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周年·水晶棺
结婚七周年纪念日,我亲手做了二十道江屿川爱吃的菜。
烛光摇曳的水晶灯下,他却带着陌生女人的香水味迟到了两小时。
礼物。他递来丝绒盒子,里面躺着冰冷昂贵的钻石项链。
我指尖抚过自己颈间那枚早已褪色的白玉兰胸针——七年前他创业时送的唯一礼物。
他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加密信息通知栏闪过苏蔓的名字。
别墅监控静静运转,映出我独自坐在长桌尽头的身影。
这座华丽的水晶吊灯,原来是一座埋葬了我七年光阴的水晶棺。
二十道菜。
长长的、冰冷的、光可鉴人的黑檀木餐桌上,精致的骨瓷盘碟错落铺开,每一道都是我亲手料理,每一道都是他江屿川曾经赞不绝口的味道。清蒸东星斑淋着恰到好处的豉油,油亮诱人;红烧狮子头在炖盅里散发着醇厚的肉香;蟹粉豆腐细腻金黄,点缀着碧绿的葱花;甚至还有一盅需要耗费数小时吊出的清汤,此刻在灯光下澄澈见底,宛如琥珀。七年的婚姻,七年的纪念日,我想用这满桌的烟火气,试着焐热些什么。
餐厅高阔,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夜色浓重,吞噬了那些名贵花木的轮廓。室内,唯有头顶那盏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倾泻下璀璨冰冷的光,无数切割完美的棱面将光线折射、散射,投下无数细碎跳跃的光斑,落在锃亮的餐具上,落在我对面那张空置的、铺着深蓝色丝绒椅套的高背椅上,也落在我搁在桌边的双手上。
指骨被水泡得微微发皱,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被热油溅到留下的红痕,火辣辣的疼。水晶的光芒落在这道伤痕上,像一根冰冷的针。手腕上那只价值不菲的钻石手链轻轻磕碰着桌面,发出细微的脆响,是这过分空旷的寂静里唯一的声响。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被这奢华又孤寂的空间拉得漫长无比。墙角的落地古董座钟,沉重的黄铜钟摆不疾不徐地左右晃动,每一次咔哒声都精准地敲在心上。七点整。七点半。八点整。
精心挑选的香槟蜡烛已经燃烧过半,凝结的蜡泪一层层堆叠在银质烛台上,像某种无声的哀悼。
门外终于传来了引擎由远及近的低吼,然后是车库门开启的沉闷声响。钥匙转动门锁的咔哒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我搁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不能急,不能慌。我挺直了脊背,脸上努力调动肌肉,试图堆砌起一个无可指责的微笑。
玄关处传来脚步声,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江屿川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餐厅入口处。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铁灰色西装,领带一丝不苟,显然是直接从某个重要场合过来。只是,他惯常冷峻深刻的眉宇间,此刻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抱歉,临时的并购会议,脱不开身。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事务性的简洁,没有多余的情绪,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松了松领带结,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被束缚后的烦躁感。
他朝餐桌走来,带起一阵空气的流动。就在他擦过我身侧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气息钻入了我的鼻腔。不是他惯用的那款冷冽、沉稳的雪松木调古龙水。那是一种陌生的、柔媚的、带着点甜暖花香的气息,如同初春夜雾中悄然绽放的某种不知名的花朵,若有若无地缠绕在他昂贵的西装纤维里。这香气极其微弱,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努力维持的平静。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肌肉瞬间变得僵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血液逆流,冲得耳膜嗡嗡作响。那陌生的、柔媚的香气,如同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感官,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眩晕。指尖深深陷进掌心,指甲掐入皮肉的尖锐痛感,才勉强让我没有失态地颤抖起来。
纪念日,他像是终于记起了这个日子,语气平淡无波,甚至没有一丝歉意,更像是在陈述一个需要处理的日程事项。他走到主位前,没有坐下,而是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随意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布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礼物。
那盒子方方正正,天鹅绒的质地细腻柔软,在吊灯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它像一个沉默的审判者,安静地躺在铺着洁白亚麻桌布的长桌边缘。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剩下水晶灯无数棱面折射光线的细微声响,和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陌生香气。
我的目光缓缓从他那张写满公事公办的英俊侧脸上移开,落在那只丝绒盒子上。指尖带着一种迟滞的麻木感,轻轻打开了搭扣。
盒子内部衬着雪白的丝绸。一条项链静静地躺在那里。巨大的、澄澈的钻石被切割成繁复的枕形,周围镶嵌着密密的碎钻,组成华丽而冰冷的几何图案,在灯光下折射出锐利、炫目、几乎能灼伤人眼的光芒。它美得毫无瑕疵,美得令人心颤,也美得……无比陌生。
这不是我的风格。从来不是。它太张扬,太锐利,太像一个需要被供奉在聚光灯下的昂贵符号。江屿川知道我更喜欢温润的玉石,喜欢有温度的、带着手工痕迹的东西。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我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指尖轻轻抚上自己颈间。那里,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白玉兰胸针,正贴着我的锁骨。花瓣的线条柔和流畅,玉质早已不复当初的清透莹润,在经年累月的佩戴和皮肤的摩挲下,呈现出一种温厚的、内敛的、如羊脂般的柔光。花瓣边缘甚至有几处细微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磕碰痕迹。这是七年前,他刚刚创立公司,租着最简陋的办公室,用第一个月微薄利润里挤出的一笔钱,在地摊上买给我的。那时的他,眼神里有光,有汗水的咸涩,也有笨拙的真心。
谢谢,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喉咙,很贵重。我抬起头,目光掠过那条冰冷璀璨的钻石项链,落在他脸上,试图在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寻找一丝过去的光影,屿川,你还记得这个吗指尖轻轻点了点那枚白玉兰胸针。
江屿川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我脸上,随即又落在那枚小小的胸针上。他微微蹙起眉头,那眼神里没有怀念,没有温情,只有一丝极快闪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不耐像是对一个不合时宜、扰乱议程的话题的轻微抗拒。那眼神一闪而逝,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心碎后的错觉。他没有回答关于胸针的问题,视线扫过桌上精心摆放却早已失去温度的菜肴,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以后不必这么麻烦,他拉开主位的高背椅坐下,椅腿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短促刺耳的声音,家里有厨师。或者让米其林餐厅送餐。做这些,浪费时间。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点评一份效率低下的企划案。
我精心准备的二十道菜,每一道都凝聚着时间、心思和对过去温度的追忆,在他口中,轻飘飘地化作了浪费时间四个字。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指尖的温度迅速褪去,变得和桌布一样冰凉。
尝尝这个蟹粉豆腐吧我记得你以前……我不死心,拿起公筷,夹起一块嫩滑的豆腐,想放到他面前那只空置了许久的骨碟里。
不必。他生硬地打断,甚至没有看我递过去的筷子,身体微微后仰,避开了我的动作。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餐厅角落的酒柜上,倒杯水给我。
筷子停在半空,那块承载着我最后一点卑微期待的豆腐,微微颤动着。我缓缓收回手,放下筷子。瓷器相碰,发出清脆又孤寂的一声轻响。我站起身,走向酒柜边的恒温饮水机。冰凉的大理石地面透过薄薄的丝绒拖鞋底传来寒意。
饮水机的水流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背对着他,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审视的目光落在我背上,沉甸甸的,带着无形的压力。这压力无处不在,渗透在这栋别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价值连城的摆设里,此刻更是凝聚成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我倒水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放在桌边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一条新消息通知滑入顶部的状态栏。发信人的名字只显示了一个字——苏。后面紧跟着一个系统自动生成的、代表信息已加密的特殊符号——一把小小的、灰色的锁。通知内容本身是模糊的,只有一行冰冷的、被星号取代大部分字符的提示:[加密消息:********]。
苏……苏蔓
这个名字瞬间撞入脑海。一个多月前,他曾在一次早餐时,用那种极少见的、带着明确欣赏的口吻提起过这个名字。当时他正翻阅财经晨报,头也没抬地说:新聘的首席助理,苏蔓,斯坦福回来的,思路很清晰,执行力强得惊人,是个难得的帮手。语气里的赞许,是我许久未曾在他口中听到的,对除事业成就之外另一个人的评价。当时窗外阳光正好,落在他微扬的唇角,我却莫名感到一丝凉意。
水杯注满。我转过身,将那杯透明澄澈的水轻轻放在他面前。指尖冰凉。他没有看水杯,也没有看我,他的目光似乎被手机屏幕上那个加密符号短暂地攫住,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他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动了几下,大概是彻底关闭了那条通知。
宏远的尽职调查,苏蔓那边做得怎么样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硬,视线终于从手机上移开,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仿佛刚才那个加密的苏字从未出现过。磐石资本那边催得很紧,时间窗口不等人。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笃、笃、笃,像某种倒计时的鼓点。宏远科技,磐石资本……这些名字最近频繁地出现在他深夜书房的低语和加密电话里,像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我……不太清楚公司的事。我垂下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抚上颈间那枚温润的白玉兰胸针,那是此刻唯一能汲取到一丝暖意的东西。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甚至没有半分失望,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那声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疏离。
晚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刀叉偶尔碰撞在骨瓷上,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声响,反而衬得这空间更加死寂。他吃得很少,心不在焉,更多的时候是在看手机,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完全沉浸在他那个被加密信息、收购案和苏蔓填满的世界里。满桌精致的菜肴,那些我曾经熟悉的味道,此刻尝在嘴里,只剩下冰冷的蜡质感和挥之不去的苦涩。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终于放下刀叉,用餐巾按了按嘴角,动作优雅却毫无温度。还有个视频会议要开。他站起身,椅子再次发出刺耳的声响,你早点休息。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高大的身影径直走向餐厅通往书房的那扇沉重的胡桃木门。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所有光线和声响。
餐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头顶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依旧不知疲倦地散发着璀璨而冰冷的光芒。无数切割的棱面将光线切割、折射,投下无数跳跃的光斑,也在我身上切割出无数细碎的、晃动的影子。我独自坐在长桌的尽头,身影被拉得细长、扭曲,投射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餐桌上,二十道精心烹制的菜肴已经彻底冷却,凝结的油脂在灯光下泛着令人不适的腻光,像一场盛大而滑稽的祭奠,祭奠着某种早已死去的东西。
我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盏悬在头顶、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刺骨的水晶灯。灯光刺得眼睛生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晕。在这片炫目的光晕中,我忽然看清了它的真容——那繁复的枝蔓,那冰冷的棱角,那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姿态……它不再仅仅是一盏灯。
它是一座巨大、华丽、冰冷、透明的棺椁。
七年。
整整七年,我自以为经营着婚姻,维系着爱情,小心翼翼地活在这个用金钱和权力堆砌的华美宫殿里。我努力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妻子,一个配得上江太太身份的女人,学习礼仪,学习品味,学习在觥筹交错中保持得体的微笑。我以为我在守护一个家,一个港湾。
直到此刻,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在这水晶光芒无情的笼罩下,我才无比清晰地看见: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希冀和等待,不过是在这座以爱为名的水晶棺椁里,徒劳地、缓慢地、一点点耗尽了生命中最鲜活、最珍贵的七年光阴。
水晶灯冰冷的光倾泻而下,像凝固的冰河。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颈间那枚白玉兰胸针温润的轮廓,花瓣边缘细微的磕痕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几乎被遗忘的钝痛。
原来这座华丽的水晶吊灯,从来不是照亮殿堂的明灯。
它是一座华丽的水晶棺,无声无息,早已埋葬了我七年的时光。
第二章
蛛丝·马迹
年会定在江氏集团新落成的总部大楼顶层。
巨大的环形落地玻璃幕墙将整座城市最繁华璀璨的夜景尽收眼底,脚下是流动的星河,远处摩天大楼的霓虹如同燃烧的宝石。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槟的芬芳、顶级雪茄的醇厚,以及高级香水交织成的、浮华而疏离的气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西装革履的精英与珠光宝气的女伴们如同精密的齿轮,在这巨大的名利场中运转、碰撞,发出矜持而势利的声响。这里是江屿川的王国中心,冰冷,高效,光芒万丈。
我挽着江屿川的手臂步入会场。他穿着一身量身定做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如同巡视疆域的君王。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无数道或敬畏、或谄媚、或探究的目光聚焦过来。他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抹公式化的、掌控一切的微笑,回应着此起彼伏的江总、夫人。他的手臂坚实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的是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我脸上挂着练习了无数次的、得体而略显疏离的微笑,挺直背脊,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之上。
水晶吊灯的光芒比家里的那盏更为刺目,无数切割面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线,如同无数细小的冰棱,悬在头顶。
然后,我看到了她。
苏蔓。
她并非从人群中走出,更像是这片浮华光影自然凝聚的焦点。一袭珍珠白的露肩长裙,剪裁极简却勾勒出无可挑剔的曲线,丝滑的缎面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她正站在宴会厅一侧的小型吧台旁,微微侧身,与几位高管模样的男士交谈。姿态优雅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冷淡的微笑。她的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眉眼间流转着一种知性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光芒。
真正攫住我目光的,是她颈间那条项链。
铂金细链,吊坠是一颗枕形切割的主钻,周围密镶着细碎的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锐利、极具侵略性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熟悉,刺得我眼睛生疼。
与我首饰盒里那条冰冷昂贵的钻石项链,分明是同一个系列的设计。甚至那主钻的切割角度,那繁复的几何碎钻排列,都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是大小。江屿川送我的那条更大、更沉,像一块华丽的枷锁。而她颈间这条,更为小巧,却更显灵动,完美地贴合着她纤秀的锁骨线条,仿佛为她量身打造。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我挽着江屿川手臂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料陷进他的皮肉里。
江屿川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他的目光也落在了苏蔓身上。他脚步未停,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江总,夫人。苏蔓率先转过身,脸上那得体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目光坦然地从江屿川脸上滑过,最后落在我身上,微微颔首,姿态恭敬,无懈可击。苏助,江屿川的声音响起,那是我最近才在他口中频繁听到的一种音调——一种公事公办中糅杂着明确赞许的、富有磁性的低沉,宏远那边最新的尽调补充报告,你整理好了
已经发到您加密邮箱了,江总。几个关键风险点的评估也做了重点标注。苏蔓的声音清晰悦耳,带着一种冷静的专业感,语速不疾不徐,另外,磐石资本的王总刚才致电,想确认下周初的会面时间是否不变。
嗯,你安排。江屿川点点头,目光扫过苏蔓颈间的项链,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审视一件符合身份和场合的配饰,没有丝毫额外的情绪泄露。今晚辛苦你,盯好流程。
职责所在,江总放心。苏蔓微笑应道,目光再次转向我,那眼神礼貌、周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夫人今晚真美。这条裙子很衬您的气质。她的赞美真诚得无可挑剔。
然而,就在她目光与我相接的刹那,在那双看似清澈温和的眼眸深处,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快闪过的情绪。那不是嫉妒,不是挑衅,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一种冷静的、带着精准评估意味的优越感,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我和她之间那条看不见的鸿沟——关于学识、关于能力、关于在这个江屿川一手打造的冰冷帝国里存在的价值。那眼神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强撑的体面。
谢谢。我的声音有些发紧,努力维持着嘴角的弧度。颈间那枚温润的白玉兰胸针,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皮肤生疼。与苏蔓颈间那条冰冷璀璨、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以及她周身散发的、与这浮华世界完美融合的精英气场相比,我这枚来自七年前地摊的廉价胸针,连同它承载的所有过往温情,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可笑。
江屿川似乎并未留意到我们之间无声的交锋。他很快被另一位董事模样的人叫走,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情专注而冷峻。苏蔓也对我礼貌地点头示意,随即转身,步履轻盈地走向会场中心,像一尾优雅的白鱼,瞬间便融入了那片光怪陆离的海洋,所过之处,吸引着或欣赏或倾慕的目光。
我站在原地,巨大的水晶灯投下的光影在我身上切割晃动。香槟的气泡在杯中无声地破裂,周围鼎沸的人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唯有方才苏蔓颈间那刺目的钻石光芒和她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审视,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啧,看到没苏特助脖子上那条‘星尘’系列,限量款,刚上市,有钱都未必买得到。
废话,你也不看看人家是谁江总身边最得力的红人,听说宏远那个几十亿的大案子就是她一手在推!
