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后,太子发现我才是白月光
>我是丞相府养了十五年的假千金。
>真千金归来那日,嫡母将碎瓷片撒在祠堂:跪到明日,你便不是苏家女了。
>我连夜嫁给了病重咳血的太子冲喜。
>新婚夜他掐着我下巴嗤笑:苏家送个冒牌货,是盼着孤早死
>后来他登基那晚,我饮下他赐的鸩酒。
>宫门轰然开启,风雪卷着明黄袍角扑来。
>他颤抖着抱住我逐渐冰冷的身体:朕准你走了吗
>袖中血书倏然滑落,斑驳字迹刺破天光——
>愿陛下长立光明处,莫回头。
---
冷。
刺骨的寒意顺着青砖缝隙,蛇一样钻入膝盖,又在骨头缝里凝成细碎的冰碴子。苏落挺直了腰板跪在祠堂冰冷的蒲团上,眼前是苏家列祖列宗森严的牌位,烛火跳跃,将那些描金的姓氏映得忽明忽暗,如同鬼魅无声的嘲弄。祠堂里弥漫着经年累月的香烛气味,厚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祠堂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雨腥气的冷风灌了进来,烛火疯狂摇曳,拉扯着墙上幢幢的鬼影。苏落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嫡母林氏那冰冷如霜的视线,钉子般钉在自己单薄的脊背上。
脚步声停在身后,冰冷而刻板的声音落下,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针:都听清楚了你占了瑶儿的位置十五年,如今正主回来了,鸠占鹊巢的东西,也该挪挪窝了。
苏落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弱的痛楚压住心头那片荒芜的寒凉。十五年,从记事起,她就是这丞相府金尊玉贵的嫡小姐,苏落。锦衣玉食,诗书教养,连眉梢眼角都浸润着苏家精心雕琢的贵气。可就在今日,那个被山匪掳走多年、早已认定夭亡的真嫡女苏瑶,竟奇迹般地活着回来了。她穿着粗布衣衫,怯生生地站在花厅中央,那张脸,却与苏丞相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瞬间便击碎了苏落赖以生存的十五年幻梦。
林氏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残忍的决断:明日天亮之前,你便不再是苏家女了。她顿了顿,似乎欣赏着苏落瞬间绷紧的脊背线条,然后,一件冰冷的物事被随意地丢掷在苏落面前的青砖地上。
啪嗒——哗啦!
是几片锋利的碎瓷。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烁着幽冷、不祥的光泽。
跪着吧。林氏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天亮前,若你还能跪得住,兴许……府里还能赏你一口饭吃。
沉重的祠堂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间的风雨声,也将那无边的寒意和绝望,彻底锁在了这方寸之地。脚步声远去,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有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苏落自己压抑在喉咙口的、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
膝盖下的蒲团薄得可怜,青砖的坚硬和冰冷透过布料直刺骨髓。那几片碎瓷,像淬毒的獠牙,狰狞地躺在离她膝盖不过咫尺的地方。苏落的目光落在上面,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下膝盖。
不是避开。
而是将膝盖,一点一点,极其精准地,挪到了那堆闪烁着寒芒的碎瓷之上。
尖锐的刺痛瞬间穿透布料,刺入皮肉,温热的液体迅速洇湿了膝盖处的衣料,黏腻而滚烫。苏落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剧烈的疼痛像无数烧红的钢针,顺着膝盖疯狂地扎进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撕裂。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不能倒。她死死盯着供桌最下方,一块不起眼的、刻着沈氏名字的灵牌——那是她生母,一个早已被苏府彻底遗忘的、卑微的妾室。母亲枯槁的面容在混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残留的,是对她活下去的哀求。
活下去……苏落无声地翕动嘴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膝盖上的剧痛如同惊涛骇浪,一次次将她拍向昏厥的深渊。她只能更用力地咬住嘴唇,用更尖锐的唇齿间的痛楚来对抗膝盖处那灭顶的刑罚。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刺激着摇摇欲坠的神经。
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息都漫长如百年。祠堂的烛火越来越暗,光线愈发昏沉。膝盖下的血早已凝固,又随着她每一次细微的颤抖而重新裂开,带来新一轮的折磨。冷汗浸透了鬓发,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脸颊上。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模糊,牌位扭曲成狰狞的鬼面,烛火拉长成跳跃的鬼影。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祠堂门再次被推开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混沌。
不是林氏。
是苏丞相身边最心腹的管事,张伯。他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脚步放得极轻,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有怜悯,更多的却是事态紧急的凝重。他快步走到苏落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大小姐,快起来!老爷有急事吩咐!
苏落僵硬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张伯脸上。急事对一个即将被扫地出门的假货
张伯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语速飞快地补充:太子殿下……病势沉重,宫里传出消息,怕是……怕是不好。皇后娘娘急召各府适龄贵女……冲喜!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轻,却如同重锤砸在苏落心口。
冲喜
苏落混沌的脑子被这两个字砸得嗡嗡作响。太子萧彻那个传闻中缠绵病榻多年、咳血不止,早已被御医判了药石罔效的储君皇后竟要在这个时候选人冲喜谁家会把真正的金枝玉叶往那必死的火坑里推
一个荒谬又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瞬间攫住了她。
张伯的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老爷和夫人的意思……您即刻梳洗,备嫁东宫!这是您……最后的机会了!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苏落血迹斑斑的膝盖,又迅速移开,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了然。
最后的机会苏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膝盖下的碎瓷更冷。原来如此。苏家需要一个替死鬼,去填那个注定万劫不复的窟窿。而她这个假货,这个即将失去所有价值的弃子,正是最完美的祭品。用她的命,去换苏家可能的、渺茫的一线政治生机,或者,仅仅是平息皇后可能因无人响应而生的怒火。
膝盖的剧痛依旧尖锐,但此刻,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支撑着她。是恨,是不甘,是绝境中抓住唯一一根浮木的疯狂求生欲。去东宫,是死路。留在苏家,天亮后,同样是死路,甚至可能死得更快、更屈辱。
苏落抬起头,脸上血污和冷汗交织,狼狈不堪,可那双被剧痛和绝望反复淬炼过的眼睛,却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濒死的兽。她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死死抓住了张伯伸过来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
好。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我嫁。
没有花轿,没有鼓乐,没有十里红妆。只有一顶青呢小轿,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抬出了丞相府角门,向着那座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此刻却笼罩在死亡阴影中的东宫疾驰而去。
苏落穿着临时赶制出来的、并不十分合身的正红嫁衣,独自坐在冰冷摇晃的轿厢里。膝盖处的伤口在颠簸中传来阵阵撕裂的痛楚,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这新的痛楚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外面是死寂的街道,只有轿夫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敲打在湿冷的青石板上,也敲打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轿子停下,被引入一处偏殿。没有喜娘,没有合卺酒。几个沉默得如同木偶般的宫婢,动作麻利却毫无温度地帮她换上了一身更为庄重华丽、却也更为沉重的太子妃礼服。沉重的赤金凤冠压得她脖子生疼,冰冷的珠翠垂在额前,遮挡了部分视线。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却因那身极致华贵的礼服而显出一种诡异凄艳的脸。
她被引到一处更为幽深、弥漫着浓重药味的寝殿。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摇曳着微弱的光。空气里除了苦涩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腥气。
苏落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每一次撞击都牵扯着膝盖的伤。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向那张被重重帷幔遮掩的、象征着帝国未来储君的巨大拔步床。每靠近一步,那压抑的寂静和浓重的药味就重一分,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终于,她停在床前三步远的地方。隔着半透明的纱幔,隐约可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影,身形瘦削,一动不动,如同没有生息的雕塑。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打破了这死寂!
咳咳咳……嗬……咳咳……那咳嗽声剧烈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肺叶被强行撕裂的摩擦声。紧接着,是液体滴落的轻微声响,啪嗒,啪嗒,落在丝质的被褥上。
浓郁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药味,汹涌地弥漫开来。
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骨节异常分明的手猛地从帷幔里伸出,死死抓住了厚重的帐幔边缘。那只手用力到指节泛青,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狰狞地凸起,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
苏落浑身僵硬,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她死死盯着那只手,看着它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勉强支撑住身体。然后,那帐幔被一股蛮力狠狠扯开!
