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纸的重量,远超它应有的克数。薄薄的,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与某种冰冷悲观混合的气味,压在我的掌心,像是烙铁。
胰腺癌,晚期。
墨字清晰地印着,像法庭的最终宣判,毫无回旋余地。视线下移,另一行冷酷的小字标定着价格:预估手术费:50万(非医保项目,生存率提升15%-20%)。
50万。一个数字。后面跟着百分比,像是商家清仓甩卖时那种充满诱惑又带着戏谑的小字备注——你花钱,买这点渺茫的机会。生存率提升15%-20%。多么奇妙的表述。它不说有15%-20%的机会活下来,而是提升了原来可能是0的数值多么慷慨!医生公式化的、带着职业性漠然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家属……可以商量一下。这个费用……对很多家庭来说确实有压力。保守治疗也有方案……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震动的嗡鸣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刺耳。我低头去看。
是囡囡的微信。跳出一个洋溢着幸福泡泡的对话框,背景是洁白圣洁的婚纱橱窗。一张她穿着缀满碎钻的奢华主纱、笑得眉眼弯弯的照片冲了进来。紧接着是一行跃动的小字:
爸!就这款!订金最后三天啦,场地也要赶紧锁住,不然就被抢走啦!爱你哟~
照片里,我的女儿美得像在发光,每一个汗毛孔都诉说着对未来的憧憬。那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纯净喜悦。她身后那件主纱,繁复的蕾丝和闪烁的水晶,刺得我眼睛生疼。我知道,那是她和她妈妈在她小时候一起翻婚纱杂志时就指着说将来要穿的款式——她妈妈离世前,在病床上还跟囡囡笑着说过,等你穿那天,妈一定在旁边帮你理头纱。
我看着手机屏幕里的女儿,又看看掌心那张沉重的判决书。书房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点亮,却照不进我心底那片瞬间冰封的海域。冰冷的诊断书,灼热的微信消息,像冰与火的两极,在我心上反复拉扯、切割。
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敲下回复:爸刚接了个大活儿的外包项目!钱明天就打你卡上!场地婚纱都锁好!我囡囡穿什么都最好看!
我竭力让每个字都带上跳跃的、充满底气的感叹号。
按下发送键,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站起身,拿着那张纸,走到书柜最深处,打开那个蒙着薄灰的旧铁盒。盒子里,塞满了囡囡岁月的凭证:幼儿园歪歪扭扭画的我的全家福,那张爸爸的头大得像球;小学三好学生的奖状;初中毕业典礼的合影,她站在C位笑容自信;还有一叠厚厚的、带着我体温汗渍换来的学费单据……每一张都是过往时光的碎片,沉甸甸的。
我把那张崭新的、却宣判着过去式的诊断书,轻轻压在最底层。关上铁盒盖子,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像是关闭了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入口——那个为我治病的选项。
窗玻璃映出我的影子,惨白,模糊。我拉开抽屉,拿出另一张折叠着的、被揉搓得有些发软的纸——那是医生开出的抗癌新药处方。据说效果不错,但也极其昂贵,副作用写满了半页纸,其中一条是可能引发严重震颤。
震颤我抬起手,在昏黄的光线下仔细看着。这是一双修过无数电路板、做过无数玩具、也曾在亡妻病床边紧握过的手。它需要稳,尤其在囡囡最重要的人生时刻——我要稳稳地,牵着她走上红毯,把她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我要稳稳地,接过新娘父亲的致辞稿,一字一句,把祝福说给她听;我要稳稳地,在典礼结束后,第一个抱住她……这双手,绝对不能抖。
窗玻璃倒影里,我面无表情地,将那张昂贵的处方纸对折,再对折,然后慢条斯理地,沿着折痕一点一点地撕开。纸纤维断裂的声音很轻,沙沙的,像是什么东西在叹息。碎片落入桌旁的垃圾桶深处,像几片灰白的雪花。
那一瞬,没有悲壮,只有一片沉寂的决断,沉入无声的深海。第一次牺牲,伴随着垃圾桶里纸屑的无声陷落,完成了。不是用喊叫,是用沉默。
