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韩熙载夜宴图 > 第一章

【南唐御用装裱匠陈三白接到密令:修复韩熙载夜宴图。揭裱时惊现夹层,韩熙载血书直指太子李弘冀毒杀永宁公主。
太子以谋逆罪缉拿韩熙载,朝堂风声鹤唳。
陈三白夜探韩府,在琵琶女王屋山断弦处找到半张药方。
药渣成分竟与公主日常补药相同,下毒者呼之欲出。
装裱坊突遭血洗,陈三白携残卷亡命秦淮河。
雨夜追兵将至,他猛然看懂画中韩熙载举杯手势——
>那是先帝密探的接头暗号…】
1

画中秘语
金陵城的秋夜,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浓重的湿气裹挟着秦淮河上飘来的脂粉气与若有若无的腐水味儿,沉甸甸地压在屋瓦上,也压在陈三白的心口。他栖身的这间临河装裱作坊,四壁糊满了各色宣纸,此刻被唯一那盏桐油灯映得昏黄摇曳。灯影晃动下,墙上那些或新或旧的画幅,仿佛都有了生命,在幽暗中无声地扭曲、私语。
案上,摊开的正是那幅震动朝野的《韩熙载夜宴图》。前日宫里的中贵人亲自送来,黄绫包裹,语气沉得像铅块:陈师傅,圣上口谕,此画……务必复原如初。仔细着办。
复原如初陈三白粗糙的手指拂过画心边缘那道不易察觉的裂口,嘴角牵起一丝无声的冷哂。韩熙载韩公,那位以奢靡夜宴闻名、实则心如明镜的南唐重臣,此刻画中的他高坐主位,举杯邀饮,满堂宾客醉态可掬,歌姬舞女身姿曼妙。然而陈三白的目光,却死死盯在韩熙载那双半眯的眼眸上——那眼神深处,哪里有一丝醉意分明是洞悉一切的冷冽,是……绝望前的最后一点清明。画上那层浮华喧嚣的油彩,此刻只让他觉得刺骨的寒。
他深深吸了一口作坊里混杂着陈旧纸张、熟浆糊和桐油的特殊气味,定了定神。指尖拈起薄如蝉翼的竹启子,小心翼翼地探入画心与褙纸的接缝。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幅画被送来修复,本身就透着诡异。揭裱的活儿,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画作便会毁于一旦。宫里的能工巧匠并非无人,为何偏要找到他这深巷陋室中的无名匠人
竹启子无声地在纸隙间游走,动作极稳,极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剥离着层层叠叠的旧纸,如同在剥开一个精心掩埋的秘密。褙纸一层层揭下,露出内里略显发黄的画心。汗水沿着他额角的皱纹缓缓滑落,滴在铺着旧毡毯的案角,洇开一小片深色。
就在心神紧绷到极致的刹那,指尖下的触感骤然一变!
竹启子尖端触碰到的,不再是宣纸熟悉的柔韧。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的滞涩感传来。陈三白的手猛地顿住,悬在半空,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那感觉太细微,却又太清晰,像黑暗中悄然绊住脚踝的丝线。
他屏住呼吸,换了更细的牛角签,顺着那丝异样感,极轻、极慢地挑拨。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阻力,紧接着,画心边缘一道极隐蔽的夹层豁口,竟被他撬开了一道缝隙!一道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丝帛,被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
桐油灯昏黄的光,颤抖着落在那片薄如蝉翼的丝帛上。上面没有图画,只有字。是用一种近乎干涸的、深褐色的液体写就的蝇头小字,笔画扭曲,力透帛背,带着一种濒死挣扎的惊惶与怨毒:
永宁鸩杀,太子所为!假手御医吴仁方,药中混‘钩吻’之毒。吾目击其形,耳闻其谋,太子已疑我!此身若殒,必系东宫灭口!韩熙载泣血绝笔!
永宁公主……太子……鸩杀……钩吻……陈三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僵,又在下一个瞬间疯狂奔涌冲撞!指尖下的丝帛滚烫得如同烙铁,几乎要灼穿他的皮肉!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画中高坐主位的韩熙载。画中人依旧举着杯,唇边似乎还噙着一抹莫测的笑意,但那双眼,在摇曳的灯影下,此刻看去竟像是在对他发出无声的、血淋淋的警告!