能力强,人又漂亮,气质绝了。跟江总站一块儿,那气场,啧啧,才叫真正的金童玉女,门当户对……
小声点!正牌夫人还在那边呢…
在又怎么样听说就是个花瓶,啥也不懂,整天就知道买买买、插插花…江总需要的,是苏蔓这种能并肩作战的,不是一个只会伸手要钱的米虫…
就是,你看她戴的那是什么土了吧唧的,跟这地方格格不入…
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酒气和轻蔑的窃窃私语,断断续续地从旁边装饰柱的阴影后飘来。几个穿着时髦、妆容精致的年轻女职员聚在那里,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和苏蔓之间来回逡巡,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八卦与比较。
米虫。
花瓶。
格格不入。
金童玉女。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耳膜。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凝结成冰。我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香槟杯,冰凉的杯壁几乎要被掌心捏碎。一股强烈的羞耻和愤怒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冲破喉咙。然而,长久以来被这华丽牢笼规训出的本能,死死地压制住了这股冲动。我不能失态。不能在这里,在江屿川的王国里,在他那些精明世故的下属面前,沦为更大的笑柄。
我强迫自己松开紧握杯子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脸上维持着僵硬的笑容,挺直背脊,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致木偶,转身走向人少的露台方向。夜风带着都市特有的冰冷尘埃气息扑面而来,吹在滚烫的脸上,却带不走一丝一毫的屈辱和寒意。
年会像一场漫长而酷烈的刑罚,终于在一片虚伪的欢声笑语和应酬中落下帷幕。
回到那座空旷得如同墓穴的别墅,死寂再次沉沉压下。江屿川直接进了书房,沉重的胡桃木门隔绝了所有。我脱下束缚的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寒意顺着脚心直往上窜。
保姆早已将他的换洗衣物放在主卧衣帽间的入口。一件刚松洗熨烫好的白衬衫,整齐地挂在衣架上。我走过去,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挺括的领口,冰凉的棉质触感下,一点极其细微的异样触感,让我指尖猛地一顿。
凑近了看。
在雪白衬衫硬挺的领口内侧,靠近锁骨边缘的位置,一个极其微小、颜色却异常清晰的印记——一抹嫣红。
不是正红,不是玫红,是一种带着点豆沙调、偏成熟妩媚的玫瑰豆沙色。温柔,却极具存在感。
我从不涂这个颜色的口红。我的唇膏色号,永远偏向清透的珊瑚粉或豆沙粉,是他曾经说过看着干净的颜色。
这抹陌生的玫瑰豆沙色,像一个无声的烙印,清晰地印在雪白的领口上,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苏蔓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她唇上那抹恰到好处、温柔又极具力量感的色彩,瞬间与这抹印记重合。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撞。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猛地抽回手,仿佛那领口沾染着剧毒。
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衣帽间。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在胸腔里撕扯。我需要空气,需要一点……真实的东西,来证明自己还没有彻底窒息在这座华丽的水晶棺里。
第二天下午,我按照早已排定的日程,去了市中心的慈善基金会活动室。这里正在筹备一场为山区儿童艺术教育筹款的慈善义卖。几位常打交道的富家太太已经到了,正围坐在铺着素雅亚麻桌布的长桌旁,一边优雅地喝着下午茶,一边摆弄着面前的花材。
哎哟,江太太来了!李太太热情地招呼,目光却在我脸上飞快地扫了一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快坐快坐,就等你了。看看这些花,刚从荷兰空运来的郁金香,新鲜着呢。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混合着红茶和甜点的甜腻气息。桌上堆满了各种名贵的花材:娇艳欲滴的厄瓜多尔玫瑰、优雅的蝴蝶兰、饱满的绣球,还有李太太口中那价值不菲的荷兰郁金香。太太们穿着当季新款,手指上的钻戒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
敏敏啊,王太太拿起一支深紫色的郁金香,慢条斯理地修剪着花茎,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听说昨晚江氏年会办得可气派了哎,我家老张回来说,江总身边那位新来的苏特助,真是了不得,又漂亮又能干,把整个场子都镇住了她的话音带着笑,眼神却像探针,牢牢锁住我的表情。
是啊,另一位太太接口,语气带着夸张的羡慕,年轻有为,名校海归,听说宏远那么大的案子都是她在主导啧啧,江总真是好福气,有这样得力的助手。不像我们,只能在家里插插花,做做慈善,花花钱。她掩着嘴轻笑,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
插花和花钱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嘲弄。
她们看似闲聊的话题,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向昨晚年会上的难堪,指向那个名字——苏蔓。那些金童玉女、门当户对、米虫花瓶的窃窃私语,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我坐在她们中间,穿着同样昂贵的衣裙,却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异域的局外人。她们谈论着苏蔓的能干,字里行间是对我这个江太太价值的无声质疑。
胸口的窒闷感再次袭来,比昨晚更甚。我端起面前的骨瓷茶杯,指尖冰凉,杯壁温热的触感也无法驱散那股寒意。我试图专注地拿起一支白色郁金香,学着她们的样子修剪花茎,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哎,江太太,李太太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关切,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累着了要我说啊,这种应酬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就好了,像苏特助那样的,天生就该在这种场合发光发热。我们这种人呢,安安心心享受生活,花花钱,做点自己喜欢的小事情,不是更好
自己喜欢的小事情……她轻飘飘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神经。我插花的动作猛地一顿,修剪花枝的银质小剪刀在指尖一滑,锋利的刃口瞬间划破了左手食指的指腹。
嘶——
细微的刺痛传来。一点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哎呀!旁边的太太轻呼一声。
没事。我迅速将手指蜷起,下意识地想去拿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包找纸巾。
就在我侧身去够包的时候,动作幅度稍大,原本随意塞在薄羊绒开衫左边袖口里的一个小本子,突然滑落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地面上。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封面是磨砂深蓝色硬卡纸的速写本。本子很旧了,边角磨损,颜色也有些暗淡。它无声地躺在地毯上,像一块格格不入的旧瓦片,落在这片堆满名贵鲜花和精致茶点的浮华之地。
太太们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咦这是什么王太太眼尖,弯腰就要去捡。
没什么,随手记点东西的旧本子。我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抢在王太太之前,迅速地弯腰将本子捡了起来,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指尖的血珠蹭了一点在深蓝色的封面上,洇开一小团暗红。
然而,就在我捡起本子的瞬间,因为动作仓促,本子没有合拢,几张夹在里面的纸页散落了出来,飘飘荡荡地落在地毯上。
不是便签,也不是账单。
是几张铅笔速写草图。
线条流畅,带着一种未经雕琢却极具生命力的灵动。一张画的是一盏扭曲变形、棱角尖锐的水晶吊灯,光影被处理得异常冰冷压抑;另一张画的是一只被关在华丽鸟笼中的鸟,鸟的形态纤细脆弱,眼神却透着不甘的倔强,笼子被描绘得繁复华丽,栏杆却如同荆棘;还有一张,画的是一枚白玉兰胸针,花瓣的线条温柔坚韧,旁边潦草地写着几行字,隐约可见禁锢、裂痕、生长之类的词语……
这些草图,线条大胆而富有情感,与这插花课上的温婉娴静格格不入,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宣泄感。
空气瞬间凝固了。
太太们伸出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她们看看地毯上那几张风格迥异的草图,又看看我紧握着速写本、指腹还在渗血的手,最后目光落在我强作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上。那眼神,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我,不再是那个标签化的江太太,而是看到了某种她们无法理解、甚至感到一丝不安的东西。
李太太最先反应过来,她拿起茶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却也掩不住那丝古怪:哎哟,没想到江太太还有这爱好画得……挺特别的。
特别两个字被她拉长了音调,充满了耐人寻味的含义。
我迅速蹲下身,近乎粗暴地将散落的草图捡起,胡乱塞回速写本里,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攥着最后一点不容窥探的秘密。指腹的伤口被本子粗糙的边缘蹭到,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我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一点……无聊时的涂鸦而已。我站起身,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好意思,我去处理一下伤口。
我攥着那个深蓝色的旧速写本,指腹的伤口贴着粗糙的纸页边缘,那细微的刺痛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没有再看那些太太们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我转身,快步走向活动室角落的洗手间。
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指尖的伤口,那点殷红被水流迅速稀释、带走。我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脸色是失血般的苍白,眼底有压抑不住的疲惫和惊惶,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场猝不及防的暴露后,被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
镜子里的人影,与昨晚独自坐在水晶灯下那个绝望的身影重叠,又与七年前那个在小出租屋里,就着昏黄台灯光线,在旧杂志空白处偷偷画下对未来憧憬的农家女身影,模糊地交织在一起。
水流声哗哗作响。
我低下头,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躺着那个小小的、深蓝色的速写本。封面上,那一点暗红的血迹像一枚不规则的印章。
指尖抚过封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然后,我轻轻翻开了它。
里面是更密集、更潦草、也更肆无忌惮的线条和涂鸦。破碎的水晶,扭曲的面孔,紧闭的门扉,缠绕的荆棘……还有无数枚形态各异、却都带着温润光泽的白玉兰,在荆棘与碎片中挣扎着、盛开着。每一笔,都像是无声的呐喊,是七年孤寂岁月里唯一不被允许、却倔强生长出的根系。
第三章
质问·冰墙
那抹玫瑰豆沙色的印记,像一个阴魂不散的诅咒,日夜灼烧着我的神经。它和年会那晚苏蔓颈间刺目的钻石光芒、她眼底冰冷的审视、以及那些金童玉女、米虫花瓶的窃窃私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我死死困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
等待是另一种酷刑。
我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在空旷的别墅里游荡。脚步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指尖无数次抚过颈间那枚温润的白玉兰胸针,它花瓣边缘细微的磕痕此刻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隐忍和沉默换不来尊重,只会让那堵无形的冰墙越筑越高,直到将我彻底冻结。
我需要一个答案。哪怕那答案是淬了毒的刀,我也要亲手握住刀柄,看清它刺来的方向。
机会在三天后的深夜降临。
窗外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随即汇成浑浊的水流,扭曲了窗外花园里昂贵的景观灯光。闪电撕裂厚重的天幕,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室内,紧接着是滚雷沉闷的咆哮,仿佛大地在震颤。
江屿川的书房还亮着灯。厚重的胡桃木门紧闭着,像一座森严的堡垒。我知道他还在处理宏远收购案的事情。苏蔓的名字,磐石资本的压力,像无形的鞭子,驱赶着他在这深夜依然不知疲倦地运转。
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带来的潮湿土腥气,混合着别墅里常年挥之不去的、高级皮革和香氛的冷冽气息。我赤着脚,无声地穿过昏暗的走廊,像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左手紧紧攥着那个深蓝色的速写本,右手捏着那件领口带着耻辱印记的白衬衫和那两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音乐会门票。
走到书房门口,我停下脚步。里面隐约传来他低沉的、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似乎是在打一个加密电话。我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冰冷的门板。
……苏蔓的报告我看过了,那几个专利瑕疵点,她补充的规避方案逻辑上是可行的……磐石那边的资金通道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我知道时间紧,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出任何纰漏……宏远的核心数据,让苏蔓再复核一遍,我要确保……
苏蔓,苏蔓,苏蔓。
这个名字像魔咒,反复敲打着我的耳膜。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信任。他语气里的那种倚重和紧迫感,是我从未在他谈论工作时听到过的,至少,从未因我而产生过。
电话似乎结束了。里面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然后是钢笔搁在桌面上的轻响。
就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带着雨水的腥气。右手抬起,指节用力,在厚重的胡桃木门上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盖过了窗外隆隆的雷声。
进。里面传来他惯常的、没有多余情绪的声音。
我拧动黄铜门把手,推门而入。
巨大的书房里只开着他书桌上一盏巴卡拉水晶台灯,暖黄色的光束像舞台追光,笼罩着他和他面前堆满文件的宽大书桌,而书房的其他角落则沉在浓重的阴影里。水晶灯的光芒被刻意调暗了,只有微弱的光线在无数切割面上流转,如同潜伏在暗处的、冰冷的眼睛。
江屿川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里,正捏着眉心,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被强行打断的不悦。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家居服,领口随意地敞着,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却更显出一种掌控全局的慵懒和疏离。他抬眼看向门口的我,深邃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有事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低沉沙哑。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一步步走向那束追光笼罩的区域。赤脚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窗外的闪电再次亮起,惨白的光瞬间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也映亮了我毫无血色的脸。
我停在他的书桌前,隔着那张象征着他权力与事业的巨大实木桌案。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紧抿的薄唇和冷硬的颌线。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密集的雨声和书桌上那座古董座钟指针行走时细微的咔哒声。
然后,我抬起了右手。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那件熨烫平整、领口内侧却带着一抹刺眼玫瑰豆沙色印记的白衬衫,被我轻轻放在了深色的胡桃木桌面上。纯白的布料在暖黄灯光下,那抹嫣红显得更加突兀、更加刺目,像一块无法忽视的污迹。
紧接着,是那两张印刷精美的音乐会门票。日期清晰地印在上面——正是他上周声称要去深圳紧急出差的那两天。地点:邻市的顶级音乐厅。票面上,两个并排的座位号,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心照不宣的亲密。
两张薄薄的纸片,像两片淬毒的刀锋,被我轻轻压在了那件带着口红印的衬衫之上。
做完这一切,我的右手垂落回身侧,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左手依旧紧紧攥着那个深蓝色的速写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目光像两道冰锥,直直地刺向灯光阴影里的他。胸膛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灼热的痛楚,像有火在肺里烧。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如同窗外铅灰色的雨云。台灯的光晕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悬浮、旋转。
江屿川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我的脸上,移到了桌面上那两样东西上。
他的视线先落在那抹刺目的玫瑰豆沙色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眼神里没有慌乱,没有愧疚,只有一丝极淡的、被翻找隐私的不悦,像看到一件物品被放错了位置。
接着,他的目光移向那两张音乐会票。当他看清上面的日期和地点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骤然收缩了一下,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清晰的意外和……被冒犯的愠怒。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的雨声、雷声、钟摆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终于,他抬起了眼,重新看向我。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意外和愠怒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蒋敏,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桌面上,你翻我东西
没有解释。没有辩解。没有一丝一毫关于那抹口红印和那两张票的疑问。他的第一反应,是指责。指责我侵犯了他的领地,触碰了他的隐私。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荒谬的怒意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翻你东西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甚至压过了窗外的雷声,江屿川!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我猛地伸出手指,指尖几乎要戳到那抹玫瑰豆沙色印记上,这个颜色,是我的吗啊!还有这个!我抓起那两张票,用力摔在桌面上,你告诉我,你‘紧急出差’去深圳,怎么人会在邻市的音乐厅!和谁!苏蔓吗!
