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环绕,绿荫森森,汴京京郊处的渊观寺香火不断,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渊观寺前侧是供香客们前来上香祈福的前殿,后院由一口幽深如渊的沉静湖水隔开,常有权贵在此处养身休憩。
湖边假石山错落,桃花朵朵,灿烂芬芳。
后院之中的两名丫鬟皆安静地站立一旁,二人皆有些昏昏欲睡,长得玉雪可爱的小童正在湖边的凉亭内捉蜻蜓,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扑通一声,伴随而来的是一道惊呼:“小公子!”
显然是有人落了水。
“怎么办……我不会水!”丫鬟惊慌无措。
另一个丫鬟明显冷静些,迅速迈开腿,顺着廊道向外跑,边跑边喊道:“来人!快来人!公子落水了!快来人救救公子!”
话音未落,又一声扑通,一道细瘦的淡青色身影没入湖中,几乎与幽绿的湖水融为一色。
很快,那道身影从水中浮了出来,手中正紧紧攥着那小童的手臂。
湖岸边的丫鬟呆呆地站在原地,听见女子呼唤,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奔了过去。
崔遇棠拽着小童游到岸边,再将小童送到丫鬟手中,自己才慢慢爬上来。
“小公子,小公子……”那名丫鬟哭丧着脸,跪在地上,“是奴的错,是奴疏忽……”
眼见小童的面色发白,崔遇棠沉声打断道:“你若是想救他,就快些找大夫来,而不是在这里哭泣认错。”
丫鬟立时看向她,满是惊慌的眼睛这才有了焦距。她站起来:“对,对,多谢恩人,奴这就去找人!”
丫鬟走后,崔遇棠便不可抑止地弯腰咳了起来,湿润的地面顿时多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随即,崔遇棠身边跟随的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撞见她这副模样,拂冬心疼得直落泪:“小姐身子本就不好,何必要为一个不知是何来历的孩子以身犯险?!”
崔遇棠抬眸看向躺在贵妃椅上紧闭双眼的小童,面色苍白地笑了笑:“我并无大碍。稍后,按我说的做便好。”
她不惜伤损身体也要救的孩子并非寻常人,而是由皇后所出,当今最年幼的十三皇子。
十三皇子不仅备受皇帝皇后宠爱,还是骠骑将军谢均最疼爱的侄子,最后却因溺水而夭折。
前世,崔遇棠顶着一路的风雨匆匆回到汴京,并不知道途经路上发生了如此大事。
待她得知的时候,小皇子已然殁去,皇后受此打击,整日郁郁寡欢,再次一病不起。而崔阑便是抓住了这个机会,常常进宫照顾陪伴皇后,每每都会带着一大堆赏赐回家。
因此,崔家上下都将崔阑视为宝贝金疙瘩,而崔遇棠却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
后来,崔家为了合理她的死,竟煽动谣言,让所谓大师发言,说是她给皇子带去厄运,这才导致小皇子死亡。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一次,她亲手救下小皇子,不仅仅是要打破传她命格不好的谣言,更是要夺去崔阑借此机会进宫领赏的契机!
崔遇棠敛眸,定了定心神。
皇子溺水的这一日,是由谢均带着他前往的渊观寺。
如今弟弟还在崔府,情况不明,若是她只身返回,定然如前世一般不受待见,更是孤立无援。
若是攀附上谢均,又有救皇子的功劳,崔家便不敢如前世那般随意轻慢她,或者将她囚禁关押,说不定还能凭此入宫面圣。
廊道尽头,锦紫官服的一角翩然出现。
来人身高腿长,腰间佩玉,此刻正焦急走来。
远远望去,那人眉如远山,眸如寒星,生得一副俊美无俦的面容,周身气势更是贵气逼人。
这便是当今国舅爷,年纪轻轻却屡创战功的骠骑将军谢均。
崔遇棠心头一跳。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大人物。
一行仆役跟在谢均身后,皆低眉垂首,提着药箱的大夫匆匆上前为小童诊断。
谢均走至她身前,并未看她一眼,眉头微蹙,紧紧地盯着榻上小童。
崔遇棠垂首不语,她浑身湿透,原本飘逸的淡青色衣裙此刻紧紧地贴在身上,婀娜的曲线乍现。
微风一吹,她便瑟瑟发抖。
方才第一个跑出去的丫鬟率先走上前来。
她贴心地拿来一件宽厚的外袍,披在崔遇棠身上:“多谢小姐救了我们公子!”