画中那满堂的衣香鬓影、笙歌笑语,瞬间化作了无声的狞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从画纸深处汹涌而出,将他紧紧包裹,几乎窒息。
啪嗒!
一滴冰冷的汗珠终于砸落在案头的旧毡毯上,洇开,无声无息。
2

禁军突袭
金陵城的清晨,本该是市声渐起,带着江南水汽的温暖。然而今日,一股铁锈般的肃杀之气,却硬生生搅碎了这份慵懒。急促、沉重、带着金属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如同冰雹般砸碎了陈三白装裱坊外寂静的巷弄。那是重甲禁军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整齐划一,带着碾碎一切的冷酷意志。
砰!
作坊那扇本就单薄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铁甲和长戟反射着门外惨白的天光,瞬间将狭小的空间塞满。一股混杂着铁腥、皮革和汗味的凛冽寒气猛地灌了进来,冲散了作坊里陈年的纸墨气息。
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皮白净的宦官,脸上却一丝表情也无,眼神锐利如鹰隼。他目光如刀,扫过作坊内堆叠的画轴、散落的工具,最后落在陈三白身上,带着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威压。他身后,几名披坚执锐的禁军士兵立刻散开,面无表情地开始翻检屋内的物品,动作粗暴,毫不顾忌那些脆弱的纸张画轴。纸张撕裂的嗤啦声,画轴滚落在地的沉闷撞击声,刺耳地响起。
陈三白只觉得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强自稳住几乎要软倒的双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清醒。他微微躬身,声音竭力保持着平静,却仍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公驾临,不知有何吩咐
那宦官的目光冷冷地在他脸上刮过,如同冰刀刮骨,声音尖利而平板,不带丝毫感情,像是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判决书:奉太子殿下谕旨!罪臣韩熙载,暗结党羽,图谋不轨,心怀怨望,诽谤天家!着即下大理寺狱,严加鞠问!凡与其过从甚密者,皆需盘查!
他的目光扫过案头那幅被小心摊开的《韩熙载夜宴图》,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语气更冷了几分:这幅画……乃罪证之一!任何人等,不得妄动!他朝身后一挥手,两名禁军立刻上前,粗鲁地将画卷卷起,动作间毫无对珍品的怜惜。
至于你,宦官尖利的目光再次钉在陈三白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装裱匠陈三白近日可有韩府中人前来寻你可曾听其言及悖逆之语若有丝毫隐瞒……哼!
作坊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士兵翻动物品的杂音和粗重的呼吸声。空气凝滞如铁块,沉沉压在陈三白胸口。他低着头,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韩熙载血书上的字句——此身若殒,必系东宫灭口!——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过他的脑海。他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回公公的话……小民……小民只是奉上命修复此画,与韩大人府上……素无往来。韩大人位高权重,小民卑贱,连……连韩府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晓。
他感觉到那宦官冰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许久,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过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终于,那令人窒息的审视移开了。宦官鼻子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谅你也不敢!他猛地一拂袖,搜!仔细搜!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物!
