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餐垫是块突兀的、红白格子的伤疤,烙在夏日午后蔫头耷脑的草地中央。喧嚣的声浪——人类的欢笑、玻璃杯清脆的碰撞、咀嚼食物的吧唧声——刚刚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片狼藉的寂静沙滩。阳光毒辣辣地倾泻下来,烤得空气微微扭曲,甜腻的奶油、腐败的果核、被遗弃的面包屑……各种气味在闷热中发酵、蒸腾,浓稠得几乎能用手攥住。
我,嗡嗡,一只绿头苍蝇,循着这丰饶的死亡气息而来。我的复眼贪婪地扫视着这片盛宴后的废墟,像一颗颗冷酷的黑色宝石。翅膀在燥热里不安地抖动,发出低沉的嗡鸣。目标明确:那些被阳光晒得发亮的油渍,凝结着糖霜的蛋糕碎屑,一小滩半融化的、粉红色的冰激凌……我的口器早已饥渴难耐,准备刺入这油腻的天堂。
就在我的降落腿即将触碰到一块沾满蛋黄酱的三明治时,一阵奇异的、带着凛冽寒意的甜香猛地攫住了我的嗅觉。这气味霸道地冲散了甜腻的腐败气息,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我混乱的感知。我猛地刹住,六条细腿在塑料垫布上刮出细微的嘶响,复眼聚焦。
来源是一小片反着光的液体。它就摊在红白格子上,旁边歪倒着一个透明的瓶子。瓶身标签印着我看不懂的花纹,瓶口残留着几滴晶莹的琥珀色液体。阳光穿过瓶身,在那片液体上投下晃动的、令人眩晕的光斑。那奇异的、冰冷的甜香,就是从这片液体里散发出来的,浓烈,诱人,带着一种危险的纯净。
一种本能的、压倒性的渴望瞬间攫住了我。食物那太低级了。这液体本身在召唤我,仿佛是我命定的甘泉。我几乎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俯冲下去,像一枚小小的、精准的炮弹。细长的口器,我那汲取养分的工具,毫不犹豫地刺破了那片液体光滑的表面。
接触的刹那,一股冰线猛地窜入我的口器,瞬间蔓延开来!这不是我熟悉的水分或腐烂汁液。它更像是一团燃烧的、无形的火,带着某种金属的凛冽,又裹挟着一种诡异的甜,霸道地冲撞着我体内每一根纤细的神经末梢。我的翅膀剧烈地一抖,差点失衡。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轰然袭来,世界在我眼前猛地倾斜、旋转。脚下的红白格子垫布扭曲、放大,又倏地缩小、拉远,像在哈哈镜里跳舞。
嗡——嗡——我试图发出惊恐或困惑的鸣叫,但声音仿佛被那冰冷的火焰堵在了胸腔,只挤出几声沉闷的、变调的震颤。那火在烧!沿着我的食道,冲进我的腹部,再蛮横地涌向我的头部,点燃了我的复眼,点燃了我整个渺小的、脆弱的躯体。世界失去了清晰的边界,只剩下斑斓扭曲的色块和疯狂旋转的光影。
我踉跄着,六条腿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陷在滚烫的流沙里。每一次移动都耗费巨大的力气,笨拙而可笑。我试图飞离这危险又迷人的地方,翅膀扇动得又急又乱,发出沉闷的扑棱声。身体却像个醉汉,歪歪斜斜地撞向那个倒下的瓶子,咚一声闷响,震得我眼冒金星。那冰凉的玻璃触感短暂地带来一丝刺激,随即又被体内翻腾的火焰吞没。
一种前所未有的、膨胀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盲目的狂躁,在酒精的浇灌下轰然炸开!那些平日里需要小心翼翼避开的障碍——沾满沙子的薯片袋、巨大的空啤酒罐、人类遗留的肮脏纸巾——此刻都显得渺小可笑。我甚至觉得我能一头撞开它们!翅膀的扇动不再是为了精准飞行,而是变成了一种宣泄,一种宣告!沉闷的嗡嗡声在寂静的空气里鼓噪,充满了扭曲的力量感。我,嗡嗡,不再是那个在缝隙里苟且偷生的虫子!我是风暴!我是……一只……喝醉了的……神!