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被忽视的痛楚,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身体因为激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眼眶灼热,视线瞬间模糊。
面对我激烈的质问,江屿川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他甚至微微后仰,靠回了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那姿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防御和疏离。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深深的、毫不掩饰的厌倦。
够了。他打断我,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铁闸,瞬间截断了我的宣泄。一件衬衫,可能是不小心蹭到的。两张票,是客户答谢送的,苏蔓作为项目负责人陪同出席,是正常的商务应酬。他的解释简洁、冰冷、毫无诚意,更像是在宣读一份免责声明。
不小心蹭到的商务应酬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灼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江屿川,你把我当傻子吗!年会她戴的项链,和你送我的那条一模一样!你们眉来眼去,整个公司都在传你们是金童玉女!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笑话!一件过时的摆设!你现在告诉我这是商务应酬!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撕裂出来的。
眉来眼去金童玉女江屿川重复着我的话,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那弧度冰冷刺骨,蒋敏,你的想象力是不是太丰富了还是,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我,你整天无所事事,就只能靠胡思乱想和窥探我的隐私来打发时间
无所事事胡思乱想我被他话语里的轻蔑彻底激怒了,江屿川!七年!我嫁给你七年!这七年我努力学做一个配得上你江太太身份的人,我学插花,学品酒,学慈善交际,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家的体面!在你眼里,就是无所事事就是胡思乱想!
体面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词,冷笑一声,那笑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你觉得你现在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很体面吗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那双冰冷的眸子近距离地逼视着我,里面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失望。
蒋敏,你告诉我,除了这些捕风捉影的猜忌,你还会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刀,苏蔓是斯坦福的高材生,她能帮我处理几十亿的并购案,她能跟最精明的投资人周旋,她能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拿出完美的解决方案!她懂我的事业,懂我的压力!你呢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刮过我的脸,带着毫不留情的审视和否定。
七年了!你除了学会怎么花钱,怎么插花,怎么在那些无聊的慈善茶会上和一群同样无所事事的女人虚与委蛇,你还学会了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那枚温润的白玉兰胸针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我的皮肤上,烫穿了七年来所有小心翼翼维持的假象。
你还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小女孩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质问,却又充满了冷酷的判决意味,那个站在我破出租屋门口,眼睛亮晶晶地跟我说‘我不怕苦,我信你’的蒋敏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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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我颈间那枚小小的白玉兰胸针,眼神复杂,有追忆,但更多的是……一种物是人非的冰冷隔阂。
我需要的是能与我并肩作战的伙伴!是能理解我、支撑我的战友!不是一个只会躲在家里疑神疑鬼、永远停留在原地、跟不上我步伐的花瓶!
跟不上……你的步伐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汹涌的愤怒、委屈、不甘,在听到这最后一句审判时,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一股比窗外暴雨更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席卷全身,冻僵了四肢百骸。
原来如此。
在他眼里,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隐忍和痛苦,最终都化作了这三个字——跟不上。
跟不上他的财富帝国,跟不上他的精英世界,跟不上那个叫苏蔓的女人精明干练的步伐。七年的婚姻,七年的时光,最终只换来一句冰冷的、否定了我全部存在价值的宣判。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的,却再也无法温暖那冻僵的心脏。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这张曾让我倾注了所有爱恋和憧憬的脸,此刻在摇曳的灯光下,只剩下冷酷的线条和冰封的隔阂。
江屿川……我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心死后的平静,那平静下是万丈深渊,原来……你一直是这么看我的。
他看着我汹涌的眼泪,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但随即被更深的烦躁覆盖。他猛地直起身,不再看我,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动作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暴戾。
我受够了你的无理取闹!他低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一把推开沉重的椅子,椅子腿在大理石地面上刮出刺耳尖锐的噪音,如同绝望的哀鸣。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看也不看我,大步流星地朝书房门口走去。
巨大的愤怒和无处发泄的暴戾,让他的动作失去了控制。就在他擦过我身边,带着一阵冰冷的风和那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香水余韵时,他的手臂猛地挥动了一下。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又异常清晰的脆响。
我颈间猛地一松。
那枚小小的、温润的、承载着七年所有记忆与温度的白玉兰胸针,被他的手臂狠狠扫落!它像一只折翼的蝴蝶,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然后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玉质碎裂的声音,清脆得如同心弦崩断。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枚小小的、温润的白玉兰,静静地躺在地面冰冷的光影里。脆弱的花瓣从中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边缘细小的磕碰痕迹在裂口处显得格外刺眼。它碎了。像某种被彻底摧毁的、脆弱不堪的象征。
江屿川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他似乎也听到了那声碎裂的轻响,高大的背影在门框的阴影里凝固了一瞬。但仅仅是一瞬。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地上那枚碎裂的胸针——那枚七年前他亲手送给我的、象征着贫贱相守的廉价信物。
他猛地拉开了厚重的胡桃木门,外面走廊冰冷的光线瞬间涌入,切割着他决绝的背影。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砰——!
门被用力摔上。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震得头顶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都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无数切割面折射的光线疯狂跳跃,像无数冰冷的嘲笑。
书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地上那枚碎了的白玉兰。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窗外的暴雨声、雷声,都消失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气包裹着我,像沉入深海。
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赤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寒意刺骨。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触碰向那枚碎裂的胸针。
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冷的、带着裂痕的玉质花瓣——
就在此时,书桌上那盏巴卡拉水晶台灯的光晕边缘,一份摊开的、被江屿川刚才盛怒之下无意扫落桌角的钢笔溅上几点墨渍的文件,吸引了我的目光。
文件标题的几个加粗黑体字,在灯光和墨渍的掩映下,依然清晰可见:
[宏远科技核心专利技术收购风险评估及对赌协议草案]
项目负责人:苏蔓
最终审阅:江屿川
宏远科技……苏蔓……
这两个名字,像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中混沌的绝望。
收购对赌协议
第四章
巧遇·布局
朋友拉我去画廊散心,却撞见了苏蔓。
她言笑晏晏,夸我安闲自在,又不经意提起与江屿川深夜加班的辛苦与默契。
屿川压力很大,幸好我们很合拍……他总说,精神上的共鸣最难得。
我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维持着江太太该有的体面。
刚走出画廊,手机震动——一张偷拍照赫然出现。
照片里,江屿川与苏蔓在灯光暧昧的私人会所共进晚餐,角度刁钻,亲密无间。
附言冰冷:游戏开始了,蒋小姐。
冰冷的空气里飘浮着昂贵香氛和消毒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我坐在画廊入口处的白色长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膝上那只价值不菲的手包,皮革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而真实的痛感。朋友林薇还在兴致勃勃地对着墙上那幅巨大的、扭曲的抽象画拍照,嘴里嘟囔着解构主义和后现代张力之类的词。
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眼前晃动的是昨夜书房里江屿川摔门而去的背影,是他那句冰锥般刺入骨髓的指责——你还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小女孩吗我需要的是能并肩作战的伙伴!
还有他书桌上那份摊开的、印着宏远科技收购案(绝密)字样的文件页角。那些冰冷的黑字,像墓碑上的刻痕,宣告着某种终结。
敏敏发什么呆呢
林薇终于拍够了,凑过来,带着画廊冷气也驱不散的活力,走,里面还有几个厅,听说这次有几幅新锐设计师的作品,风格很特别,说不定能给你点灵感
灵感我心底一片荒芜。我那本藏在抽屉深处的设计草图本,上面每一根凌乱线条承载的微弱梦想,在江屿川那句跟不上步伐的宣判下,显得如此可笑。但我还是被她拉着站了起来,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迈步走进了更深、更空旷的展厅。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与展厅内雪白的墙壁、冷冽的灯光构成一个巨大的无菌盒,而我,是被封存在里面的标本。
蒋太太
一个清越柔和,带着恰到好处惊讶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这声音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的恍惚。
我转过头。苏蔓就站在那里。
她今天没有穿干练的职业套装,而是换了一身剪裁极佳的米白色羊绒连衣裙,勾勒出纤细却有力的线条。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平添几分慵懒的知性美。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妆容,笑容温婉得体,目光清亮,仿佛昨夜在书房外隐约听到我们争吵的人不是她。她手里端着一杯香槟,姿态从容得如同这里是她的主场。
苏助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扯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七年江太太的壳,在这一刻自动武装上身。
真巧。
苏蔓笑意加深,目光在林薇身上礼貌地掠过,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柔和审视,没想到您也对这类先锋艺术展感兴趣
朋友拉着来散散心。
我轻描淡写。
散心好。
她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关切,看您气色……似乎有点疲惫做江太太,能这样安闲自在,真是让人羡慕。
她抿了一口香槟,姿态优雅,不像我们,昨晚又陪着江总熬了个大夜,宏远那个收购案,细节真是千头万绪,磨人得很。
我的心猛地一沉。熬了个大夜昨夜江屿川摔门而出,原来又是去了公司和她一起
屿川他……
我下意识开口,想捕捉她话里每一个细微的破绽。
是啊,
苏蔓像是没注意到我的反应,或者说,她正等着我的反应。她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没有抱怨,反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江总压力太大了,整个项目组都绷着弦。幸好,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我,眼神清澈坦荡得近乎残忍,我和屿川在工作思路上异常合拍,很多关键点都能想到一处去,配合起来效率很高。他总说……
她再次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像是故意吊起我的胃口,精神上的共鸣最难得。尤其是在这种高压漩涡里,能找到一个理解你思路、分担你压力的人,简直是……救赎。
救赎。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胃里猛地一阵翻滚,酸水几乎要涌上喉咙。我死死掐住自己的虎口,尖锐的疼痛勉强压下了那股强烈的呕吐感。江屿川需要的救赎,需要的精神共鸣,原来不在他那个法律意义上的妻子的身上,而是在这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女人这里。他指责我跟不上步伐,原来是在为她的合拍做铺垫!
我脸上的笑容大概已经僵硬得如同面具,但属于江太太的体面还在苦苦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尊严。苏助理能力出众,屿川有你在身边分担,自然是好的。
我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像隔着厚重的玻璃在说话。
苏蔓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胜利的光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应该的。蒋太太您……
她还想说什么,手包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略带歉意地朝我们点点头,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抱歉,失陪一下。
她转身走向展厅角落的露台方向,一边接通电话,压低了声音。几个模糊的音节顺着冷风飘过来,其中一个词异常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磐石那边……明白……
磐石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我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微澜。很陌生,却又带着一种不祥的暗示。我盯着她站在露台玻璃门边的侧影,阳光勾勒出她专注而略显凝重的轮廓。她和谁在通话这个磐石又是什么
林薇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八卦混合的复杂表情:敏敏,你没事吧那个苏蔓……我怎么觉得她话里有话啊什么熬大夜,什么精神共鸣……听着真不舒服!