禁军翻检的动作更加粗暴,几乎要将这小小的作坊拆解开来。陈三白垂手立在角落,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一个士兵粗大的手正翻动着他昨日刚糊好褙纸的一叠旧画稿——那里面,夹着一张毫不起眼的、边缘焦黄的废稿,上面沾着几点深褐色的、干涸的印记。
那是昨夜他太过震惊,失手打翻的灯油还是……那血书帛片抽出时,不慎沾染的痕迹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贴身的粗布衣衫。
3

夜探韩府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沉沉地泼洒下来,将白日里的喧嚣与杀伐悄然吞噬。然而这墨色之下,却涌动着比白日更为凶险的暗流。装裱作坊内一片狼藉,白日里禁军粗暴翻检的痕迹触目惊心。陈三白蜷缩在墙角一堆废弃的褙纸和碎绢片里,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外面巷子里,沉重的脚步声规律地交替响起,甲叶摩擦的嚓嚓声清晰可闻,如同无形的镣铐,锁住了这片小小的空间——太子的人并未撤走,他们像沉默的猎犬,牢牢守住了这唯一的出口。
血书帛片如同滚烫的烙铁,紧贴着他心口的位置,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灼烧般的刺痛和恐惧。韩熙载那泣血的绝笔,永宁公主的惨死,太子冷酷的缉拿……这些字眼在他脑中疯狂冲撞。不能留在这里!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揭开了那层薄薄的画纸,也就撕开了通向地狱的口子。太子既然敢对亲妹、对韩熙载这样的重臣下手,碾死他这样一个装裱匠,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守在外面的兵,不是为了保护,而是为了确保他无法带着秘密离开,或者……在某个时刻,无声无息地消失。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像壁虎一样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无声地挪到作坊最里侧。那里堆满了废弃的旧画芯、破损的卷轴,散发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着。指尖触到一块松动的墙砖,用力一推。砖块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过的、散发着浓重霉腐气味的黑洞——这是他早年为了藏匿几件特别贵重的古画芯,偷偷挖出的夹壁。狭窄、低矮、肮脏不堪,此刻却成了唯一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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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用尽力气将那块墙砖从里面推回原位。黑暗瞬间将他彻底吞没,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他蜷缩在狭窄、散发着恶臭的夹壁中,感觉着外面规律的脚步声,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像在油锅里煎熬。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长,外面巡逻的脚步声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和疲惫。时机到了!
他咬紧牙关,用肩膀和头部的力量,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再次顶开那块墙砖,泥土簌簌落下。他像一滩没有骨头的烂泥,悄无声息地从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洞口滑了出去,落入外面更深沉的黑暗里——那是作坊后墙与邻家高墙之间一条仅容侧身而过的、堆满秽物的窄缝。浓烈的腐臭几乎让他窒息,但他不敢有丝毫停留,手脚并用,在黏滑的污物中拼命向前爬行。冰冷的污水浸透了他的衣裤,老鼠在他脚边吱吱尖叫着窜过。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去韩府!韩熙载留下的线索,绝不止那一份血书!那幅夜宴图,那画中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可能藏着他无法想象的秘密!
凭着对金陵城街巷的烂熟于心,他像幽灵一样在浓重的夜色和狭窄的巷道里穿行。避开巡逻的兵丁,绕过打更人的梆子声,如同一滴水融入黑夜的大海。当他终于摸到那座曾经门庭若市、如今却死寂得如同巨大坟茔的韩府后墙时,汗水、泥污和难以言喻的恐惧早已将他浸透。
高大的府墙在夜色中投下森冷的阴影。昔日门前的石狮依旧威严,此刻却透着几分狰狞。大门紧闭,门环上贴着刺眼的白色封条,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扑啦声,如同招魂的幡。整座府邸死寂无声,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里,仿佛白日里的血腥味还未散去。
没有灯火,没有守卫的士兵——太子的人似乎笃定无人敢来,或者早已将此地视为禁地。但这死寂本身,就是最大的凶险。陈三白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破胸膛。他绕到府邸侧面一处更为隐蔽的角落,那里墙头爬满了枯萎的藤蔓。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指甲抠进砖缝,脚蹬着嶙峋的墙面,艰难地向上攀爬。粗糙的砖石磨破了他的手掌和膝盖,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当他终于翻过高墙,滚落在府内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时,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和草木腐败的气息猛地冲入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借着惨淡的月光,他看清了院内的景象。昔日雅致的园林一片狼藉,假山倾颓,花木摧折。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瓷器、撕裂的锦缎,还有……大片大片深褐色、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那些血迹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如同地狱的印记,狰狞地铺陈在石板路上,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的主厅方向。
陈三白捂住嘴,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些血迹,目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扫视着周围。白日里太子亲兵冲入韩府拿人的恐怖场景,似乎随着这满地的狼藉和血腥味,在他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来——刀光剑影,惊恐的哭喊,绝望的挣扎……最终归于眼前这片死寂的坟场。
他贴着冰冷的墙壁,如同鬼魅般向内宅摸去。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泥土或冰冷的石板上,发出轻微得几乎不存在的声响。夜风穿过残破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无数冤魂在暗中哭泣。他的目标很明确:韩熙载的书房,或者……那幅夜宴图描绘的主厅。血书是从画中揭出的,那画中场景,必定藏有更深的指向!
