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林场守夜人赵大山发现闹鬼了。
每晚都有幽绿灯笼在林间飘荡,跟着灯笼走的人再没回来。
老人们说这是老把头的怨气,当年他带队进山遇到暴风雪,为省粮食把伤员留在雪地等死。
今年雪灾格外严重,灯笼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赵大山决定跟着灯笼走,想看看究竟。
走到密林深处,灯笼突然熄灭,四周响起诡异的笑声。
他转身想逃,却看见雪地里伸出一只青紫的手。
别怕,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灯笼不是索命,是引路。
当年我们迷路,我点了灯笼想求救。
可大雪封山,没人看见……
风,像一群饿急了的野狼,在林场小屋四周没命地嚎叫,卷起雪沫子狠命摔在窗户纸上,发出噼噼啪啪的碎响,如同无数冰冷的指爪在抓挠。小屋里的火炕烧得滚烫,却驱不散那股子从骨头缝里钻进来的阴寒。赵大山裹紧身上那件油渍麻花的旧羊皮袄,蜷在炕沿,手里端着的半碗烧刀子,酒气蒸腾,却怎么也暖不了他那双冻得发木的手。油灯的火苗在风撕扯窗纸的呜咽声里不安地跳动,墙上他蜷缩的影子也跟着哆嗦,被拉得老长,扭曲地爬上发黑的房梁。
狗日的天!赵大山低声咒骂了一句,啜饮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嗓子眼火烧火燎,可那寒气,却像生了根,死死盘踞在五脏六腑深处。今年的雪,邪门了。入冬就没停过,一场接着一场,一层压着一层,把整个老林子捂得严严实实,透不过气。林场早就停了工,工友们能撤的早撤了,只剩下他这光棍一条,守着这片白茫茫的死寂。不是他不想走,是场长老李头临走时拍着他肩膀,眼神沉得像压着千斤的石头:大山子,你腿脚硬实,心也稳当,这摊子……交给你了,守着,千万守住了!等开春……话没说完,老李头就跟着最后一批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那片无边无际的白色里,留下这死寂的林场和一座孤零零的破木屋,还有赵大山心里那沉甸甸的、说不出滋味的疙瘩。
夜更深了,风似乎也嚎累了,声音低下去,变成一种绵长而空洞的呜咽,在树梢间、在雪地上盘旋,钻进人的耳朵眼儿里,直往心缝里钻。赵大山眼皮发沉,脑袋一点一点,碗里的烧刀子快见了底。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混沌当口,窗外猛地一亮!
不是雪光,也不是月光被云层撕开缝隙透出的那种惨白。那是一种……幽幽的,绿!像坟地里腐烂的朽木在黑夜里发出的磷光,带着一股子渗入骨髓的邪气。
赵大山一个激灵,酒意瞬间被惊得无影无踪,头皮嗡地一下炸开。他猛地从炕沿弹起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结满厚厚冰霜的窗户前,用冻得发僵的袖口狠狠擦着玻璃上那层白蒙蒙的霜花。指尖划过冰冷的玻璃,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擦开一小块,浑浊的视线艰难地穿透冰层。外面,风雪似乎小了些,但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一点幽绿的光,正悬在半空!飘飘忽忽,无声无息,在林间那些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枯树枝杈间游荡。它不像灯火,倒像一只……一只没有形体的、冰冷的眼睛,在沉沉死寂的雪夜里,缓慢而执拗地搜寻着什么。那绿光映在赵大山惊骇的瞳孔里,冰冷而陌生,勾起心底最深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鬼……鬼灯笼……他喉咙里挤出一丝干涩的气音,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这玩意儿,他听老辈人讲过,在林场的篝火旁,在守夜人灌下几口烧刀子壮胆后的闲谈里。老人们管它叫老把头的灯笼,语气里透着敬畏,更藏着深深的忌讳。
老把头是谁那是林场早年伐木队的领路人,也是死得最惨的一个。传说几十年前,也是这么个能把人骨头冻裂的腊月天,老把头带着一队精壮汉子进老林子深处采伐百年红松,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大烟泡(东北方言:特指极其猛烈的暴风雪)。风雪封山,迷了路,断了粮。最后关头,为了省下口粮让几个年轻力壮的能走出去报信求救,老把头……他把几个重伤冻僵、眼看着活不成的伙计,硬是留在了雪窝子里等死!用他的话说:能活一个算一个,不能全耗死在这儿!后来,走出去的人确实活了下来,可老把头自己,还有那几个被留下的伙计,再也没走出那片林子。都说老把头死后怨气冲天,恨那场要命的风雪,更恨自己当初那个绝情的决定。怨气化成了这盏引魂的灯笼,在风雪夜里飘荡,专门勾那些心志不坚、或是阳气衰弱的人……