我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我害怕自己会在这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彻底崩溃,把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也摔得粉碎。没事,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有点闷,我们走吧。
几乎是逃离般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艺术囚笼。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外面城市浑浊而喧嚣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却奇异地让我感觉重新活了过来,尽管这活着伴随着胸腔里撕裂般的钝痛。
刚走下画廊冰冷的台阶,手包里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嗡嗡声贴着大腿皮肤,带着一种不祥的执着。
我停下脚步,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林薇还在旁边愤愤不平地嘀咕着苏蔓的做派。
手指有些僵硬地划开屏幕。没有来电显示,只有一条匿名的彩信。
点开。
一张照片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
背景是灯光暧昧昏黄的私人会所雅座,深红色的丝绒沙发泛着奢靡的光。照片的拍摄角度刁钻得令人作呕——从侧后方切入。江屿川微微侧身坐着,他今天出门时穿的那件深灰色羊绒衫我认得。而苏蔓,就坐在他旁边,身体朝他那边倾斜着,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体温。她一只手优雅地端着红酒杯,另一只手……似乎正轻轻搭在江屿川放在膝头的手背上!她的脸转向他,唇角上扬,眉眼弯弯,灯光在她眼中投下细碎而迷离的光点,那笑容里的亲昵和专注,像一把烧红的匕首捅进我的眼眶。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住,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向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林薇的声音变得遥远模糊。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再次猛烈袭来,比刚才在画廊里强烈百倍。我猛地捂住嘴,踉跄了一步,几乎要弯下腰去。
敏敏!你怎么了
林薇吓了一跳,赶紧扶住我。
我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照片下方,还有一行冰冷的附言,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
游戏开始了,蒋小姐。
冷风卷着城市肮脏的尘埃扑在脸上,我死死攥着发烫的手机,指节绷得惨白。苏蔓在画廊里那番精神共鸣的剖白还毒蛇般盘踞在耳边,此刻这张偷拍照,就是她精心淬炼的毒牙,狠狠咬穿了江屿川那套紧急会议和工作伙伴的谎言。
原来这就是她的游戏规则。用优雅的姿态,布下淬毒的蛛网。
林薇在旁边焦急地问着什么,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我一个字也听不清。胃里翻滚的恶心感被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压了下去。是愤怒吗不,那太浅了。是绝望吗昨夜在书房那冰封般的寒意,似乎已经预支了所有的绝望。
剩下的,是一种近乎暴烈的清醒。
我慢慢直起身,深吸了一口这浑浊却真实的空气,将手机屏幕按灭。屏幕黑下去的瞬间,映出我自己的脸——苍白,眼底布满血丝,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瓷像。可那裂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被这刺骨的寒风和致命的羞辱强行唤醒。
没事,
我的声音听起来竟出奇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陌生的沙哑,风有点大,吹得眼睛疼。
我抬手,指尖冰凉地拂过眼角,抹去那一点点生理性的湿润。动作从容,仿佛刚才的踉跄和失态从未发生。
真的
林薇狐疑地看着我,又担忧地瞥了一眼被我紧紧攥在手里的手机,刚才那张照片……是……
一个无聊的恶作剧罢了。
我打断她,唇角甚至努力向上弯了弯,扯出一个极其浅淡的弧度。江太太的面具重新戴上,严丝合缝,遮住了底下汹涌的岩浆。苏蔓想看我的崩溃,想看我在大庭广众下失魂落魄,像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可怜虫一样嚎啕大哭
她休想。
走吧,薇薇。
我主动挽起她的手臂,指尖的冰凉透过衣料传递过去,陪我去喝杯热咖啡。这里,
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宏伟冰冷的画廊建筑,玻璃幕墙反射着灰白的天光,像一个巨大的、没有温度的盒子,太冷了。
林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担忧地叹了口气,顺从地跟着我走向街角的咖啡馆。
坐进咖啡馆温暖的角落,浓郁的咖啡香暂时驱散了鼻腔里残留的、来自画廊和苏蔓身上的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我点了一杯最浓的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痛感,这痛感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
苏蔓。宏远收购案。深夜加班。精神共鸣。私人会所的偷拍。磐石……还有这条附言游戏开始了。
这一切,真的仅仅是为了取代我江太太的位置吗如果是,她的手段未免太过迂回,太过……大费周章。她精准地挑拨,刻意地展示亲密,甚至不惜动用偷拍这种下作手段来刺激我。她想要什么仅仅是想看我痛苦失态还是想以此作为某种筹码,逼迫江屿川更快地做出选择
照片的角度……亲密得可以。那只搭在江屿川手背上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位置显得那么暧昧,又那么……像刻意摆拍。一个念头像冰蛇一样滑过脑海:这照片,会不会是她自己安排的目的就是送到我眼前为了加速我和江屿川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彻底崩塌
如果真是这样,她的目标,恐怕绝不止一个江太太的头衔那么简单。昨夜书房那份宏远科技收购案(绝密)的文件,江屿川摔门而去时那句关系到公司生死的怒吼……像零碎的拼图碎片,带着尖利的边缘,试图在我混乱的思维里强行拼凑。
我端起咖啡杯,指尖感受着瓷杯滚烫的温度,目光落在窗外匆匆而过的行人身上。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我的轮廓,苍白,沉默,眼中有某种东西在沉淀,在凝固。
苏蔓,你想玩一场游戏
好。
我奉陪到底。只是这场游戏,不再是你设定的、仅仅关于一个男人归属的廉价戏码。那张偷拍照片的发送者,无论是不是你,都成功地在我心里点燃了一把火。这把火,烧掉了最后一点对江屿川残留的、可悲的幻想,也烧掉了那个只会隐忍等待的蒋敏。
咖啡杯底轻轻磕在碟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我拿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条匿名彩信的界面。指尖悬在删除键上方,停顿了几秒。
最终,我没有删除它。反而,指尖移动,将它加密保存进了一个新建的、命名为证据的文件夹里。
第一份证据。
游戏开始了,苏小姐。只是这棋盘,由不得你一人操控了。
第五章
追踪·惊心
黑咖啡的苦涩在舌根盘踞,像昨夜未曾流尽的眼泪,又像此刻心头燃烧的余烬。咖啡馆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在渐沉的暮色中织成一张流光溢彩、却冰冷疏离的网。我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上面是私家侦探老陈发来的简短确认信息:已接单,费用按议定,有进展第一时间同步。保密。
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将那串匿名彩信——那张精心构陷的偷拍照——再次点开。江屿川深灰色的羊绒衫,苏蔓那只搭在他手背上的、带着暗示的手,昏黄暧昧的灯光……每一个细节都像淬毒的针,反复刺穿着神经。苏蔓在画廊里那番关于精神共鸣的剖白,此刻与这张照片形成了最恶毒的互文。
游戏开始了。
而我的第一步,就是掀开这张精心编织的网,看看底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毒蛇。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停顿片刻。最终,我将这张偷拍照,连同画廊里苏蔓提到的磐石这个关键词,一起加密发送给了老陈的指定邮箱。邮件正文只有一行字:查照片真实性、拍摄者、关联人‘磐石’。优先级最高。
做完这一切,我将杯中最后一点冰冷的咖啡残液仰头灌下。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底,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我知道,当这张照片出现在老陈面前时,我和江屿川之间那层摇摇欲坠、勉强维持着体面的薄纱,将被彻底撕碎。侦探的调查,将是一场精准的、无情的解剖,将那些我拼命想忽略的丑陋真相,血淋淋地摊开在我面前。
这感觉,像亲手点燃了埋葬过去的引信。
等待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神经。江屿川果然出差了,目的地正是那张音乐会票上的城市——海城。他离开时甚至没有一句交代,只让司机送他去机场,背影决绝得如同奔赴一场早已预定的胜利。偌大的别墅彻底成了华丽的坟墓,每一件昂贵的摆设都反射着空洞冰冷的光。我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看着庭院里被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花木,手里紧紧攥着手机,仿佛那是连接外部真实世界的唯一缆绳。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在海城做什么,和谁在一起。苏蔓那张在私人会所里笑得亲昵的脸,却总是不受控制地跳出来,挑衅着每一根理智的弦。
第三天下午,手机终于震动起来。是老陈发来的加密邮件提示。
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进书房,反锁了门,仿佛在进行一场不可告人的交易。电脑屏幕亮起,输入冗长的密钥,邮件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张高倍放大的图片分析报告。老陈的专业性毋庸置疑。他圈出了照片中几处关键细节:苏蔓那只搭在江屿川手背上的手,手指关节的角度有些微的不自然,像是刻意摆放而非自然的接触;江屿川身体侧倾的幅度和他面前酒杯的位置,也透露出一种被镜头捕捉时的轻微僵硬感。结论用冷静客观的字体标注着:角度刻意,存在摆拍或诱导拍摄嫌疑。亲密程度存疑,但不排除真实互动。
存疑。这两个字像微弱的火星,溅落在干透的柴堆上,瞬间燎原!苏蔓!果然是她!这条毒蛇,不仅要蚕食我的婚姻,还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逼我发疯,逼我出丑,加速我的毁灭!愤怒的火焰瞬间烧干了血液,眼前一片血红,握着鼠标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冲进书房的洗手间,对着冰冷的白瓷马桶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冷水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我打了个激灵。抬起头,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嘴唇被咬出了血痕,唯独一双眼睛,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芒。苏蔓,你想玩阴的好,很好。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电脑前,强迫自己继续往下看。
第二部分是关于照片来源的追踪。老陈的回复带着一丝挫败:发送源为一次性加密虚拟通道,无法反向追踪。手法专业,非普通狗仔。指向性明确,目标就是您。
这印证了我的猜测。是苏蔓,或者她背后的人。这不再仅仅是感情背叛,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
第三部分,是关于磐石的初步信息。老陈的语气明显凝重起来:‘磐石’指向一家注册在维京群岛的离岸投资公司——磐石资本(Rock
Capital)。表面业务是风投,但背景复杂,资金流向极其隐秘,与多家有争议的对冲基金有关联。值得注意的是,磐石资本近半年的活跃投资领域,高度集中在……科技行业并购整合。
科技行业并购整合。
这几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太阳穴上!宏远科技收购案!江屿川书房那份绝密文件的名字瞬间在脑海里炸开!苏蔓主导的项目!她深夜加班、与江屿川精神共鸣的焦点!磐石资本……高度活跃在这个领域……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一个冰冷而巨大的旋涡轮廓,在我眼前狰狞地浮现出来。苏蔓接近江屿川,利用她的姿色和所谓的专业能力取得信任,主导这个关键的收购案……而磐石资本,这个背景成谜的离岸公司,像一只隐藏在深海里的巨兽,正张开布满利齿的口,等待着吞噬什么
老陈的邮件还在继续,最后一部分信息,如同投入冰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关于苏蔓女士的背景核查,发现一处重大疑点。根据其公开简历,她声称于XX年至XX年间,在海外顶级咨询公司‘麦哲伦战略’担任高级顾问。经查证,麦哲伦战略该时段人事档案及项目记录中,并无‘苏蔓’或任何已知化名记录。该段经历存在高度伪造嫌疑。
伪造简历!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屏幕上的字迹仿佛在扭曲、跳动。一个伪造了关键职业经历的人,潜伏在江屿川身边,成为了他信任的首席助理和项目合伙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道德瑕疵,这是彻头彻尾的欺骗!
老陈的邮件还没完,最后一行字像淬了毒的冰锥:
进一步交叉比对发现,苏蔓女士声称在‘麦哲伦战略’工作的那段时间,其出入境记录显示,她实际主要活动地点在国内。而该时间段内,她曾以私人身份,与宏远科技前首席技术官、已离职的韩栋先生,有过多次密切接触。接触地点包括私人会所及……韩栋当时任职的宏远科技研发中心附近。
宏远科技前CTO!韩栋!
苏蔓……宏远科技……磐石资本……伪造的简历……还有那个在画廊露台,她压低声音提到的磐石那边……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扭合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
苏蔓接近江屿川,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感情!她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来的!她的目标,是江屿川的公司!是这个宏远科技收购案!她伪造光鲜的履历获取高位,利用江屿川的情感弱点(婚姻倦怠、渴望精神共鸣)接近核心,主导一个存在巨大陷阱的收购案!而她的背后,站着那个神秘的磐石资本,以及……宏远科技的前核心人物韩栋!
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商业间谍陷阱!一场针对江屿川商业帝国的、彻头彻尾的阴谋!江屿川这个自以为掌控一切的男人,正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一步步走向悬崖而不自知!
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从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书房里恒温空调送出的暖风,此刻吹在身上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
江屿川的背叛带来的痛苦,在这惊天阴谋面前,忽然显得……渺小而可笑。他以为他遇到了灵魂伴侣,遇到了事业伙伴,殊不知自己正被一条毒蛇缠绕着,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那句关系到公司生死,竟一语成谶,只是他完全搞错了危险的方向!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恐惧和后怕。如果……如果我没有起疑,如果我没有找侦探调查,如果我就这样在痛苦和愤怒中沉沦或者一走了之……江屿川会怎样这个他一手打拼、视若生命的商业帝国会怎样而我,作为他的妻子,哪怕即将成为前妻,在法律上、在事实上,我的命运也早已与这个帝国深深捆绑!一旦它倾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苏蔓的目标,从来就不止是取代我。她要的,是彻底摧毁江屿川,是鲸吞他的根基!而我,不过是她顺手要碾死的一只碍眼的蚂蚁!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老陈发来的新信息,只有简短的一句:
江先生与苏蔓女士于两小时前,一同入住海城丽思卡尔顿酒店。不同楼层,不同房间。但监控显示,苏蔓女士于入住后四十分钟,进入了江先生所住的行政套房。停留约一小时四十分后离开。相关视频片段已加密传送至您邮箱。
不同房间呵,多么谨慎的障眼法。
进入行政套房停留一小时四十分
最后一丝微弱的、关于或许是误会的自欺欺人,被这冰冷的视频证据彻底碾碎。信任的高塔,在这一刻轰然倒塌,连带着对那个男人最后一点残存的、复杂的念想,也化作了齑粉。
邮件提示音响起。那个加密视频的压缩包,像一个潘多拉魔盒,静静地躺在邮箱里。
我盯着那个闪烁的图标,指尖冰凉。点开它,我将亲眼目睹丈夫和那个处心积虑的女间谍在异乡酒店房间里的一小时四十分。这无异于亲手把烧红的烙铁按在自己的伤口上。
空气凝固了。书房里只剩下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和自己粗重得不像话的呼吸声。胃里已经没有了翻搅的力气,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麻木。镜子里映出我的脸,苍白如纸,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唯有眼底深处,那簇被背叛和阴谋点燃的火焰,烧得越发炽烈、疯狂。
屏幕的光映在瞳孔里,像两团幽冷的鬼火。
指尖,终于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重重地按下了鼠标左键。
第六章
摊牌·风暴
他带着苏蔓的香水味和谎言归来,衬衫上印着陌生女人的吻痕。
我将偷拍的酒店照片甩在昂贵的红木桌上。
江屿川,你的‘紧急会议’开得真够深入。
他砸碎了我们唯一的定情信物——那枚不值钱的白玉兰胸针。
碎片飞溅,割裂了七年时光。
而在他暴怒离去的背影后,一份标着宏远科技的收购文件静静躺在角落。
那是苏蔓埋下的炸弹,此刻正滴答作响。
空气里还残留着上等雪茄的辛辣余味,混着昂贵皮革和陈年威士忌的气息,这是江屿川书房的独特标记,一个七年里我始终未能完全融入的世界。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灯火辉煌,像撒落一地的碎钻,冰冷而遥远。我坐在他对面那张意大利小牛皮的扶手椅里,身体陷进去,指尖却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压住胸腔里翻滚的惊涛骇浪。侦探发来的那几张照片,隔着薄薄的手机屏幕,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眼底,烫在心上。
门被推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他惯常深夜归来的节奏。昂贵的皮鞋踩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悄无声息。他脱下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随手递给无声出现的管家,露出里面挺括的黑色高定西装。动作流畅,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在书房顶灯冷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抬眼看向我,似乎有些意外我还醒着,更意外于我会待在他的书房里。那深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审视一件他不太熟悉的物品。一丝极淡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清冷香水味,若有似无地缠绕在他周身,是苏蔓常用的那款尼罗河花园。这味道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强撑的镇定。
还没睡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处理完繁重事务后的沙哑,径直走向角落的吧台。水晶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琥珀色的液体注入杯中。
等你。我的声音很平,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有我自己知道冰层下是怎样的暗流汹涌。
他端着酒杯转过身,倚在吧台边缘,姿态依旧挺拔优雅,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啜饮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越过杯沿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这张宽大的书桌,而是一道无形的、冰冷的深渊。
就是现在。
我慢慢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但脊背挺得笔直。没有质问,没有哭喊。我只是平静地,一步一步绕过书桌,走到他面前。昂贵的红木桌面光可鉴人,映出我们模糊对峙的身影。我拿出手机,指尖冰凉得几乎失去知觉,解锁,点开那个名为证据的加密相册。那几张清晰得令人窒息的照片被放大——江屿川和苏蔓并肩站在酒店华丽的大堂水晶灯下,姿态熟稔;电梯门即将关闭的瞬间,他微微侧头倾听她说话的样子;最后一张,是他们前后脚走向不同房间的走廊抓拍。
我将手机屏幕翻转,稳稳地、用力地,将它正面朝下,拍在那张价值不菲的红木桌面上。
啪!