绕过一片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菊圃,前方豁然开朗,正是那座灯火辉煌的夜宴图所描绘的主厅。厅门洞开,如同巨兽敞开的、深不见底的口。里面没有灯光,只有月光从残破的窗户纸透入,在地上投下斑驳扭曲的光影,更显得阴森可怖。厅内桌椅倾翻,杯盘狼藉,碎裂的琉璃盏、倾倒的酒壶、踩烂的瓜果散落一地,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气息,弥漫在空气中。白日那场惨烈的缉拿,显然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陈三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悄无声息地潜入厅内,目光如同最细密的筛子,在满地狼藉中紧张地搜寻。画中的场景在脑中飞速闪过:韩熙载居中高坐,两侧宾客环列,歌姬舞女穿梭其间……尤其是那位怀抱琵琶,低眉信手续续弹的歌女王屋山,她的位置……
他的目光猛地盯在大厅右侧靠近主位的地方!那里倾倒着一张紫檀木的几案,案前铺着一块被撕扯开来的、色彩艳丽的地毯。地毯边缘,散落着几片断裂的、颜色深沉的木头碎片,旁边,还有几根绷断的、色泽暗淡的丝弦!
王屋山的琵琶!
陈三白的心猛地一跳。他几乎是扑了过去,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指颤抖着拨开那些断裂的木头碎片和散乱的丝弦。指尖在粗糙的地毯绒毛间急切地摸索。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灰尘和木屑。
冷汗再次浸湿了他的后背。难道猜错了他强迫自己冷静,回想画中王屋山的神态——她怀抱琵琶,低眉信手,但眼神似乎……并非全神贯注于琴弦,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目光仿佛……微微向下
他的手指猛地停住!地毯!那块被撕扯开、边缘卷起的地毯!
他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进地毯卷起的边缘,用力一掀!
嗤啦——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大厅中响起,惊得陈三白浑身一颤。地毯下是冰冷的石板。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石板缝隙里,似乎卡着一点极其微小的、纸质的碎片!边缘是极不规则的锯齿状,像是被匆忙撕扯下来,又被人慌乱中踩踏过。
他心脏狂跳,用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将那点碎片抠了出来。只有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颜色泛黄,上面隐约有墨迹。他凑到眼前,借着惨淡的月光,竭力辨认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
……三钱……半夏……三……钩吻……一……
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仓促和恐惧中写就。最关键的是钩吻二字!这剧毒之名,如同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陈三白的眼中!与韩熙载血书上指认的毒物名称,分毫不差!
这半张残破的药方,竟藏在王屋山断弦的地毯之下!是谁留下的王屋山本人还是……韩熙载在混乱中塞入的无论如何,这指向御医吴仁方的线索,就在这染血的残片之上!
他猛地将残片紧紧攥在手心,那粗糙的触感带着冰冷的死意。此地绝不可久留!他正要起身,耳朵却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响——不是风声,不是虫鸣,而是……靴底踩在远处庭院碎石上的轻微摩擦声!不止一人!正快速而警觉地向主厅这边包抄过来!
追兵!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连滚带爬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一扇破窗,像受惊的狸猫般猛地蹿了出去,落地时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他顾不上疼痛,甚至顾不上分辨方向,只凭着求生的本能,朝着韩府后园那片假山怪石最密集、最黑暗的角落亡命狂奔!
身后,几声压抑的、如同夜枭般低沉的口令声刺破了死寂:
在那边!追!
别让他跑了!格杀勿论!