赵大山猛地缩回头,背脊紧紧抵住冰冷的土墙,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不敢再看窗外,可那点幽绿的光,却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印在了他的眼皮底下。前些日子工友老孙头喝多了,半夜出去撒尿,就再也没回来。天亮后大家伙儿顺着脚印找,只找到一串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足迹,一直延伸到林场西边那片最密、最邪性的老林子边上,然后……就凭空断了。雪地上干干净净,仿佛老孙头这个人,就那么凭空被雪吞了,被黑暗嚼碎了。最后有人在那串脚印消失的地方,看到了几点微不可察的、已经快被新雪盖住的幽绿色印子,像是什么东西滴落的汁液……
自打老孙头没了踪影,这鬼灯笼就跟催命符似的,出现得越来越勤快。尤其这几天,雪下得跟老天爷破了口袋一样没完没了,它几乎每晚必到。有时在远处林梢头晃晃悠悠,有时竟敢飘到小屋院墙外,那幽幽的绿光透过窗户纸渗进来,把屋里映得一片惨绿,活像阴曹地府。赵大山感觉自己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外面是虎视眈眈的幽绿眼睛。他每晚都缩在炕上,用被子蒙着头,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那瘆人的呜咽风声,捱到天亮。可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这鬼东西,它到底想干什么它要把人都引到哪儿去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等着,看它下一个勾走谁
一股邪火,混杂着长久积压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猛地从脚底板直冲赵大山的脑门顶。烧刀子残余的酒力在血管里突突地跳。他噌地一下从炕上跳下来,那点残酒带来的暖意瞬间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儿取代。炕沿被他沉重的身体带得吱呀一声呻吟。
操他姥姥的!赵大山低声咆哮,唾沫星子喷在冰冷的空气里,装神弄鬼!老子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玩意儿!能把老子咋地!
他动作麻利得不像个被恐惧折磨了多日的人。一把抄起炕头立着的开山大斧,沉甸甸的榆木柄握在手里,冰冷的触感和分量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又飞快地从墙角柴禾堆底下摸出那把用油布包好的老式手电筒——铜壳子,沉甸甸,是厂里的老物件了,平时轻易舍不得用。他用力摁了摁开关,昏黄的光柱顽强地刺破屋里的黑暗,虽然微弱,却像一把小小的剑。
深吸一口带着浓重土腥和柴烟味的冰冷空气,赵大山猛地拉开了小屋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裹着锋利雪粒的狂风呜地一声灌了进来,像一记冰冷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屋里的油灯被这突如其来的风猛地一扑,噗地一声,灭了。
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门外,风雪呼啸的、无边的墨色里,那一点幽幽的绿光,在十几丈开外的老林子边缘,静静地悬着。像一只耐心的、冰冷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扇终于打开的门。
赵大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斧柄的手心全是汗,被冷风一吹,刺骨地凉。他咬紧后槽牙,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一头扎进了门外那咆哮的风雪深渊。
