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砸门声如同丧钟,每一次撞击都狠狠敲打在石村每个人的心脏上。洞口那厚厚的、由粗麻和兽皮缝制的门帘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仿佛随时会被外面狂暴的力量撕碎。小女孩阿土像受惊的幼兽,死死蜷缩在爷爷枯瘦的怀里,瘦小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牙齿格格作响。
“里面的贱骨头!都聋了吗?!”门外那粗暴的吼声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穿透门帘,刮得人耳膜生疼,“再不开门!老子就把这老鼠洞砸烂!把你们这些没用的渣滓拖出来喂沙蜥!”
老人石翁的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那层麻木的死灰被一种更深的、濒临爆发的绝望取代。他浑浊的盲眼死死“盯”着门帘的方向,枯树皮般的手紧紧搂着阿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能“听”到,门外不止一个人。粗重的喘息,金属甲片摩擦的铿锵,还有皮鞭在空中甩动发出的“呜呜”破空声——那是王朝最低等的爪牙,“税吏”,但在这千窟原,他们就是索命的阎王。
石村其他的村民,如同被惊扰的沙鼠,从各自相连的狭窄地窟中无声地探出头。一张张面黄肌瘦、饱经风霜的脸上,只有更深的恐惧和麻木。他们缩在阴影里,眼神空洞,像一具具等待最终判决的行尸走肉。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比“泣灵风”本身更沉重。
墨衍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胸腔里那颗心沉到了冰点。愤怒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脏腑,牵扯着未愈的伤口剧痛。他想动,想怒吼,想撕碎门外那些吸血的蛀虫!但身体背叛了他。每一次试图凝聚力量,换来的都是撕裂般的剧痛和更深的眩晕。心源深处那点微弱的火苗,在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冲击下,剧烈摇曳,几乎要彻底熄灭。
“爷爷……”阿土带着哭腔的细弱声音,如同针尖刺破了死寂,“他们……他们又要抓人吗?”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缩得更紧。
石翁粗糙的手掌颤抖着抚过孙女枯黄的头发,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发出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屈辱、无奈、还有对即将到来的厄运的认命。他摸索着,颤巍巍地站起身。他知道,躲不过了。
“开门吧。”石翁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走向刑场般的平静。
堵在门后的两个同样枯瘦的村民,脸上肌肉抽搐着,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但在石翁那绝望的目光下,最终还是咬着牙,一点一点,挪开了那抵着洞口的沉重木杠。
吱嘎——
沉重的门帘被粗暴地从外面掀开!一股裹挟着尘土和更浓烈怨气的“泣灵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刺骨的阴寒,瞬间冲淡了地窟内那点可怜的暖意。
三个身影堵在洞口。
为首一人,身材粗壮,穿着一身沾满污垢、边缘磨损露出内衬铁片的劣质皮甲。脸上横肉堆叠,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斜劈到下巴,几乎将鼻子分成两半。他一手叉腰,一手拎着一根缠着铁丝的皮鞭,鞭梢沾着暗红的、不知是锈迹还是干涸血迹的东西。一双三角眼如同毒蛇,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暴戾,扫视着昏暗地窟里如同惊弓之鸟的村民。他便是税吏头目,绰号“疤脸”。
他身后跟着两个歪瓜裂枣的跟班,同样穿着破烂皮甲,手里提着锈迹斑斑的短刀,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麻木的残忍。
“哼!一群属耗子的,非得砸门才肯露头!”疤脸啐了一口浓痰,目光如同刮骨的刀子,最终钉在石翁身上,“老瞎子!今年的‘灵髓税’,还差三成!东西呢?!”
石翁佝偻着背,将阿土护在身后,声音低沉而艰难:“大人……今年地窟深处的‘硬骨头’更难寻了……泣灵风比往年更烈……我们拼了命,也只挖到这些……”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包着的、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包裹,颤抖着递过去。
疤脸一把夺过包裹,粗暴地扯开破布。里面是几块鸽卵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暗沉铅灰色矿石——正是那蕴含微弱地脉灵机的“硬骨头”。数量少得可怜,品质也参差不齐。
“就这点?!”疤脸三角眼一瞪,脸上横肉抖动,猛地将包裹狠狠摔在地上!几块矿石滚落,发出沉闷的声响。“打发叫花子呢?!上头有令!今年税赋加倍!这点连塞牙缝都不够!”
“大人!实在没有了啊!”石翁身后的一个中年村民忍不住哀嚎出声,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泣灵风刮得人下不了深窟!沙蜥也疯了,见人就咬!我们已经……已经快撑不住了!”