冰冷的杀意,如同附骨之蛆,紧紧咬住了他的后背。
4

药铺惊魂
陈三白像一条被追猎得走投无路的野狗,在金陵城迷宫般的小巷里疯狂地逃窜。身后追兵的脚步声时远时近,如同索命的鼓点,每一次沉重的落地都仿佛踏在他的心尖上。沉重的铁甲铿锵声、刀鞘撞击墙壁的闷响、粗野的呼喝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叠加,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死亡之网。他不敢回头,只凭着一股求生的蛮力,将肺里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压出来,推动着早已麻木的双腿。汗水、泥污和不知何时蹭上的血迹糊了满脸,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终于,在甩掉一波追兵、暂时躲入一处坍塌大半的荒宅废墟喘息时,他颤抖着掏出那半张药方残片,借着从破瓦缝隙漏下的惨淡月光,死死盯着那钩吻二字。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乱的脑海——永宁公主!那温婉贤淑、体弱多病的皇家明珠!她的日常药方!若能拿到……若能拿到一份完整的记录……
这个念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也带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但此刻,他已别无选择。那半张残方如同烫手的火炭,也如同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再次将自己隐入更深的黑暗,凭着对这座城池下水般脉络的了解,像一抹游魂,向着内城的方向潜行。目标:城东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家挂着济世堂破旧招牌、专为宫里采买药材的老字号药铺——百草堂。这家铺子的老掌柜,是他死去师父的故交,一个谨小慎微、只认银钱不认人的老滑头。陈三白知道,这家铺子不仅给达官显贵供货,更重要的,是负责为宫中一些采买太监销一些外快,其中就包括誊抄出来的、某些贵人日常的方子底档!只要钱到位,加上旧日一点微薄的情分,或许……能撬开一道缝隙。
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天中最黑暗也最松懈的时刻。百草堂的后巷狭窄、肮脏,弥漫着浓重而驳杂的药味。陈三白如同壁虎般贴在潮湿冰冷的墙角,屏息凝神,直到确认周围再无那铁甲铿锵的追索之声,才如同鬼魅般滑到那扇紧闭的后门前。他没有敲门,而是用指甲在门板上极其轻微、极其快速地刮了三下,停顿,再刮两下——这是早年师父与老掌柜之间约定的、应急的暗号。
门内死寂了片刻。陈三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终于,门轴发出一声极轻极涩的吱呀声,开了一条仅容一人的缝隙。一张枯瘦、布满皱纹、带着惊惶和警惕的老脸出现在门后,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飞快地扫视着巷子深处。
陈……陈三白老掌柜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你……你怎么惹上……
刘伯!救我!陈三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绝望的哭腔,猛地将一小锭预先备好的、沉甸甸的银子塞进对方枯瘦的手中,同时将那半张药方残片也死死按在对方掌心,压低的声音如同濒死的喘息,求您!就查一样!永宁公主!去年秋冬,她日常进补的方子底档!就查有没有这几味药!特别是‘钩吻’!求您了!这是要命的官司!
老掌柜的手猛地一颤,那锭银子差点脱手。他浑浊的眼睛惊恐地睁大,死死盯着掌心那半张染着污迹的残方,特别是钩吻二字,脸上的皱纹瞬间扭曲起来,像是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神在陈三白绝望的脸、手中的银子、那要命的残方和门外无尽的黑暗之间疯狂游移。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
时间仿佛凝固了。巷子深处,隐约又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正在向这边搜索而来!
那脚步声如同催命的符咒,瞬间击溃了老掌柜最后一丝犹豫。他猛地一咬牙,脸上的皱纹因恐惧而狰狞,一把将陈三白粗暴地拽进门内,砰地一声死死关上后门,插上门栓。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等着!别出声!也别点灯!老掌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将那锭银子和残方紧紧攥在枯瘦的手里,转身就扑向墙角一个沉重的、落满灰尘的樟木大药柜。他搬开药柜前几个装零散草药的破竹筐,露出后面一块松动的墙砖。他手指哆嗦着抠开砖块,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动作慌乱得如同被鬼追。
他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药柜,就着从门缝透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天光,颤抖着手指,飞快地翻动那本册子发黄发脆的纸页。册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日期、药名、分量,字迹潦草。陈三白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每一次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都让他浑身肌肉绷紧如铁。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老掌柜枯瘦的手指在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死神的低语。
突然,他的手指猛地停在一页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其中几行字,瞳孔骤然收缩!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濒死般的倒抽冷气声。
找……找到了……老掌柜的声音如同被砂轮磨过,嘶哑、破碎,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永宁公主……去岁冬月……日常温补方……人参三钱……茯苓五钱……熟地四钱……当归……
他念出的药名与陈三白手中残方上的几味,分毫不差!陈三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
……还有……老掌柜的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带着一种宣告末日般的绝望,……‘钩吻’……一钱……御医吴仁方……亲笔……所拟……亲笔……
吴仁方!陈三白脑中如同炸响一道惊雷!血书上的名字,药方上的笔迹!毒杀公主的御医!太子毒杀亲妹的铁证!链条瞬间扣死!那半张残方,此刻在他手中滚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木屑横飞!百草堂那扇并不算坚固的后门,竟被一股蛮横无比的巨力从外面生生撞碎!破碎的门板向内激射!刺目的火把光芒瞬间将狭小、堆满药材的后堂照得亮如白昼!浓重的杀气和血腥味如同实质般涌了进来!
