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砸在ICU病房冰冷的玻璃窗上,炸开一朵朵浑浊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几乎盖过了窗外城市被暴雨冲刷出的土腥气。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嘀嘀声,屏幕上那根代表父亲生命线的绿色曲线,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微小的波动都像在我心口狠狠剜了一刀。
我,苏晚,像一尊被抽干了灵魂的泥塑,僵直地坐在病床边的硬塑料椅上。指尖冰凉,几乎感觉不到存在,只有掌心紧攥着的那几张薄薄的纸,边缘已被冷汗濡湿,变得绵软不堪。白纸黑字,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眼底——苏氏集团,我父亲毕生心血筑就的王国,在短短半个月内,资产以断崖式的速度蒸发,如今只剩下一纸冷冰冰的、宣告彻底破产的文书。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份被恶意做空的合同,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直接指向那个在商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名字:沈聿白。
父亲紧闭着眼,氧气面罩覆盖了大半张脸,曾经叱咤风云的面容如今只剩下灰败的死气。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不散的苍蝇:……苏先生的情况很不乐观,这次打击太大,脑溢血……后续治疗和护理的费用,保守估计至少需要……
数字后面跟着一连串令人绝望的零。
就在我几乎要将指甲掐进掌心时,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在死寂的病房里格外惊心。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没有归属地显示。鬼使神差地,我划开了接听键。
一个经过处理的、分辨不出年龄性别的电子音,冰冷地穿透雨声和仪器的噪音,直接钻进我的耳朵:
想救你父亲,救苏家最后一点根基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城南,枫林公馆。今晚十点,去找沈聿白。
让他娶你。
这是唯一能让他注资苏氏、填上那个窟窿的办法。代价是……苏家剩余的所有股份,以及,你自己。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一片忙音。冰冷的电子余音在耳膜里震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楔入我的骨头缝里。让我去求沈聿白那个一手将苏氏推入深渊的沈聿白用婚姻,用我自己,去换取他施舍般的注资
荒谬!屈辱!愤怒瞬间点燃血液,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尖锐的痛楚却压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恨意。沈聿白……这个名字,连同那个在记忆深处模糊了轮廓的青梅竹马影子,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我摇摇欲坠的神经。
可视线落在父亲毫无生气的脸上,落在那条微弱挣扎的生命线上,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像被这冰冷的雨水兜头浇灭,只剩下一片刺骨的寒凉和绝望的灰烬。
枫林公馆。这三个字,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舌根,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爸。我喉咙干涩得发痛,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等我回来。
指尖轻轻拂过他冰凉的手背,那点微弱的温度几乎让我瞬间崩溃。我猛地站起身,不敢再看,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病房。走廊惨白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中,朝着那个名为沈聿白的深渊,义无反顾地踏了下去。
黑色的计程车在暴雨中艰难穿行,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勉强在挡风玻璃上撕开两条模糊的视野。车窗外的霓虹被雨水晕染成一片片扭曲的光斑,像垂死挣扎的幽灵。司机似乎察觉到我周身散发的绝望气息,一路沉默着,只有引擎低沉的呜咽和雨点砸在车顶的密集鼓点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
枫林公馆。它盘踞在城南寸土寸金的半山腰,巨大的黑色雕花铁门紧闭着,像一头蛰伏在雨幕中的巨兽。计程车在离大门还有几十米的地方停下,司机透过后视镜投来一个混杂着同情和畏惧的眼神:小姐,只能到这儿了。
我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单薄的衣物顷刻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高跟鞋踩在湿滑的路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视线模糊地望向那扇森严的铁门。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脸颊、下颌线不断滑落,滴进衣领,寒意像无数细小的毒蛇钻进骨髓。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紧紧咬在一起,才勉强抑制住那想要转身逃离的本能。
终于,我站在了那扇沉重的、带着古典雕花的深色实木大门前。门廊下昏黄的壁灯散发出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干燥的区域。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雨水的腥冷和一种陌生的、属于顶级豪宅的沉木香气,混合着绝望的味道涌入肺腑。抬起僵硬得如同冻住的手臂,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黄铜门铃按钮,用力按了下去。
叮咚——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雨夜和门内未知的奢华空间里响起,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手臂不断流下,在脚下昂贵光洁的天然大理石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断扩大的水渍。我垂着眼,看着那水渍的形状,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面前沉重的门,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温暖干燥、带着高级香氛的空气立刻涌了出来,与门外的冰冷潮湿形成强烈的、令人眩晕的对比。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门厅辉煌璀璨的水晶吊灯光芒,投下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疯狂地在胸腔里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光线勾勒出他利落冷硬的肩线轮廓,他缓缓转过身。那张脸,终于清晰地撞入我的视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碎裂,又在下一瞬被粗暴地重新粘合。轮廓比记忆中更深邃,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凿般冷硬,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柔和,沉淀下的是属于上位者的凌厉与掌控一切的疏离。那双眼睛,曾盛满星辰和少年意气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能将人灵魂都冻僵的审视与冷漠。
沈聿白。
十六年光阴的鸿沟,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我们之间。他不再是那个会为了我爬树摘风筝、笨拙地替我擦掉眼泪的沈家二小子。他是沈氏帝国说一不二的掌权者,是商界令人闻风丧胆的二爷。
他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缓慢地、极具穿透力地扫过我被雨水彻底打湿的狼狈模样,扫过我苍白的脸、紧抿的唇,最后,落在我脚下那片正不断蔓延的、污染了他家光洁地面的水渍上。他微微蹙了蹙眉,那动作细微,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耳根发烫。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我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破碎而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
娶我。
声音出口的瞬间,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和难堪。它干涩、微弱,在空旷奢华的门厅里几乎被雨声吞没。但我挺直了脊背,用尽全身力气,将手里那几张被雨水和汗水浸得更加绵软、几乎要烂掉的破产文件,递向他。
苏家……剩下的所有股份……
我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那深入骨髓的羞耻和绝望,都归你。
空气死寂。
只有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像是在为这场荒诞的交易奏响背景乐。水晶吊灯的光芒冷冰冰地洒下,将他本就冷峻的面容镀上一层更深的寒意。
沈聿白没有动。他甚至没有瞥一眼我递过去的、象征着苏家彻底倾覆的文件。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我的脸上,像在欣赏一件极其不堪的展品。那眼神里的轻蔑和洞悉一切的嘲弄,几乎要将我凌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举着文件的手臂开始酸麻,指尖的冰冷蔓延到心脏。就在我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种无声的凌迟,手臂即将无力垂下时——
他动了。
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优雅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猝不及防地伸了过来。没有去接那几张废纸,而是带着冰冷的触感,猛地攫住了我的下巴!
力道之大,迫使我不得不更用力地仰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
距离骤然拉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极其清冽而陌生的雪松与冷杉的木质香气,混合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本该是暖的,却只让我感到彻骨的寒。
他薄唇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冰冷的字眼,清晰地、带着淬毒的讥诮,一字一句砸进我的耳膜:
苏小姐。
下颌被他捏得生疼,骨头像是要被捏碎。我的瞳孔因屈辱和痛楚猛地收缩。
十六年不见,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眼神却愈发冰冷锐利,像淬了毒的冰棱,学会卖身救父了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灭顶的羞愤。卖身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你……
屈辱的泪水瞬间冲上眼眶,灼热滚烫。我猛地挣扎起来,试图摆脱他铁钳般的手指,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调,沈聿白!你放开我!