昏黄的灯光骤然涌入床榻的范围,映照出一张脸。
一张年轻,却因久病而瘦削得几乎脱了形的脸。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嘴唇却泛着一种诡异的、近乎妖艳的深紫色。他的眼睛深陷在浓重的阴影里,眼窝青黑,然而此刻,那双深陷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点燃烧在寒夜尽头的幽绿鬼火,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阴鸷和审视,直直地钉在苏落身上。
他的呼吸依旧急促而破碎,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深紫色的唇边还残留着一抹刺目的、尚未擦拭干净的血痕。那血,在昏黄的灯光下,红得惊心动魄。
萧彻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锋,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在苏落身上刮过,从她头上沉重的凤冠,到她身上华丽却掩饰不住仓促与不合身的礼服,最后,定格在她那张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惧和苍白的脸上。
他忽然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极其扭曲、毫无温度的笑意,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胸腔里沉闷的杂音。
呵……一声轻嗤,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和毫不掩饰的嘲讽,在死寂的寝殿里响起,冰冷地钻入苏落的耳膜。
苏相……咳咳……真是煞费苦心。他喘着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艰难地挤出来,却又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寒意,送个……冒牌货来冲喜……是嫌孤……咳……死得不够快还是……盼着孤……早登极乐
那冒牌货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苏落最隐秘、最鲜血淋漓的伤口。
苏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了。他知道了!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膝盖的伤处传来钻心的剧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上了冰冷的殿柱。
萧彻那双燃烧着幽绿鬼火的眼睛,锐利地捕捉到了她这细微的退缩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他脸上的嘲弄更深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兴味。那只苍白的手松开了帐幔,支撑着床沿,似乎想要坐起身,却又被一阵更剧烈的呛咳打断。他猛地俯身,又是一大口暗红的血呕了出来,溅在明黄的锦被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污迹。
怕了他喘息稍定,抬起沾着血的手指,随意地抹了一下嘴角,那抹血色在他惨白的脸上显得愈发妖异。他的目光再次锁住苏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怕死……咳咳……还是怕……孤
寝殿里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合着,几乎令人作呕。那两点幽绿的鬼火,穿透昏暗的光线,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酷,牢牢锁在苏落脸上。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无法呼吸。膝盖处的剧痛尖锐地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前是深渊,后是绝壁。
苏落猛地攥紧了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锐痛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恐惧的迷雾。她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像条狗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苏家的算计和太子的嘲弄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和药味的冰冷空气呛入肺腑,反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那双燃烧着阴鸷火焰的眸子。尽管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她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破碎,反而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玉石俱焚般的清晰:
殿下睿智。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妾确非苏氏嫡女,苏瑶今日方归。
萧彻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深陷的眼窝中那两点幽光似乎凝滞了一瞬,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承认,甚至点出了苏瑶的名字。
苏落没有给他打断的机会,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妾之生死,于殿下眼中,不过蝼蚁。然蝼蚁尚且偷生,妾亦如此!殿下久病沉疴,东宫内外,虎视眈眈者众!苏家送妾来,是弃子,亦是试探!她顿了顿,胸脯因激动和缺氧而剧烈起伏,声音却愈发冷硬如铁,殿下若此时处置了妾,于病体无益,反坐实了‘冲喜’无效,更遂了某些人愿见东宫动荡之心!留妾一命,妾愿为殿下手中刀!东宫内外,殿下不便为、不屑为之事,妾……万死不辞!
最后一个字落下,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萧彻压抑而破碎的呼吸声,以及苏落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萧彻没有说话。他靠在床头,那张苍白病态的脸上,所有的嘲弄和玩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沉寂。他幽深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在苏落脸上反复逡巡,似乎要穿透她强装的镇定,看到她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恐惧和……那孤注一掷的疯狂。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仿佛凝固在空气中。
终于,萧彻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苍白、骨节分明、还沾着一点暗红血迹的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伸向苏落的脸颊。
苏落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指尖冰凉,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再次后退。那只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前一刻停住了,冰冷的手指带着一股寒意,悬在她的下颌边缘。
然后,他猛地收拢手指,狠狠攫住了她的下巴!
力道大得惊人,指骨硌得她生疼,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更加清晰地迎向他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一种病态的黏腻感。距离如此之近,苏落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深紫色嘴唇上细微的裂纹,和他眼底深处那抹浓得化不开的、对生命本身的厌倦与戾气。
刀萧彻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苏落的脸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冰冷的讥诮,口气不小……咳咳……孤凭什么信你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她脸上每一寸因疼痛和恐惧而绷紧的肌肤,最后定格在她因强忍膝盖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那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
苏落的下颌被他捏得生疼,仿佛骨头都要碎裂。膝盖的伤口在持续的站立和紧张下,痛楚一波波涌上,冷汗再次浸透了里衣。然而,对上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心底那股被逼到悬崖边的狠戾反而彻底冲破了恐惧的牢笼。
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更用力地挺直了脊梁,尽管这动作牵扯得膝盖钻心般疼。她的眼神不退不让,直直地撞进那片幽深的寒潭里,声音因为下颌被制而有些变形,却更加清晰地透出一股狠绝:
凭妾……已无退路!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苏家弃我如敝履,殿下若不容,天下之大,亦无妾立锥之地!唯死而已!然死亦有别!妾宁做殿下手中染血之刃,斩尽挡路荆棘,搏一线生机!亦不甘……做苏家随手可弃、无声无息碾死之蝼蚁!
染血之刃萧彻重复了一遍,嘴角那抹扭曲的弧度再次浮现,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兴味。攫住她下巴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用力地收紧,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孤的东宫……咳咳……最不缺的,就是自以为是的蠢货和……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家。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刮过苏落因疼痛和倔强而微微扭曲的脸:你可知,做孤的刀……意味着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耳边嘶鸣,意味着你手上沾的血,会比孤咳出来的……还要多!意味着你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尸山血海!意味着……你此生此世,再无回头路可走!只能……与孤……共沉沦!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贴着苏落的耳廓,一字一顿地吐出,冰冷的气息带着死亡的味道,灌入她的耳中。
苏落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尸山血海共沉沦这些词带来的恐怖画面瞬间冲击着她的神经。然而,下颌骨传来的剧痛和膝盖处不断传来的尖锐提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熄了那点本能的恐惧。
与苏家祠堂那冰冷的碎瓷、嫡母刻薄的话语、以及天亮后被彻底扫地出门、甚至可能暴毙的命运相比,眼前这病弱太子描绘的尸山血海,竟荒谬地显出了一条……生路!一条布满荆棘、浸透鲜血,却实实在在能让她掌控自己命运的生路!
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燃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她不顾下巴的剧痛,更用力地扬起脸,迎视着萧彻那双审视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妾……求之不得!
萧彻幽深的眸子里,那两点鬼火般的幽光骤然跳动了一下。攫住她下巴的手指,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力道。
他看着苏落白皙皮肤上留下的清晰红痕,又瞥了一眼她因强忍剧痛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腿,嘴角那抹扭曲的笑意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审视。
很好。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沙哑破碎,却少了几分刻骨的嘲讽。他重新靠回床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一番对峙耗尽了力气,只余下浓重的、挥之不去的倦怠和病气。
来人。他唤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寝殿的寂静。
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帷幔之外,躬身垂手,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正是东宫总管太监,冯德海。
传孤令,萧彻闭着眼,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太子妃苏氏,贤良淑德,即日起……掌东宫内务,一应事务,皆由其裁夺。有……不从者……他顿了顿,缓缓睁开眼,那幽深的目光扫过苏落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最后落在冯德海身上,吐出的字眼轻飘飘,却带着砭骨的寒意,……杀。
冯德海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平板无波,毫无起伏:奴才遵旨。他甚至没有多看苏落一眼,仿佛只是在执行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命令。
萧彻挥了挥手,冯德海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隐入殿外的黑暗中。
寝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血腥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刚刚缔结的、冰冷而危险的契约气息。
萧彻不再看苏落,重新合上眼,呼吸依旧破碎而沉重,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锋芒毕露只是回光返照。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淡淡地、疲惫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滚出去……别杵在这儿……碍眼。
苏落僵硬地站在原地,膝盖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提醒着她这不是梦。掌东宫内务杀无赦这突如其来的权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惊肉跳。她知道,这不是恩赐,是考验,是投名状,更是将她彻底绑上东宫这艘注定风雨飘摇的破船的绳索!