这膨胀的、虚幻的力量感推着我,歪歪斜斜地冲离了那片狼藉的野餐垫。草地模糊成一片旋转的、油腻的绿色旋涡。我忘记了高度,忘记了方向,也忘记了这片绿意之上潜藏着的、无处不在的死亡陷阱。直到——
噗!
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闷响。我的身体猛地一顿,像是撞进了一团冰冷、粘稠、充满弹性的浓雾里。前冲的势头瞬间被瓦解。翅膀徒劳地高速扇动,却只发出沉闷的、令人窒息的扑棱棱声,像是被浸湿的纸片在挣扎。巨大的阻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死死地裹住了我的身体、我的翅膀、我的每一根腿。
视野被一张巨大、精密、闪烁着不祥微光的网所填满。纵横交错的丝线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冰冷的银光,上面凝结着无数细小的、浑浊的露珠。每一根丝线都蕴含着可怕的粘性和弹性,我的挣扎只是徒劳地将自己更深地陷进去,更多的丝线缠绕上来,冰冷而致命地贴紧我的甲壳。
糟了!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像一把生锈的刀,艰难地劈开我醉意混沌的大脑。蛛网!是蜘蛛的死亡陷阱!
就在这绝望的念头闪过的瞬间,一道深褐色的、带着致命优雅的阴影,悄无声息地从网的一角滑了下来。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从容和精准。阿拉克涅,这片领域的主宰,一只体型硕大的园蛛。她深褐色的身体上布满复杂的花纹,八条覆盖着细密绒毛的长腿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每一步落下都轻盈无声,像踩着死亡的鼓点。最慑人的是那对巨大的、纯黑色的螯牙,微微开合着,尖端反射着幽冷的寒光。那对多面的复眼,冰冷地、毫无感情地锁定着我,像是在打量一份早已放在砧板上的食材。
恐惧,纯粹的、冰冷的恐惧,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醉意带来的虚幻勇气像阳光下的露珠,蒸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我疯了似的挣扎,六条腿狂乱地蹬踹,翅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命扇动,试图撕裂这粘稠的死亡之网。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那些致命的丝线更深地勒进我的甲壳缝隙,缠绕得更紧。沉闷的嗡嗡声变成了绝望的哀鸣,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阿拉克涅停在距离我几寸远的地方。她微微歪了歪头,那动作带着一丝残忍的好奇,似乎在评估我的挣扎力度。她抬起一条前腿,那覆盖着细密倒刺的腿,缓缓地、试探性地伸向我被粘得最牢的一条前腿。
冰凉的、带着倒刺的触感划过我的腿关节,激起一阵恐怖的战栗。那是一种宣告,一种戏谑的接触,预示着接下来无可逃避的穿刺与吸吮。
不!一个无声的呐喊在我体内炸开。绝望的尽头,一股蛮横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暴怒猛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那伏特加点燃的火焰并未熄灭,它只是蛰伏着,此刻与求生的狂怒轰然合流!血液在体内奔涌咆哮,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轰鸣!视野边缘泛起一片狂热的、猩红的血光。
就在阿拉克涅那条前腿即将搭上我、准备注入麻醉毒液的刹那——