我的挣扎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他非但没松手,反而俯身凑得更近,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翻涌的、冰冷的怒意,那怒意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我无法理解的痛楚
放开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刺耳,充满了讽刺,苏大小姐不是来谈交易的么这点代价,就受不了了
他猛地松开钳制我下巴的手,力道之大让我猝不及防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湿透的鞋跟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我,眼神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漠然。
想救苏家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一丝不苟的西装袖口,动作优雅得如同在完成一件艺术品,可以。
我的心骤然提起,悬在半空,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弱希冀。
签了它。
他抬手,指向门厅旁边一张意大利定制的胡桃木玄关柜。柜面上,不知何时已经放着一份崭新的、打印清晰的协议,旁边放着一支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签字笔。灯光下,纸张白得刺眼。
沈太太的位置,给你。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谈论一桩与己无关的生意,一年。一年后,协议终止,你净身出户。这一年里,苏家能得到沈氏的资金,保住你父亲那条命。而你,
他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刀刃再次刮过我的脸,做好你的沈太太,安分守己。明白
一年。沈太太。净身出户。安分守己。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块,重重砸在我的心上,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砸得粉碎。我站在原地,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推上拍卖台的货物。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像是生命的倒计时。
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冰冷而璀璨的光芒,将奢华客厅的每一个细节都照得纤毫毕现。昂贵的手工地毯,冰冷的艺术摆件,线条凌厉的意大利沙发……一切都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气息。沈聿白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姿态放松却带着无形的威压,长腿交叠,指尖夹着一份文件,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他像一头慵懒的豹,在审视着自己领地内闯入的猎物。
那份冰冷的婚前协议,此刻就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薄薄的几页纸,却重逾千斤。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佣人早已无声地退下,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和他,还有令人窒息的沉默。
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支沉重的签字笔。笔尖悬在签名处,迟迟无法落下。每一秒的犹豫,都像是在凌迟我仅存的自尊。脑海里交替闪过病床上父亲灰败的脸,和沈聿白刚才那句卖身救父的冰冷嘲讽。
怎么
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苏大小姐临门一脚,又后悔了还是觉得……
他放下文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带着穿透人心的锐利,觉得我这沈太太的位置,配不上你苏晚的‘卖身’价
卖身两个字,他刻意咬得很重,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屈辱感如同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瞪着他,眼眶发烫,却倔强地不让泪水掉下来。握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沈聿白!
声音嘶哑,带着被逼到绝境的破釜沉舟,你非要这样羞辱我吗!
他微微挑眉,似乎对我的愤怒感到一丝意外,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冷漠:羞辱苏晚,选择权在你手里。门在那里。
他随意地朝大门方向抬了抬下巴,签,或者滚。
滚字出口,像一把重锤,彻底击碎了我最后的犹豫和可笑的尊严。是啊,我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谈尊严父亲等着救命钱,苏家等着那根最后的稻草。我算什么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愤怒、不甘、屈辱,都在这绝望面前溃不成军。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不再看他,不再犹豫。笔尖重重地落在纸上,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在乙方后面的空白处,用力地、一笔一划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苏晚。
笔迹因为用力而微微变形,像两道丑陋的伤疤。
最后一笔落下,仿佛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我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冰冷的沙发靠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视线落在签名上,那黑色的墨迹晕开一点点,像一滴凝固的泪。
沈聿白似乎很满意我的识相。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带着迫人的压力。他拿起协议,目光扫过我签下的名字,眼神淡漠,像是在验收一件刚刚购入的物品。
很好。
他吐出两个字,毫无温度。李管家会带你去你的房间。记住你的身份,苏晚。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丈夫的温度,只有冰冷的警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埋的复杂情绪,安分守己。一年后,你自由。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转身,迈着沉稳而冷漠的步伐,径直走向通往二楼主卧的旋转楼梯。那背影,决绝而疏离,一步步踏在光洁的台阶上,也踏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关于沈聿白这个名字的、遥远的、模糊的暖意。
少夫人,这边请。
一个穿着得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声音刻板而毫无波澜,是李管家。他微微躬身,做出引路的手势,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见惯了这豪门里各种光怪陆离的交易。
我撑着沙发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来。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跟着李管家走向楼梯,脚步虚浮。走过沈聿白刚才消失的楼梯转角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主卧那扇厚重的深色雕花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像一道沉重的闸门,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佣人早已放好了一缸热水。我把自己沉进去,滚烫的水包裹着冰冷的身体,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浴室里雾气氤氲,镜面模糊一片,映不出清晰的人影,就像我此刻茫然无措的未来。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设定好程序的冰冷默剧。我住进了枫林公馆三楼尽头一个宽敞却毫无人气的客房。房间布置得无可挑剔,顶级床品,昂贵的家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景致。但这里没有一丝家的气息,更像一个高级酒店套房,一个暂时收容我的囚笼。
沈聿白彻底践行了他的警告——当我不存在。
偌大的公馆,成了他展示冷漠的舞台。他早出晚归,即使偶尔在餐厅或客厅遇见,他的目光也永远穿透我,落在虚空,仿佛我只是空气中的一个污点。我试图开口,哪怕是最基本的问候,得到的也只是一个擦肩而过时卷起的冰冷气流,或者一个毫无温度的侧影。
他不再回家吃晚餐。偌大的餐厅,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对着满桌精致的菜肴,食不知味。佣人们训练有素,动作轻悄,眼神低垂,恭敬地称呼着少夫人,但那种恭敬里透着一丝疏离和不易察觉的审视。我像一件被强行塞进这个奢华世界的格格不入的展品,承受着无处不在的、无声的排斥。
屈辱和孤独像藤蔓,日夜缠绕着我,勒得我喘不过气。只有每周去医院看望父亲时,看到他病情在沈氏资金注入后奇迹般地稳定下来,甚至有了微弱好转的迹象,才能从心底挤压出一丝苦涩的慰藉。但这点慰藉,在回到枫林公馆那冰冷空旷的牢笼后,又迅速被更深的窒息感吞噬。
直到那个深夜。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响了起来。我蜷在沙发上看一本枯燥的经济学著作,试图用知识麻痹自己,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墙上的古董挂钟沉闷地敲响了十二下。
楼下,隐约传来了引擎的咆哮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公馆门前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刻意放大的、带着醉意的娇笑声,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响声,以及……一个低沉熟悉的男声,带着几分慵懒的应和。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凝固了。
脚步声混杂着调笑声,一路穿过门厅,踏上楼梯,朝着……主卧的方向去了!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在胸腔里撞击。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冲到门边,手指颤抖着,轻轻拧开一条门缝。
走廊昏暗的壁灯下,沈聿白的身影清晰可见。他臂弯里,依偎着一个身材火辣、妆容精致的陌生女人。女人穿着惹眼的红色短裙,半个身子几乎都挂在他身上,仰着头,红唇凑近他的耳边,不知在说什么,惹得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一手揽着女人的腰,另一只手随意地解着领带,姿态闲适而浪荡,全然没有平日里拒人千里的冷峻,只有一种游戏人间的放浪形骸。他甚至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瞥一眼,径直拥着那个女人,走向主卧。
咔哒。
主卧厚重的门,再次合拢。
那一声轻响,像是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刚刚筑起的心防上,瞬间将其砸得粉碎!一股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痛楚猛地从心脏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我死死地捂住嘴,才抑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尖叫和呜咽。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走廊尽头的灯光透过门缝,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像一把无情的铡刀。门内隐约传来女人更加放肆的娇笑和模糊的调情声,像无数根细密的毒针,扎进我的耳朵里,钻进我的脑子里。
屈辱、愤怒、背叛感……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泪水终于冲破眼眶的堤坝,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牙齿深陷进皮肉里,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压制心底那片灭顶的荒芜和绝望。
原来,他说的安分守己,是让我像个死人一样,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在我名义上的家里……
那一晚之后,沈聿白仿佛撕下了最后一点顾忌。他带女人回来的频率越来越高,姿态也越来越张扬。不同的面孔,相似的妩媚与风情,像走马灯一样在枫林公馆奢华冰冷的主卧进进出出。每一次引擎声在深夜响起,每一次高跟鞋踩上楼梯,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着我早已麻木的神经。
我把自己关在三楼的房间里,像一只缩进壳里的蜗牛。窗帘终日紧闭,隔绝了外面明媚却刺眼的阳光,也隔绝了楼下那些令人作呕的欢声笑语。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华丽的天花板,听着墙壁那头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肆无忌惮的声音。
佣人们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疏离,渐渐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那怜悯比刀子更伤人。
我开始在公馆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像个幽灵,试图寻找一些能证明过去那个沈聿白存在过的蛛丝马迹,哪怕一丝也好,能让我抓住,证明这一切的荒谬。可是没有。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冰冷的,属于沈总的,没有一丝一毫属于那个记忆深处、会笨拙地递给我手帕的少年。
直到那个午后。
沈聿白难得没有出门。我下楼去厨房倒水,经过二楼他书房门口时,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虚掩着一条缝,里面传出他低沉讲电话的声音,似乎是在处理什么棘手的公事。我本该立刻走开,但鬼使神差地,我的目光被门缝里透出的景象吸引。
书房里光线有些暗。巨大的红木书桌后面,靠墙立着一个同样厚重的雕花木柜。柜门似乎没有关严,其中一扇微微敞开着。透过那狭窄的缝隙,在柜子深处一堆摆放整齐的文件盒和奖杯后面,我看到了一抹极其不协调的……色彩
那是一小片柔和的、带着岁月沉淀的米黄色。不是文件纸张的冷白,也不是奖杯金属的冰冷光泽。那颜色……莫名地牵动了我心底深处一根几乎被遗忘的弦。
是画纸的颜色。一种很老的、手工宣纸特有的温润色泽。
我屏住呼吸,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里面是什么一幅画沈聿白的书房里,为什么会藏着一幅画而且被这样隐秘地放置在柜子深处
正当我试图看得更清楚些时,书房内沈聿白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似乎电话那头的人惹怒了他。紧接着,脚步声朝着门口而来!