一声脆响,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炸开,惊心动魄。
屏幕紧贴着光滑的桌面,照片被压住,却又像带着灼人的热量,穿透了木头。
江屿川,我的声音终于裂开一道缝隙,冰冷的愤怒从里面渗出来,带着金属刮擦般的质感,你的‘紧急会议’,开得真是深入。深入到了需要和苏助理一起,在千里之外的酒店里,彻夜‘探讨’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稠的窒息感。他倚着吧台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那点漫不经心的疲惫如同被强风吹散的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盯着桌面上的手机,又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深邃锐利、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此刻被一种难以置信的、被冒犯的怒火彻底点燃,烧得赤红。
你调查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滚雷在乌云中酝酿,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他站直了身体,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逼近一步,阴影瞬间将我笼罩。蒋敏!谁给你的胆子!
我迎着他几乎要噬人的目光,半步不退。那冰冷的愤怒支撑着我,像一块沉入心底的寒铁。胆子我嗤笑一声,笑声尖锐又凄厉,回荡在空旷的书房里,江屿川,你告诉我,需要多大的胆子,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带着别的女人的香水味回家需要多大的胆子,才能在发现他衬衫领口印着陌生口红印的时候,还装聋作哑又需要多大的胆子,才能在看到他和别的女人一起住进酒店的时候,还继续扮演那个温柔体贴、什么都不知道的江太太!
够了!他猛地暴喝一声,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头顶的水晶吊灯似乎都在嗡嗡作响。他一步跨到桌前,巨大的手掌狠狠拍在红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那部手机被震得弹跳起来,屏幕朝上,苏蔓那张知性优雅的脸庞在刺眼的光线下清晰无比。
他指着屏幕,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泛白。蒋敏!你脑子里除了这些肮脏龌龊的念头,还有什么!苏蔓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宏远科技的收购案关系到整个集团的生死存亡!你知道她为了这个案子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个通宵达旦她的专业和能力,是你能用这种下作手段来污蔑的吗!他胸膛剧烈起伏,怒火几乎要烧穿他的理智,你就是被你那点可悲的嫉妒心蒙蔽了!变得面目全非!你看看你自己,除了像个怨妇一样疑神疑鬼,你还会做什么!你懂什么叫并肩作战吗你懂什么叫压力吗!
并肩作战我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嘲讽。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名为信任的烛火,在他这番维护苏蔓的咆哮中,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冻彻骨髓的黑暗和死寂。原来在他眼里,那个曾和他一起住在出租屋里啃馒头、在他创业初期默默支持他的蒋敏,那个在他胃痛时整夜守着熬粥的蒋敏,那个在他每一次失意时笨拙安慰的蒋敏……终究是比不上一个能和他并肩作战、喷着昂贵香水、在酒店里探讨工作的苏蔓。
心口那片早已被怀疑和痛苦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地方,此刻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只有一种沉重的、无边无际的麻木。原来哀莫大于心死,竟是这般滋味。
我的沉默似乎被他解读成了理亏。他喘着粗气,试图用更加凌厉的气势压垮我。对!就是并肩作战!我需要的是能在商场上和我一起冲锋陷阵的伙伴!不是永远躲在温室里,只会伤春悲秋、敏感多疑的菟丝花!蒋敏,你告诉我,这七年,除了享受我给你的优渥生活,你为我、为这个家、为我的事业,真正做过什么有价值的事吗你根本跟不上我的步伐!你甚至理解不了我的压力!你只会在这种关键时刻,像个疯子一样拖我的后腿!
菟丝花拖后腿跟不上步伐
这些冰冷的、淬毒的刀子,一句句从他口中掷出,精准地、残忍地扎进我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我的付出,我的隐忍,我的青春,我所有试图融入他世界却一次次碰壁的努力……在他眼里,原来如此廉价,如此不值一提。最终的评价,竟是一朵只能依附他生存、却还嫌碍事的菟丝花。
眼泪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害爱,而是为那个曾经全心全意爱着他、却被他亲手碾碎埋葬的、愚蠢的自己感到彻骨的悲凉和绝望。我看着他,透过模糊的泪光,看着这个曾经是我整个天空的男人。他的轮廓依旧英俊深刻,却笼罩着一层陌生而狰狞的怒意。
价值呵……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字字清晰,江屿川,在你眼里,我的价值,是不是就只剩下这身昂贵的行头,和陪你出席宴会时那张能让你有面子的脸
你!他额角青筋暴跳,被我毫不留情的反击彻底激怒,理智的弦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他需要一个发泄口,一个能彻底粉碎眼前这场让他失控、让他狼狈的局面的东西。目光疯狂地扫过书房,最终落在了书桌一角那个小小的丝绒首饰盒上——那是他很久以前随手丢在那里的。
他猛地伸手,一把将盒子抓起!动作粗暴得扯断了盒盖连接处的丝绒。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胸针。不是什么名贵珠宝,只是一朵用廉价的白色合成玉兰,镶嵌在有些发暗的银色合金底座上。花瓣边缘甚至有些细微的磨损。这是我们刚在一起时,他创业最艰难的那年,用口袋里仅剩的几十块钱在地摊上买给我的生日礼物。他说,玉兰花,像我,干净,坚韧。我曾视若珍宝,即便后来拥有了无数璀璨的钻石珠宝,这枚胸针始终是我心底最柔软、最不容触碰的角落。它象征着我们的起点,象征着那段清贫却纯粹、彼此取暖的时光。后来我不再佩戴,只是将它小心收藏,像封存着一个易碎的梦。
此刻,这枚承载着我们最初情意和誓言的小小信物,被他紧紧攥在宽大的手掌里,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可笑。
价值蒋敏,你看看这个!他举着那枚胸针,眼神狂乱,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看看这个!它就像你一样!廉价!脆弱!早就该被淘汰了!除了证明我当年的眼光有多差,它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话音未落,他攥着胸针的手猛地高高扬起,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决绝,狠狠地、用尽全力地砸向坚硬冰冷的红木桌面!
不——!我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带着绝望的嘶鸣。
啪嚓!!
一声刺耳得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狠狠砸穿了凝滞的空气,也砸碎了我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过去的幻影。
那朵脆弱的白玉兰,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瞬间四分五裂!白色的合成玉兰花瓣碎裂成无数细小的、不规则的碎片,像一场惨白的雪,迸溅开来。那小小的银色合金底座扭曲变形,弹跳了一下,滚落到昂贵的地毯边缘,沾上了灰尘,彻底黯淡无光。几片最细小的白色碎片甚至飞溅起来,带着尖锐的棱角,擦过我的脸颊。
一丝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传来。
紧接着,一点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
那一点刺痛,那一点温热,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我胸腔里弥漫的、沉重的麻木和黑暗。心脏深处某个地方,被这碎裂的声响和脸颊的刺痛,狠狠凿开了一个口子。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七年来的隐忍,小心翼翼的讨好,被忽视的委屈,被背叛的剧痛,被贬低到尘埃里的屈辱……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过往,都在这一声刺耳的碎裂中,被彻底斩断。碎玉兰的残骸散落在光洁的桌面上、昂贵的地毯上,像我们之间那早已千疮百孔的感情,终于被他自己亲手碾成了齑粉。
眼泪奇迹般地止住了。脸上的湿痕还在,但那滚烫的温度已经褪去,只剩下冰冷的触感。我抬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近乎仪式感地,抹去脸颊上那一点混合着泪水和细微血丝的湿痕。动作很轻,很慢。
指尖沾上了一点微不可察的、极淡的红色。
我低头,看着指尖那抹红痕,再抬眼看向他。目光平静得像暴风雨过后死寂的海面,无波无澜,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决绝。那里面,再也没有了爱,没有了恨,甚至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审视陌生人的疏离。
他站在原地,胸膛依旧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异常清晰。砸下胸针的那只手还保持着紧握的姿势,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他看着我,看着我脸上那道细微的、被他制造的碎片划出的痕迹,看着我眼中那足以冻结一切的冰冷和平静。他眼底翻腾的狂怒似乎凝固了一瞬,被一种猝不及防的、巨大的茫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转瞬即逝的恐慌所取代。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
一阵突兀而清脆的手机铃声,骤然划破了书房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他的私人手机,放在书桌另一端的无线充电座上。
屏幕亮起,来电显示异常清晰地跳动着两个字:苏蔓。
那两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簇幽幽的鬼火,无声地燃烧着,嘲弄着眼前这场由谎言和背叛构成的闹剧,也嘲弄着他刚刚那番关于并肩作战、价值的慷慨陈词。
他的目光被那闪烁的名字猛地攫住,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那瞬间的茫然和恐慌被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情绪覆盖。他甚至没有看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带着一种急于摆脱眼前困境的狼狈和一丝对来电者的……本能关切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地一把抓起手机,指尖甚至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
他背对着我,接通了电话,声音在瞬间强行压低了,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稳,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尽管他极力掩饰,但那紧绷的肩线和微微侧头的姿态,泄露了一切。
……嗯,是我。刚到家……什么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模糊不清,却又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听觉神经上。……董事会那边……文件……好,我知道了,别急,我马上处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在我早已冻结的心上,将它最后的轮廓也敲得粉碎。原来,在我和他七年感情彻底碎裂的废墟之上,在他亲手砸碎了我们唯一象征的此刻,那个女人的一个电话,依旧能让他如此别急,如此马上处理。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最后一丝残存的、对这个男人的任何期待,都随着这通电话彻底烟消云散。我甚至感觉不到愤怒了。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的荒谬感。
他还在低声讲着电话,背对着我,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于这个空间。我静静地站着,目光越过他宽阔却显得无比陌生的背影,落在了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靠近他座椅的地上。刚才他因暴怒而猛地站起时,带倒了桌角一叠厚厚的文件。
最上面散落的那一份,A4纸的边缘凌乱地翘着,首页被掀开了一角。几个加粗的黑色印刷体字,清晰地撞入我的眼帘:宏远科技核心专利技术尽职调查报告。
报告封面下方,签署栏的位置,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目——项目负责人/报告主审:苏蔓。而在报告的扉页边缘,似乎还用红色的笔潦草地手写标注了一行小字,字迹被掀开的纸张挡住了一半,只能隐约辨认出……风险等级评估:待商榷……存在重大潜在……后面的字被彻底遮住了。
宏远科技……苏蔓……重大潜在……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碎片,瞬间嵌入了我混乱的思绪。侦探模糊的提醒——苏蔓背景有疑点,可能与宏远科技前高管有关联——与眼前这份由苏蔓主导的、似乎对某些风险语焉不详的报告,诡异地重叠在一起。一股寒意,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刺骨、更清晰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不再仅仅是背叛。这冰冷纸张背后透出的气息,带着阴谋的腥甜和毁灭性的力量。苏蔓的目标,或许从来就不止是江太太的位置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冰冷地缠绕上心脏。
他还在专注地与电话那头的苏蔓低声交谈,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口吻,仿佛在部署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书房里昂贵的古董座钟,秒针一格一格向前跳动的声音,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滴答,滴答,像某种催命的倒计时。
我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堆碎裂的玉兰残骸,惨白的花瓣碎片散落在深色的木纹上,像一场无声的葬礼。又看了一眼地上那份散开的、印着宏远科技和苏蔓名字的报告。然后,我转过身。
没有再看那个沉浸在另一个女人电话里的背影一眼。
脚步很轻,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异常平稳地走出了这间华丽、冰冷、埋葬了我七年青春与幻梦的书房。
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低沉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也隔绝了那个曾经属于我的男人。走廊里只亮着几盏昏暗的壁灯,光线在地毯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喧嚣璀璨,那些灯火如同无数窥伺的眼睛,映照着我脸上那道已经干涸的细微划痕,和眼中彻底熄灭后的、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平静。
心口的空洞还在,但不再流血,而是被一种更坚硬、更冰冷的东西填满了。
水晶棺碎了。连同里面那个名为江太太的幻影,一起碎得干干净净。
第七章
盟友·暗线
碎玉兰的残骸还躺在书房地毯上,像凝固的惨白血迹。
我坐在咖啡馆最暗的角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
对面戴眼镜的男人推过来一份文件,封面印着刺眼的宏远科技专利风险内部评估。
江夫人,苏蔓递交董事会的报告,是删减版。
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阴影里的蛇。
原始数据在这里——核心技术专利,根本是个定时炸弹。
我翻到最后一页,磐石资本四个字在结论段闪着幽光。
窗外车流碾过湿漉漉的街道,像碾过江屿川摇摇欲坠的帝国。
阳光透过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斜射进来,在深棕色的实木桌面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烘焙咖啡豆的焦香和甜腻的点心气味,背景是低低的爵士乐和人们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悠闲。只有我知道,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我坐在最靠里、光线最暗的一个卡座里,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仿佛能从这坚实的触感中汲取一丝微薄的安全感。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白瓷咖啡杯光滑温热的杯沿。杯中的黑咖啡早已冰冷,一口未动,深褐色的液体表面映出我模糊的倒影——一张苍白、眼下带着浓重青影、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脸。
距离那场书房里的风暴,已经过去了四十八小时。江屿川摔门而去后,再也没有回来。别墅空荡得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坟墓,只有管家和佣人无声地穿梭,他们的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和掩饰不住的怜悯。那枚碎裂的白玉兰胸针的残骸,我没有收拾。它就那么散落在书房昂贵的地毯边缘,像一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疤,无声地嘲笑着过去,也冰冷地宣告着终结。每一次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片区域,心口那道被彻底冻结的空洞,就渗出更深的寒意。
侦探发来的后续信息,像淬毒的冰锥,一根根扎进我的神经。苏蔓的履历,在宏远科技任职期间的那一段,果然存在无法自圆其说的疑点时间。更关键的是,一张模糊但足以辨认的旧照片被挖掘出来——是在某次行业峰会的背景人群里,年轻的苏蔓正与一个男人低声交谈,姿态熟稔。那个男人,侦探圈出的名字,是李兆坤。宏远科技曾经的技术总监,三年前因卷入一起商业泄密丑闻被扫地出门,从此销声匿迹。而当时宏远科技泄密的核心技术资料,恰恰指向了江屿川公司当时正在研发的一个关键项目!