我猛地收拢所有挣扎的力气,不再试图挣脱所有丝线,而是将全身的力量,连同那伏特加点燃的、不计后果的蛮力,灌注到我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头部和那对强劲的后腿!身体在粘稠的网中拧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然后,像一颗被压到极致的弹簧,我朝着阿拉克那光滑隆起的腹部,用尽我短暂生命里所有的疯狂与不顾一切,狠狠地、一头撞了过去!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这完全超出了阿拉克涅的意料,也超出了任何一只清醒苍蝇的认知范畴。这根本不是挣扎,这是自杀式的、狂暴的冲锋!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或防御的姿态。巨大的冲击力结结实实地作用在她相对脆弱的腹部。
嘶——!一声尖锐刺耳的刮擦声伴随着阿拉克涅短促的、带着极度惊愕和痛楚的嘶鸣!她那庞大的、优雅的身躯被这股来自网中猎物的、不可思议的蛮力撞得猛地向后弹开!她失去了优雅的平衡,八条长腿在空中慌乱地挥舞,试图抓住任何可以稳住身体的丝线。她向后踉跄了足足半尺远,才险险地停住,挂在一根粗韧的经丝上,剧烈地晃动着。
世界在我眼中旋转、燃烧。撞中阿拉克涅腹部的瞬间,剧烈的反震力让我自己的脑袋也嗡嗡作响,甲壳仿佛要裂开。但我体内那股伏特加混合着狂怒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因为这小小的胜利而轰然暴涨!猩红的光芒吞噬了我的视野,只剩下阿拉克涅那因惊怒而微微变形的复眼轮廓。
来啊!臭爬虫!我无声地咆哮着,翅膀在粘稠的束缚下发出更加狂野的、挑衅般的嗡嗡轰鸣。
阿拉克涅稳住了身体。短暂的震惊和痛楚之后,那双复眼里燃起了冰冷的、被彻底激怒的火焰。猎物竟敢反击还伤到了她这是对她王权的绝对亵渎!她不再试探,不再优雅。她猛地俯低身体,八条腿牢牢扣住网丝,巨大的螯牙危险地张开,露出里面幽深的孔洞。她像一道深褐色的闪电,再次扑来!这一次,带着明确的杀意,目标是直接咬碎我的头颅!
死亡的阴影带着腥风当头罩下!我甚至能看清她螯牙尖端渗出的、闪烁着幽光的毒液!伏特加的火焰在血管里疯狂奔涌,几乎要冲破我的甲壳。我再次将身体扭曲到一个极限的角度,那些粘稠的蛛丝勒进我的关节,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这痛楚反而刺激了我狂野的神经。当阿拉克涅的螯牙带着腥风刺落的瞬间,我猛地将唯一能大幅度活动的右后腿向上、向外狠狠一蹬!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
我那覆盖着坚硬几丁质的后腿胫节,像一柄微型的战锤,带着我全部的体重和冲力,精准地、凶狠地砸在阿拉克涅扑击时暴露出的、相对脆弱的右眼区域!
嘶嘎——!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惨嚎骤然撕裂了午后的寂静!远比上一次痛苦百倍!阿拉克涅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一仰,剧痛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进攻的章法。她疯狂地甩着头,几条前腿胡乱地抓向受伤的眼睛部位,身体在网中剧烈地摇晃、抽搐。那对冰冷的复眼,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狂暴的愤怒,死死地锁定了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吸出来碾碎。
我的后腿传来钻心的剧痛,刚才那一下撞击的反作用力几乎让它折断。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扭曲的狂喜淹没了我。伏特加带来的眩晕和这战斗的狂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战栗的快感。再来!我无声地嘶吼着,翅膀在粘稠的束缚下徒劳地、却更加狂暴地扇动,发出沉闷如战鼓的嗡嗡声。
阿拉克涅彻底狂暴了。她不再顾忌网的结构,不再追求一击毙命的优雅。她像一头发疯的困兽,挥舞着覆盖倒刺的长腿,巨大的螯牙疯狂开合,带着同归于尽的架势,狂风暴雨般向我攻来!她不再瞄准我的要害,只想用最狂暴的攻击将我撕成碎片!