她看着床上那个重新陷入病弱沉寂的男人,那张苍白病态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玉雕的鬼魅。刚才那番交锋的狠戾与威压仿佛只是幻觉。但苏落知道,那不是幻觉。那深潭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膝盖处撕裂般的痛楚和心头的惊涛骇浪,对着床榻的方向,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妾……告退。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她转过身,拖着那条几乎麻木的伤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这座弥漫着死亡和阴谋气息的寝殿。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内里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也将她彻底推入了另一片未知的、布满荆棘的血色战场。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寝殿内那令人窒息的血腥与药味,却将更深沉的寒意留在了苏落身上。门外廊下侍立的宫婢太监们,在她踏出的瞬间,齐刷刷地垂下头,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没有人敢抬眼直视这位刚刚被太子亲口赋予了掌内务、杀无赦权柄的冒牌太子妃,那低垂的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疏离、审视,以及一丝深藏的、冰冷的轻蔑。
膝盖处的伤口在方才的站立和行礼中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腿蜿蜒而下,浸透了里裤的布料,带来黏腻冰冷的触感和一阵阵钻心的抽痛。苏落咬紧牙关,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忽略那几乎令人晕厥的剧痛,挺直了脊背。
一个面生的中年嬷嬷无声地走上前,脸上是训练有素的、毫无温度的恭敬:太子妃娘娘,请随奴婢去您的寝殿安置。
苏落微微颔首,没有言语。她需要尽快处理伤口,更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来消化这翻天覆地的变故,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在这龙潭虎穴中立足。
新布置的寝殿宽敞华丽,熏着名贵的暖香,却依旧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属于东宫的冰冷气息。当厚重的殿门关上,只剩下两个被指派来服侍的、同样神情木然的小宫女时,苏落才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备热水,伤药。她扶着冰凉的桌案边缘,声音带着极力压抑后的沙哑。
热水氤氲。褪下层层叠叠的沉重礼服和里衣,露出膝盖的伤口时,连那两个一直低眉顺眼的小宫女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跪在碎瓷上的时间太长,伤口深可见骨,皮肉翻卷,周围一片青紫淤肿,被粗糙的衣料摩擦后,更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凝固的血块粘连着破碎的皮肉,狰狞可怖。
苏落面无表情地看着铜盆里被血水迅速染红的布巾。她拒绝了宫女的搀扶,自己咬着牙,用颤抖的手,一点点清理伤口上的血污和粘连的碎屑。冰冷的布巾触碰到翻卷的皮肉,剧痛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让她眼前阵阵发黑,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痛呼死死压了回去。
清理,上药,包扎。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几乎晕厥的眩晕。当伤口终于被干净的细布层层裹好,苏落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靠在浴桶边缘,疲惫地闭上眼,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
然而,身体的极度疲惫和剧痛,却让她的头脑在冰冷的刺激下异常清醒。
掌东宫内务杀无赦
这看似滔天的权柄,实则是悬在头顶的利刃。萧彻是在用最残酷的方式考验她——考验她的狠心,考验她的能力,更考验她是否真的能成为一把合格的、染血的刀。东宫这潭浑水,底下不知潜伏着多少双眼睛,来自皇帝的猜忌,来自其他皇子势力的窥探,来自朝臣的观望,甚至来自萧彻自己那些深藏不露的心腹……稍有不慎,她就会粉身碎骨,成为萧彻立威的第一个祭品,或者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撕成碎片。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苏落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软弱被彻底碾碎,只剩下冰冷的、孤狼般的决绝。
来人。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已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冷。
殿门被推开,依旧是那个神情刻板的中年嬷嬷。
传本宫令,苏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内,明日卯时初刻,东宫所有管事、掌事宫女太监,于正殿听训。迟到者,杖三十。不到者……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扫过那嬷嬷瞬间绷紧的脸,……杀。
那杀字出口的瞬间,寝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中年嬷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更深地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奴婢遵命。她迅速退了出去,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
殿门再次合拢。
苏落支撑着虚软的身体,慢慢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如鬼、毫无血色的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用力地梳着散乱的长发,扯得头皮生疼,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将所有的软弱、恐惧和犹豫,彻底从身体里驱逐出去。
镜中人影模糊,眼神却越来越冷,越来越硬,如同被打磨开锋的匕首,闪烁着幽暗的寒光。
卯时初刻,天刚蒙蒙亮。
东宫正殿,空旷肃杀。殿内燃着粗壮的牛油巨烛,光线却依旧显得有些昏沉,将下方黑压压站立的数十名管事、掌事宫女太监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如同幢幢鬼影。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所有人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但眼角余光却都若有似无地瞟向殿门方向,带着掩饰不住的探究、轻慢,以及一丝看好戏般的嘲讽。
一个冒牌货,靠着冲喜的名头爬上了太子妃的位置,新婚之夜太子就差点咳死,如今更是被太子像丢垃圾一样丢出来掌内务谁不知道太子爷那杀无赦的旨意,不过是病糊涂了随口一说,或者……根本就是存了心要拿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当靶子,看看东宫底下到底藏着多少牛鬼蛇神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角的铜漏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卯时初刻已过了一刻,殿门外依旧毫无动静。
下方的人群中,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站在前排的一个中年太监,穿着比其他人更精良的靛蓝色总管太监服色,正是负责东宫采买肥缺的刘公公。他嘴角微微撇了撇,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侧头对旁边一个掌事嬷嬷低声道:啧,架子倒是不小。真当自己是正主儿了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出身……
那掌事嬷嬷脸上也露出讥诮的笑意,正要附和两句。
突然!
哐当——!
一声巨响猛地炸开!正殿那两扇沉重的朱漆殿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推开,撞在两侧的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殿内所有人浑身一激灵,齐刷刷地抬头望去。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深秋清晨的霜气,瞬间灌入大殿,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光影乱舞。就在这明灭不定的光线和凛冽的寒风中,一道身影逆着光,出现在了洞开的殿门口。
是苏落。
她没有坐步辇,没有让任何人搀扶。就那样,一步一步,自己走了进来。身上穿着代表太子妃品级的明黄色宫装,绣着振翅欲飞的彩凤,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明黄色显得格外刺目,如同燃烧的火焰。她的步伐很慢,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重,仿佛腿上绑着千斤巨石。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唇上甚至没有一丝血色,然而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眸子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丝毫新婚的娇羞,也没有身处绝境的惶恐,只有一片彻骨的、冻结一切的冰冷。那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人,如同实质的寒流,所过之处,所有细微的议论和骚动瞬间冻结,那些原本带着轻慢和嘲弄的眼神,在对上这双眼睛的刹那,如同被针扎了一般,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慌忙垂了下去。
整个大殿,死寂一片。只剩下苏落那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和她衣料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尖上。
她就这样,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拖着那条几乎无法支撑的伤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到了大殿正前方那唯一空置的、象征着东宫女主人的凤椅前。
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转过身,面对着下方噤若寒蝉的人群。
膝盖处的伤口在行走中早已崩裂,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缝里搅动,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细碎的绒毛。苏落却恍若未觉。她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惊疑不定、甚至带着残余轻蔑的脸。
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刚才低声议论的刘公公身上。
刘公公被她看得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起,强自镇定地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太……太子妃娘娘安好,您……
苏落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
卯时初刻听训。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刘全海,她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你,迟了多久
刘公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他万万没想到,这女人竟敢第一个拿他开刀!他可是太子爷病中时,由皇后娘娘亲自安排过来的人!他强作镇定,梗着脖子辩解:回娘娘,奴才……奴才路上有事耽搁了片刻……
片刻苏落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本宫令出,卯时初刻。此刻,铜漏已过三刻。她的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负责记时的太监,王忠,本宫说得可对
那叫王忠的太监身体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回……回娘娘,千真万确!确已过三刻!
刘公公脸色瞬间煞白,他意识到情况不妙,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声音带了哭腔: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可奴才……奴才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去……
皇后娘娘的懿旨苏落打断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反而更添森然,皇后娘娘的懿旨,是让你藐视东宫储君妃的令谕吗
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刘公公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苏落的目光却已不再看他,而是缓缓扫过下方所有人。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太子殿下有令:掌东宫内务,有——不从者,杀!
最后一个杀字出口,如同惊雷炸响!
来人!苏落的声音斩钉截铁。
殿外早已候命的东宫侍卫应声而入,甲胄铿锵,面无表情,如同冰冷的铁人。
刘全海,藐视上谕,怠惰职守,拖下去——苏落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目光如同看着一件死物,杖毙!
杖毙二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所有人的心脏!
刘公公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绝望,嘶声尖叫起来:不!娘娘饶命!饶命啊!我是皇后娘娘的人!太子爷!我要见太子爷!太子爷救命啊——!
