笑脸,也对着这片茫茫风雪,低声地,仿佛在给自己鼓劲,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风里,却如同火种般滚烫:
我得努力的活着…
风雪瞬间灌入口中,呛得他咳嗽起来,但他抹了把脸,手指关节冻得发白,却将那照片攥得更紧,目光穿透厚重的雪幕,仿佛要刺破这无边的寒冷:
妞妞还没长大呢…
寒风卷起积雪,扑打在身上,单薄的外卖服猎猎作响。他挺直了几乎被风雪压垮的脊梁,眼里的那点微弱火光在狂风暴雪中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更加凝聚,如同淬火的钢:
男人哪有不经过七折八坎的…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命运反复捶打后淬炼出的、近乎粗粝的坚韧:
迈过去就是了!
风雪依旧。天地苍茫。推着没电的电动车,那道裹在湿透外卖服里的、风雪染白头的身影,孤独而渺小,却在那片死寂的白茫茫大地上,踏出了一行向着未知前路、深深浅浅、却无比坚定的脚印。(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