网线在她疯狂的攻击下剧烈地颤抖、呻吟。粘稠的丝线被她的利爪划断,又被我狂乱的挣扎搅得更乱。我的世界只剩下破碎的银光、狂舞的深褐色阴影、螯牙开合的寒光、以及利爪破空的尖啸。伏特加的力量在我体内燃烧、透支。每一次惊险的闪避或格挡(用我那几条还能勉强活动的腿),都带走我大量的体力。我的甲壳上增添了数道深深的划痕,一条中腿在格挡时被她的利爪尖端扫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几乎断裂,钻心的疼痛让我几乎昏厥。
但我不能停!那团火焰支撑着我。我用头撞,用还能活动的腿蹬踹,甚至尝试用口器去咬她伸过来的长腿关节!我像一只陷入绝境的疯狗,用尽一切原始的本能反击。沉闷的撞击声、尖锐的刮擦声、阿拉克涅愤怒的嘶鸣、我翅膀徒劳的嗡鸣……交织成一首血腥而狂乱的死亡交响曲。
汗水混合着蛛网的粘液和伏特加的气息浸透了我。我的动作开始变形,力量在飞速流逝。伏特加带来的虚幻勇气正在退潮,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真实的恐惧。阿拉克涅的攻击虽然狂暴,但她巨大的体型和八条长腿在狭小的网内反而有些施展不开,加上之前眼睛受伤的影响,她的动作也显出了疲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终于,在一次她全力挥爪落空、身体微微失衡的瞬间,我榨干了体内最后一丝伏特加点燃的狂力,猛地侧身,用相对完好的左后腿,朝着她一条支撑身体的前腿关节处,狠狠地、孤注一掷地蹬了过去!
噗嗤!
这一次的声音有些怪异,不是硬碰硬的撞击,更像是某种坚韧组织被强行扭曲撕裂的声音。
阿拉克涅那条粗壮的前腿猛地向内弯折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虽然没断,但显然关节受到了重创。
呜……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和极度震惊的闷哼从阿拉克涅口中发出。她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差点从网上栽下去。她踉跄着后退几步,依靠其他几条腿才勉强稳住。她停在网的中心,剧烈地喘息着。那对巨大的复眼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未消的暴怒,有刻骨的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审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只渺小的、本该是她盘中餐的绿头苍蝇。
网中一片狼藉。断裂的蛛丝像破败的经幡垂挂着,粘稠的露珠飞溅得到处都是。我和阿拉克涅隔着几步距离,都在剧烈地喘息。我翅膀的嗡鸣早已变成断断续续的、嘶哑的哀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伏特加的火焰几乎燃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六条腿,除了那条剧痛无比、几乎废掉的中腿,其余五条都被粘稠的蛛丝不同程度地缠绕着,动弹艰难。甲壳布满划痕,绿色的光泽黯淡下去。我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
阿拉克涅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右眼附近的甲壳明显凹陷下去一块,周围渗出一些深色的体液,那只眼睛似乎失去了焦距。被我蹬踹过的那条前腿关节处明显变形,无法再有力地支撑身体,只能虚虚地点在网上。她深褐色的身躯上也多了几处被我的口器或腿刮出的浅痕。她那标志性的、主宰一切的优雅荡然无存,只剩下狼狈和一种深沉的疲惫。她盯着我,没有再次扑上来的意思,那巨大的螯牙微微开合着,却没有发出攻击的嘶鸣,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空气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残破蛛网带起的、微弱的呜咽声。
突然,阿拉克涅动了。不是攻击,而是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抬起一条未受伤的前腿。那覆盖着细密倒刺的腿尖,没有伸向我,而是精准地搭在了缠绕在我身上最关键的几根粘丝上。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克制她开始动作,不再是撕扯,而是以一种精细得近乎诡异的手法,拨弄、挑开那些粘稠的死亡之丝。每一次拨动,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我脆弱的关节和翅膀根部。
咯吱…嘶…细微的、粘丝被剥离的声音。
我身体上的束缚感在一点一点减轻。先是那条还能勉强活动的前腿获得了自由,接着是翅膀根部最致命的缠绕被解开,最后,我那条剧痛的中腿也从粘稠的牢笼中挣脱出来。我依然虚弱地趴在残破的网上,六条腿麻木酸痛,翅膀沉重得像灌了铅,但我能动了!虽然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
阿拉克涅退后了一点距离,依旧用她那对巨大的、此刻显得有些复杂的复眼凝视着我。她那条受伤的前腿微微颤抖着。
嗡……我下意识地振动了一下翅膀,发出一声嘶哑的嗡鸣,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本能的警惕。我想飞走,立刻!马上!远离这个噩梦般的网!但身体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让我连抬起翅膀都异常艰难。