侍卫们没有丝毫犹豫,如狼似虎般扑上,捂住他的嘴,拖死狗一样将他往外拖去。那凄厉的、被堵在喉咙里的惨叫和绝望的挣扎声,迅速消失在殿外凛冽的寒风中,只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拖拽声。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依旧摇曳,光影在每个人惨白的脸上跳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恐惧,几乎凝成实质。方才还带着轻蔑和看好戏心态的众人,此刻全都面无人色,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苏落静静地站在凤椅前,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因为剧痛和刚才那番爆发而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然而,她只是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死死抓住了冰冷的凤椅扶手,支撑着自己。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人群,声音比殿外的寒风更冷:
都听清楚了
听……听清楚了!下方数十人,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猛地一哆嗦,齐齐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前所未有的敬畏,谨遵太子妃娘娘谕令!
苏落没有立刻让他们起身。她只是站在那里,感受着膝盖处伤口撕裂般的剧痛,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力度,也感受着这死寂大殿中弥漫的、因恐惧而生的臣服。
她的目光越过匍匐在地的人群,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这条路,注定是尸山血海。而她,已经踏出了第一步,再无悔路可退。
三年光阴,如同指间沙,在东宫这片不见硝烟却处处杀机的战场中悄然流逝。
苏落这个名字,早已不再是丞相府那个被弃如敝履的假千金,而是东宫内外、甚至整个朝堂都讳莫如深的铁血太子妃。
那场杖毙刘全海的雷霆手段,只是她染血的起点。三年间,东宫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被她以近乎残酷的铁腕,一寸寸梳理、涤荡。萧彻病弱,深居简出,朝中弹劾太子失德、奏请废储的折子从未断过,后宫皇后(萧彻继母)更是虎视眈眈,其他成年皇子亦在暗中培植势力,窥伺东宫之位。东宫内部,各方势力安插的眼线、蠹虫更是盘根错节。
苏落,便是萧彻最锋利、也最无情的那把刀。
她查账目,揪出贪墨库银的管事,证据确凿,当众杖毙,家产抄没,牵连者尽数发配苦寒之地。她理人事,将皇后安插进来、尸位素餐的几个体面人,寻了由头,或失足落井,或急病暴毙,手段干净利落,不留丝毫把柄。她掌宫禁,但凡有窥探太子寝殿、传递消息者,一经发现,无论背景,一律锁拿下狱,严刑拷问,最终血溅刑庭。
她的寝殿,成了东宫新的权力中心。每日处理不完的宫务卷宗堆积如山,深夜烛火长明。她永远是最晚歇息,最早起身的那一个。她不再需要依靠膝盖的剧痛来保持清醒,因为那双眼睛,早已淬炼得如寒潭古井,深不见底,锐利如鹰隼。苍白的脸颊上,曾经的惊惶脆弱早已褪尽,只余下一种玉石般的冷硬和常年积威沉淀下来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凛然。
她与萧彻之间,维系着一种冰冷而高效的默契。他需要她这把刀,替他清除障碍,稳固东宫。而她需要他赋予的权柄,作为自己唯一的生存屏障。除了必要的宫务禀报,两人极少见面。即便相见,也是在肃杀的议事偏殿,一个隔着重重珠帘或屏风,气息微弱地听着,一个条理清晰地禀报着冰冷的处置结果,空气中弥漫着药味和一种无形的疏离与戒备。偶尔,隔着帘幕,能听到他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声,苏落的眼神却不会有丝毫波动。
权力是最好的滋养,也是蚀骨的毒药。苏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碎瓷上挣扎求生的少女。她的手段越来越凌厉,心思越来越深沉,在东宫这片泥沼中,她不仅站稳了脚跟,甚至隐隐织就了一张属于自己的、无形的网。冯德海成了她最得力的臂膀,几个经过生死考验、被她一手提拔起来的掌事宫人,是她掌控东宫脉络的触角。她甚至暗中接触了太医院那位性情耿直、医术精湛却备受排挤的徐太医,以救命之恩相挟,将他牢牢绑在了东宫这条船上,成为萧彻病榻前一道无形的保障。
她深知萧彻多疑,故而在明面上,一切处置都打着为殿下肃清宫闱的旗号,事无巨细,皆以卷宗形式呈报于他案头。萧彻对此从未置评,只在每次看到那些沾染着血腥气息的处置结果时,深陷的眼窝中,那两点幽光会闪烁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的倦怠。偶尔,他会让冯德海送来一些名贵的药材或是赏赐,东西放下,人便离开,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三年。苏落用无数人的血,为自己在东宫铺就了一条看似稳固的生存之路。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真的能在这荆棘丛中,靠着这把染血的刀,搏杀出一个未来。
直到那个消息传来,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开了这虚假的平静。
娘娘!娘娘!心腹宫女云袖脸色煞白,几乎是跌撞着冲进苏落的寝殿,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惶,不好了!相府……相府二小姐,苏瑶小姐……皇后娘娘懿旨,召……召入宫了!说是……说是陪伴皇后娘娘说话解闷!
苏落正在批阅一份关于缩减宫中用度的奏报,手中的朱笔猛地一顿。一滴浓稠的朱砂,如同滚烫的血珠,狠狠砸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红痕,如同她骤然收紧的心脏。
苏瑶……入宫了
陪伴皇后说话解闷
苏落缓缓抬起头。殿内的光线似乎瞬间暗了下来。她看着云袖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那滴在奏报上晕开的、如同鲜血般的朱砂印记。
一股寒意,比三年前跪在碎瓷上时更甚,瞬间从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直冲头顶!
皇后!那个一直视太子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继后!她在这个时候召苏瑶入宫,用意昭然若揭!苏瑶,丞相府失而复得的真千金,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苏落冒牌货身份最直接的证明!更是皇后用来打击东宫、打击她苏落最锋利的一把匕首!
皇后要做什么将苏瑶推到台前,揭露她的身份让天下人耻笑东宫竟由一个假货执掌还是……想利用苏瑶,在苏家与东宫之间,制造更深的裂痕
苏落握着朱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那冰冷的笔杆,仿佛也失去了温度。
她苦心经营三年,以为筑起了一道血色的高墙。却没想到,真正的杀招,竟以这种最直接、也最致命的方式,从她最脆弱的身世根基处,狠狠捅来!