苏蔓,李兆坤,宏远科技,泄密……这些碎片在我脑中疯狂旋转,碰撞,发出不祥的嗡鸣。她接近江屿川,绝非仅仅是觊觎江太太的位置那么简单。那张精心编织的、名为理解与事业伙伴的情网之下,缠绕着致命的毒牙,瞄准的是江屿川赖以生存的商业帝国本身!而那个愚蠢的男人,还沉浸在并肩作战的幻梦里,把毒蛇当成了救命的绳索。
愤怒吗当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紧迫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江屿川的公司被这个巨大的陷阱吞噬,作为他法律上的妻子,我的未来,我可能仅存的、赖以生存的保障(那些涉及公司股权的婚姻财产),都将化为乌有。苏蔓和她背后的人,在算计江屿川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将我推向了悬崖边缘。自保,反击,不再是感情的选择,而是生存的本能。
约定的时间到了。咖啡馆的门被推开,带进一阵微凉的空气。一个穿着半旧深灰色夹克、身形有些佝偻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快速地扫视着略显嘈杂的室内,带着一种长期处于压力下的警惕和不安。头发有些凌乱,鬓角染着霜白,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看起来用了很多年的、边角磨损的黑色公文包。他的气质与这间充满小资情调的咖啡馆格格不入,像一块被强行嵌入精致马赛克图案里的、粗粝的石头。
赵明远。江屿川公司的元老级技术骨干,曾参与过公司核心产品早期架构的设计。侦探提供的资料里,他被标注为因理念不合,近期被边缘化,尤其是对宏远科技收购案持强烈反对意见。
他的目光很快锁定在我身上,脚步顿了顿,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才迈着有些沉重的步子走过来。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带着拘谨,甚至不敢完全坐实,只挨着一点椅子边。公文包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江……江夫人。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目光飞快地扫过我的脸,又迅速垂下,落在桌面上。他似乎想确认什么,也许是确认我此刻的状态,是否还值得信任,或者是否足够强大到能承受他将要说出的东西。
赵工,谢谢你肯来见我。我开口,声音平静,没有刻意示弱,也没有咄咄逼人,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这种平静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丝丝。我将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推到一边,做出倾听的姿态。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他不再犹豫,动作有些急切地打开那个磨损的旧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份不算太厚、但装订整齐的文件,小心翼翼地推到我面前。文件的封面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有一行清晰醒目的黑色印刷体标题:
【宏远科技核心专利天枢技术尽职调查原始数据及风险评估报告(内部技术组版)】
在这行标题下方,用红色的印章清晰地盖着两个大字:机密。
江夫人,赵明远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抵御无处不在的窥探,我知道您最近……知道公司里的一些传言。我本不该……但这件事,太大了!大到一旦出错,整个公司几十年的心血,上千号员工的饭碗,都会……都会毁于一旦!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深切的恐惧。
他指着那份文件,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苏助理……苏蔓提交给董事会、给江总的那份最终版收购建议报告,里面关于宏远核心专利‘天枢’的部分,是……是经过大幅删减和‘修饰’的!她只挑了对收购有利的数据放上去,把最关键的风险……全都抹掉了!或者,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
我的心猛地一沉,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公司内部核心人员的证实,那份沉重感还是瞬间攫住了呼吸。我伸出手,指尖冰凉,翻开了那份厚重的原始报告封面。
纸张在指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报告内页密密麻麻,充斥着大量的技术参数、图表、数据对比和冗长晦涩的分析说明。赵明远显然预想到了我的阅读困难,他立刻凑近一些,手指点向报告的关键部分,语速加快,带着技术人员的严谨和急切:
您看这里,第7页,关于‘天枢’专利的基础算法溯源分析。他的指尖划过几行用加粗红线圈出的文字,我们技术组追溯了他们的底层代码结构和关键算法逻辑,发现至少有40%的核心模块,与七年前那起著名的‘星海算法侵权案’中败诉方被判定侵权的代码片段,存在高度同源性!这绝不是巧合!这意味着‘天枢’的核心专利基础,存在极大的侵权风险!一旦被原专利持有方发现并发起诉讼,宏远科技不仅面临天价赔偿,整个‘天枢’专利本身都可能被彻底无效化!而江总收购的,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炸、会把我们整个公司都炸得粉身碎骨的定时炸弹!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又迅速翻到后面几页:还有这里,第23页,关于‘天枢’系统的实际应用稳定性测试报告。苏蔓提交给董事会的版本里,只强调了他们实验室环境下的优异表现。但我们技术组拿到了他们内部测试的真实数据——在模拟高负载、复杂环境的压力测试下,‘天枢’系统的崩溃率高达17%!核心模块响应延迟严重,远超行业安全阈值!这说明什么说明这项技术根本还不成熟!距离真正商业化、安全可靠地大规模应用,还差得远!投入巨资收购这样一个半成品,后续的研发投入和市场风险,将是一个无底洞!
赵明远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报告上那触目惊心的17%崩溃率数据上,眼神里充满了痛心和焦虑:江总……江总被苏蔓描绘的蓝图迷住了眼!他只看到了‘天枢’理论上可能带来的市场前景,却完全无视了这些致命的、基础性的缺陷!我们技术组反复提交风险预警,但都被苏蔓以‘过度保守’、‘阻碍公司战略发展’为由挡了回来!参与评估的几个核心工程师,包括我,都被调离了核心项目组,边缘化了!现在整个收购案的评估流程,完全被苏蔓和她带来的人把控着!他们只想尽快促成收购,拿到他们的……那份!
他说到那份时,语气充满了鄙夷和不甘,眼神里闪烁着被排挤、被压制、眼看着心血被糟蹋却又无能为力的愤怒火焰。
我沉默地听着,一页页翻动着这份沉甸甸的报告。冰冷的纸张上,那些红色的圈注、惊叹号、触目惊心的数据百分比,像一张张无声控诉的嘴,撕开了苏蔓精心构建的完美幻象。这不再仅仅是针对江屿川个人的情感陷阱,这是一场蓄谋已久、图穷匕见的商业谋杀!目标直指江屿川一手建立起来的商业版图!
翻到报告最后的结论部分,技术组的评估意见措辞极其严厉,明确指出天枢专利存在重大侵权隐患、技术成熟度严重不足、市场应用风险极高,并强烈建议终止收购程序或重新进行独立、全面的尽职调查。
然而,在这份措辞强硬的结论页下方,一行用黑色墨水手写、笔迹略显潦草的标注引起了我的注意:
关联风险提示:
宏远科技近期频繁接触磐石资本(Panshi
Capital)旗下离岸基金注资,注资规模与专利估值提升存在显著关联性。需警惕资本运作对技术真实价值的扭曲及潜在利益输送风险。强烈建议核查磐石资本背景及与宏远核心层的关联性。
磐石资本(Panshi
Capital)!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记忆中的迷雾。侦探那份模糊的初步报告里,在提到苏蔓背景疑点时,结尾曾有一句极其简短的附注:疑似与‘磐石资本’存在间接资金关联,待深查。
当时这行字淹没在海量的信息里,并未引起我足够的警觉。但此刻,它赫然出现在公司内部技术组的原始风险评估报告中,作为一项需要强烈建议核查的关联风险!苏蔓,宏远科技,磐石资本……一条若隐若现、却散发着致命毒气的链条,终于清晰地浮现出来!
苏蔓不仅仅是李兆坤的旧识,不仅仅是为宏远科技打入内部的商业间谍!她背后,还站着这个神秘而强大的磐石资本!他们利用苏蔓的美色和手腕迷惑江屿川,利用她主导的收购案,将宏远科技这个包装精美、实则内核腐烂的定时炸弹高价卖给江屿川的公司。一旦交易完成,炸弹引爆(无论是专利侵权诉讼爆发,还是技术崩溃导致市场失败),江屿川的公司将遭受毁灭性打击,股价暴跌,资产大幅缩水。而早已通过注资宏远抬高其估值、并在二级市场可能早已布局做空的磐石资本,就能以极低的代价,像秃鹫一样扑下来,将江屿川苦心经营多年的商业帝国分食殆尽!
好一个环环相扣、歹毒至极的杀局!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激得我指尖都在微微发麻。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赵明远,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愤怒而有些紧绷:磐石资本这个磐石资本,到底什么来头你们技术组查过吗
赵明远对上我的目光,那里面翻涌的冰冷锐利让他微微一怔。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镜,脸上露出深深的挫败和无奈:查怎么查江总现在只听苏蔓的!我们技术组连核心数据都接触不到,更别说去查一个背景成谜的离岸资本了!我只知道,这个‘磐石资本’非常神秘,注册地在开曼群岛,实际控制人完全隐藏在层层复杂的股权结构后面,根本查不到!但它在近几年的几起科技公司的恶意收购和做空案例里,都若隐若现!每一次,都伴随着目标公司的核心资产被高估、然后迅速爆雷的戏码!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江夫人,这不是简单的商业判断失误!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围猎!苏蔓,就是他们放进来的那头狼!江总他……他现在是被狼叼着脖子,还当是找到了知音啊!
赵明远的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和一种孤臣孽子的悲愤。他的情报和这份原始报告,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渊中,骤然点亮的一支火把。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让我看清脚下狰狞的陷阱轮廓,也让我意识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坠入这绝境。至少,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里,还有像赵明远这样,忠于技术、忠于事实、忠于公司本身、而非某个人的清醒者。
赵工,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目光紧紧锁住他,这份原始报告,还有你掌握的其他证据,能给我一份拷贝吗所有的,关于技术风险的,关于苏蔓在评估流程中可能存在的违规操作,甚至……任何关于磐石资本和宏远科技可疑资金往来的蛛丝马迹。
赵明远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和巨大的恐惧。交出这些,就等于彻底站到了苏蔓,甚至可能是江屿川的对立面。一旦被发现,他在公司,甚至在这个行业的前途,都可能彻底断送。他抱着公文包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
时间在沉默中仿佛凝固了几秒。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一些。
最终,他猛地一咬牙,像是豁出去一般,重重点头:可以!我有备份!U盘!他从公文包内袋里,掏出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小U盘,像捧着千斤重担,极其郑重地推到桌子中央。原始报告、技术组历次被驳回的风险预警邮件截图、还有……还有我偷偷记录的几次项目会议录音,苏蔓在会上强行要求技术组修改风险评估结论的关键部分……都在里面了。他声音干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江夫人,我人微言轻,阻止不了他们。但公司……不能就这么毁了!那些跟着江总打拼了十几年的老兄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饭碗!