就在这时,阿拉克涅那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摩擦质感的声音响了起来,直接传入我的意识深处:
绿头小子……嗡嗡,对吧她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杀意和戏谑,反而透着一股深沉的、带着一丝……也许是疲惫的认可几百年……不,自我在这片草叶间结下第一张网起,从未有过。一只苍蝇……把我揍得找不着北她那条完好的前腿似乎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受伤的眼部甲壳,动作里带着一种荒诞的自嘲。
你赢了,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交易般的口吻,至少今天,你赢得了活命的机会。
我的复眼死死盯着她,体内残存的那点伏特加带来的最后一丝虚妄的骄傲被这句话点燃了。赢了我嗡嗡打败了这片领地的蜘蛛女王一种混合着剧痛、疲惫和极度膨胀的自我肯定的眩晕感攫住了我。我努力地、几乎是炫耀般地挺了挺伤痕累累的胸膛,翅膀发出一阵嘶哑但高亢的嗡鸣。
但活命,是有代价的。阿拉克涅的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刺破了我那点可怜的骄傲泡沫。那对巨大的复眼重新凝聚起冰冷而精明的光芒,牢牢锁定我。自由,需要持续的付出。
我翅膀的嗡鸣戛然而止,一种冰冷的预感顺着我的脊索爬上来。
很简单,她继续用那毫无波澜的声音说道,螯牙微微开合,像是在品味接下来的话语,每一天。日落之前。带一只你的同类来。一只就够了。把它引到这网上来。
她停顿了一下,复眼里的光冰冷而幽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只要你做到,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诱惑,这张网,永远对你敞开一条生路。你可以自由来去,嗡嗡,像风一样。这是你……今天这场‘胜利’,换来的特权。
带同类来送死引它们踏入这致命的陷阱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内脏,比刚才伏特加入喉的冰冷火焰更甚。我那些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似乎都因为这寒意而麻木了。我是嗡嗡,一只微不足道的苍蝇,可我们……我们嗡嗡营营,在垃圾堆和阳光里打滚,分享着同样的死亡气息……引它们来为了我自己活命
阿拉克涅似乎看穿了我意识中的抗拒和挣扎。她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嘶笑,那声音像是干燥的骨头在摩擦。
想想吧,嗡嗡,她的声音如同粘稠的蛛丝,缠绕上我的意识,自由飞翔的风……阳光下的糖粒……再也不用担心这张网……还有我的‘友谊’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充满了冰冷的讽刺。或者……你现在就可以选择,用你的‘胜利’,立刻换一个痛快我的牙,随时恭候。
她那巨大的、带着幽冷毒液反光的螯牙,威胁性地开合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恐惧,纯粹的、冰冷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那点刚刚升起的、关于同类的微弱良知,在赤裸裸的死亡威胁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伏特加带来的最后一丝骄傲彻底熄灭,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极度疲惫和对生存的无限渴望。自由飞翔的风阳光下的糖粒不用再担心这张网阿拉克涅的友谊这些词语像带着蜜糖的毒钩,精准地刺穿了我濒临崩溃的防线。
嗡……嗡嗡……我艰难地振动着翅膀,发出的声音虚弱而颤抖,带着屈服和急切的讨好,好……好!我答应!带……带来!每天!一只!
很好。阿拉克涅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那条未受伤的前腿最后轻轻一拨,解开了我翅膀上最后一缕顽固的粘丝。记住你的承诺,嗡嗡。日落之前。一只。否则……
她没有说完,但那双冰冷的复眼已经说明了一切。
束缚尽去。自由!这个词像电流一样刺激着我残破的躯体。我甚至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刚刚许下的那个充满血腥味的承诺。一种巨大的、扭曲的狂喜淹没了我。我赢了!我活下来了!还赢得了蜘蛛女王的特许!
嗡——!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却高亢的鸣叫,猛地扇动翅膀!身体歪歪斜斜地从那残破的死亡之网上挣脱出来,像一枚失控的、破烂的飞镖,一头扎进了下方闷热、油腻、充满腐败甜香的空气里。
我跌跌撞撞地飞着,撞过草叶,掠过人类遗弃的薯片袋,最终筋疲力尽地降落在一片巨大的、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梧桐树叶背面。巨大的叶片提供了一个临时的庇护所,叶脉的沟壑像安全的壕沟。我瘫软在叶面上,六条腿完全失去了力气,翅膀无力地垂落,紧贴着滚烫的叶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瞬间将我拖入一片无梦的、粘稠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尖锐的、仿佛要将我的头颅劈开的剧痛猛地将我刺醒。不是来自外部的伤口,而是从内部,从我的脑袋深处,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同时搅动!