更衣。苏落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冷了几分,听不出丝毫波澜。她放下朱笔,那滴刺目的朱砂在奏报上洇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娘娘云袖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去太子殿下处。苏落站起身,明黄色的宫装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锐利得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风暴已至,她必须知道萧彻的态度!这把悬在她头顶三年的刀,在苏瑶这个真千金出现后,是会选择落下,还是……暂时继续握在手中
东宫深处,太子寝殿。那股熟悉的、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和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比三年前似乎更重了几分,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苏落被冯德海引着,穿过重重帷幔。萧彻半倚在宽大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依旧是那种久病之人不见天日的惨白,深陷的眼窝周围青黑浓重。他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沉闷的拉风箱般的杂音,仿佛破败的风箱在苟延残喘。
冯德海躬身,低声道:殿下,太子妃娘娘来了。
萧彻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浓重疲惫地吐出一个字:说。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
苏落站在离榻数步远的地方,隔着那层薄薄的纱帘,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榻上那人散发出的、如同朽木将枯般的沉沉暮气。三年前那双燃烧着阴鸷鬼火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和挥之不去的倦怠。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禀殿下,苏落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皇后娘娘今日下懿旨,召臣妾母家妹妹苏瑶入宫,陪伴凤驾。
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萧彻那沉重而破碎的呼吸声,在浓重的药味中显得格外清晰。
许久,久到苏落几乎以为他又昏睡过去时,萧彻才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深陷在阴影里,却不再有幽绿的鬼火,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麻木的沉寂。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纱帘,落在苏落身上。那目光很淡,没有任何审视或探究的意味,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轻飘得如同叹息,随即又疲惫地合上了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知道了。
知道了
就这样
没有震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丝毫的意外和波动仿佛苏瑶入宫,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落的心,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深渊。一股寒意,比殿内任何角落都要刺骨,瞬间攫住了她。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还是……他根本不在乎不在乎她这个假货的身份是否会暴露不在乎皇后借此掀起的滔天风浪会如何冲击东宫
他那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知道了三个字,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质问都更让苏落感到恐惧!这代表着,在萧彻心中,她这把刀……或许已经用到了尽头苏瑶的出现,是否意味着他有了新的、更名正言顺的棋子
苏落袖中的手,无声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臣妾告退。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躬身行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退出了这弥漫着死亡气息和无声冷漠的寝殿。
殿门在身后合拢。
苏落站在冰冷的廊下,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她明黄色的衣袂。她抬起头,望向阴沉沉的天空,灰暗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的琉璃瓦,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萧彻的态度,像一把无形的冰锥,悬在了她的头顶。而苏瑶入宫,便是那引燃风暴的第一道惊雷。
她必须自救!必须在皇后和苏瑶这把匕首落下之前,找到新的生机!东宫,不再是她的庇护所了。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绷紧的弓弦。苏落表面依旧平静,处理宫务,雷霆手段不减分毫,甚至比以往更加严苛,将东宫上下牢牢控制在手中,如同铁桶一般。然而暗地里,她的动作却快得惊人。
她通过冯德海这条隐秘的线,不动声色地接触了几个与苏丞相政见不合、却手握实权的朝中清流老臣,释放出东宫愿整顿吏治、肃清朝纲的隐晦信号。她利用执掌宫务之便,暗中将一部分最得用、也最忠心的人手和这些年积攒下的、不易被查抄的细软珍宝,通过徐太医出宫采买药材的渠道,一点一点地转移出宫,在宫外隐秘处安置。她甚至开始不动声色地清理自己经手过的、所有可能被拿来大做文章的卷宗痕迹,如同最精明的猎手,抹去雪地上的足迹。
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她不知道那把悬在头顶的刀何时落下,她只能争分夺秒,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而苏瑶入宫后的动静,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不断激起涟漪。皇后对她极为宠爱,时常召见,赏赐丰厚,甚至几次在宫宴上,特意让她坐在自己身侧,亲昵地拉着她的手说话。苏瑶穿着华贵的宫装,褪去了初归时的怯懦,在皇后的刻意抬举下,如同明珠拂尘,渐渐展露出属于丞相府真千金的矜贵与才情,引得不少宗室命妇和年轻贵戚侧目。
更致命的是,关于太子妃身世存疑的风言风语,如同地底的暗流,开始在宫廷隐秘的角落悄然涌动。那些曾被苏落铁腕压制的势力,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开始蠢蠢欲动。
风暴的中心,却异常平静。萧彻依旧深居简出,病情似乎愈发沉重,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太医院的人进进出出,愁云惨淡。对于宫外的流言蜚语,对于苏瑶的频频亮相,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置身事外。
这种诡异的平静,反而让苏落心中的警兆达到了顶点。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死寂,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终于,冬至宫宴。
这场岁末最重要的皇家盛宴,成了风暴最终爆发的舞台。
太和殿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蟠龙金柱,琉璃宫灯,织金地毯,处处彰显着皇家的极致奢华。宗室亲贵、文武重臣、内外命妇依品阶落座,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然而,在这浮华的表面之下,却涌动着无数道隐晦的目光和无声的暗流。
皇帝高踞御座之上,年近五旬,面容威严,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浑浊和疲惫。皇后盛装坐在他身侧,妆容精致,笑容得体,目光扫过下方时,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雍容。
苏落穿着太子妃的吉服,坐在御座左下首的席位上。她的位置离御座很近,能清晰地看到皇帝偶尔投来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萧彻并未出席,冯德海代禀太子殿下病体沉疴,恐扰圣躬,恳请免宴。皇帝只淡淡地挥了挥手,未置一词。皇后则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叹息。
苏瑶,一身水红色的华美宫装,如同众星捧月般,被皇后特意安排在离御座不远、极其显眼的位置。她巧笑倩兮,应对得体,在一众命妇贵女中谈笑风生,俨然已是皇后眼前最得宠的新贵。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皇后端起金樽,笑吟吟地起身,对着御座上的皇帝道:陛下,今日冬至大宴,君臣同乐,实乃盛世佳景。臣妾瞧着席间歌舞虽好,却少了些新意。恰闻苏相府上的二小姐,不仅品貌出众,更习得一手好琴艺,不知可否请苏二小姐抚琴一曲,为陛下和诸位助兴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苏瑶,带着艳羡、探究,以及一丝了然——皇后这是要正式将这颗棋子推到台前了!
皇帝似乎也有了点兴趣,目光落在苏瑶身上,微微颔首:哦苏相家的女儿朕倒要听听。
苏瑶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带着少女的娇羞和恰到好处的自信,盈盈起身,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礼:臣女苏瑶,技艺粗浅,蒙皇后娘娘错爱,陛下不弃,斗胆献丑。声音清越,姿态优雅。
早有宫人抬上备好的名贵古琴。苏瑶端坐琴案前,素手轻抬。
铮——
清越的琴音如流水般倾泻而出,瞬间流淌在寂静的大殿之中。琴技确实不凡,指法娴熟,意境空灵,一曲《鹤鸣九皋》,被她演绎得清越悠扬,颇有几分超脱尘俗的韵味。
殿内众人屏息聆听,连皇帝也微微颔首,露出些许赞许之色。皇后面带微笑,眼神中充满了得意与期许。
苏落端坐席上,手中握着温热的玉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欣赏,又仿佛神游天外。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的外表下,心脏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皇后选在此时让苏瑶献艺,绝非仅仅为了助兴!她到底要做什么
琴音渐入佳境,如清泉石上流,引得满堂无声。
就在这时!
有刺客!护驾——!!!
一声凄厉尖锐、如同夜枭啼鸣般的嘶喊,猛地撕裂了悠扬的琴音和殿内虚假的祥和!
啊——!
刺客!有刺客!
尖叫声、杯盘碎裂声、桌椅翻倒声瞬间炸响!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只见大殿侧门方向,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冲破侍卫的阻拦,手中寒芒闪烁的利刃,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杀意,直扑御座之上的皇帝!
那刺客身法奇快,显然武功极高,几个试图阻拦的侍卫瞬间被其凌厉的招式击飞出去!
陛下小心!皇后花容失色,失声尖叫,身体却下意识地往旁边闪避。
御座旁的侍卫统领反应极快,怒吼着拔刀迎上!然而那刺客似乎早有预谋,拼着硬受一刀,身形诡异一扭,竟以毫厘之差避开了要害,手中淬毒的匕首,依旧带着森寒的劲风,直刺皇帝心口!
电光火石之间!
噗嗤!
一声闷响,并非利刃入肉的声音。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不知何时竟已挡在了御座之前!是苏瑶!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地挡在了那致命的匕首之前!
匕首深深刺入了她的左肩!鲜血瞬间染红了她水红色的华丽宫装!
瑶儿!皇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了过去。
那刺客一击未能得手,身形微滞。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数名侍卫终于合围而上,刀光剑影交错,瞬间将刺客淹没!
拿下!留活口!皇帝惊魂未定,脸色铁青,厉声喝道。
混乱在侍卫的强力镇压下渐渐平息。刺客被死死按在地上,挣扎不得。殿内一片狼藉,惊魂未定的众人看着倒在皇后怀中、肩头血流如注、脸色惨白如纸的苏瑶,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后怕。
太医被连滚带爬地召来,手忙脚乱地为苏瑶止血包扎。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被按在地上的刺客,又看了一眼为救驾而受伤的苏瑶,眼神复杂。最后,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下方惊魂未定的群臣,最终,落在了依旧端坐在席位上、面色沉静得近乎诡异的苏落身上。
苏落的心,在苏瑶扑出去挡刀的那一刹那,就如坠冰窟!好狠的计!好毒的棋!这根本不是刺杀!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她苏落的死局!苏瑶的救驾,就是引燃炸药的引信!
果然,不等皇帝开口,皇后抱着昏迷过去的苏瑶,抬起泪眼,声音凄厉悲愤,矛头直指苏落:
陛下!陛下明鉴!此獠胆大包天,竟敢行刺圣驾!若非瑶儿舍身相护……后果不堪设想!她猛地指向被制服的刺客,又指向苏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怨毒,臣妾方才看得分明!那刺客冲入殿中时,太子妃她……她袖中滑落一物!正是此物吸引了刺客注意,才让他有机可乘!臣妾怀疑,太子妃与这刺客……必有勾结!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瞬间聚焦在苏落身上!震惊、怀疑、恐惧、幸灾乐祸……种种情绪交织。
皇帝的目光也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死死锁住苏落:太子妃!皇后所言,可有此事!