我心头一凛,慌忙收回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快步离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仿佛要挣脱出来。那个柜子……那抹米黄色的纸……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无法平息的涟漪。一个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我一定要看看那里面是什么!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几天后,李管家在客厅里接了个电话,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他匆匆挂断电话,对着几个佣人低声吩咐了几句,语气带着少见的急促:……快!通知安保,封锁入口!备车!二爷在城西工地,出事了!被高空坠落的钢管擦伤了手臂,现在正送去医院!
整个公馆瞬间陷入一种压抑的忙乱。佣人们神色紧张地小跑着去执行命令,李管家一边快速穿上外套,一边掏出手机继续拨打电话,声音焦灼地安排着医院那边的事宜。没有人再注意我这个如同背景板一般的少夫人。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机会!就是现在!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和一种莫名的担忧(那担忧让我自己都感到荒谬),趁着混乱,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溜上二楼。沈聿白的书房门紧闭着,但此刻,整个公馆的注意力都被那突如其来的意外吸引,无人看守。
我深吸一口气,拧动门把手——门没有锁!
闪身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书房里还残留着他身上惯有的雪松冷杉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巨大的空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古董挂钟指针行走的细微滴答声。
目标明确。我径直走向那个沉重的雕花木柜。柜门果然没有锁死。我颤抖着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拉开那扇虚掩的门。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文件盒、几座象征商业成就的水晶奖杯,还有一些我认不出名字的贵重摆件。我的目光急切地越过它们,投向最深处——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扁平的、用深蓝色绒布包裹的、像是画框一样的东西!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冰凉颤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文件盒,探向那个被深蓝色绒布包裹的物体。指尖触碰到柔软的绒布,用力,将它一点点从狭小的空间里拖拽出来。
很轻。
我捧着它,像捧着一个易碎的梦境,走到书桌旁宽大的皮椅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手指颤抖着,一层层揭开那层深蓝色的绒布。
首先露出的,是画框简洁而古朴的原木边框。然后,是覆盖在画作表面的、有些发黄的半透明硫酸纸。我的指尖停顿了一下,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我,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终于,我轻轻掀开了那层薄薄的保护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画纸是记忆中的那种米黄色手工宣纸,带着岁月的温柔痕迹。画面上的色彩并不浓烈,甚至有些褪色,但笔触细腻温柔,充满了时光沉淀的静谧感。
画中是一个少女。
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裙摆被微风吹起温柔的弧度,侧身站在一个开满睡莲的池塘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她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小块馒头,正小心翼翼地掰碎了,撒向池塘里游弋的几尾橘红色锦鲤。少女的侧脸线条柔和,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恬静,唇角微微上扬,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轰——
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我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难以置信的眩晕!
那个少女……
那是我!
是我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在沈家老宅后花园那个种满睡莲的池塘边!
画这幅画的人……是沈聿白的母亲,那位温柔如水、热爱绘画的沈夫人!她当时就坐在池塘边的凉亭里,支着画架,笑着招呼我过去当她的模特。而当时……七岁的沈聿白,那个总是板着一张小脸、故作老成的沈家二小子,就站在他母亲旁边!
记忆的闸门被这突如其来的画面猛烈撞开!洪水般汹涌而至!画面上每一个细节都在瞬间变得鲜活无比——池塘边湿润的青草气息,睡莲淡淡的幽香,馒头屑落入水中时锦鲤争抢溅起的水花声,沈夫人温柔的笑语,还有……还有那个小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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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画面的右下角,池塘的边缘。
那里,一只属于小男孩的手,紧紧攥住了少女垂落的裙角!
那手很小,指节却攥得紧紧的,用力到指节都有些发白,甚至将柔软的裙料都抓出了几道细微的褶皱!那姿态,充满了孩童固执的、生怕失去的占有欲!画师甚至捕捉到了裙角被拉扯时微微变形的线条!
是沈聿白!当年才七岁的沈聿白!
他当时……他当时就那样一声不吭地站在我旁边,小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裙子,无论我怎么哄他放手去玩,他都只是抿着嘴,倔强地摇头,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固执地看着我……
为什么
为什么这幅画会在这里在他书房的深处,被他如此隐秘地收藏着像一件不可示人的珍宝
巨大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感瞬间席卷了我!他恨我他厌恶我他当我不存在他夜夜带不同的女人回家羞辱我可他却藏着这样一幅画!藏着他七岁时死死攥着我裙角的瞬间!
他到底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
谁允许你动我的东西!
一声冰冷刺骨、裹挟着滔天怒意的低吼,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书房门口炸响!
我浑身剧震,猛地转过身!
沈聿白不知何时回来了!
他就站在书房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深邃的眼眸里翻滚着骇人的风暴!他左臂的西装袖管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和包裹着绷带的手臂,血迹隐隐渗出。显然是接到消息后匆匆从医院赶回,甚至没顾得上处理伤口!他大步流星地冲进来,裹挟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和暴怒的气息,目标明确地直扑我手中的画框!
给我!
他怒吼着,眼神凶狠得像要杀人,完全无视我煞白的脸色和眼中的震惊与质问。
沈聿白!你告诉我!
我被他眼中那毫无缘由、却又猛烈得可怕的怒火惊得后退一步,下意识地将画框护在身后,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尖锐颤抖,这是什么!你告诉我!你恨我你厌恶我那你留着这幅画做什么!你留着它做什么!
我的质问,像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他压抑的火山!
闭嘴!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理智在瞬间崩断!他根本不屑于回答我的任何问题,眼中只剩下那幅被我玷污了的画!他猛地伸手,不再试图抢夺画框,而是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狠狠抓住了画框里那幅泛黄的画纸!
刺啦——!!!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心胆俱裂的裂帛声,在死寂的书房里骤然响起!
脆弱的手工宣纸,在巨大的撕扯力下,如同脆弱的蝶翼,被瞬间、粗暴地撕成了两半!画面上池塘的波光、少女恬静的侧影、那只紧紧攥着裙角的小手……一切美好与回忆的载体,都在这一声刺耳的碎裂声中,被彻底撕裂!
纸屑纷飞,像破碎的蝶翼,缓缓飘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我保持着护住画框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瞪着沈聿白手中那两片残破的画纸。画面上,少女被撕裂的脸庞,池塘被割裂的水面,还有那只紧紧攥着裙角的小手……一切都被那道丑陋的裂痕残忍地分割开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捏爆!剧烈的疼痛伴随着冰冷的窒息感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指尖都麻木了。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砂砾,灼烧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那残忍的画面。
沈聿白似乎也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举动震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手中被撕成两半的画纸,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眼底翻涌的暴怒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空茫和……一丝极快闪过的、无法言喻的痛楚但那情绪快得像幻觉,瞬间就被更深的冰寒覆盖。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孤注一掷的凶狠,狠狠刺向我。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暴怒,却沉淀下一种更冰冷的、带着血淋淋伤口的恨意,几乎要将我洞穿。
为什么留着它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毒液和压抑了太久的痛苦,苏晚,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留着它!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手中那两片残破的画纸被他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你忘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淬了冰的钩子,试图从我的灵魂深处钩出什么,十六年前,在老宅的葡萄架下,你是怎么对我说的!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尖锐:
你说,‘沈聿白,我讨厌商人!我讨厌铜臭味!我最讨厌像你这样整天只知道算计、冷冰冰的商人!’
你说,‘我这辈子,宁愿跟着一个穷画家浪迹天涯,也绝不会跟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在一起!’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那眼神里的厌恶,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额角青筋暴起,受伤的手臂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绷带上渗出的血迹似乎更多了,苏晚!是你!是你亲手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砸得粉碎!是你头也不回地跟着那个姓顾的混蛋画家走了!现在!你凭什么用这幅画来质问我!你凭什么!