崔遇棠紧了紧身上衣袍的领口,轻轻摇头:“我偶然路过,不能见死不救,举手之劳罢了。”
大夫诊断片刻,松了口气:“大人,万幸救得及时,小公子并无大碍。”
谢均紧绷的脸微微松动,他轻轻颔首,终于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身姿细瘦,满头青丝因浸湿而紧紧地贴在脊背,一张精致娇媚的小脸此刻面色苍白,长长的眼睫处还沾着未落的水珠,显得格外可怜。
“多谢小姐救人之恩,来日谢某必有重谢。”他状似不经意地随口问道:“寻常香客都在前院上香,姑娘前往后院,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崔遇棠失落道:“我的猫丢了。”
闻言,谢均眸中划过一抹深思。
话音方落,敛秋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奔了进来。
“小姐,找到阿白了!”
崔遇棠明亮的眼睛顿时变得熠熠生辉,她高兴地接过小猫,嘴中呢喃着:“太好了……”
少女将小猫贴在自己颊边,亲昵地蹭着那柔软的皮毛,眼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谢均视线落在那只猫上,轻蹙了一下眉头,又很快抚平。
“我的猫找到了,”崔遇棠缓缓道,“便不打扰诸位了。”
崔遇棠作势要走,谢均突然沉声叫住她。
“慢着。”
崔遇棠心下一惊,身形一僵,不由抱紧了怀中小猫,难道被他识破了?
随后,便听身后传来男子清冷沉稳的声音。
“姑娘救了谢某侄儿,若不急于离去,恳请留下,容谢某报答。”
闻言,崔遇棠肩膀微微一松,不动声色道:“只是举手之劳,公子不必……”
话音未落,瘦弱的少女已然晕倒在丫鬟怀中。
谢均一惊,正待上前,那只猫儿却朝他跑来,在他脚边缩成一团,爪子踩在精贵的鞋面上。
他轻皱眉头,将其拎起来正欲丢到一旁,谁料这原本乖巧的猫儿竟毫无征兆地露出利爪——
冷白如玉的手背赫然多出一道细长的口子。
谢均微挑了下眉。这猫瞧着乖软可欺,骨子里竟是个凶的。
“将军!”跟随的仆从脸色一变。
谢均淡淡扫他一眼,仆从意识到自己失言暴露了谢均的身份,低首面露畏惧之色。
谢均面无表情,将猫儿丢给仆从,淡声吩咐:“恩人的猫,好生照料。”
……
敛秋抱着阿白,担忧地看着躺在榻上的崔遇棠。
心中紧张的同时,不由得想起一月前的事情来。
当时崔遇棠主动捡回一只白猫,她和拂冬还惊讶,毕竟小姐从来不喜欢养小宠,怎么突然就养起了猫?
敛秋悄悄看向门外正在听大夫诊言的谢均,暗想到,一切还真按照小姐所说的那般发生了。
静躺榻上的少女骤然蹙起眉头,痛苦地嘤咛着。
“小姐!”拂冬连忙走上前,“小姐,怎么了?”