一脚下去,积雪直接没过了膝盖,冰冷刺骨,沉重得如同陷入泥沼。风像无数把看不见的冰刀,疯狂地切割着他的脸颊和脖颈。雪沫子无孔不入,钻进领口、袖口,瞬间融化,带来一阵阵战栗的寒意。他弓着背,把羊皮袄的领子竖得老高,勉强挡住些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点绿光挪去。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在狂舞的雪片中艰难地劈开一道缝隙,却照不出多远,光晕的边缘被浓密的飞雪吞噬,显得如此微弱无力。四周全是黑黢黢的树影,被积雪压得弯下腰,在风中鬼魅般地摇晃,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窃窃私语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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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盏鬼灯笼,始终在他前方不远不近的地方飘着。幽幽的绿光在风雪中时隐时现,像一个狡猾的引路者。它似乎能感知到赵大山的追逐,每当赵大山被深雪绊倒,挣扎着爬起来,或者被狂风吹得偏离方向时,那绿光就会稍稍停滞一下,仿佛在等待。它引着他,不是往开阔处走,而是朝着林场西边那片最古老、最茂密的原始林深处钻去。那里树龄动辄百年,枝桠虬结,遮天蔽日,平日里大白天走进去都阴森得让人脊背发凉。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积雪下隐藏着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深不见底的雪窝子,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手电筒的光越来越暗淡,电池在严寒中飞速耗尽。赵大山的呼吸像拉破的风箱,粗重而灼热,喷出的白气瞬间就被狂风撕碎。他的眉毛、胡茬上结满了厚厚的白霜,眼睫毛也被冰晶糊住,视线一片模糊。恐惧和寒冷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身体,噬咬着他的意志。好几次,他都想掉头回去,回到那个虽然破旧但至少能挡风遮雪的小屋。可每次这念头刚冒出来,前方那点幽幽的绿光就会诡异地闪烁一下,像是在嘲弄他的怯懦。
操……操……赵大山喘着粗气,用尽力气拔出又一条陷入雪窝的腿,肺部火辣辣地疼。他抬头望向那点绿光,心中那股倔强的狠劲儿再次压倒了退缩的念头。老子……偏不信这个邪!他啐出一口带着冰碴的唾沫,继续埋头往前拱。
不知道在暴风雪里挣扎跋涉了多久,时间在极致的寒冷和黑暗中仿佛凝固了。手电筒最后挣扎着闪了几下,那点昏黄的光彻底熄灭,沉入永恒的黑暗。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前方那盏幽幽的鬼灯笼。
就在手电筒熄灭的瞬间,鬼灯笼突然改变了方向,猛地往下一沉,钻进了前方一片极其浓密的红松林。那里的树冠挨挤挤,密不透风,连狂暴的风雪似乎都被挡在了外面,形成一片诡异的、相对寂静的区域。只有积雪从极高处不堪重负、簌簌落下的声音。
赵大山心头一紧,硬着头皮跟着钻了进去。里面光线更加昏暗,全靠那点绿光映亮脚下方寸之地。空气冰冷凝滞,弥漫着一股陈年松针和腐木混合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霉味。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几棵需要几人合抱的巨大红松。
突然!
毫无征兆地,前方那点引路的幽绿光芒,熄灭了!
就像一只眼睛,猛地闭上了。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将赵大山彻底吞没。绝对的死寂降临了,连雪花飘落的声音都消失了。刚才还隐约能听到的风雪呼啸,此刻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疯狂擂动,咚咚咚,沉重得像是要撞碎胸腔。
紧接着,一阵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嘿嘿……嘿嘿嘿……
笑声!阴冷、尖利、带着一种非人的刻毒和难以言喻的恶意,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像是无数看不见的嘴巴,贴着他的耳朵根子,贴着他的后脖颈,在冰冷地笑。笑声在密林间回荡、叠加,层层叠叠,形成一张无形的、充满恶意的网,将他死死罩住!
赵大山浑身的寒毛唰地一下全炸了起来!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极致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转身,想要沿着来路逃回去,哪怕是用爬的!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脚边不远处的雪地——
一只青紫色、肿胀变形的手,猛地从厚厚的积雪下伸了出来!五指扭曲地张开,皮肤冻得发亮,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泥和冰碴!那姿势,充满了绝望和垂死的挣扎!