逆贼在此!拿下!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数名身着太子亲卫服色、手持雪亮长刀的彪悍甲士,如同地狱冲出的恶鬼,撞破火光和烟尘,猛扑而入!为首一人,身材魁梧如铁塔,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凶戾如豺狼,正是白日里带队搜查装裱坊的那个宦官的心腹爪牙!
完了!
陈三白和老掌柜的脑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老掌柜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手中的册子和残方脱手飞出!陈三白目眦欲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就在那刀疤脸甲士的利刃带着刺骨寒风劈向他的瞬间,他猛地抓起手边一个装满干燥药草的沉重麻袋,用尽全身力气向扑来的追兵狠狠砸去!
噗!
药草漫天飞扬,辛辣的气味瞬间弥漫。追兵猝不及防,视线被阻,动作不由得一滞。
走啊!陈三白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撞开旁边一扇虚掩的、通往前面铺面的小门,连滚带爬地扑了出去!他听到身后传来老掌柜凄厉的惨叫声,紧接着是利刃入肉的闷响和重物倒地的声音!那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冲出百草堂的前铺,撞翻了几张条凳,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和身后追兵暴怒的嘶吼、杂乱的脚步声中,再次没命地向着不远处的秦淮河狂奔!手中,死死攥着那半张染血的药方残片,还有……在撞翻条凳时,他下意识抓住的、那本老掌柜记录着永宁公主药方的、染上了新鲜血迹的底档册子!
冰冷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如同附骨之蛆,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火光和人影在狭窄的街巷中晃动、逼近。刀疤脸那如同夜枭般的狞笑在黑暗中回荡:
陈三白!看你往哪里逃!太子有令,死活不论!
5

雨中绝境
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开始飘落,起初是细密的银针,很快就连成了线,最后化作铺天盖地的水幕,将整个金陵城笼罩在一片混沌的灰白之中。雨点砸在秦淮河浑浊的水面上,激起无数细碎的水泡和涟漪,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哗哗声。
陈三白像一条被逼到绝境的落水狗,在泥泞湿滑的河岸边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冰冷的雨水早已将他浑身浇透,粗布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汽和肺腑深处的灼痛。他怀里,那本染血的药铺底档和半张药方残片,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紧贴着心口,带来一种绝望的滚烫。身后,沉重的皮靴踏破泥水的声音、铁甲甲叶在雨中摩擦的嚓嚓声、追兵粗野的呼喝声,如同索命的丧钟,穿透重重雨幕,死死咬住他,越来越近。
就在前面!
堵住河岸!别让他跳河跑了!
放箭!快放箭!
刀疤脸嘶哑的咆哮在风雨声中格外刺耳。
嗖!嗖嗖!