钱像潮水一样退去,流向那个被我精心构建的辉煌项目的深渊——婚庆公司催场地的定金,婚纱店的尾款,婚戒的开票……每一笔汇出,都伴随着银行卡短信提醒那单调冰冷的提示音,像一个精准的记录仪,标记着现实无情的刻度。
与此同时,身体这架曾经还算强硬的机器,开始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方式发出警报。疼痛不再是隐在深处的钝响,它变成了尖锐的凿子,日日夜夜,无休无止地锉刮着我的神经核心。饥饿感诡异又固执,像胃里揣着一块永不融化的冰,吃什么吐什么。
婚礼前一个月,囡囡兴冲冲地拉我去看场地。她化了淡妆,头发精心打理过,整个人像一颗散发着莹润光彩的珍珠。而镜子里的我,灰败干枯,眼窝深陷,像一颗脱水开裂的松果。
爸!你看这宴会厅,多气派!层高够高,水晶吊灯到时候全点亮,一定梦幻极了!她挽着我的手臂,雀跃地指着,脚步却明显慢下来,爸……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没休息好
手臂上传来的压力和关切让我心头一暖,随即又被胃部猛然涌上的一股腥甜搅得翻天覆地。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内里的汗衫,紧贴在后背,粘腻冰凉。
没……没事儿,我强挤出一个笑,声音有点发飘,带着抑制不住的虚喘,可能……早上那碗路边摊的云吞面……有点不干净。
我用力抽出手,等我一下!我去……洗把脸!
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最近的洗手间,反手死死锁上门。巨大的镜子里,一张扭曲而毫无血色的脸与我相对。喉头一紧,我猛地扑向洗手池,呕吐物混杂着丝丝缕缕的暗红喷薄而出。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每一次痉挛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内脏撕扯。我死死抠住冰冷的陶瓷洗手台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骨节凸起,像要挣破皮肤。镜子里的人,眼睛因痛苦而充血通红,嘴唇哆嗦着,无声地喘息。
爸您没事吧
门外传来囡囡担忧的敲门声,叩在我的心上,远比身体上的疼痛更清晰。
咳……咳……没事!吃……吃坏了!我深吸一口气,扯过纸巾胡乱擦掉嘴角狼狈的痕迹,又狠狠掬了几捧冷水泼在脸上和脖子上,试图把那股病态的灰败压下去。看着污水打着旋儿流入下水口,连同那抹刺眼的暗红一起消失,我直起身,对着镜子尝试再次挤出那种属于幸福新娘父亲的从容笑容。
我走出洗手间,迎上囡囡忧虑的目光。看吧,吐出来就好多了,我故作轻松地拍拍肚子,走,请你吃沙县!庆祝场地搞定!
我必须迅速转移她的注意力。带女儿出入高档餐厅那早已超出我此刻项目所能支撑的预算天花板。
在油腻狭仄、人声鼎沸的沙县小吃店里,囡囡一边小口吃着飘着葱花的小馄饨,一边忍不住抱怨:爸,您这手机屏都裂成蜘蛛网了,还不换新的啊
她好看的眉头微蹙,我给您买一个吧!我发了奖金呢!
换什么换,我连忙摆手,把口袋里那部边缘磨损严重、屏幕裂痕纵横的旧手机往里塞了塞,能接你电话发你微信就行!粘一粘,还能再战几年!省点钱,留着……我顿了顿,声音放轻,仿佛触及了某个柔嫩易碎的梦,……对了,婚纱,你最后定了那款带蕾丝的吧你妈……以前不也最喜欢那种
果然,妈妈两个字是触动她心底最柔软开关的密钥。囡囡的注意力瞬间被拉走,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怀念的甜蜜,用力点头:嗯!就那款!蕾丝的花样超美!妈以前眼光就是好!爸,您到时候可别激动得哭鼻子啊!她又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极了她小时候的样子。
我看着她笑,胃部的剧痛似乎在这一刻真的缓和了一些。值得。当然值得。
回到家,当巨大的疲惫和疼痛如同潮水般把我拍打在冰冷的沙发角落时,我才敢真正放任自己沉沦。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家居服,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成防御的姿态,像一只被剥光刺的刺猬。每一次不受控制的颤抖都让我心惊肉跳——这该死的病痛!千万不能在囡囡面前露出这副狼狈模样!