呃啊——!赵大山魂飞魄散,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惨嚎,巨大的惊恐攫住了他,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沉重的身躯砸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噗通声。
他瘫坐在冰冷的雪窝里,手脚冰凉发麻,连抬起斧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可怖的鬼手,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成了冰碴。那鬼手就静静地伸在那里,在绝对的黑暗里,散发着无声的死亡气息。
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嘿嘿笑声,依旧在死寂的密林中缠绕、回荡,嘲弄着他的绝望。
就在赵大山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意识都快要被恐惧冻结的时候,一个极其苍老、极其疲惫、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声音,幽幽地、清晰地响了起来:
别……怕……
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歉意
灯笼……不是索命……那苍老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是引路……
赵大山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引路引什么路引向死亡吗
当年……我们迷路了……那声音继续幽幽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陈年的风雪,带着无尽的悲凉,大烟泡……封了山……走不出去……天……黑得早……
赵大山的瞳孔骤然收缩!迷路!大烟泡!这……这不就是传说中老把头他们遇难的情景吗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我……点了灯笼……声音变得更加微弱,带着一种深沉的绝望和……悔恨想……想让外面的人……看见……
可雪……太大了……风……太急了……没人……看得见啊……
最后几个字,那苍老的声音带上了一种撕心裂肺的哽咽,仿佛积压了几十年的痛苦和自责,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某种束缚,喷薄而出。那是一种灵魂被撕裂的悲鸣。
随着这声悲鸣,赵大山身前那只从雪地里伸出的青紫色鬼手,竟开始无声无息地溃散!像被风吹散的烟尘,又像融化的冰雪,一点一点,分解成无数细微的、闪烁着幽绿色微光的尘埃颗粒。这些光点并不消散,反而轻盈地向上飘起,在浓稠的黑暗中,缓缓凝聚、勾勒……
一个模糊、半透明的人影轮廓,渐渐在赵大山面前显现出来。
那人影穿着破旧不堪、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老式棉袄棉裤,头上扣着一顶同样破旧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身形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最让赵大山心头剧震的是,那人影的面容——虽然模糊不清,但那深刻的皱纹,那紧抿着的、透着一股子倔强和苦涩的嘴角……特别是那双眼睛!浑浊,疲惫,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
这张脸……这张脸!
赵大山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冲击!这张脸,无数次出现在他童年最深刻的记忆里!那个把他从雪窝子里刨出来,用自己体温焐活他的高大身影;那个在篝火旁,用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削木头小枪给他玩的宽厚笑容;那个严厉训斥他乱跑,却又在夜里偷偷给他掖好被角的……老把头!
大……大爷!赵大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在冰冷的脸颊上冻成冰线。他挣扎着想往前扑,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这声呼唤,跨越了漫长的岁月和生死的界限。
那半透明的、由幽绿光点凝聚成的身影——老把头,似乎因为这声呼唤而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模糊的手,似乎想触碰赵大山,却又无力地垂下。
傻……孩子……老把头的声音更加缥缈了,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终于得到解脱般的释然,点灯……是想让人看见……好来……救我们……救……那几个留下的兄弟……
他的目光越过赵大山,望向更深、更黑暗的密林深处,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悔恨。我……不该……不该留他们……不该啊……
声音哽咽,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叹息。
随着这声叹息,赵大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发生了奇异的变化。那无处不在的、阴冷的嘿嘿笑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悲切的呜咽声,仿佛有无数被压抑的灵魂在黑暗中哭泣、哀鸣。这声音并非来自一处,而是从四面八方,从积雪覆盖的地底深处,隐隐约约地渗透出来。
他顺着老把头模糊的视线望去,心脏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攫紧。
就在他刚才追逐鬼灯笼进入的这片密林空地上,在那厚厚的、看似平整的积雪之下……影影绰绰地,浮现出更多扭曲的、痛苦挣扎的人形轮廓!他们无声地扭动着,被无形的积雪和黑暗禁锢着,只有那极致的痛苦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寒气,弥漫在空气里。赵大山甚至能看到其中一个人形徒劳地向上伸着手臂,那姿势,和他刚才看到的那只青紫色的鬼手,一模一样!
原来,老把头的灯笼引路,引的不是活人的路,而是引向这片被遗忘的、被冰雪和绝望埋葬的坟场!引向他自己和那几个被他无奈留下的兄弟,灵魂被束缚了数十年的地方!那幽绿的光,不是索命的信号,而是一个被风雪掩埋了几十年、微弱到几乎熄灭的——求救信号!
赵大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怆猛地撞上他的胸口,堵得他几乎窒息。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热泪在冰冷的脸上迅速冻结,带来刺痛的麻木感。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那每晚在林间飘荡的幽绿灯笼,那传说中索命的怨气……根本不是什么索命!那是老把头至死不休的执念!是他未能发出的求救,是他对留下兄弟的无尽悔恨!这执念在经年累月的风雪中滋长、扭曲,化作了这盏引魂的灯笼,在每一个风雪肆虐的夜里徘徊不去,既是在警示后人风雪的危险,也是在徒劳地试图引来救援,解救他自己和那几个被他留在雪地里等死的兄弟!这执念太深,太沉,不仅困住了他自己,也像无形的锁链,将那几个枉死兄弟的魂魄死死地钉在了这片冰冷的雪地之下!