他每说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最后一句几乎是贴着我吼出来的,温热的气息带着绝望的愤怒喷在我的脸上。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惊雷,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炸开!
葡萄架下姓顾的画家厌恶商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疯狂翻涌、碰撞!十六年前……老宅……葡萄架……争吵……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不……不是……
我摇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破碎不堪,试图从混乱的记忆漩涡中抓住那关键的线头,不是那样的!沈聿白!那天……那天……
那天发生了什么葡萄架下……争吵……然后呢然后我就接到了……接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对!电话!是家里的电话!母亲……母亲病危!
轰——!
仿佛一道闪电撕裂了混沌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那天午后,在老宅后院的葡萄架下。十六岁的沈聿白,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身姿挺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眼神却无比认真地看着我,告诉我他决定放弃报考美术学院,要遵循家族安排,进入商学院。
晚晚,
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我知道你更喜欢画画,但我……我想我能做得更好。等以后,我……
我当时正为了艺考的事情和家里闹得不愉快,听到他也要放弃画画,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愤怒瞬间冲昏了头脑。我冲口而出:沈聿白!我讨厌商人!我讨厌铜臭味!我最讨厌像你这样整天只知道算计、冷冰冰的商人!
话一出口,看着他骤然变得苍白受伤的脸,我就后悔了。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
就在那一刻!我口袋里的手机,尖锐地、催命般地响了起来!
是医院打来的!母亲……突发心脏病,情况危急,可能撑不过去了!让我立刻赶过去!
那一刻,天崩地裂!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妈妈两个字!我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沈聿白,疯了一样地往外跑!他似乎在后面喊我,追我……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只记得自己一边跑,一边在极致的恐慌和混乱中,对着身后追赶的身影,语无伦次地嘶喊了一句,那句话混杂着对母亲的担忧、对刚才争吵的懊悔、还有对他放弃梦想的失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喊了什么!
我讨厌这里所有人!别跟着我!
是这句吗难道就是这句,被他听成了最讨厌像你这样的商人!并且以为我口中的姓顾的混蛋画家,是我赌气离开他、跟别人私奔的理由!
巨大的误会!横亘了十六年的、致命的误会!
原来……原来他所有的恨,所有的冷漠,所有的羞辱……都源于此!
不是!沈聿白!你听我说!
我猛地抬起头,泪水汹涌,急切地想要解释,那天我……
够了!
沈聿白厉声打断我,他眼中的痛苦和恨意交织,像燃烧的火焰,将他最后一丝理智也焚烧殆尽。他猛地举起手中那两片残破的画纸,眼神冰冷而绝望,苏晚,一切都结束了!就像这幅画!
他手臂狠狠一挥,那两片承载着过去、也承载着误会的残破画纸,如同被抛弃的枯叶,被他决绝地、用力地扔向敞开的书房窗外!
窗外,不知何时已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不——!!!
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心脏像是被那挥出的手臂狠狠撕裂!身体比思维更快,在那两片画纸被抛离他指尖的瞬间,我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向窗口!
冰冷的、豆大的雨点被狂风裹挟着,劈头盖脸地砸进来!瞬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
那两片画纸,在狂风中打着旋,像两只折翼的蝴蝶,急速地向下坠落!
我的画!
我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绝望地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雨水和呼啸的狂风。眼睁睁看着那残破的、承载着所有过去的纸片,被无情的风雨卷入楼下花园的泥泞之中,迅速被浑浊的泥水吞没、覆盖……
最后一点痕迹,消失了。
如同我们被误解和恨意埋葬的十六年。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拍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混合着滚烫的泪水。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我僵在窗口,半个身子被暴雨淋透,像个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破败玩偶。
沈聿白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扑在窗台上、被暴雨浇透、肩膀剧烈耸动的我,眼中翻涌的怒火似乎被这冰冷的雨水浇熄了一些,但随之升起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空茫的冰冷。他受伤手臂上的绷带,血色蔓延得更多了。
苏晚……
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嘶哑的疲惫和尘埃落定的冰冷,协议……到此为止。明天,让律师……
沈聿白!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转过身,嘶声打断了他!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盖过了窗外的狂风暴雨!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疯狂流淌,眼睛被刺激得通红,但我死死地瞪着他,那眼神不再是绝望,而是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疯狂火焰!所有的解释都被他打断,所有的过去都被他亲手撕碎抛弃!现在,我手里只剩下最后一张牌!一张我珍藏了十六年、从未示人的底牌!
你看清楚!
我几乎是咆哮着,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猛地从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帆布挎包最里层,掏出一个厚厚的、边缘磨损得厉害的速写本!
那速写本封面是朴素的牛皮纸色,被岁月和无数次翻看摩挲得异常柔软。它一直是我最私密的珍藏,是我在无数个孤独、思念、或是被父亲逼着学经济时偷偷喘息的空间里,唯一的慰藉和寄托。它见证了我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
此刻,它被我紧紧攥在手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在沈聿白错愕、甚至带着一丝茫然的目光中,我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疯狂,用力地、狠狠地,将整个速写本朝着他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速写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沉重的书脊啪地一声砸在他胸前的西装上,然后滑落,掉在他脚边的昂贵地毯上,摊开。
书页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哗啦啦翻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沈聿白下意识地低头。
目光触及摊开在地毯上的速写本内页。
只一眼。
他高大的身躯,骤然僵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
脸上的疲惫、冰冷、那丝空茫……所有坚硬的表情在瞬间凝固、碎裂!那双深邃的、惯常只有冷漠和掌控一切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剧烈地翻涌起滔天的巨浪!
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山崩地裂般的撼动!
那摊开的速写本上,密密麻麻,一页又一页……
每一页的主角,都是他!
不是七岁那个攥着她裙角的小男孩。
是少年沈聿白!是青年沈聿白!
第一页,线条略显青涩,但捕捉的神韵却无比精准:十八岁的沈聿白,穿着高中校服,站在学校礼堂的演讲台上。台下是模糊的人影,而台上的少年,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初露锋芒的锐气,一只手握着话筒,另一只手微微抬起,似乎正在阐述某个观点,眼神专注而明亮。光影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投下清晰的轮廓。
第二页,笔触明显成熟流畅了许多:二十岁左右的沈聿白,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坐在大学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勾勒出他专注阅读的侧影。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但那份沉浸于知识世界的安静与专注,被描绘得淋漓尽致。
第三页,第四页……他在篮球场上跃起投篮的瞬间定格;他在深夜台灯下蹙眉演算的剪影;他在某个宴会上穿着合体西装、与人举杯时疏离而礼貌的浅笑……无数个瞬间,无数个角度!
翻动的书页最终停下。
定格在最后几页。
其中一页,画风更加沉稳、精确,带着商业插画般的冷静观察:二十五岁的沈聿白。他坐在一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会议桌主位,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装,侧对着镜头。一只手随意地搭在黑色的皮质椅扶手上,指骨修长有力;另一只手握着金色的签字笔,正微微倾身,在一份厚厚的文件上流畅地签下自己的名字。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外斜射进来,照亮了他冷峻完美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还有那握着笔的、带着掌控一切力量感的手腕。背景是模糊的会议室和巨大的城市俯瞰景观。整幅画透着一种冷硬的精英感和绝对的权威。
而最后,那压轴的、占据了整整一页的,不是画。
是一行字。
一行用钢笔写下的、深深嵌入纸张肌理的字迹。那字迹清秀,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沉甸甸的力量:
>
**沈聿白,池塘水冷吗**
>
**当年捞我上来时,你手都在抖。**
轰——!!!
沈聿白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僵硬地站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那双总是深不可测的寒眸,此刻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翻涌着前所未有的、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的惊涛骇浪!
池塘……捞她上来……
那个被他刻意尘封、甚至因误解而染上恨意的遥远记忆,如同被这行字粗暴地撕开了封印,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和七岁男孩无法掩饰的恐慌,汹涌地冲进他的脑海!
七岁那年,沈家老宅后花园的池塘边。调皮的苏晚非要探身去够池塘中央一朵开得特别好的睡莲,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扑通一声栽进了初春冰冷的池水里!
小小的他,当时就站在岸边!看到那个穿着浅蓝色裙子、像小仙女一样的晚晚姐姐掉进水里,瞬间消失在水面,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忘记了喊人,忘记了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抓住她!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紧跟着就跳了下去!