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的光亮着,幽幽地映在我浑浊的眼底。我颤抖着手指,点开那个加密的备忘录APP。冰冷的荧光下,字迹因为手指的哆嗦而有些扭曲变形。这不是给任何人看的忏悔录,这是以防万一的叮嘱,是我最后能留给她的、一点零碎的生活指南:
房贷(建行账号XXXXXXXX):
每月15号自动扣款,但密码是:*囡囡生日1999MMDD,万一有问题你自己也能处理。
厨房燃气灶:
左圈阀门有点老化漏气,打电话报修号码贴在冰箱侧面。晚上睡前一定检查关严实!(这条后面我反复加粗画了三个感叹号)
过敏记住:
芒果!!一口都不能沾!你王阿姨说她家点心铺新推的杨枝甘露很好,千万别订!就说你爸说的!死命令!
电卡水卡在:
进门口第一个抽屉里蓝色铁盒子,里面有个牛皮纸信封。
冬天水管怕冻:
零下的话,晚上记得把阳台和厨房水管放空一下…
……
思绪像脱缰的野马,那些日常的琐碎细节,此刻竟成了千钧重负,生怕漏掉一丝一毫。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停顿、再颤抖着输入。疼痛是背景音乐,提醒着时间的残酷。那串*囡囡生日1999MMDD的数字,被我有意无意地多敲打了几遍,带着某种濒死野兽守护巢穴般的固执。
我继续写,像一个偏执的遗嘱记录员:
证件类:
家里重要证件(房产证、户口本、我的身份证、你妈的死亡证明复印件)都在书柜最上面那格黑皮文件夹里。锁着,钥匙在……
保险柜密码:
……
对门张姨:
人很热心,但耳根子软爱传闲话,有事找她帮忙可以,别深交…
高中李老师前年走了…
我写了很多,很细碎,仿佛要把余生几十年的唠叨,都压缩进这冰冷的备忘录里。写着写着,意识开始飘忽。剧烈的疼痛袭来,像有一把生锈的刀在腹腔里搅动。我蜷缩得更紧,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眩晕感涌上,视线一片模糊。
手指停在屏幕上,不受控制地,写下了一句毫无逻辑、却饱蘸着心底最深处所有不舍的呓语:
囡囡,要记得吃早饭啊。爸爸买的牛奶…就在冰箱门上…
…今天幼儿园放学…想吃棉花糖…爸给你买了个大的…
一行,又一行。语法混乱,时空错位。一个意识模糊的父亲,本能地爬回了他女儿幼小的时光碎片里。那行关于棉花糖的字,后面跟着一大串无意义的乱码符号,像他此刻彻底破碎的思维线条。
嗡——手机猛地滑脱,跌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屏幕磕裂了一角,画面停留在那混乱却又异常温柔的句子上。
我的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有身体深处永无止境的灼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燃烧,将残存的理智与力量,一寸寸烧成灰烬。这燃烧的躯壳,还能支撑多久
化疗它在我身上更像一场灾难性的演习。药物像冰冷的异形病毒涌进血管,所过之处带来摧枯拉朽的破坏。它们没有杀死癌细胞,或者杀得不够快。它们先杀死的是我的味觉、食欲、残存的气力,然后是无休止的呕吐、掉落的头发、指甲上出现的丑陋黑线,最后,是把我整个人钉在床上那山崩海啸般的虚弱和剧痛。
囡囡打来视频电话的频率越来越高,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不安:爸,您怎么总不接我电话啊脸色这么难看那个项目……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别干了!您身体要紧!