我伸出手,将那个小小的、冰冷的U盘紧紧攥在手心。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踏实感。这不仅仅是一份证据,更是一份沉重的信任和一份共同面对风暴的契约。
我明白。我看着赵明远,眼神异常坚定,这些东西在我手里,比在你手里安全。我会找到最合适的时机,让该看到它们的人,都看到真相。我没有承诺一定能成功,但这份决心,清晰无误地传递了过去。
赵明远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里有担忧,有恐惧,但更多的是看到一线希望后的、孤注一掷的光芒。他用力点了点头:江夫人,您……您自己千万小心。苏蔓那个女人……心思太毒了。还有她背后的势力……
我知道。我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你也一样,赵工。保护好自己。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保持联系的方式要绝对安全。我们……见机行事。
他再次重重点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背负上了更沉重的使命。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迅速将桌上的文件收回公文包,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对我微微颔首,便起身,佝偻着背,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咖啡馆外涌动的人流中,很快消失不见。
我独自坐在昏暗的角落,手心里紧握着那枚小小的U盘。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车水马龙,霓虹闪烁。阳光透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的光斑移动了一些位置,变得更加刺眼。
心口那片被冰封的空洞,此刻依旧寒冷。但在这刺骨的寒冷深处,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正破开冻土,顽强地探出头来。那不再是绝望,不再是依附于他人的软弱。那是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属于她蒋敏自己的意志——愤怒淬炼出的理智,绝望催生出的力量。
为了自保,为了那些被蒙蔽的人,为了粉碎这场恶毒的阴谋,为了……夺回对自己命运的主宰权。
我端起那杯早已冰透的黑咖啡,仰头,将苦涩冰冷的液体一饮而尽。浓烈的苦涩瞬间席卷了味蕾,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灼烧的清醒感。
离开咖啡馆,我没有回那座冰冷空旷的别墅。车子驶向城市另一片区域,一个相对安静的老式创意园区。那里有我半年前一时兴起租下、却几乎没怎么使用过的,一个小小的、不到五十平米的工作室。当初只是想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能安静画画设计图的地方,像个奢侈的避风港。
推开工作室的门,一股淡淡的灰尘味混合着松木家具的气息扑面而来。空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原木工作台,几把椅子,靠墙一排空荡荡的架子,还有角落里堆着的一些蒙尘的画具和布料样品。唯一的装饰是墙上钉着的几张我随手涂鸦的设计草图——抽象的线条,自然元素的变形,带着一点未被驯服的野生气息。
我走到工作台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厚厚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速写本。我把它拿出来,拂去表面的浮尘。翻开,一页页都是这些年断断续续画下的草稿。有花园里一朵花的形态演变,有被晚霞染红的云层线条,有某次旅行中看到的古老建筑纹样,甚至还有……当年出租屋窗外那棵在寒风中摇曳的玉兰树的枝干轮廓。笔触从最初的稚嫩青涩,到后来的逐渐流畅、自信,透着一股被压抑许久、却始终未曾熄灭的生命力。
指尖抚过粗糙的纸面,那些曾经只属于深夜独处时的隐秘线条,此刻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下,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它们不再仅仅是逃避现实的慰藉,它们成了某种力量的证明,证明她蒋敏,并非一无是处,并非只能依附。
我将那个存着致命证据的U盘,小心地放进抽屉深处,和速写本放在一起。然后,我抽出一张全新的、洁白挺括的绘图纸,铺在工作台光滑的桌面上。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削得尖尖的HB铅笔。
笔尖悬停在雪白的纸面上方,微微颤抖了一下。
下一秒,它稳稳落下。一道干净利落、充满力量的线条,破开那片令人心悸的空白,坚定地延伸出去。不再是过去那些柔美、梦幻的曲线,而是带着棱角,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决断感,像要刺破什么无形的牢笼。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在这片小小的、属于我的方寸之地里,这声音,是废墟之上重建的第一声号角。
第八章
将计·就计
铅笔尖在雪白的绘图纸上划出利落的折线,像刀锋。
桌角手机屏幕亮起,跳出江屿川特助的短信:江总同意您的要求,明早九点,李律师办公室。
我放下铅笔,指尖沾着石墨粉,在回复框键入:好。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门铃响了。
猫眼里,苏蔓精致的脸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手里拎着印有名贵logo的纸袋。
蒋姐,听说你心情不好,我来看看你。
她声音温软,眼底却淬着毒针般的笑意。
铅笔尖划过厚实的绘图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不再是过去那些柔美流畅的曲线,此刻落在纸上的线条,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棱角和决绝的力度。一道刚硬的折线,紧接着一道更深的、仿佛要刺穿纸背的斜线。没有具体的形态,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一种力量的凝聚。石墨粉沾在指尖,留下细微的黑色痕迹。
桌角,那部几乎被我遗忘的私人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刺破了专注的寂静。幽蓝的光映在冰冷的金属桌沿上,像一点不祥的磷火。
是一条短信。来自江屿川那个永远一丝不苟、效率极高的特助,张铭。
张铭:
江总知悉您的诉求。同意启动离婚程序。明早九点,李律师办公室(地址详见附件),进行初步意向沟通。请准时。
冰冷的文字,没有任何称谓,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份公事公办的商业通知。江屿川的效率果然惊人。书房风暴后不过三天,尘埃尚未落定,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清理战场,扫除我这个拖后腿的障碍了。
解脱愤怒不甘
都没有。
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和一种猎物终于踏入预设陷阱的、带着血腥味的平静。
我放下那支削得尖尖的HB铅笔。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未完成的、充满攻击性的锐角。沾着石墨粉的拇指,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悬停了一秒。然后,异常平稳地在回复框里,敲下一个同样没有任何温度的单字:
好。
发送。
屏幕暗了下去,工作室重新陷入一种被刻意营造的、带着某种殉道意味的寂静里。窗外的天色是铅灰色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空气里漂浮着松木、纸张和石墨的微尘,冰冷而干燥。
就在屏幕彻底暗下去的下一秒——
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在这片刻意营造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
心,猛地一沉。
知道这个工作室地址的人,屈指可数。除了帮我处理租赁事宜的中介,就只有……
一股冰冷滑腻的预感,像毒蛇般悄然爬上脊背。
我站起身,脚步很轻,无声地走到门后。老旧的门板上没有猫眼,只有一个不起眼的窥视孔。我屏住呼吸,将眼睛凑近那个微小的孔洞。
视野被局限成一个小小的、扭曲的圆。
圆形的画面里,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个印着烫金法文Logo、彰显着顶级奢华的纸袋提手。提着它的,是一只戴着精致腕表、指甲修剪得完美无瑕的手。视线向上移,是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绒大衣,衬得脖颈修长。最后,是一张妆容完美、无懈可击的脸。
苏蔓。
她微微侧着头,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温婉关切的笑意。可那双精心描绘过的眼睛,透过小小的窥视孔,却像两枚淬了剧毒的银针,精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与审视,直直地刺了过来。
仿佛隔着门板,她也能看到我此刻的狼狈与崩溃。
蒋姐她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温软得如同上好的丝绸,裹着蜜糖般的甜腻,你在里面吗我听说……你这几天心情不太好,一直没回别墅。有点担心你,就冒昧过来看看。她微微晃了晃手中那个价值不菲的纸袋,姿态优雅,给你带了点安神的茶点,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休息。
蒋姐呵。这声故作亲昵的称呼,比任何锋利的刀片更能割裂人的神经。她哪里是来看望分明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秃鹫,迫不及待地要来看看猎物是如何在绝望中挣扎,好确认自己的胜利果实。她甚至精准地知道,我此刻就在这个几乎无人知晓的工作室里!
一丝冰冷的怒意瞬间窜过四肢百骸,激得指尖都在微微发麻。但下一秒,这怒意就被一种更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了下去,冻结成坚硬的冰壳。赵明远那张焦虑而决绝的脸,U盘里沉甸甸的证据,那份印着磐石资本的致命报告……瞬间在脑中清晰无比。
演戏是吗
好。那就看谁演得更真,谁的刀,藏得更深。
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直到眼眶周围泛起明显的红晕。指尖刻意将沾着的石墨粉抹了一点在脸颊和鬓角,制造出些许狼狈的痕迹。然后,我猛地拉开了门。
动作带着一丝仓促和被打扰的不悦,甚至身体还微微晃了一下,仿佛虚弱得站立不稳。
门外的苏蔓,脸上那抹无懈可击的关切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眼底的毒针却闪烁得更加明显。她迅速地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从微红的眼眶,到沾着污迹的脸颊和头发,再到身上那件随意套着的、沾了些许颜料和灰尘的旧毛衣。她的目光像精密的扫描仪,不放过任何一丝能证明我崩溃的细节。
蒋姐,她的声音更软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她走进来,高跟鞋踩在工作室简陋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她环顾了一下这个狭小、堆满杂物、弥漫着灰尘和松节油味道的空间,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丝难以掩饰的鄙夷飞快掠过眼底,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这里……太简陋了,也太乱了。她将那个奢华的纸袋轻轻放在唯一还算干净的工作台一角,动作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雅,屿川他……也是太忙了,可能没顾及到你的感受。其实他……她适时地停顿了一下,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为难和欲言又止,他心里也不好受。你们走到这一步,他也很遗憾。但他那个人,你知道的,事业永远摆在第一位,现在宏远的收购案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压力太大了,难免……
不用说了。我猛地打断她,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丝神经质的颤抖,眼神慌乱地避开她的注视,看向墙角那堆蒙尘的画具,仿佛不堪重负,他的压力他的事业呵……我算什么我不过是个……跟不上他步伐的废物罢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带着哭腔嘶喊出来,我甚至用手背用力擦了一下眼睛,将本就泛红的眼眶揉得更加凄惨。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画架。画架上蒙着白布的半成品哗啦一声歪倒下来,砸在地上,扬起一小片灰尘。
苏蔓看着我失控的表演,眼底深处那抹胜利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她上前一步,假意想要扶我,声音充满了虚伪的理解:蒋姐,你别这样!千万别这么说自己!感情的事……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不合适了而已。屿川他需要的是……能在事业上真正帮到他的人。放手,对你们彼此都好。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触感冰凉,像蛇的鳞片滑过。明天……和律师谈的时候,你也别太激动。好聚好散,对大家都好。毕竟……屿川也不会亏待你的。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诛心,暗示着财产分割的施舍。
好一个好聚好散!好一个不会亏待!
我猛地抽回手,像是被她的触碰烫伤,身体又晃了一下,扶着旁边的工作台才勉强站稳。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做出极力压抑哭泣的样子。你……你走吧。我的声音闷闷的,充满了绝望的疲惫,我想一个人待着。
唉……苏蔓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同情和一种看吧,果然如此的笃定。那好吧,蒋姐,你……保重身体。茶点记得吃,是静安寺那家你最……嗯,以前常去的店。她刻意提到以前,像在提醒我那个早已逝去的、属于江太太的荣光时刻。她再次环顾了一下这个简陋的工作室,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贫民窟,然后才优雅地转身,高跟鞋的声音清脆地敲击着地面,一步步消失在门外。
门被轻轻带上。
工作室里重新陷入死寂。
我依旧保持着扶着工作台、低头啜泣的姿势,肩膀的耸动却渐渐停止。
几秒钟后,我缓缓抬起头。
脸上所有的凄惶、崩溃、泪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平静,和一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脸颊上被刻意抹上去的石墨粉,此刻像是战士出征前涂抹的油彩。
我走到门边,确认门已反锁。然后,快步回到工作台前,一把拉开最底下的抽屉。
那枚小小的黑色U盘,和赵明远的原始报告复印件,正静静地躺在速写本旁边。我的心跳平稳而有力,指尖不再有丝毫颤抖。我拿出U盘,插入电脑。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亮我毫无表情的脸。我点开那个名为证据链的加密文件夹。里面分门别类地存放着侦探发来的照片、录音片段、苏蔓与李兆坤的旧照、磐石资本关联的模糊线索截图……以及赵工提供的核心文件——宏远科技天枢专利原始风险评估报告、技术组被驳回的预警邮件截图、会议录音片段。
我的目光落在那些录音文件上,文件名标注着日期和简短的会议内容提要。其中一条的备注引起了我的注意:2023-10-18_项目组核心会议_苏施压修改风评结论。
双击点开。
嘈杂的背景音后,苏蔓那标志性的、冷静而带着无形压迫感的声音清晰地流淌出来:
苏蔓(录音):……赵工,我理解技术组的谨慎。但市场不等人!董事会要看到的是价值,是未来!‘天枢’的潜力是毋庸置疑的!你们这份报告里,把这些所谓的‘侵权风险’、‘稳定性问题’写得这么耸人听闻,是想让整个收购案胎死腹中吗
一个略显苍老焦急的男声(赵明远):苏助理,这不是耸人听闻!这是基于技术事实!基础算法同源性高达40%,这风险是致命的!还有压力测试的崩溃率……
苏蔓(打断,语气转冷):赵工!‘事实’也需要包装!需要放在合适的语境下去解读!同源性分析有争议空间,业界类似的案例多了去了,最后不都不了了之至于崩溃率,那是实验室极限环境下的数据!实际应用场景根本达不到那种强度!你们技术组要做的,是把这些‘风险点’用更……嗯,更积极、更建设性的语言重新表述!比如,‘存在技术优化空间’、‘需后续协同迭代’!明白吗收购案不能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的‘技术洁癖’就停滞不前!江总的决心你是知道的!这个案子,必须成!
赵明远(声音压抑着愤怒):苏助理,这……这是篡改事实!是对公司和股东不负责任!
苏蔓(轻笑一声,带着冰冷的警告):赵工,言重了。这叫……商业智慧。你是公司的老人了,应该懂得权衡轻重。做好你份内的事。报告,明天早上我要看到修改版。就这样。
接着是椅子拖动和离开的脚步声。
录音结束。
苏蔓那番话,赤裸裸地展现了她是如何利用职权,威逼利诱技术组篡改关键风险结论,为收购案扫清障碍。这份录音,配合原始报告和邮件截图,就是她渎职和欺诈的铁证!
我立刻将这段关键录音备份加密,单独标记。
就在我准备退出文件夹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这次是赵明远的加密号码发来的信息,只有一行字:
赵:
刚想起!财务部老张喝多了提过一嘴,说江总婚前好像签过一份特殊协议,关于公司股权隔离的!具体内容不清楚,但他提到过‘枫林律师事务所’经手!速查!可能是关键!
婚前协议股权隔离枫林律师事务所
这几个词像重磅炸弹,瞬间在我脑中炸开!
江屿川婚前签署过一份关于公司股权隔离的特殊协议如果这份协议存在,并且有效,那意味着……在财产分割中,江氏集团的核心股权可能被完全隔离在外!我所能分割的,很可能只是婚后的一些房产、现金和珠宝!而一旦公司被苏蔓和磐石资本的陷阱搞垮,这些所谓的财产价值将大幅缩水,甚至化为乌有!
苏蔓和她背后的人,在算计江屿川公司的同时,恐怕也早就盯上了我这份应得的财产!他们想让我人财两空!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冰冷、更尖锐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心脏。
枫林律师事务所……
我立刻在电脑上搜索。这是一家规模不大、但以处理高净值客户私密财务和家族事务闻名的精品律所,极其注重保密。江屿川选择他们处理婚前协议,合情合理。
明天上午九点,李律师办公室……那是江屿川常用的、处理公司和个人法律事务的律所。而枫林,是另一家,专门处理他更私密、更核心的事务。
苏蔓刚才那番好聚好散、不会亏待的鬼话犹在耳边。原来,她所谓的不会亏待,是在确保我拿不到公司股权的前提下,施舍一点残羹冷炙!而江屿川的效率,背后同样藏着这把阴险的刀!