初春的池水冰冷刺骨,瞬间包裹了他小小的身体。他呛了水,手脚慌乱地扑腾着,但眼睛死死盯着水下那个挣扎的蓝色身影,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小手胡乱地、死死地抓住了她飘散的裙摆!然后,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地把她往岸边拽!
水很冷,很深。他个子矮,脚下是滑腻的淤泥,每拖动一步都无比艰难。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他怕极了,怕晚晚姐姐沉下去,怕自己救不了她……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极致的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格格作响,抓着裙角的手更是抖得不成样子,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僵硬,几乎要失去知觉……
终于,在闻声赶来的佣人帮助下,两人被拖上了岸。他浑身湿透,冷得嘴唇发紫,小脸煞白,惊魂未定,却第一时间挣脱开佣人的手,跌跌撞撞地扑到趴在地上咳嗽、同样湿透狼狈的苏晚身边,用那双还在剧烈颤抖的小手,死死抓住她冰凉的手腕,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
晚……晚晚姐姐……别……别怕……
他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却努力想安慰她。
而当时的苏晚,刚从溺水的恐惧中缓过神来,转头看到身边这个同样湿透、小脸惨白、浑身抖得像秋风落叶、却还死死抓着她不放的小男孩,那双盛满恐惧和担忧的、湿漉漉的黑眼睛……那一刻,一种奇异的暖流,瞬间冲散了冰冷的池水和后怕。
原来……当年他跳下水救她时,手抖成那样……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害怕失去她的、极致的恐惧!
原来……他那么小的时候,就……
这……这不可能……
沈聿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世界观崩塌的颤抖。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盯住站在暴雨窗口、同样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却倔强地瞪着他的苏晚。那眼神里充满了颠覆性的震撼和一种摇摇欲坠的、不敢置信的脆弱。
你画这些……
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你写这个……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质问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渺茫的希冀,苏晚!你到底……
什么意思
我打断他,声音在暴雨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平静,却又像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熔岩。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但我没有眨眼,只是死死地迎着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沈聿白,你是瞎了吗
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狠狠扎向他,还是……你只愿意相信你自己想相信的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雨水的腥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我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十六年的委屈、误解、隐忍和那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感情,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一切束缚!
讨厌商人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泪水混合着雨水疯狂滑落,是!我当年是说过!那是因为我讨厌我爸!讨厌他眼里只有生意!讨厌他逼着我放弃画画去学什么该死的经济管理!讨厌他让我妈妈总是独自一人!我讨厌所有让我失去自由、让我妈妈伤心的‘商人’做派!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愤怒和不甘:
可我讨厌过你吗沈聿白!从小到大,我讨厌过你吗!
你放弃画画去学商,我生气,我失望,我说了气话!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难过!难过那个会陪我一起画画、理解我为什么喜欢画画的沈聿白不见了!可这不代表我讨厌你这个人!
我向前一步,逼近他,无视他眼中剧烈翻腾的情绪,无视他手臂绷带上刺目的血迹:
那天!在老宅!我刚跟你吵完,就接到医院的电话!我妈……我妈心脏病突发,快不行了!你知道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想立刻飞到她身边!我推开你往外跑的时候,你追着我喊……我根本听不清你在喊什么!我只记得我好像吼了一句‘我讨厌这里所有人!别跟着我!’
就是这一句!就这一句气头上的、语无伦次的话!被你当成了我厌恶你、厌恶商人的证据!还被你解读成我跟什么姓顾的画家走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悲愤让我浑身都在发抖:
沈聿白!你调查过我吗你哪怕问过我一句吗!你凭什么用你自以为是的‘证据’,给我判了十六年的‘死刑’!凭什么用你的恨,来折磨我,折磨你自己!
我指着地上那本摊开的、被雨水打湿了边角的速写本,指尖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你看清楚!看清楚这些画!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画的!
我画十八岁的你演讲,是因为你代表学校出征辩论赛,我在台下看着,觉得台上的你耀眼得让我移不开眼!
我画二十岁的你在图书馆,是因为我偷偷跑去你们学校找你,看到你那么认真,不敢打扰,只能躲在书架后面画你!
我画二十五岁的你签合同……
我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巨大的委屈和心酸涌上喉头,是因为……我爸逼我去沈氏实习!让我去学!学你这个‘成功商人’是怎么运作的!他让我把你当榜样!当目标!
我猛地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眼神绝望而悲凉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沈聿白,你告诉我……一个‘讨厌商人’、‘厌恶你满身铜臭’的人……会十几年如一日地,偷偷画你吗!
会因为你放弃画画去学商,就赌气去学自己最讨厌的经济管理吗!
会……把你藏在速写本里……藏在……心里……藏了整整十六年吗!
最后一句质问,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晃了一下,几乎要支撑不住。窗外的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世界,书房内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我急促的喘息声,和他沉重得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冰冷的空气里交织、碰撞。
沈聿白彻底僵在了原地。
如同一尊被彻底剥离了所有坚硬外壳的雕塑,只剩下最原始、最脆弱的芯。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偂着,受伤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绷带上的血迹在雨水和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本摊开的速写本。
目光像是被焊在了上面。
那些线条……那些光影……那些被凝固的、属于他的无数个瞬间……还有最后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被恨意和误解层层包裹了十六年的心脏上!
剧烈的疼痛伴随着一种灭顶的、颠覆性的悔恨,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地锁住我。那双总是深不可测、蕴藏着寒冰和风暴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剧烈到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懊悔和一种失而复得却又不敢置信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晚……晚……
他艰难地、极其生涩地,试图吐出那个被他刻意遗忘了十六年的称呼。
就在这时——
二爷!少夫人!
书房门外,传来李管家焦急的呼喊和急促的脚步声,医院那边又来电话了!苏老先生他……他突然醒了!情况不太好,一直念叨着要见小姐!医生让家属立刻过去!
这声呼喊,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书房内凝滞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对峙!
父亲!
我浑身一个激灵,从巨大的情绪漩涡中猛地抽身!顾不上满脸的泪水和狼狈,顾不上眼前这个几乎被悔恨击垮的男人,更顾不上地上那本承载了所有秘密的速写本!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爸!
我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转身,像离弦的箭一样,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口!湿透的衣物沉重地贴在身上,冰冷的雨水还在顺着头发往下淌,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剩下父亲病床上那张灰败的脸!
砰!
我撞开虚掩的书房门,与正要进来的李管家擦肩而过,疯了一样地冲向楼梯!
晚晚——!!!
身后,传来沈聿白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带着无尽恐慌和追悔的嘶喊!
紧接着是重物跌倒的声音和佣人的惊呼!
二爷!
快!二爷手臂的伤口裂开了!
但我没有回头。一步也不敢停。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雨水灌入喉咙,带来刀割般的疼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我冲下楼梯,冲出大门,一头扎进门外狂暴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我从头浇到脚,刺骨的寒意却比不上心底那灭顶的恐惧!父亲!等我!一定要等我!
一辆黑色的宾利如同蛰伏的猎豹,猛地冲破雨幕,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精准地横停在我面前,溅起大片水花!驾驶座的车门被推开,沈聿白高大的身影踉跄着冲了出来!他左臂的西装袖子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雨水冲刷下,那抹暗红显得格外惊心动魄!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但那双眼睛,却死死地锁定着我,里面翻涌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恐慌!
上车!
他嘶吼着,声音在暴雨中显得破碎而急迫,不容置疑地一把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受伤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血水混合着雨水不断滴落,我送你去!
他根本没给我任何拒绝的机会和时间!那眼神里的决绝和痛苦,像一只无形的手,将我狠狠推向了车门!
我几乎是被他半推半抱地塞进了副驾驶。他砰地甩上车门,绕过车头,动作因为手臂的剧痛而有些变形,却异常迅速地钻进驾驶座。
引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车子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窜了出去,撕裂重重雨幕!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雨刮器疯狂摇摆的单调声响,引擎的轰鸣,以及……沈聿白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浓重的血腥味在封闭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和雨水的湿冷,形成一种极其诡异而压抑的氛围。
我死死地攥着安全带,指节泛白,身体因为寒冷和后怕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受伤的左臂,那刺目的红色不断在湿透的深色西装布料上洇开,触目惊心。每一次换挡,每一次转动方向盘,他紧抿的薄唇都会微微抽动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硬是咬着牙,将油门踩到底!