苏落缓缓站起身。明黄色的吉服在辉煌的灯火下,映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却有一种奇异的镇定。她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迎着皇后怨毒的眼神,迎着满殿或惊或疑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静地响起:
陛下明鉴。臣妾方才,确实不慎遗落随身之物。她抬起手,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一截皓腕,手中赫然捏着一支极其朴素、甚至有些陈旧、毫无纹饰的素银簪子,簪头磨得有些圆钝。此乃臣妾生母遗物,一直贴身珍藏。方才苏二小姐琴音动人,臣妾一时感怀身世,取出簪子睹物思人,不慎滑落,惊扰圣驾,臣妾罪该万死。
她的话条理清晰,合情合理。一支生母遗物,睹物思人,再正常不过。
然而,皇后的声音却如同跗骨之蛆,带着刺骨的寒意紧追不舍:生母遗物太子妃好一个情深义重!可本宫怎么听说……你的生母,沈氏,当年并非病故,而是……因对主母心怀怨怼,行刺不成,畏罪自戕!她死死盯着苏落,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吐信,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今日遗落此物,分明就是暗号!你想效仿你那卑贱的生母,弑君弑父吗!
弑君弑父四个字,如同惊雷,狠狠炸响在死寂的大殿之中!
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看向苏落的眼神,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苏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生母沈氏……那是她心中最深的隐痛,最不愿触碰的伤疤!皇后竟然连这个都挖了出来!还以此作为攻讦她的利器!她的生母,那个温柔怯懦的女人,当年真的是行刺主母才死的吗还是……像她苏落一样,不过是苏府宅斗中一个被牺牲的弃子
巨大的悲愤和冤屈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攥紧了那支冰冷的素银簪,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然而,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如同寒潭,死死地迎视着皇后怨毒的目光和皇帝冰冷的审视。
她知道,辩解无用。皇后既然敢在此时发难,必然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那刺客,那救驾的苏瑶,这支遗落的簪子,甚至她生母的污名,环环相扣,就是要将她钉死在谋逆的耻辱柱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杀机四伏的死寂时刻——
陛下。
一个极其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幽灵般,从大殿侧后方传来。
所有人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数名东宫内侍抬着一张软榻,疾步而来。软榻之上,半倚着的,正是病骨支离的太子——萧彻!
他不知何时竟强撑着病体到了殿外!此刻被抬入殿中,那张脸苍白得如同金纸,深陷的眼窝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嘴唇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淡紫色。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杂音,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然而,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令人不敢逼视的幽光!
冯德海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托盘,紧随其后,托盘上放着一个卷轴。
萧彻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光束,首先扫过被皇后抱在怀中、昏迷不醒的苏瑶,那眼神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随即,他的目光掠过地上被制服的刺客,最后,落在了孤立在殿中、如同困兽的苏落身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带着一种深沉的、苏落从未见过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决绝。
皇帝皱紧了眉头:太子你病体未愈,怎可……
萧彻艰难地抬起手,打断了皇帝的话。他的喘息更加急促,仿佛随时会背过气去,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父皇……咳咳……儿臣……来迟……刺客……乃东宫……旧人……他每说几个字,就剧烈地呛咳起来,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暗红的血沫,冯德海慌忙用丝帕替他擦拭。
东宫旧人!皇帝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猛地射向苏落!仿佛已经认定了她的罪责!
苏落的心,彻底沉入了无底深渊!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席卷全身!他来了!他终于来了!不是来救她,而是……来给她最后一击!用她这个旧人,来为他洗脱嫌疑还是……用她的血,为他铺平道路三年前那句与孤共沉沦,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绝望如同两条毒蛇,瞬间噬咬住她的心脏!她死死地盯着软榻上那个咳血不止、仿佛下一刻就要油尽灯枯的男人,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
然而,萧彻接下来的话,却如同石破天惊,狠狠砸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此獠……心怀怨怼……勾结……咳咳……他艰难地喘息着,沾着血的手指,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越过了苏落,直直地指向了皇后怀中昏迷的苏瑶!
……勾结……相府苏氏女……行刺……嫁祸……太子妃……图谋……动摇……东宫……咳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大口的鲜血涌出,染红了冯德海手中的丝帕,也染红了他胸前的明黄寝衣!
死寂!
整个太和殿,陷入了比刚才刺杀发生时更彻底、更恐怖的死寂!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软榻上那个咳血不止、却掷地有声地指证真千金苏瑶勾结刺客的太子,又看看皇后怀中那个救驾功臣、此刻却成了主谋的苏瑶,最后,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孤立殿中、面色惨白如雪的太子妃苏落身上!
局势,在萧彻咳血指控的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
皇后抱着苏瑶的手臂猛地一僵,脸上的悲戚瞬间冻结,转而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被戳穿后的慌乱!她尖声叫道:彻儿!你病糊涂了!你在胡说什么!瑶儿她刚为陛下挡了刀!她怎么可能……
证据……咳咳……在此……萧彻喘息着,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指向冯德海捧着的托盘。
冯德海立刻上前一步,将托盘高举过头顶,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宣读:启禀陛下!太子殿下病中得密报,察觉此獠(指向刺客)与相府苏瑶小姐之乳母王氏往来甚密,疑有不轨!特命奴才密查!现已查明,此獠原名王五,乃王氏远房侄儿,早年因伤人逃亡,后被皇后娘娘宫中一名管事暗中收留!此为王氏与王五往来书信,及皇后宫中管事收留王五之证词画押!请陛下御览!他猛地展开托盘上的卷轴,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还附着几张泛黄的信笺。
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身边的贴身太监立刻上前,接过卷轴,呈到御前。
皇后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鬼,抱着苏瑶的手都在剧烈颤抖:不!不可能!这是诬陷!彻儿!是有人要害瑶儿!要害本宫!陛下!陛下明察啊!她声音凄厉,带着绝望的哭腔。
皇帝阴沉着脸,飞速扫视着卷轴上的内容,眼神越来越冷,越来越锐利。他猛地合上卷轴,目光如同冰锥,狠狠刺向皇后:皇后!你……好!很好!那声音里的震怒和失望,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父皇……萧彻的声音再次响起,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沾血的手指,再次艰难地抬起,这一次,直直地指向了苏落!
苏落浑身冰冷,如同置身于万丈冰窟之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的、荒谬的希望,再次被这指向她的手指碾得粉碎!他还是要她死用她来平息皇帝的怒火还是……彻底了结她这个麻烦
……太子妃苏氏……萧彻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虽……出身微末……然……入东宫三载……掌宫务……肃清奸佞……于国有功……于孤……有恩……咳咳……今遭……构陷……儿臣……恳请父皇……明察秋毫……还其……清白……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鲜血如同泉涌,染红了他大半个胸膛!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睛死死地望着皇帝的方向,充满了无尽的恳求和不甘,最终,那抬起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睛缓缓闭上,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太子!
殿下!
惊呼声响成一片!太医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急救。
皇帝看着软榻上气息奄奄、却拼死为苏落辩白的儿子,眼神剧烈地变幻着。震怒、痛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最终,他疲惫而沉重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帝王的冷酷与决断。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皇后和昏迷的苏瑶,扫过被按在地上、面如死灰的刺客,最终,落在了孤零零站在大殿中央、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苏落身上。
苏落站在那里,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株被折断的芦苇。明黄色的吉服在辉煌的灯火下,衬得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萧彻那番为她辩白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于国有功于他有恩
呵……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三年来,她为他铲除异己,手上沾满鲜血,如同行走在刀尖上的鬼魅,所求不过一隅苟安。她早已看透,自己不过是他病弱时一把趁手的刀,是他稳固东宫权势的一颗棋子。她从未奢望过什么恩情,只求在价值耗尽前,能为自己挣得一条生路。
可就在刚才,当皇后将弑君弑父的罪名扣在她头上,当皇帝眼中的杀意如同实质,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是他,拖着那副残破的病躯,咳着血,用尽最后的气力,将矛头转向了苏瑶和皇后!
那一刻,她心中甚至涌起了一丝荒谬的、不该有的……震动。
然而,这丝震动还未成形,就被他最后那指向她的手指彻底粉碎!
他指证苏瑶,或许是为了打击皇后,或许是为了保全东宫。而他为她辩白,与其说是维护,不如说是……施舍是权衡利弊后,觉得她这把刀还有用还是……在皇帝面前演一出太子情深义重、庇护有功之臣的戏码,为他即将到来的大位增添一点仁德的光环
那沾满鲜血的恩情二字,此刻听在苏落耳中,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令人心寒齿冷!那垂死的恳求眼神,更是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清白她苏落,从踏入东宫的那一刻起,手上就沾满了洗不净的血污!她的清白,早已被这深宫的污泥和他萧彻的权谋,彻底染黑!