崔遇棠做了一个梦。
梦见前世种种,那些欺骗、背叛、陷害的画面在她眼前一幕幕闪过。
不甘和痛苦犹如万根尖锐的锥刺,深深扎在她的心上,几欲流血。
额头冷汗直冒,有人在轻轻摇晃她的肩膀。
崔遇棠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是雕刻精巧的黄梨木帐顶。
她悄然松了口气。
还好她的重生不是梦。
崔遇棠缓缓坐直身子,散乱的发髻间泄下几缕青丝,明亮的双眸中犹有火焰在烧。
既然上天给了她又一次机会,那么这一次,她绝不会放任那家人心安理得地享受荣华富贵。
属于她的,她要通通拿回来!
伤害过算计过她的人,她要他们血债血偿!
听见门外脚步,崔遇棠闭了闭眼,平息心中的愤怒。
跟在小童身边的那两个丫鬟走了进来,看见她醒来,都展开笑颜:“崔小姐,您醒了!”
谢均手眼通天,查清她的身份并不难,如此,也省去她一番功夫。
崔遇棠并不意外,轻轻点了点头,随即问道:“小公子怎么样了?”
闻言,两个丫鬟笑意晏晏:“小公子已然平安无事。此事,奴还要多谢崔小姐!”
她们二人一左一右地分别端着药汤和衣服,面带笑意地服侍她。
在她们眼中,救了十三皇子的崔遇棠和在世佛祖没什么区别。
若是十三皇子今日未能及时获救,只怕她们二人早已成了那陪葬棺木之中的一员了。
思及此,两个丫鬟唇边笑意更浓。随后,二人转告崔遇棠,说是为表谢意,谢将军会亲自送她回家,一路定然平安无虞。
崔遇棠装作刚得知谢均身份那般,讶异地张大嘴巴,故作惶恐道:“怎敢劳烦将军。”
垂眸时,眼底划过一抹暗光。
……
佑恩伯府内,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自从天子恩赏之后,本是九品芝麻小官的家立时晋升为伯侯之列,原先是尚足温饱,幸福小意,如今却是一步登天,富贵难言。
田氏正在和崔阑一起挑选上好的云锦织布,预计再做几身新衣裳。
“阑阑,我瞧这匹竹青色的不错,”田氏一边说着一边举着布往崔阑身上比划,“恰能衬得你肤色白皙。”
崔阑笑意渐淡,撒娇着推脱道:“娘,我更喜欢那匹鹅黄的。”
她心中难掩嫌恶之意,面上也连带着表现了几分。
当初为劝崔父和田氏同意她的计谋,她费了不少心思。
后来为了顶替身份,她刻意扮作崔遇棠模样许久。
如今见到崔遇棠平日好穿的青绿色,她不仅不喜,更是厌恶。
田氏并未注意到她的情绪转变,点点头道:“那好,那便取那匹鹅黄的送去尚衣阁裁制罢。”
又转过身笑道:“听说谢将军回京了,你得打扮得漂亮些。
“那可是人中龙凤……京中那些贵胄子弟都比不上的。说不准下次皇后娘娘召见,你便能遇上了。
“若能以此入得了谢将军的眼,皇后娘娘念及恩情,定会为你们赐婚,须知恩情易淡,唯有与谢家联姻,才能长久地享受这荣华富贵。”
思及权势昌盛的谢家,再想起画像之上谢均俊美的脸,崔阑已忍不住遐想连篇。不一会儿,整张脸都飘满了红霞。
田氏看见她的小女儿情态,调笑了一番后,似是想到什么,又吩咐丫鬟:“棠姐儿就要回了,也给她做几身新衣。崔家到底与以往不同了,省得让她丢了伯府的脸面。”
在外人眼中,她向来是能两碗水端平的温婉主母。
想起那个贱人,崔阑眼里不禁划过一丝阴毒。
她已在崔遇棠回京途中设下陷阱,等那贱人被玷污后,崔遇棠便是一个被脏了身子的女子!
如此肮脏的身躯怎配得上如今的崔家?
有她崔阑在,崔遇棠便只会永远低她一等!
这时,门房匆匆奔入:“夫人,郡主,大小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