车速快得惊人!窗外的景物在暴雨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红灯、车流、行人……一切都被他疯狂地甩在身后!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在暴雨中亡命飞驰,只为了……追上可能再次失去的时间还是为了抓住那即将彻底从他指缝中溜走的……什么
……
我想开口让他慢点,注意安全,想问他手臂的伤……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和对父亲的担忧占据了我全部心神,而身边这个浑身散发着血腥味和绝望气息的男人,更让我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迫。
一路风驰电掣,闯过无数红灯,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车子终于以一个惊险的甩尾,猛地停在了医院急诊大楼门口!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
车还没停稳,我已经解开了安全带,推开车门就要往下冲!
晚晚!
沈聿白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和恐慌!
我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他一手还死死抓着方向盘,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前倾,脸色惨白得吓人,额头上全是冷汗和雨水,那双赤红的眼睛却紧紧追随着我,里面翻涌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我……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哽在喉咙里。手臂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剧烈驾驶,鲜血正汩汩地涌出,迅速染红了整个小臂的绷带,甚至开始顺着手腕往下滴落,在真皮座椅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你……快去!
他最终只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无力,……求你……别……恨我……
最后三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重重砸在我的心上。那眼神里的破碎和哀求,让我心脏猛地一抽。
但我没有时间了!
爸!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那满身鲜血、狼狈不堪的样子深深烙进眼底,然后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急诊大楼明亮却冰冷的灯光里!
爸——!
我一路狂奔,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头发凌乱地滴着水,狼狈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混合着一种不祥的沉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紧了我的咽喉。
冲进重症监护区的走廊,一眼就看到那间熟悉的病房门口,围着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神色凝重。
爸!
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拨开人群,不顾一切地扑到病房门口!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
父亲苏振国,竟然真的醒了!
他虚弱地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色依旧灰败,呼吸急促而费力。但那双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此刻却睁得很大,正死死地盯着病房门口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焦急、担忧,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期盼
晚……晚晚……
他看到了我,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爸!我在!我在这里!
我用力拍打着玻璃窗,泪水瞬间决堤,爸!你怎么样你别吓我!
旁边的医生快速而低声地解释着:苏小姐,苏老先生是短暂清醒,但情况很不稳定,情绪不能激动……
他示意护士开门。
我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去,扑到父亲的病床边,紧紧抓住他那只没有输液、枯瘦而冰凉的手。
爸……我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泣不成声,将脸埋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跳动。
苏振国的手微微颤抖着,反手用尽力气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晚……晚……
他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失而复得的庆幸,有深切的担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挣扎。他的目光艰难地越过我的肩膀,望向病房门口。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沈聿白不知何时,已经拖着那条鲜血淋漓、不断滴血的手臂,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病房门口!他高大的身躯倚靠着门框,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呼吸急促而沉重,显然是强撑着追了过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死死地锁在病床上的苏振国脸上!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和……一丝压抑到极致的、翻涌的怒意!
他们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猛烈地碰撞在一起!无声,却仿佛有激烈的火花迸溅!
父亲苏振国看到沈聿白,尤其是看到他那条鲜血淋漓的手臂时,瞳孔骤然收缩!眼神里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愧疚!他握着我的手猛地一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不……不……
父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的声响,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沈聿白,又猛地转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挣扎,仿佛想要警示我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地抽搐起来!
爸!爸你怎么了!医生!医生!
我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屏幕上原本微弱的生命曲线瞬间变成了一条疯狂的、紊乱的折线!
快!肾上腺素!除颤仪准备!
医生和护士脸色大变,立刻冲上来进行急救!
病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我被护士用力推开,踉跄着退到墙边,眼睁睁看着医生们围在父亲床边,电击板按上他枯瘦的胸膛,他的身体在电流的刺激下剧烈地弹跳着……
爸——!!!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发出绝望的哀嚎。
门口,沈聿白依旧死死地倚着门框,看着病房里混乱的抢救场面,看着苏振国痛苦抽搐的样子,又猛地转向瘫坐在地上、崩溃痛哭的我……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眼神剧烈地变幻着,震惊、愤怒、一种被巨大谎言愚弄的滔天恨意……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寒潭。
他紧抿着毫无血色的薄唇,受伤的手臂无力地垂着,鲜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混乱的抢救持续了多久,我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耳朵里充斥着心电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医生急促的指令、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声响……还有我自己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绝望的呜咽。视线被泪水彻底模糊,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人影和刺目的白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那令人心胆俱裂的警报声,终于……停了。
病房里令人窒息的忙碌也骤然静止。
只剩下一种死寂的、沉重的、令人绝望的安静。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主治医生缓缓直起身,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而沉重的脸。他沉默地转过身,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我,又掠过门口那个倚着门框、如同浴血雕塑般的身影,最后,沉重地摇了摇头。
那一个简单的动作,像一把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我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世界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爸……爸……
我张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我吞没。我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无声的恸哭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而带着黏腻湿意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力道之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
我茫然地、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是沈聿白。
他不知道何时离开了门口,走到了我面前。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偂着,那张英俊却惨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眼底深处那翻涌的、足以冻僵灵魂的冰冷风暴!他左臂的伤口显然完全没有处理过,鲜血染透了半条袖子,正顺着他的指尖,不断滴落,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汇聚成一小滩刺目的暗红。
他看也没看地上那滩血,也仿佛感觉不到手臂的剧痛。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像两个吞噬一切的黑洞,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恨意、被欺骗的狂怒,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跟我走。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冰冷,强硬,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和情感,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
我下意识地摇头,身体因为恐惧而后缩,眼泪更加汹涌,我不走……我要陪着我爸……
由不得你!
他低吼一声,手上的力道骤然加重,几乎要将我的手臂捏碎!他猛地用力,粗暴地将我从地上拖拽起来!
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他根本不顾我的挣扎和哭喊,像拖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强硬地、近乎粗暴地拽着我,转身就往外走!
沈聿白!你放开我!你疯了!我爸他……
我拼命地挣扎着,哭喊着,指甲在他手臂完好的皮肤上划出血痕。
他却充耳不闻。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种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疯狂!他拽着我,大步流星地穿过混乱的走廊,无视周围医生护士投来的惊愕目光和试图的阻拦。
沈先生!您的伤需要处理!
沈先生!苏小姐她……
所有的声音都被他隔绝在外。他像一头彻底陷入狂怒和绝望的困兽,眼中只剩下一个目标——离开这里!带着我!
我被他连拖带拽地弄出了急诊大楼。冰冷的暴雨再次兜头浇下,瞬间将我们两人淋得湿透。他粗暴地将我塞进副驾驶,动作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然后自己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
引擎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咆哮!
车子再次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撕裂重重雨幕!这一次,速度比来时更加疯狂!更加不顾一切!窗外的景物在暴雨中彻底扭曲变形,化为一片混沌的流光。
车厢内,死寂得可怕。只有雨刮器疯狂摇摆的单调声响,引擎歇斯底里的轰鸣,以及……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和绝望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沈聿白紧抿着毫无血色的薄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他死死地盯着前方被暴雨模糊的道路,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那条受伤的手臂搭在变速杆旁,鲜血依旧在不断地渗出、滴落,在昂贵的真皮座椅和地垫上,蜿蜒开一道道刺目的血痕。
他一个字也不说。
但那种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加恐怖。像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像一座内部岩浆翻涌、随时会爆发的活火山!
车子没有回枫林公馆。
而是如同失控的猛兽,一路咆哮着冲向了城郊。最终,在一片远离城市喧嚣、被暴雨笼罩的、空旷无人的江边观景台,猛地停了下来!刺耳的刹车声在空旷的雨夜中回荡,显得格外凄厉。
引擎熄火。
世界瞬间被狂暴的雨声填满。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拍打着车窗,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车内狭小的空间里,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湿冷的空气和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沈聿白猛地解开安全带,动作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粗暴。他没有看我,只是推开车门,一步跨了出去,任由冰冷的暴雨瞬间将他从头浇透。高大的身影站在车外狂暴的雨幕中,背对着我,像一尊沉默的、即将碎裂的黑色石碑。
我蜷缩在副驾驶座上,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悲伤而无法控制地颤抖。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空洞。父亲最后那惊恐绝望的眼神,沈聿白此刻浑身浴血、散发着毁灭气息的背影……像两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切割着我残存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
车外的沈聿白,终于缓缓地、僵硬地转过了身。
隔着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车窗,隔着狂暴的雨幕,他的脸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道模糊而高大的轮廓,在惨白的天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迈开沉重的步伐,绕过车头,走到副驾驶的车门边。
砰!