好,好得很。
我盯着屏幕上枫林律师事务所的名字,眼神冰封,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你们想玩大的
那就看看,谁的刀更快,谁的底牌,更致命。
我关掉电脑,拔下U盘,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金属外壳,此刻仿佛燃烧着幽蓝的火焰。
窗外的铅灰色天空,似乎更沉了。暴风雨,正在看不见的高空,疯狂凝聚。
第九章
釜底抽薪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会议桌上切割出锋利的光刃,江氏集团董事们西装革履的身影在光影里若隐若现。苏蔓端坐在江屿川身侧,淡紫色真丝衬衫领口别着一枚铂金胸针,正是三日前江屿川出席晚宴时随手买下的伴手礼。
我攥着手机站在工作室落地窗前,玻璃映出我苍白的脸。赵工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屏幕上:会议室监控已接入,五分钟后开始直播。
打印机吐出的纸张在地上堆成小山,那些泛黄的专利文件、银行流水单和录音笔里的对话,此刻正通过匿名邮箱飞向在场每个人的电子设备。
关于宏远科技的收购案,我司技术部经过重新评估……
赵工的声音突然从会议室的音响炸响,投影仪自动切换画面,苏蔓精心准备的
PPT
被替换成刺眼的红色警告。我看见她握着激光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江屿川的后背瞬间绷成直线。
专利号
CN2023XXXXXX
在国际专利库中显示为失效状态,所谓核心技术实则是十年前被淘汰的……
赵工的声音平静得像手术刀,精准剖开苏蔓编织的谎言。会议室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有人猛地站起撞翻椅子,有人摘下老花镜仔细辨认屏幕上的专利文件。
苏蔓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发出急促声响,她强笑着伸手去够遥控器:这一定是黑客攻击,大家不要轻信……
话未说完,她的手机突然开始疯狂震动,十几条未读消息在锁屏界面连成刺眼的瀑布
——
是那些被她收买的专家、律师发来的质问。
苏助理似乎忘了这个。
我对着手机轻声说,按下发送键。三小时前在咖啡厅偷拍的画面投映在墙上:苏蔓将塞满现金的信封塞进某评估机构负责人怀里,窗外的梧桐树影在她脸上投下狰狞的纹路。江屿川猛地转头看向苏蔓,他领带歪斜,额角青筋突突跳动。
江总,您难道真以为我会被几句甜言蜜语迷惑
我对着监控摄像头轻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七年来在豪门学到的察言观色,此刻化作最锋利的匕首。苏蔓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终于意识到那些深夜加班时的温柔对视、咖啡杯沿残留的口红印,都不过是我故意放任的饵。
还有这个。
录音笔里传出苏蔓与磐石资本负责人的通话,江屿川已经完全信任我,等收购完成,我们能拿到他公司
45%
的股权……
苏蔓突然扑向投影仪,高跟鞋在地毯上打滑,她慌乱的样子与平日优雅判若两人。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七年前那个在婚礼上紧张到打翻香槟的农家女孩,此刻竟能将商界精英玩弄于股掌。
江屿川突然起身掀翻会议桌,文件与咖啡杯漫天飞舞。他扯松领带逼近苏蔓,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像扭曲的藤蔓:你到底是谁!
苏蔓跌坐在地,发丝凌乱遮住半张脸,突然爆发出尖锐的笑声:你以为我真的喜欢你不过是看上你这条大鱼!
我关掉手机屏幕,工作室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墙角堆满的设计稿在微风中轻轻翻动,那些被江屿川忽视的灵感,此刻都成了我重生的翅膀。抽屉深处藏着那份婚前协议,泛黄的纸页上
若离婚,女方获得公司
5%
股权
的条款被我用红笔重重圈起
——
这是江屿川七年前为了安抚我签下的,此刻却成了最讽刺的伏笔。
窗外传来刺耳的警笛声,我知道苏蔓逃不掉了。但在警方带走她之前,她看向摄像头的眼神让我后背发凉
——
那里面藏着未说出口的威胁,像毒蛇吐信。我摩挲着藏在袖口的录音笔,里面还有一段没放出的对话,关于有人想伪造我精神失常证明的计划。
收拾好证据,我将设计稿整齐排列在工作台上。第一张图纸角落,七年前江屿川随手画的简笔白玉兰还清晰可见。手机突然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蒋小姐,小心背后的影子。
我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将手机揣进兜里。这场战争远未结束,但至少,我已经从水晶棺里爬了出来,带着满身伤痕,却终于看清了光的方向。
第十章
真相灼心
别墅的门铃在深夜两点突兀响起,电子钟幽蓝的数字映得我眼底发疼。透过猫眼,江屿川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西装皱得像揉烂的废纸,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平日里锃亮的皮鞋沾满泥点
——
这副狼狈模样,倒比他在董事会上掀翻桌子时更让我心惊。
蒋敏,开门。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门。我攥着门把手的手心沁出冷汗,七年来无数次在这个时间点等他回家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那时我会披着薄毯蜷在沙发上,把冷掉的饭菜热了又热。
防盗门打开的瞬间,酒气混着烟味扑面而来。江屿川踉跄着扶住门框,目光扫过我身后空荡荡的客厅
——
所有合照都被我收进了储物间,只留下水晶吊灯在头顶投下冰冷的光斑。苏蔓被带走前说,他们原本计划下个月就送你去精神病院。
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颤抖,那些诊断书、住院协议,她早就准备好了。
我转身走向厨房接水,玻璃杯与台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录音笔里那段没放出的对话在耳畔回响,苏蔓娇笑着说
只要让蒋敏消失,江屿川就只能乖乖听话。原来在他们眼里,我连亲手解决都不配,只需一场精心设计的
意外。
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屿川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就因为我之前说你跟不上我的步伐
他眼底布满血丝,像是好几天没合眼,我承认,最开始被苏蔓吸引,是因为她能陪我聊并购案到凌晨三点,能一眼看懂财务报表……
但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
我抽回手,将温水推到他面前:江总,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称他
江总
时,舌尖尝到苦涩的铁锈味。曾经我连名带姓唤他
屿川
都会脸红,如今却要用这样疏离的称呼,才能稳住颤抖的指尖。
他突然抓起玻璃杯砸向墙壁,碎玻璃溅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我早就发现收购案有问题!但我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那个每天给我泡手磨咖啡的人,会是商业间谍!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是嘶吼,我更不敢相信,你居然一直瞒着我调查!
所以你就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
我终于爆发,七年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七年前你说喜欢我单纯,七年后你嫌我幼稚;你需要的从来不是妻子,是能替你挡子弹的商业伙伴!
我冲进书房,扯出那份婚前协议甩在他面前,看看你当年多有先见之明,用
5%
的股权就买断了我的七年!
江屿川盯着协议上他的签名,喉结上下滚动:那时候我害怕,害怕你图我的钱,害怕你像我妈一样……
他突然哽咽,这个在商场上翻云覆雨的男人,此刻竟像个迷路的孩子,我爸出轨那天,我妈从顶楼跳下去,血溅在我最喜欢的白玉兰上……
所以当你开始怀疑我,我第一反应就是逃避,就像当年逃避真相一样。
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他脸上未干的泪痕。我想起婚礼那天,他小心翼翼为我戴上白玉兰胸针,说
以后换我保护你。原来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牢笼里,他用冷漠武装自己,我用隐忍包裹真心,最终把七年婚姻熬成了伤人的毒酒。
离婚协议我已经让律师拟好了。
我从抽屉取出设计作品集,指尖抚过那些被江屿川否定过无数次的草图,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不是因为恨你,是因为我终于明白,我值得更好的人生。
江屿川伸手想触碰我的设计稿,又在半空中僵硬地收回。他从口袋掏出那枚摔碎后粘合的白玉兰胸针,金属裂痕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蒋敏,我……
不必说了。
我打断他,将胸针轻轻推回去,有些裂痕,永远都补不好。
门铃突然再次响起,是物业来提醒深夜不要大声喧哗。透过门缝,我看见江屿川攥着胸针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而他身后的走廊尽头,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带着若有似无的铃兰香水味
——
那是苏蔓常用的味道。
第十一章
割席明志
法院走廊的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电流声,我捏着离婚协议书的手指微微发颤。黑色签字笔的笔尖在
蒋敏
二字上方悬停,墨迹在纸面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像极了七年前婚礼上那滴不小心落在婚纱上的红酒。
蒋女士,考虑到江氏集团目前的股价波动,江先生愿意将股权补偿提高到
8%。
江屿川的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圆滑,这已经超出婚前协议的范畴,您可以……
不必了。
我果断落笔,钢笔划破纸面的声音清脆如裂帛,5%
足够我启动设计工作室,多的,就当是这七年的利息。
抬眼望去,江屿川坐在对面的长椅上,手肘撑着膝盖,十指交握抵在额前,西装革履下的脊背却佝偻得像个老人。
书记员开始宣读协议条款时,我听见江屿川突然轻笑一声。他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却努力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蒋敏,你果然和我妈不一样。她当年为了钱,能眼睁睁看着我爸把私生子带回家。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空旷的走廊里,而你,连报复都不屑用金钱。
我想起昨晚那个带着铃兰香水味的黑影,心里泛起一丝寒意。庭审前赵工发来消息,说苏蔓被捕后,她办公室的电脑被人强行格式化,所有资料不翼而飞。此刻江屿川的凝视太过灼热,我别开脸,瞥见他西装内袋露出半截白色信封,边缘印着熟悉的烫金花纹
——
那是苏蔓最爱的定制信纸。
签字流程结束时,窗外飘起细雨。我快步走向旋转门,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江屿川的声音带着喘息:蒋敏!
我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余光里,他的手举在半空,最终无力放下:我……
我让人修复了那枚胸针,放在你工作室门口的信箱里。
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他的声音淹没在雨声里,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听我解释……
江先生。
我转身时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就像过去七年里无数次陪他出席晚宴那样,我们的故事,在你摔碎胸针那天就结束了。
电梯门缓缓合上,我看见他站在原地,身影被切割成无数个菱形,最终消失在金属镜面之后。
新租的工作室在老城区的巷子里,斑驳的红砖墙爬满爬山虎。我将设计图铺满工作台,那些被江屿川否定过的灵感,此刻在晨光中焕发新生。信箱里躺着那个精致的丝绒盒子,打开时,白玉兰胸针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裂痕处用金丝缠绕成优雅的纹路。
正要合上盒子,一张纸条飘落。是江屿川的字迹,潦草得不像平时的签名:磐石资本背后的人还在。小心你的手机。
我猛地攥紧纸条,想起昨夜回家时,手机相册里莫名多出一张照片
——
黑暗中,一双眼睛在别墅外的灌木丛闪烁。
傍晚去银行办理股权过户时,柜台小姐突然皱眉:蒋女士,您的账户今天早上收到一笔匿名汇款,金额是……
她顿了顿,刚好和您放弃的那
3%
股权价值相等。
我盯着手机银行界面跳动的数字,后背渗出冷汗。汇款备注栏只有三个字母:SMC——
正是苏蔓英文名的缩写。
夜色渐浓,我锁好工作室的门。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身后传来若有似无的脚步声。转角处的玻璃橱窗映出诡异的画面:我穿着白色连衣裙快步前行,而在三米之外,一个戴着宽檐帽的身影正举起手机,红色的激光瞄准器在我后心闪烁。
第十二章
晚意新生
激光瞄准器的红点在我后心剧烈晃动,巷子里潮湿的风裹挟着铃兰香水味扑面而来。我猛地转身,高跟鞋在青石板上打滑,却只看见拐角处一闪而过的黑色风衣下摆。手机在包里疯狂震动,屏幕上跳出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游戏才刚刚开始。
蒋小姐,您的设计太惊艳了!
三天后的工作室开幕展上,珠宝商林太太的赞叹声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水晶灯下,我的设计作品泛着柔和的光泽
——
那些融合了乡村野趣与都市极简风的首饰,此刻正被宾客们争相拍照。我端起香槟抿了一口,冰凉的气泡在舌尖炸开,却压不住心底的不安。
蒋敏。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屿川站在展台边,西装笔挺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他的目光掠过展台上的白玉兰系列首饰,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些设计……
江先生是来叙旧的
我打断他,指甲掐进掌心,还是来提醒我,磐石资本的人还在暗处
话音未落,展厅的灯光突然熄灭,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我听见玻璃碎裂的脆响。应急灯亮起的瞬间,我看见展柜里最昂贵的那条项链不翼而飞,而橱窗上用口红写着一行血字:下一个就是你。
人群陷入混乱,我蹲下身捡起项链掉落时留下的碎钻,指尖触到一个硬物
——
是枚微型追踪器。江屿川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声音急促:快离开,这是陷阱!
他话音未落,展厅外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几辆黑色轿车堵住了出口。
蒋敏女士,有人举报你涉嫌商业机密泄露。
为首的警察出示证件,眼神却不时瞟向江屿川。我突然想起赵工曾说,磐石资本的高层与警局某领导关系匪浅。江屿川挡在我身前,西装下的脊背绷得笔直:我以江氏集团
CEO
的身份担保,蒋敏与本案无关。
混乱中,我的手机再次震动。匿名邮箱里躺着一段视频:苏蔓坐在审讯室里,对面的警察竟是白天来展厅的人。她对着镜头冷笑:蒋敏以为赢了真正的大鱼还没浮出水面……
视频戛然而止,附件里是一串银行账号和交易记录
——
原来磐石资本的实际控制人,竟然是江屿川公司的最大股东,也是他多年的
恩师
周明远。
周明远!
江屿川看着手机,脸色瞬间惨白,当年他资助我创业,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阴谋……
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快走,周明远知道你掌握了证据,他不会放过……
尖锐的刹车声打断了他的话。一辆黑色
SUV
冲破警戒线,直冲向战厅。千钧一发之际,江屿川将我扑倒在地,车身擦着我们的衣角撞上墙壁。浓烟中,戴着墨镜的男人走下车,正是周明远。小川,你让我太失望了。
他慢条斯理地鼓掌,为了个女人,要毁掉自己的商业帝国
我握紧口袋里的录音笔,里面存着周明远与苏蔓的通话记录。江屿川站起身,挡在我身前:周叔,当年你收养我,就是为了今天
周明远冷笑:不然呢你以为真有人会无私培养竞争对手江氏集团,本就该是我囊中之物。
可惜,你算错了一步。
我走出阴影,将录音笔抛向周明远,所有证据,我已经同步发给了媒体和监管部门。
周明远的脸色骤变,远处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他掏出手枪的瞬间,江屿川猛地扑过来,子弹擦过他的手臂,在墙上留下焦黑的痕迹。
警笛声由远及近,周明远被特警按倒在地时,仍恶狠狠地盯着我:蒋敏,你以为结束了磐石资本的势力……已经瓦解了。
赵工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他带着一群西装革履的人走向我们,江总,您失踪的那份商业机密,我已经找回来了。
两个月后,蒋敏设计工作室
登上国际时尚杂志封面。我站在工作室落地窗前,看着夕阳将城市染成金色。手机弹出新闻推送:周明远因商业犯罪被判处无期徒刑,江氏集团在新管理层的带领下重回正轨。
信箱里躺着一个没有署名的包裹,打开是那枚修复的白玉兰胸针,旁边还有张字条,是江屿川的字迹:你终于活成了自己的太阳。
我将胸针放进抽屉最深处,转身走向工作台,新的设计稿上,绽放的白玉兰挣脱了金丝的束缚,向着阳光肆意生长。
窗外,晚风吹动窗帘,带来新的希望。我知道,属于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