“撑不住?”疤脸狞笑一声,手中的皮鞭猛地一甩!
啪!
一声刺耳的炸响!鞭影如同毒蛇,狠狠抽在那出声村民的肩头!破旧的麻衣瞬间撕裂,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涌出!
“呃啊——!”村民惨叫一声,踉跄着摔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
“爷爷!”阿土吓得尖叫,死死抱住石翁的腿。
“撑不住就去死!”疤脸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三角眼扫过瑟瑟发抖的村民,“上头只要矿石!要灵髓!你们这群废物挖不出来,那就用命填!用你们的崽子填!”
他的目光,如同最污秽的爬虫,最终落在了被石翁护在身后的阿土身上。那眼神里的贪婪和恶意,毫不掩饰!
“我看这丫头片子骨头还没长硬,送去‘血磨坊’当添头,说不定还能榨出点油水!”疤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中的皮鞭指向阿土,“给我拖出来!”
“不——!”石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那麻木绝望的脸上瞬间被一种疯狂的保护欲取代!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猛地将阿土完全挡在身后,如同护崽的母兽,对着疤脸嘶吼:“你们这群畜生!谁敢动我孙女!我跟你们拼了这条老命!”
“老东西!找死!”疤脸身后的一个跟班狞笑着,提着锈刀就要上前。
墨衍躺在石床上,目睹着这一切。愤怒的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穿!他看到石翁那枯瘦却爆发着惊人勇气的背影,看到阿土那双充满极致恐惧、泪水涟涟的眼睛,看到地上村民肩头淋漓的鲜血,看到其他村民眼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丝被点燃的、微弱的愤怒火星!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夹杂着心源深处那点火苗传来的、微弱却清晰的悸动,瞬间冲垮了墨衍对身体剧痛的顾忌!
拼了!
他猛地咬破舌尖!一股带着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剧痛如同电流,瞬间刺激了他近乎枯竭的神经!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强行调动起心源深处那一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心念之火!
不再是为了“镇”,而是为了……“聚”!聚石翁那护犊的决绝!聚阿土那纯粹的恐惧与求生!聚村民眼中那被鞭挞点燃的、微弱的愤怒火星!
他不再试图沟通地脉灵机,那在千窟原早已枯竭。他所有的意念,都沉入了这片狭小地窟里弥漫的、无形的意志洪流——绝望、恐惧、愤怒、守护……这些最原始、最激烈的情感!
心念为引!万念为柴!
墨衍的眼中,瞬间燃烧起两簇微弱却无比专注的淡金色火焰!他无视了身体的哀鸣,无视了疤脸那嚣张的嘴脸,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石翁那枯瘦却挺直的背影上,凝聚在阿土那双含泪的眼睛里!
“凝!”
一声无声的呐喊,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嗡!
一股无形的涟漪,以墨衍的心源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
疤脸正狞笑着,欣赏着石翁的绝望和村民的恐惧,享受这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他身后的跟班已经伸手,粗糙肮脏的手指就要抓向阿土细弱的胳膊!
就在这一刹那——
疤脸脸上的狞笑猛地僵住!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到极点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毫无征兆地轰然压在他的心头!那感觉,就像瞬间被投入了万丈深海,强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让他呼吸骤然一窒!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更是不堪,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煞白如纸,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神中充满了茫然和一种源自本能的、无法言喻的恐惧!他们感觉自己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庞大而愤怒的存在锁定了!
怎么回事?!
疤脸惊骇地瞪大三角眼,试图寻找这恐怖压力的来源。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依旧恐惧麻木的村民,扫过石翁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老脸……最终,他的视线掠过石翁佝偻的身体,落在了角落石床上那个躺着的身影!
那个被他完全忽略的、气息奄奄的陌生人!
昏暗的光线下,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到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此刻正燃烧着两簇微弱却让他灵魂都感到刺痛的淡金色火焰!那火焰中蕴含的意志,冰冷、愤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是那个病秧子?!
一股荒谬绝伦的念头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疤脸!这感觉……比面对凶残的沙蜥王更让他心悸!仿佛被一头蛰伏的远古凶兽盯上!
“谁?!装神弄鬼!”疤脸色厉内荏地咆哮,试图驱散心头的恐惧,手中的皮鞭下意识地朝着墨衍的方向猛抽过去!鞭影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石翁也感觉到了那突如其来的、无形的压力,以及疤脸三人那瞬间的惊骇僵直!他虽然看不见,但那敏锐的感知力让他捕捉到了那股源自墨衍方向的、微弱却极其凝聚的意志波动!那波动引动了什么?他来不及细想,多年挣扎求生的本能让他抓住了这千钧一发的机会!