凄厉的破空声撕裂雨幕!几支弩箭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擦着陈三白的头皮和身侧呼啸而过,狠狠钉入他前方的泥地里,箭尾兀自嗡嗡颤抖!一支箭甚至擦破了他胳膊的皮肉,火辣辣的疼痛混合着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
完了!前有滔滔河水阻隔,后有追兵利箭索命!陈三白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河底。他猛地扑倒在河岸边一处半塌的旧码头的木桩后面,粗粝的木头硌得他生疼。冰冷的泥水立刻浸透了他的前胸。他背靠着湿滑的木桩,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雨水的腥气。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韩熙载……血书……永宁公主……钩吻……御医吴仁方……太子……追杀……
这些破碎而致命的线索在他混乱、濒临崩溃的脑海中疯狂地旋转、碰撞。为什么为什么太子一定要置韩熙载于死地仅仅是因为他目睹了毒杀不!韩熙载在血书里说太子已疑我!他知道了什么他在那夜宴图上……除了血书,还留下了什么!
《韩熙载夜宴图》!
那幅画的每一个细节,如同回光返照般,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在死亡迫近的这一刻,他作为装裱匠对画面超乎常人的观察力,被恐惧和绝望激发到了极致!
满堂宾客的醉态,侍女们穿梭的身影,乐师专注的神情……画面中心,韩熙载高踞主位,右手高举酒杯,脸上带着那抹似醉非醉、似笑非笑的神情……
等等!
陈三白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在雨中急剧收缩!
韩熙载那只举杯的右手!
不是寻常的持杯姿势!拇指内扣,食指和中指并拢伸直,其余三指微曲——那不是举杯邀饮的潇洒,那分明是……分明是……
一幅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几乎被遗忘的画面,如同惊雷般炸开!那是很多年前,他随师父入宫修复一批前朝旧档时,在一卷残破不堪的、记录着先帝(李璟)早年秘密设立察事听子(类似密探)的陈旧卷宗上,无意中瞥见的图示!一个极其隐蔽、用于身份识别和紧急联络的手势暗记!图示旁边还有一行模糊的小字注解:此印,唯帝与心腹知,见之如朕亲临……
韩熙载画中那个举杯的手势!与卷宗图示上那个秘密手势,分毫不差!
噗通!
陈三白的心猛地沉落,又瞬间狂跳起来,几乎要从碎裂的胸腔里迸出!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但那个手势,那个隐藏在满纸繁华奢靡之下的、绝望而孤绝的手势,却在他脑海中清晰得如同烙印!
韩熙载……他不仅仅是南唐重臣!他竟然是……是先帝李璟埋下的、最深的暗桩!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密探头子!他夜夜笙歌,放浪形骸,不是为了自保,是为了……掩盖这个身份!是为了在太子李弘冀日益显露的暴戾和野心之下,替皇帝暗中监察东宫!
他目睹了太子毒杀永宁公主!这不仅仅是灭口!太子要杀他,更是为了……拔掉父皇安插在自己身边最深的那颗钉子!为了彻底斩断皇帝监视他的耳目!
那幅夜宴图……那幅被太子视为罪证的画……根本不是什么奢靡证据!那是韩熙载在预感自己即将被清洗前,用生命布下的最后一步棋!是他向皇帝发出的、最隐晦也最致命的警报!那血书,那隐藏在画中的秘密手势……都是指向太子弑亲、谋逆的铁证!他陈三白,一个卑微的装裱匠,在阴差阳错间,竟成了传递这惊天密报的唯一信使!
在那里!木桩后面!
刀疤脸狰狞的吼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冰冷的杀意穿透雨幕,如同实质的刀锋抵住了陈三白的后心!
陈三白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眼前浑浊汹涌的秦淮河水。雨点疯狂地砸落,河面翻腾着不祥的泡沫。逃往哪里逃这金陵城,已是太子的猎场!唯一的生路……唯一的希望……
他颤抖的手指,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泥浆里,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那个秘密手势,那个代表察事听子、代表见之如朕亲临的烙印,在他脑海中疯狂燃烧。
皇帝!李璟!唯有他!唯有将韩熙载用命换来的密报送到皇帝李璟面前,他陈三白才有一线渺茫的生机!这风雨飘摇的南唐朝廷,或许才有一丝拨乱反正的可能!
可是……深宫重重,禁卫森严,皇帝身边早已被太子势力渗透得如同铁桶!他一个浑身泥污、被太子亲卫追杀的装裱匠,如何能靠近那九五之尊如何能将这染血的密信,递到皇帝手中
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