她不需要他这迟来的、虚伪的恩典!更不需要他这沾着血的清白!
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绝望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攥着那支生母留下的、冰冷的素银簪,尖锐的簪尾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没有在这金銮殿上失态。
皇帝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帝王的漠然。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太子妃苏氏,受惊了。此事……朕自有决断。他的目光转向皇后和昏迷的苏瑶,眼神瞬间变得如同万年寒冰,皇后苏氏,御下不严,牵涉行刺,禁足凤仪宫,无旨不得出!苏瑶……暂押宗人府,待查!刺客及其同党,严刑拷问,务必揪出幕后主使!太子……他看了一眼软榻上气息奄奄的萧彻,声音低沉下去,送回东宫,全力救治!
陛下!臣妾冤枉!陛下!皇后凄厉的哭喊声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拖拽了下去。苏瑶也被粗暴地带走。刺客像死狗一样被拖出大殿。太医和内侍们手忙脚乱地抬起萧彻的软榻,匆匆赶往东宫。
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宴刺杀,一场精心策划的死局,最终以皇后被禁足、苏瑶下狱、太子垂危、而苏落洗清嫌疑暂时安全而告终。
殿内一片狼藉,弥漫着血腥、药味和劫后余生的压抑。惊魂未定的王公大臣们,在皇帝离席后,才敢窃窃私语,看向苏落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同情,以及更深的忌惮。
苏落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明黄的吉服在残破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被簪尾刺破的伤口,渗出的血珠殷红刺目。
她赢了暂时安全了
不。
她只是从一个显性的火坑,跳进了一个更深、更冰冷的漩涡。萧彻最后那番恩情的表演,看似保住了她,实则将她彻底绑死在了东宫这条船上。皇帝那冰冷的眼神,更让她明白,自己的生死,依旧只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风暴远未结束。而她,早已精疲力竭,遍体鳞伤。
冬至宫宴的血色风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余波久久未平。
皇后被禁足凤仪宫,如同拔了牙的老虎,虽余威犹在,但昔日煊赫的势力在皇帝冷酷的清洗下瞬间分崩离析。苏瑶被关入宗人府暗无天日的牢房,等待着未知的审判,她救驾的光环被彻底打碎,成了勾结刺客、图谋不轨的阶下囚。丞相府如遭晴天霹雳,苏丞相一夜白头,数次上折请罪,试图撇清关系,却被皇帝留中不发,整个苏府笼罩在灭顶的阴云之下。
而东宫,却迎来了一种诡异的新生。
太子萧彻在太医院倾尽全力、用了无数天材地宝的救治下,竟然奇迹般地熬过了那个鬼门关。虽然依旧病骨支离,咳血不断,但那股萦绕多年的沉沉暮气,却仿佛被这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冲散了一些。他的眼神不再只是麻木的倦怠,偶尔会闪过一种深沉的、蛰伏已久的锐利光芒。
皇帝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对东宫的猜忌似乎因皇后一党的崩塌而减轻了不少,对萧彻这个病弱却在此次事件中展现出孝心和决断的儿子,多了几分倚重。他开始将一些不算紧要、却代表着帝王信任的朝务,交由东宫代为处理。
一时间,东宫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景象不再,前来探视、请安、甚至隐隐投效的官员渐渐多了起来。东宫,这个沉寂了多年的储君居所,仿佛在凛冽的寒冬里,透出了一丝微弱的春意。
而这一切新生的代价,便是苏落。
她依旧是东宫的铁血太子妃,执掌宫务,手腕凌厉。然而,在所有人眼中,她的身份却变得更加微妙。她是太子拼死维护的恩人,是东宫重振不可或缺的贤内助。皇帝默许了她的地位,那些投靠东宫的官员对她更是礼敬有加。
只有苏落自己知道,这份看似稳固的恩宠背后,是何等的冰冷与窒息。
萧彻的身体稍有好转,便开始频繁地在偏殿召见她,不再是隔着屏风听政,而是让她直接侍立在一旁。他批阅奏折,处理那些皇帝交办的朝务,偶尔会抬眼看她,淡淡地问一句:太子妃以为如何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却再也没有了病榻上的浑浊和倦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平静,以及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苏落会垂眸,用最简洁、最合乎规矩的方式,给出自己的见解。她心思缜密,对朝务和东宫事务的熟悉程度,往往能一针见血。萧彻听完,有时会微微颔首,有时则沉默不语,只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会变得更长一些。
那目光,不再是审视一把刀是否锋利,而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如他所愿,被那场宫宴的恩情彻底驯服
苏落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蛛丝,一层层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每一次被召见,每一次站在他身边,感受着那无形的威压,都像是在经历一场无声的凌迟。她必须时刻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心思,如履薄冰地应对每一个问题。她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流露半分真实的情绪。
她甚至不能生病。膝盖的旧伤在深冬的寒气里隐隐作痛,她只能咬牙忍着,用更厚的脂粉掩盖脸色的苍白。她怕自己一旦流露出脆弱,就会被这深宫彻底吞噬。
宫宴的风波渐渐平息,但东宫内部的暗流却从未停止。皇后残余势力的反扑,其他皇子派来的眼线,甚至一些对萧彻起死回生心怀不满的势力,都在暗中窥伺。苏落以更狠辣、更迅捷的手段清理着这些隐患。每一次出手,都伴随着血腥和死亡。她的名声,在宫廷内外变得更加令人畏惧,铁血二字,已不足以形容。
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她才允许自己卸下那坚硬的外壳。她会拿出那支素银簪,冰冷的触感是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真实的东西。她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眼神空洞而疲惫。那场宫宴上萧彻咳血指证的画面,他最后那于孤有恩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
恩呵……
这用无数人命和她的自由换来的恩宠,这如同金丝鸟笼般的东宫新生,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和……厌倦。
她开始更隐秘、更急切地推进着自己的计划。通过徐太医这条线,她将最后一批不易被察觉的珍贵药材和几件关键的信物送出宫外。她甚至利用一次出宫去皇家寺院祈福的机会,在重重监视下,冒险与宫外安置的心腹短暂地接上了头,确认了最后的退路。
时间在压抑和煎熬中流淌。冬去春来,宫墙外的柳枝抽出新绿,御花园的桃花灼灼盛开,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然而东宫深处,依旧是那挥之不去的药味和冰冷的气息。
皇帝的病情在暮春时陡然加重,几次昏迷不醒。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萧彻被召入乾清宫侍疾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回来,脸色都更加凝重,眼神也越发深沉锐利。
山雨欲来的气息,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重。
终于,在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仲夏之夜,惊雷炸响!
乾清宫丧钟长鸣,撕裂了帝都沉寂的夜空!九声浑厚而悲怆的钟鸣,如同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皇帝……驾崩了!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传遍宫闱,席卷朝堂!
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皇宫如同沸腾的油锅,瞬间炸开!哭声、喊声、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响成一片!
苏落被钟声惊醒,猛地从榻上坐起,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她冲到窗边,推开窗棂,望向乾清宫的方向。夜色深沉,只有那连绵不绝的丧钟声,如同无形的巨手,攥紧了所有人的咽喉。
她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几乎是同时,沉重的脚步声和铠甲铿锵声如同潮水般涌向东宫!火光将殿外的夜空映得一片通红!
奉先帝遗诏!太子萧彻,仁孝天纵,克承大统!即刻入乾清宫,奉梓宫,即皇帝位——!宣旨太监尖利而高亢的声音,穿透了混乱的嘈杂,清晰地回荡在夜空之下!
遗诏!太子继位!
东宫内外,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那声音里充满了狂喜、敬畏,以及对新皇登基、权力更迭的臣服!
苏落站在窗边,看着外面被火光照亮的、如同白昼般的混乱景象。听着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浪,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新皇登基……萧彻,终于走到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而她这把刀……也该到了彻底封藏,或者……被丢弃的时候了。
她缓缓转过身,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而疲惫的脸,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解脱。她拿起那支冰冷的素银簪,指尖缓缓抚过那圆钝的簪头,眼神温柔了一瞬,随即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洁白的宣纸,没有研墨,而是咬破了食指指尖。
殷红的血珠涌出,在指尖凝聚。
她提起手指,以血为墨,在那洁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又极其用力地书写起来。
每一笔落下,都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力。
寝殿的门被猛地推开,冯德海带着几个小太监,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新皇近侍的矜持,声音却依旧恭敬:娘娘!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前往乾清宫奉先帝梓宫!