“跟他们拼了!”石翁发出一声沙哑的怒吼!这怒吼不再是绝望的哀鸣,而是被那无形压力点燃的、积压了太久的反抗意志!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弯腰,从地上抄起一块刚才被疤脸摔落的、拳头大小的“硬骨头”矿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疤脸的面门!
疤脸正被墨衍那无形的意志压迫得心神剧震,鞭子甩出时力道已偏,更没想到这老瞎子竟敢反抗!猝不及防!
砰!
沉重的矿石狠狠砸在疤脸那满是横肉和刀疤的脸上!沉闷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嗷——!!!”疤脸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鼻梁瞬间塌陷,鲜血混合着鼻涕眼泪狂喷而出!他捂着脸踉跄后退,剧痛和屈辱让他彻底疯狂!
“杀!给我杀了他们!一个不留!”疤脸捂着脸,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那两个跟班也被石翁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和疤脸的惨状惊呆了,但长期为虎作伥的凶性被激发,眼中凶光毕露,举起锈刀就要扑上!
然而,就在他们动作的同时——
嗡!
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了数倍!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压迫感,更夹杂着一股源自四面八方、冰冷刺骨、充满了无尽怨毒与憎恨的气息!
是“泣灵风”!
整个石村地窟内,那终年弥漫的、低沉呜咽的怨气之风,仿佛受到了某种核心意志的牵引,骤然变得狂暴起来!阴冷的风打着旋,发出如同万千怨魂尖啸的锐响!墙壁上凝结的冰冷露珠瞬间蒸发,空气中弥漫的土腥气被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甜腻取代!
“呃啊——!”
“什么东西?!”
两个举刀扑向村民的跟班,首当其冲!那狂暴的怨气之风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他们的口鼻耳窍!更可怕的是,风中仿佛有无形的、充满恶念的冰冷触手,缠绕上他们的身体,疯狂地钻向他们的脑海!无数充满痛苦、绝望、诅咒的破碎画面和尖啸声瞬间在他们脑中炸开!
两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动作瞬间僵直,眼珠暴突,脸上肌肉疯狂扭曲,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手中的锈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们抱着头,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抽搐,口吐白沫,仿佛灵魂正在被无形的恶鬼撕扯吞噬!
疤脸也感觉到了那恐怖的怨气侵蚀!他虽然修为略高,但脸上剧痛,心神被墨衍的意志压制,此刻再被这狂暴的“泣灵风”一冲,顿时感觉头晕目眩,一股冰冷的恶寒顺着脊椎直冲头顶!他惊恐地看着在地上疯狂打滚、如同厉鬼附身的两个手下,又看向角落里那双燃烧着淡金色火焰、冰冷注视着他的眼睛,最后看向那些在狂暴怨风中虽然同样惊恐颤抖,眼神中却第一次燃起某种奇异光芒的村民……
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妖……妖怪!有妖怪!”疤脸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再也顾不上什么税赋和面子,捂着血流不止的脸,如同丧家之犬般,连滚带爬地冲出地窟,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幽暗的通道深处,连两个在地上打滚的跟班都顾不上了。
狂暴的“泣灵风”随着疤脸的逃离,如同失去了目标,渐渐平息下来,再次恢复成那低沉呜咽的状态。地窟内,只剩下两个跟班间歇性的、痛苦的抽搐和呻吟。
死寂。
村民们呆立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极致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他们看着地上痛苦翻滚的恶吏,看着被砸得满脸是血、狼狈逃窜的疤脸,最后,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角落那张冰冷的石床。
石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枯瘦的身体因为刚才的爆发和激动而剧烈颤抖。他“看”向墨衍的方向,那双灰翳覆盖的盲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敬畏的、无法理解的震撼。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刚才那股引动狂暴怨气、瞬间重创恶吏的力量核心,就在那里!
阿土从爷爷身后怯生生地探出头,大眼睛里还噙着泪水,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墨衍,小小的脸上充满了好奇和一种懵懂的、近乎依赖的光芒。
墨衍躺在石床上,身体如同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倒。心源深处那点淡金色的火苗,因为刚才的强行催动,此刻微弱得只剩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余烬,带来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昏迷的边缘沉浮。
但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瞥,他看到了村民们眼中那尚未散去的恐惧之下,悄然点燃的……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火光。那火光里,有困惑,有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如同在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悄然探出的一株嫩芽。
薪火,已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