大爷!赵大山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心,我……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您别……别难受了!我……我帮你们!我帮你们出去!
他挣扎着从雪窝里爬起来,不顾膝盖的酸软和刺骨的寒冷,踉跄着向前一步,朝着老把头那模糊的光影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老把头半透明的身影剧烈地波动着,那张由幽绿光点构成的面孔上,似乎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有解脱,有宽慰,有深深的愧疚,还有一种终于被理解的巨大悲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模糊的手,朝着密林深处某个方向,轻轻指了指。然后,他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开始一点点变得更加稀薄、透明,最终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只有那一点最核心的幽绿光芒,并未熄灭,反而变得更加凝聚,像一颗小小的、冰冷的星辰,无声地悬浮在赵大山面前。
随着老把头身影的消散,周围雪地下那些痛苦挣扎的、模糊的人形轮廓也渐渐平息下来。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深沉呜咽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期盼的气息。
赵大山知道,这就是老把头留下的最后的指引。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泪痕,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他不再看那悬浮的幽绿光点,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老把头最后指向的密林深处,跌跌撞撞、却又无比决绝地迈开了脚步。他要回去,回到林场小屋!他必须回去!那里有他需要的东西!
回程的路,仿佛比来时更加漫长和艰难。风雪依旧狂暴,黑暗依旧浓重,但赵大山的心头却燃烧着一团火。那团火驱散了刺骨的寒冷,也驱散了盘踞多日的恐惧。他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他要完成一场迟到了几十年的救赎,为老把头,为那几个被遗忘在风雪中的灵魂。
当林场小屋那破败的轮廓终于在风雪中隐约显现时,赵大山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几乎是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带着一身冰碴和寒气扑进了屋里。他顾不得喘息,径直扑向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杂物堆,疯狂地扒拉着。腐朽的木屑、生锈的铁钉、破旧的麻袋……被他胡乱地扔到一边。
终于!
他的手触碰到了一个冰冷、沉重、沾满厚厚灰尘和锈迹的金属物体。
他用力把它拽了出来。
那是一盏老旧的马灯。铜制的灯座和玻璃罩子都蒙着厚厚的污垢,灯芯干枯发黑,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灯罩上还有几道细微的裂痕。这玩意儿,是早年伐木队进山时必备的照明工具,后来被手电筒取代,就被遗弃在这里,不知多少年无人问津了。
赵大山紧紧攥着这盏冰冷沉重的老马灯,如同攥着唯一的希望。他翻箱倒柜,终于在炕席底下摸出小半瓶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煤油,又找到一小截勉强能用的棉线灯芯。他的手冻得僵硬发紫,动作笨拙而急切,好几次差点把煤油洒出来。他颤抖着旋开马灯底座,将煤油小心地倒进去,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他捻出那截干硬的灯芯,用冻得不听使唤的手指,费力地将它穿过灯芯管,浸入煤油里。
最后,他摸出火柴盒。里面的火柴也受了潮,他划了四五根,才嗤啦一声,一朵微弱的火苗终于亮起。他小心翼翼地将火苗凑近灯芯。
噗——
一点豆大的、昏黄温暖的光,在积满污垢的玻璃灯罩里,顽强地跳动起来!这光芒是如此微弱,在冰冷的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是如此温暖,如此坚定!
赵大山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微弱的光明和温暖都吸进肺腑里。他拎起这盏重新焕发生机的老马灯,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那柄开山大斧,转身,再次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门外咆哮的风雪之中。这一次,他的脚步沉稳了许多。那盏老马灯在他手中摇晃着,昏黄的光晕在狂舞的雪片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温暖的空间,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指引着他再次走向那片埋葬着痛苦与执念的密林。
当他终于再次踏足那片死寂的空地时,那颗由老把头最后一点执念凝聚成的幽绿光点,依旧静静地悬浮在原处。昏黄的马灯光晕与那点幽绿的冷光相遇,形成一种奇异而肃穆的对比。
赵大山放下斧头,小心翼翼地将那盏重新点燃的老马灯,轻轻放在了空地的中央,那点幽绿光芒的正下方。昏黄温暖的光晕,像水波一样缓缓扩散开来,温柔地覆盖在冰冷的积雪上。
然后,他后退了几步,在那盏马灯前,缓缓地、深深地跪了下去。冰冷的雪瞬间浸透了他的棉裤,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他却浑然不觉。
他挺直了腰背,面朝着那点幽绿的光,面朝着这片被遗忘的雪地坟场,用尽全身的力气,用他那粗犷沙哑、却饱含着最深沉敬意的东北腔调,放声吼唱起来。那是林场汉子们代代相传的古老调子,是送给山林、送给所有葬身林海的伐木工的安魂曲:
哎——哟——喂——!