他猛地拉开了车门!
冰冷的雨水夹杂着江风的腥气,瞬间灌了进来!
他弯下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猛地凑近!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纵横流淌的雨水,看到他苍白皮肤下绷紧的咬肌,看到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血色的寒潭!那里面,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挣扎和痛苦,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冰冷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愤怒!
苏晚。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血腥味和毁灭的气息,看着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无法抗拒的穿透力,穿透狂暴的雨声,狠狠钉进我的耳膜。
我下意识地、恐惧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渊般的眼睛。
你父亲……
他死死地盯着我,薄唇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弧度,苏振国……
他顿了顿,似乎在品尝着这个名字带来的极致恨意。
他刚才,想告诉你什么
他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刃,切割着我的神经,嗯是想告诉你,当年苏家破产的窟窿,是怎么来的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还是想告诉你……
沈聿白的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和讥诮,那个深夜打电话给你,让你来‘卖身’救父的‘神秘人’……
他猛地伸出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带着冰冷的雨水和血腥气,猝不及防地狠狠攫住了我的下巴!力道之大,迫使我不得不仰起头,更清晰地面对他眼中那翻涌的、滔天的恨意!
……就是我沈聿白安排的!
轰——!!!
如同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我瞬间僵住!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
什……什么!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他安排的那个神秘电话那个把我推向深渊的交易……是他一手导演的!
不明白
沈聿白嘴角的弧度更加残忍,眼神却冰冷得像万载寒冰,好!我告诉你!让你死个明白!
他猛地甩开我的下巴,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他直起身,站在狂暴的雨幕中,像一尊来自地狱的审判者,声音冰冷地穿透雨声:
你以为苏家是怎么倒的仅仅是因为经营不善商场如战场,成王败寇,我沈聿白认!
但苏振国!
他提到这个名字时,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填补他那个愚蠢儿子在澳门豪赌欠下的巨额窟窿,就把主意打到我沈氏头上!打到我母亲留下的那笔信托基金上!
他利用当年两家交好、我母亲对他毫无防备的信任!伪造文件,勾结内鬼,做假账!硬生生掏空挪用了那笔我母亲留给我、指定只能用于艺术和慈善的基金!整整两个亿!
沈聿白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事情败露,他那个废物儿子吓得连夜逃往国外!苏氏资金链彻底断裂!他苏振国走投无路,竟然还敢腆着脸上门,跪在我面前求我高抬贵手!求我看在……看在你苏晚的份上!
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悲凉,看在你苏晚的份上一个十六年前就厌恶我、头也不回离开我的女人
他猛地俯身,再次逼近,赤红的双眼死死锁住我瞬间惨白的脸: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为了你那个‘好父亲’!你一定会像飞蛾扑火一样,自投罗网!
所以,那个电话……
他冰冷的指尖,带着雨水,虚虚地点了点我的方向,眼神如同淬毒的利刃,是我让李管家打的!那份‘卖身’协议,是我亲手拟的!那个让你痛苦不堪、夜不能寐的‘沈太太’位置,是我‘施舍’给你的!
这一切!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快意和深入骨髓的痛苦,都是为了让你父亲苏振国亲眼看着!看着他最疼爱的女儿!为了救他,是如何在我身边摇尾乞怜!如何忍受屈辱!如何……生不如死!
我要让他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地活着!看着他造的孽,是如何报应在他女儿身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反复搅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巨大的震惊、被愚弄的愤怒、以及一种灭顶的荒谬感和背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格格作响!
不……不可能……
我摇着头,声音嘶哑破碎,你骗我……沈聿白……你在骗我……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
骗你
沈聿白直起身,站在雨幕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冰冷而怜悯,如同看着一只掉入陷阱、垂死挣扎的猎物。苏振国刚才看到我,为什么那么惊恐为什么那么激动他临死前想告诉你什么嗯他是不是想忏悔想求我放过你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可惜……他永远没机会说出口了。
冰冷的江风裹挟着暴雨,疯狂地灌进敞开的车门。沈聿白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可惜……他永远没机会说出口了。
那冰冷的、带着某种残忍快意的尾音,混合着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在我耳边无限放大、回荡。
轰——!
所有的震惊、愤怒、被欺骗的屈辱、失去父亲的巨大悲痛……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开!一股无法抑制的、毁灭一切的暴怒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
沈聿白——!!!
我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那声音充满了血与泪的控诉,在狭小的车厢和狂暴的雨夜中显得格外刺耳!身体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猛地从副驾驶座上弹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向车外那个如同恶魔般的身影!
你这个疯子!恶魔!你不得好死!!
我用尽全身力气,双手狠狠地推向他的胸膛!指甲深深陷入他湿透的西装布料里!
沈聿白显然没有料到我会突然爆发出如此大的力量和恨意。他本就因为失血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有些站立不稳,猝不及防之下,被我推得一个趔趄,猛地向后倒退了好几步!湿滑的江边地面让他脚下不稳,高大的身躯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车身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那条受伤的手臂更是被狠狠挤压,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
但他没有反击。只是靠着车身,急促地喘息着,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痛苦,有被恨意刺伤的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哀
你利用我!你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
我站在狂暴的雨幕中,浑身湿透,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上,雨水和泪水混合着流下。我指着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得不成样子,你恨我爸!你报复他就是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把我当成你报复的工具!看着我痛苦……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玩弄……你很开心是不是!沈聿白!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是石头吗!是冰吗!
积压了十六年的委屈、这几个月地狱般的煎熬、刚刚失去至亲的剧痛……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嘶吼着,质问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身体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摇摇欲坠。
看着我!
沈聿白猛地站直身体,同样嘶吼着打断我!他一步踏前,带着一身凛冽的雨水和浓重的血腥气,再次逼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同样剧烈的痛苦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看着我,苏晚!
他低吼着,受伤的手猛地指向自己的胸口,血水顺着指尖不断滴落,我的心是什么做的我也想知道!
他死死地盯住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剖开:
当年葡萄架下,你一句‘讨厌商人’,一句‘头也不回地跟别人走了’,就把我钉死在耻辱柱上!十六年!我像个傻子一样!恨着你!也……忘不掉你!
苏家出事,我知道苏振国一定会利用你来求我!我设下这个局,是想报复他!是想让他生不如死!可……
他声音陡然哽住,眼中翻涌起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可我他妈更想知道!想知道你苏晚!为了救你那个‘好父亲’,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看着你为了他,忍着恶心来求我!看着你签下那份协议!看着你在这个牢笼里挣扎!看着我带女人回来故意气你、羞辱你……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沙哑,我每一次……每一次都像是在自己心口捅刀子!我折磨你!何尝不是在折磨我自己!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和痛苦,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死死锁住我:
直到……直到我看到那本速写本!苏晚!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看到那本画满了我的速写本!看到那行字!‘池塘水冷吗当年捞我上来时,你手都在抖’……
他的声音骤然哽住,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无法再说下去,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疯狂流淌。
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他妈错的有多离谱!
他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赤红的水光,我才知道……这十六年……我们都活在对方给的……巨大的误会和痛苦里!
我恨错了人!也……爱错了方式!
爱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泪水汹涌而出,沈聿白!你配说‘爱’吗!你的‘爱’就是设下圈套!把我当成你报复的棋子!看着我父亲在你面前……在你面前……
想到父亲临终前那惊恐绝望的眼神,巨大的悲痛再次将我淹没,泣不成声。
是!我不配!
沈聿白猛地打断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他再次向前一步,距离近得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血腥味的滚烫气息和那深入骨髓的痛苦。
我卑鄙!我无耻!我活该被恨!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痛楚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祈求,可苏晚……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赎罪的机会……
不可能!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和愤怒而摇摇欲坠,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命!沈聿白!那是我爸!我爸啊——!!!
最后一声嘶喊,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雨水和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晚晚——!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是沈聿白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的、充满了巨大恐慌的脸,和他不顾一切扑过来、试图接住我的身影……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眼前是模糊晃动的白色光影。
耳边似乎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还有……压抑的、低沉的交谈声
……疲劳过度,情绪剧烈波动,加上淋雨受寒,高烧……手臂伤口严重撕裂感染……必须立刻手术清创缝合……
……病人情绪极度不稳,需要……
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我费力地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却像被黏住了一样。身体沉得像灌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喉咙干得冒火,头也痛得像是要裂开。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冰冷的医院走廊、父亲最后惊恐绝望的眼神、心电监护仪刺耳的警报、沈聿白浴血的冰冷眼神、江边狂暴的雨夜、那些撕裂心肺的控诉和质问……
爸!