呃……我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细腿无意识地抽搐着。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干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我的整个消化腔都在痉挛、翻腾,那曾经带来力量和眩晕的冰冷火焰,此刻变成了灼烧胃壁的毒液。伏特加!是那该死的液体!它带来的恩赐早已消散殆尽,只留下这可怕的、名为宿醉的惩罚。
阳光已经变得柔和,从金白色变成了温暖的橘红,斜斜地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我眼前晃动。我艰难地抬起头,双眼模糊了好一阵才重新聚焦。世界恢复了它原本的、清晰到冷酷的面貌。油腻的草地、垃圾的残骸、远处人类高大的阴影……还有,那片悬在几根草茎之间、在夕阳下闪着不祥银光的残破蛛网。
阿拉克涅的身影隐约可见,她似乎正伏在网的中央,修补着昨天战斗留下的破洞。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冰冷的耐心。
昨晚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猛地倒灌进我疼痛欲裂的脑海。醉酒……撞网……那场疯狂到不真实的战斗……阿拉克涅受伤的复眼……我蹬踹她关节的脆响……然后……交易!
带一只你的同类来……每天……日落之前……
这个声音,如同阿拉克涅带着倒刺的腿,狠狠地刮过我的意识。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压倒了宿醉的痛苦和恶心。我做了什么我答应了什么为了自己活命,去出卖同类把它们引向那张致命的网引向阿拉克涅那对巨大的、吸食生命的螯牙
嗡嗡……一声低沉的、充满自我厌恶的嗡鸣从我口器中溢出。那点伏特加带来的、膨胀的、扭曲的胜利者幻觉,在清晰的晨光下,在剧烈的头痛中,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我算什么赢家我不过是个靠着侥幸和酒精暂时逃脱的、卑劣的懦夫!一个为了活命,向魔鬼签下血契的叛徒!
悔恨,像阿拉克涅的蛛丝一样,冰冷粘稠地裹紧了我的心脏,比身上的伤口更痛。不行!我不能!那不是我!那个醉醺醺的、狂妄自大的疯子不是我嗡嗡!清醒的我,绝不能履行那个疯狂的承诺!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带着一丝希望的光芒,在我混乱的脑海中升起。阿拉克涅昨天说过……她佩服我她承认我赢了那她……是不是可以沟通是不是可以讲道理也许……也许昨天那只是一时冲动下的交易一个强者对弱者的临时戏言毕竟,她那么强大,那么优雅(在受伤之前),也许她内心深处,也存着一点……虫子之间的道义或者,至少是对一个值得一战的对手的尊重
这个念头像救命稻草一样被我死死抓住。对!去谈!去重新谈!把那个血腥的交易作废!告诉她,我嗡嗡清醒了,我反悔了!用我昨天的勇武作为筹码,请求她的宽恕!她既然能放我一次,也许……也许能放我第二次也许……还能给我点别的补偿比如……让我成为她的眼线帮她驱赶别的捕食者或者……
这个想法一旦成形,就迅速膨胀,压倒了恐惧和悔恨,甚至暂时麻痹了宿醉的痛苦。沟通!谈判!用我的价值换取真正的、不沾血腥的自由!我仿佛看到自己与阿拉克涅达成了新的、体面的协议,甚至……一种诡异的、跨越物种的友谊这幻想让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得到了一丝虚幻的满足。
太阳一点点沉向西边的树梢,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而残酷的血红。我知道时间不多了。必须在她开始等待贡品之前,在她重新变得饥饿和冷酷之前,去谈!