苏落没有回头。她的背影挺直,如同风雪中最后一株不肯折腰的寒梅。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知道了。本宫……稍后便到。
冯德海看着她的背影,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敢催促,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殿门。
殿内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苏落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看着纸上那斑驳的、带着自己体温和生命的血字,她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疲惫。
她拿起桌上一只早已备好的、极其精巧的琉璃酒杯。杯中盛着大半杯色泽瑰丽、如同琥珀般莹润的液体——鸩酒。
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条路。在确认宫外退路万无一失后,她便备下了此物。并非为了立刻自戕,而是作为一个最后的、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选择。当退路断绝,或者……当这深宫的囚笼再也无法忍受时,她至少可以选择一个属于自己的结局。
而现在,正是时候。
新皇登基,万象更新。她这个手上沾满鲜血、知晓太多秘密、又曾被恩宠加身的前朝太子妃,该如何处置是荣养深宫,成为新帝仁德的点缀还是……被悄无声息地抹去,成为新朝开启前最后一道需要清除的阴影
以她对萧彻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与其等待那未知的、可能更加屈辱的结局,不如……自己了断。用这杯鸩酒,斩断与这深宫、与萧彻最后一丝可笑的牵连。也省得……脏了他的手。
苏落端起酒杯,看着杯中那瑰丽却致命的液体。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和解脱。
她缓缓举起酒杯,对着铜镜中那个苍白而疲惫的影子,极其轻微地、近乎无声地说了一句:
娘……落儿……来找您了……
然后,仰头,将那杯温热的鸩酒,一饮而尽!
辛辣、灼热的感觉瞬间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紧接着,是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四肢百骸像是被无数钢针同时刺穿!眼前瞬间被一片血红覆盖!
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手中的琉璃杯脱手飞出,啪地一声摔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碎裂成无数晶莹的碎片!
剧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意识。她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而痉挛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身下冰冷的地面。
视线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吞噬着眼前的一切。耳边那遥远的、从乾清宫方向传来的隐隐哭声和喧嚣,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彻底消失。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身体里那焚烧一切的剧痛……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深渊之际——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撕裂了寝殿的寂静!沉重无比、雕刻着繁复凤纹的殿门,竟被人从外面用一股狂暴到极致的力量,狠狠撞开!
凛冽的夜风裹挟着殿外冰冷的湿气(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和嘈杂的喧嚣,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入!瞬间吹灭了殿内半数的烛火,光影疯狂摇曳,将殿内的一切都拉扯得如同鬼魅乱舞!
一道身影,裹挟着无边的戾气和狂暴的帝王之怒,卷着明黄色的袍角,如同撕裂夜幕的雷霆,猛地扑了进来!
是萧彻!
他身上还穿着为皇帝守灵的素服,外面匆匆罩了件明黄色的龙袍,衣襟甚至有些凌乱。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此刻因为极致的震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惶而扭曲着,深陷的眼窝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败的风箱般起伏,目光如同疯狂的困兽,瞬间就锁定了蜷缩在地上、气息奄奄、嘴角不断溢出鲜血的苏落!
苏落——!!!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刻骨的恐惧,以及一种……毁天灭地的狂暴!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完全不顾帝王威仪,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双手,想要去碰触她,却又在即将触碰到她满是血污的脸颊时,猛地僵住!仿佛怕自己一碰,她就会彻底碎裂消散!
你……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她迅速失去生气的脸,声音嘶哑破碎,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朕……朕准你走了吗!朕准了吗——!!!
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苏落那张迅速灰败下去的脸,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那狂暴的帝王之怒下,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撕裂的痛楚。
宣太医!给朕宣太医——!!他猛地扭头,朝着殿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怒和恐惧而完全变了调,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救不活她!朕要你们统统陪葬——!!!
殿外早已被这骇人景象吓得魂飞魄散的宫人们,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萧彻猛地转回头,颤抖的手终于不管不顾地落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将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身体揽入怀中!明黄色的龙袍瞬间被苏落嘴角不断涌出的暗红色血污浸染,那刺目的红与耀眼的黄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诡异而凄厉的图景。
醒过来!苏落!你给朕醒过来!他用力摇晃着她,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命令,仿佛这样就能唤回那流逝的生命,朕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朕……朕还没……后面的话,却哽在喉咙里,被剧烈的喘息和心痛堵得死死的。
怀中的人,身体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变得冰冷、僵硬。那曾经明亮锐利、后来只剩下冰冷荒芜的眼睛,此刻紧紧地闭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道青黑的阴影,如同折翼的蝶。嘴角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沉的褐色,蜿蜒而下,在她苍白如雪的肌肤上,画出刺目的、绝望的轨迹。
她那么安静,那么冰冷,仿佛世间的一切喧嚣、权谋、痛苦,都已与她无关。
萧彻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一点点地、残忍地捏碎!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足以摧毁一切的剧痛!比病魔缠身时肺腑的撕裂更甚,比无数次在死亡边缘挣扎时更甚!
他紧紧地抱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她冰冷的身体揉进自己同样冰冷的骨血里。帝王的威严、算计、冷酷……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撕心裂肺的恐惧和失去!
朕……朕……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赤红的眼睛里,竟有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她脸上的血污,砸落在她冰冷的额头上。
就在他心神俱裂、几乎被这灭顶的绝望彻底吞噬的瞬间——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一件东西,从苏落那早已冰冷僵硬的宽大袖袍中滑落出来,掉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在死寂的寝殿中却如同惊雷般的轻响。
那声音,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萧彻混乱的脑海。
他布满血丝、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下意识地顺着声音望去。
只见地面上,静静躺着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的丝帕。丝帕的边缘,沾染着几点早已干涸的、暗沉发黑的血迹。
而丝帕的中央,用同样的、早已凝固的暗红色血字,书写着一行字迹!那字迹并不娟秀,反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决绝,每一笔都仿佛力透纸背,却又在末端透着一丝难以为继的飘忽:
愿陛下长立光明处,莫回头。
血字斑驳,在殿内残存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凄厉而绝望的光泽,如同泣血的控诉,又似最后的、冰冷的祝福。
长立光明处……莫回头……
萧彻死死地盯着那方血帕,盯着那行刺目的血字,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中!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随即又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滔天的痛楚和一种被彻底撕裂灵魂的疯狂!
他抱着苏落冰冷僵硬的身体,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地弓起、颤抖,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哀鸣!
光明……光明……哈哈……哈哈哈……他嘶哑地狂笑起来,笑声却比哭嚎更令人心碎,赤红的眼睛里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血污,滚烫地滴落在怀中女子毫无生息的脸上,朕的光明……早就……早就……
早就什么
早就随着怀中这具冰冷躯体的离去,彻底熄灭了!
这方血帕,这斑驳的九个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也最不愿承认的角落!将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帝王心术,都撕扯得鲜血淋漓!
她至死都以为,他留她在身边,只是为了利用,只是为了那把染血的刀!她至死都以为,他对她只有冰冷的权谋和施舍般的恩情!她甚至用这种方式,用这冰冷的祝福,来嘲弄他这注定只能立于孤寒巅峰、却永失所爱的帝王之路!
莫回头……她是在告诉他,也告诉自己,那条浸满鲜血和算计的路,她走够了,也……走完了!
萧彻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入苏落冰冷僵硬的颈窝,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发出一阵阵压抑到极致、却依旧无法抑制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浸湿了她冰冷的衣襟。
殿外,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太医们惊恐万状地冲了进来。然而,当他们看到龙袍染血、状若疯魔地紧抱着太子妃尸身、发出绝望悲鸣的新帝时,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脸上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骇然。
烛火在穿堂而入的夜风中疯狂摇曳,将新帝那剧烈颤抖、如同受伤孤兽般的身影,和他怀中那具冰冷苍白、再无生息的躯体,扭曲地投射在空旷而冰冷的寝殿墙壁上。
光影交错,凄厉如鬼。
一方染血的素帕,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血字斑驳,在跳跃的烛光下,无声地诉说着最后的诀别与嘲讽:
愿陛下长立光明处,莫回头。
而那长立光明处的新帝,此刻,却只能紧紧拥抱着永恒的黑暗与冰冷,在无边的悔恨与绝望中,发出一声声撕裂灵魂的悲鸣。
这深宫的红墙黄瓦,终究困死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