心脏猛地一抽,剧烈的疼痛让我瞬间清醒了几分!我猛地挣扎了一下,试图坐起来!
晚晚!别动!
一个嘶哑而急切的男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只温热而带着薄茧的大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艰难地、一点点掀开沉重的眼帘。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熟悉的白色天花板。然后是……守在床边的人。
沈聿白。
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身上不再是那件染血的西装,换上了干净的蓝白色病号服。左臂被厚厚的白色绷带包裹着,固定着,挂在胸前。那张英俊的脸上,有着明显的憔悴和疲惫,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下巴上也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但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紧紧地盯着我,里面布满了血丝,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紧张,以及一种……深沉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看到我醒来,他似乎长长地、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但眼底的紧张和担忧丝毫未减。
你醒了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空洞而冰冷。所有的记忆回笼,巨大的悲痛和冰冷的恨意,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刚刚苏醒的一丝暖意瞬间吞没。
父亲……不在了。而眼前这个人……是间接的凶手,是这场悲剧的导演。
我的沉默和冰冷的眼神,显然刺痛了他。沈聿白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按在我肩上的手微微收紧,又像是怕弄疼我般,迅速放松了力道。
晚晚……
他开口,声音艰涩,带着浓重的痛楚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关于……关于你父亲的事……我……
出去。
我打断了他。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沈聿白浑身一震!按在我肩上的手猛地僵住。他看着我,眼神剧烈地闪烁着,震惊、痛苦、难以置信……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哀伤。
晚晚,我……
我让你出去!
我猛地提高了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我别过脸,不再看他,用尽全身力气指向门口,指尖因为愤怒和虚弱而剧烈颤抖着,滚!我不想看到你!永远……都不想!
剧烈的咳嗽让我眼前发黑,几乎喘不上气。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极致的恨和无力。
沈聿白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失去生气的雕塑。他看着我剧烈咳嗽、痛苦喘息的样子,看着我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和排斥,那张憔悴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紧抿着苍白的薄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眼底翻涌着巨大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灰败。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我压抑的咳嗽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病房里回荡。
终于。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了按在我肩上的手。动作缓慢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撑着椅子的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因为受伤和疲惫而显得有些佝偂,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他没有再看我,只是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认命:
……好。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沉重地走向病房门口。那背影,充满了无边的孤寂和一种被彻底驱逐的落寞。
厚重的病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隔绝了他。
也隔绝了这个世界。
我蜷缩在冰冷的病床上,将脸深深埋进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枕头里,压抑的、绝望的呜咽终于再也无法抑制,从喉咙深处破碎地溢了出来。泪水迅速浸湿了枕套。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悲伤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爸……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哭泣耗尽了我本就虚弱的体力,意识再次变得昏沉。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很轻,很小心。
我没有睁眼。大概是护士来换药吧。
脚步声停在了床边。来人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
然后,我感觉到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极其温柔地拂开了我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
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母亲的温柔和怜惜。
不是护士。
我有些茫然地、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一张温婉而饱经风霜的脸庞。那双与我有着几分相似的、盛满了无尽哀伤与心疼的眼睛,此刻正含着泪水,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妈
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带着不确定的气音。
眼前的女人,正是我多年未见、在父亲生意失败前就因抑郁症加重而长期在南方疗养院静养的母亲——林婉蓉!她看起来清瘦了许多,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比记忆中清醒和哀伤。
晚晚……我的孩子……
母亲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她俯下身,用那双微凉的手,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不断滴落在我的额头上,带着滚烫的温度。对不起……妈妈来晚了……让你受苦了……让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
母亲温暖的触碰和那熟悉的、带着哀伤的声音,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瞬间刺破了我心中厚重的冰层。强撑的坚强和冰冷的恨意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巨大的委屈和失去父亲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妈——!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腰,像个走失了太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将脸深深埋进她带着淡淡药香的怀抱里,放声大哭起来!爸……爸他……没了……妈……我好想你……我好害怕……
所有的痛苦、恐惧、委屈和孤独,在这一刻,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声,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母亲紧紧回抱着我,瘦弱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哄我入睡那样,声音哽咽而破碎:哭吧……孩子……哭出来就好了……妈妈在……妈妈回来了……以后……妈妈陪着你……再也不离开你了……
母女俩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在冰冷的病房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劫后余生的依偎。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我才在母亲温柔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母亲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替我擦去脸上的泪痕和冷汗。她的动作轻柔而小心,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
晚晚……
母亲看着我红肿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难以言喻的沉重,关于……关于你爸爸的事……还有……聿白那孩子……
听到沈聿白的名字,我身体下意识地一僵,刚刚平复的情绪再次翻涌起冰冷的恨意。我别过脸,声音冰冷:妈,别提他。我不想听。
孩子……
母亲叹息一声,握住我冰凉的手,力道微微加重,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听妈妈说几句……好吗有些事……你可能……真的不知道。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哀伤和洞悉。我沉默着,没有反驳,但身体依旧紧绷。
你爸爸他……做错了事。大错特错。
母亲的声音很低,带着痛楚,他挪用沈家那笔基金……是事实。为了你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他糊涂啊!一步错,步步错……
但聿白他……
母亲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他恨你爸爸,报复你爸爸,设下那个局……这些,妈妈不替他辩解。他做得……太绝,太狠。
可是晚晚,
母亲的声音陡然变得急切而清晰起来,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有一点,妈妈必须告诉你!你爸爸这次突发脑溢血……不是因为公司破产!不是因为被聿白逼债!
我猛地一震,愕然地看向母亲。
母亲眼中含着泪,却无比肯定地点点头: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承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和巨大的愧疚!在知道聿白母亲那笔信托基金……其实是你沈伯伯生前背着家里、偷偷挪用去做失败投资、才导致后来账目混乱、给了你爸爸可乘之机……的真相后!他受不了了!
什么!
我彻底呆住!这个消息如同惊雷,炸得我大脑一片空白!
是聿白……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是他查出了全部的真相。在……在你爸爸清醒的那短暂的时间里,聿白他……他去了病房。
母亲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李管家后来告诉我……聿白他……他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去嘲讽,去落井下石……他走到你爸爸床边,只说了一句话……
母亲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复述:
他说:‘苏叔叔,那笔钱,沈家不要了。就当……替我父亲,还您当年在商场上救他一命的恩情。两清了。’
然后……
母亲的声音带着颤抖,他就走了。你爸爸……他听完那句话……就……
后面的话,母亲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父亲不是因为被逼债而病情恶化!他是被巨大的愧疚和沈聿白那句两清……彻底击垮了!
沈聿白……他查清了真相他放弃了追索那笔巨款他……用这种方式,和父亲做了了结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心防!我怔怔地坐在病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震惊、茫然、难以置信……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恨错了人他报复错了人他导演了那场让我痛不欲生的交易……可最后,他却选择了用这种方式……结束
为什么
还有……
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更深的叹息,她从随身的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边缘有些磨损的、朴素的牛皮纸色速写本。
是我的那本!
这个……
母亲将速写本轻轻放在我的被子上,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聿白……他手术前,发着高烧,手臂还流着血……却固执地守在抢救室外面……他让我……一定要把这个交还给你。他说……
母亲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
他说……‘池塘的水,很冷。但看着她沉下去……比那更冷一万倍。这十六年……对不起。’
轰——!
母亲的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底那堵由恨意筑起的高墙上!
池塘的水很冷……但看着她沉下去,更冷……
这十六年……对不起……
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画面——七岁男孩跳下冰冷池塘时惊恐却决绝的眼神,他颤抖着死死抓住我裙角的小手……书房里被撕碎的童年画像……江边暴雨中他浑身浴血、眼神破碎地说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还有最后,他转身离开病房时,那充满孤寂和落寞的背影……
恨意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终于……轰然坍塌。
冰冷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恨和悲痛,而是混杂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痛楚、茫然、以及一种被巨大潮水淹没般的、迟来的钝痛。
我颤抖着手,轻轻抚上被子上的速写本。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柔软的牛皮纸封面。
窗外,肆虐了整夜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一缕微弱却无比清澈的晨光,穿透厚厚的云层,艰难、却无比坚定的,洒进了冰冷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