我挣扎着,忍着全身的疼痛,小心翼翼地梳理了一下自己沾满灰尘和草屑的翅膀。我要体面地去见盟友。然后,我振动翅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朝着那片在血色夕阳下闪烁着冰冷银光的残破蛛网飞去。
越靠近,那网在夕阳下反射出的光芒就越显得冰冷而不祥。阿拉克涅的身影清晰地伏在网的中央。她似乎已经完成了修补,那张网在残破的基础上恢复了某种病态的、精密的结构。她一动不动,像一块深褐色的岩石,只有那对巨大的、纯黑色的复眼,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幽深莫测的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她的姿态,不再是昨天激战后的狼狈,而是一种……全然的掌控和冰冷的耐心。那条被我蹬伤的前腿,似乎也恢复了一些支撑力。
我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头部的剧痛。我努力压下恐惧,降落在网的最边缘,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明显闪烁着粘液光泽的陷阱丝线。我落在昨天战斗时被撕开、又被粗糙修补过的一处区域,这里的丝线看起来相对干燥、脆弱。
嗡……嗡嗡……我清了清嗓子,试图发出一种友好、谦卑,又不失尊严的嗡鸣,尊敬的……阿拉克涅女士
网中央的那块深褐色岩石似乎动了一下。那对巨大的复眼缓缓地转向我,冰冷的目光像实质的探针,瞬间穿透了我试图维持的镇定。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了然仿佛她早已预料到我的到来,只是等着我开口。
是我,嗡嗡。我努力让翅膀的振动显得平稳,我……我回来了。关于……关于昨天的约定……我停顿了一下,组织着语言,复眼紧张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阿拉克涅依旧沉默,只是那冰冷的注视像无形的重压,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您瞧,我鼓起勇气,语速加快,带着一丝急切的讨好和辩解,昨天……我实在是喝多了!那些人类丢下的毒水!它让我神志不清,狂妄自大!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那个承诺……那个带同类来的承诺……它……它不是清醒的我做出的!它无效!它不公平!
我偷眼看去,阿拉克涅的复眼没有任何波动,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而且!我提高了点音量,试图强调我的价值,您昨天也看到了!我嗡嗡,虽然只是一只苍蝇,但我有勇气!我有力量!我能伤到您!这难道不是一种……价值吗我努力挺起伤痕累累的胸脯,我可以为您做别的!为您警戒!为您驱赶那些讨厌的蜂鸟或者别的什么!甚至……甚至帮您修补这张伟大的网!我可以用我的劳动,我的忠诚,来换取我的自由!而不是……不是用我同类的命!我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我们达成新协议的美好前景,那太……太卑劣了!对您这样强大而……而……呃……有格调的捕猎者来说,也不够体面,不是吗我们……我们可以重新谈一个条件!一个更合理、更体面的条件!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阿拉克涅动了。
不是扑击,不是嘶鸣。她只是缓缓地、用一种令人窒息的优雅和从容,从网的中央,沿着一条干燥的经线,向我滑行而来。她的动作很慢,八条长腿精准地落在丝线的节点上,几乎没有引起网的任何震动。夕阳的余晖在她深褐色的、布满伤痕的甲壳上流淌,如同凝固的血液。那条被我蹬伤的前腿,行走时依旧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但这僵硬非但没有削弱她的气势,反而增添了一种历经搏杀的、残酷的威严。
她的靠近,带来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压力,像一张巨大的、看不见的网,瞬间笼罩了我。我后面那些充满希望和道理的话语,全部被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翅膀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的、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震颤嗡鸣。
她停在了距离我仅仅两寸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复眼中无数个我自己的、扭曲而渺小的倒影。能看到她螯牙尖端渗出的、那一点点幽冷的、带着腥甜气味的毒液反光。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血腥、蛛丝粘液和一种冰冷死亡的气息。
她巨大的、覆盖着绒毛的头颅微微低下,那双深不可测的复眼,如同两个无光的黑洞,牢牢地锁定了我。然后,那个低沉、沙哑、带着奇异摩擦质感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直接砸进我的意识深处,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终结的、不容置疑的残忍:
你违约了,嗡嗡。
声音落下的瞬间,她的动作快如鬼魅!那条未受伤的、覆盖着锋利倒刺的前腿,如同一条蓄势已久的毒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