声音高亢苍凉,穿透呼啸的风雪,在死寂的密林中回荡。
老林子深——哪——风雪大——!
好汉们——哪——把家还——哪——!
黄泉路——宽——莫回头——!
点盏灯——哪——照前程——!
前尘往事——哪——随风散——!
魂归故里——哪——享安宁——!
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来的血,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分量。歌声在密林间冲撞、回荡,撞在那些百年老松粗糙的树干上,又反弹回来,形成奇异的和声。渐渐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深沉的呜咽声,似乎被这苍凉而充满力量的古老调子安抚了,平息了,最终消失无踪。
就在赵大山唱到第三遍点盏灯——哪——照前程——的时候,异变陡生!
悬浮在空中的那点幽绿光芒,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猛地跳动了一下!它不再冰冷,反而开始散发出一种柔和、温暖的气息。它缓缓地、缓缓地降落下来,如同归巢的倦鸟,轻轻地、无声无息地,落入了地上那盏老马灯——那盏刚刚被重新点燃、散发着昏黄温暖光晕的灯罩之中!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响起。
刹那间,灯罩里那原本昏黄的光焰,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不再是单一的昏黄,而是融合了幽绿光点后,呈现出一种奇异而温暖的、如同春日新叶般的嫩绿!这崭新的光芒是如此纯净,如此温暖,瞬间充满了整个灯罩,并将柔和的光晕扩散开来,温柔地照亮了这片沉寂了数十年的空地!
与此同时,赵大山清晰地感觉到,脚下那片被温暖绿光覆盖的雪地深处,那几道被禁锢了几十年的、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灵魂印记,如同春日阳光下的薄冰,开始无声无息地消融、瓦解。一股巨大的、沉重的、冰冷了几十年的阴郁气息,如同退潮般,迅速地、彻底地从这片土地上抽离、消散!
温暖的嫩绿光芒持续地亮着,稳定而祥和。
赵大山停止了歌唱,他依旧跪在雪地里,仰着头,泪流满面地看着那盏光芒变幻的马灯,看着那温暖的新绿光晕,无声地诉说着迟来的安息与最终的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那嫩绿的光芒渐渐柔和下来,恢复了平静。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浓密的树冠缝隙间,竟然透下了一缕缕清冷的、微弱的灰白色天光。
天,快亮了。
赵大山站起身,双腿早已冻得麻木僵硬,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默默地走到那盏光芒柔和的马灯前,再次跪下,对着它,也对着这片安眠的土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冰冷的雪沾满了他的额头。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提起那盏灯。灯座温热,玻璃罩内的光焰安静地燃烧着,散发着温暖而纯净的嫩绿色光芒。他拎起斧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归于宁静的密林空地,转身,步履蹒跚却无比坚定地,朝着林场小屋的方向走去。
他将那盏焕发着新绿光芒的老马灯,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小屋的窗台上。那温暖的光,透过结满冰霜的窗玻璃,柔和地流泻出来,成为这片白茫茫死寂世界里,唯一一抹亮色。
赵大山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疲惫像潮水般淹没了他。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前一刻,他仿佛看到窗外,在那片被晨曦微光染上淡青色的雪地上,一盏小小的、散发着温暖嫩绿光芒的灯笼,正轻轻地、无声地飘过。它不再在林间游荡徘徊,而是朝着林场边缘,那个孤零零的、被积雪覆盖的老把头坟头,悠悠地飘去。
那抹嫩绿的光,最终轻轻地、温柔地落在了坟头的积雪上。
然后,像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它悄然熄灭,融入了那片渐渐明亮的晨光之中。
窗外,一轮红日,正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从遥远的地平线上,磅礴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