屏幕里的她,精心描绘的眉眼写满了忧虑。我能看出她强颜欢笑下的慌乱。我这个项目的伪装,在病容的步步紧逼下摇摇欲坠。
咳……没事,我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虚弱的茧,只露出半张努力振作精神的脸,就是……就是最近有点感冒,小病。项目……已经快收尾了,顺利,很顺利……
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嘶哑,断续。我赶紧岔开话题,你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司仪、音乐……都定好了吗
爸!您就放心吧!都安排得妥妥的!就是您得赶紧好起来呀!她声音提高了些,带着哭腔,我可不想挽着个病怏怏的老爸走红毯,拍出来多难看!
我挤出笑容:胡……胡说什么!爸爸……壮得像头牛!就是个小感冒,很快就好!到时候……保管精神抖擞地把你交出去!
结束通话,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回枕头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抑的哨音。虚弱感如潮水淹没头顶。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婚礼前必须让身体回光返照,哪怕一瞬!
几天后,我挣扎着联系了那个我曾小心翼翼接触过的、地下私人医疗中介老王。电话那头,他的声音热情得像推销假药:李哥!哎呦,考虑清楚啦放心!肾脏,好东西!大老板急等着要,排异风险小,恢复快!营养费补偿金……嗯,好说好说!保证让您姑娘婚礼顺顺利利风风光光!他报出的那个数字,像一支强效吗啡,瞬间压下了我的恐慌和伦理挣扎,只留下一种冰冷的、别无选择的麻木。
……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等大老板体检报告一到,马上排您!您放心,我们是专业的!
好……快。我……赶时间。
手术安排在婚前一周。一个隐蔽的、设备还算齐全的私人外科诊所。没有亲人的签字,只有冰冷的合同和一大摞风险告知书。老王拿着印泥让我在器官自愿捐献确认书的末端签名,特别强调:李哥,这份文件您收好。这是‘营养费’的凭证!千万别丢了!钱得手术完恢复几天才能完全到账,您拿着这个就安心!术后有‘专家’照顾恢复,保证您婚礼那天能撑过去!跟打一针强力鸡血一样!
我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因为虚弱和一丝隐秘的颤抖而歪斜无力。那张纸薄得像命。我把它折叠好,塞进那个旧铁盒的最深处,压在诊断书和那一堆学费单的最上面,像一份无人知晓的抵押契据。老王所谓的术后护理极其粗糙简陋,止痛针的药效像是隔靴搔痒。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那道新开辟的巨大切口,剧痛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唯一支撑我的,是囡囡婚礼那天逼近的倒计时。
______
婚礼日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亮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香氛、鲜花和紧张兴奋的气息。宾客如云,觥筹交错,衣香鬓影,谈笑风生。
我穿着租来的昂贵黑色西装,站在角落里,像个即将登台的拙劣演员。西装是囡囡亲自去挑的,笔挺,合身,完美地遮掩了瘦脱了形的身体。但我能感觉到肋骨根根顶着柔软的丝绸衬里,内里用来加压止血、防止内出血的绷带束胸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的幅度都控制得极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我紧握着一杯冰凉的苏打水,杯壁凝结的水珠濡湿了手指,带来一丝短暂的凉意。
哎呦,老李!精神头儿不错啊!为了囡囡大喜日子,打扮得真帅气!
囡囡这身行头,光这串项链就得值不少吧啧啧,老李你这当爸的可真舍得!
几个熟识的老邻居围过来,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一股尖锐的钝痛瞬间从伤口撕裂开来,像有锯齿在狠狠切割我的肉。我身体几不可察地一晃,赶紧靠住身后的柱子,死死捏紧玻璃杯,指尖用力到泛白,才没有当场失态。
哈,还……还行。我咬着牙,挤出一个紧绷的笑容回应着,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浑厚有力,项链……就一点心意……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粉色小礼裙的伴娘(囡囡的闺蜜)拉着囡囡快步走了过来。
叔叔!您躲这儿干嘛呀快看我们家大公主美不美!伴娘兴奋地嚷嚷。
囡囡提着华丽的裙摆,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脖颈上那串晶莹剔透的水晶项链在灯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华。她微微侧着头,带着点小得意,小心翼翼地摸着项链坠子:爸,好看吗多亏您给的‘项目奖金’!这可是您送我的新婚贺礼,意义非凡呢!大家都说好看!
阳光落在那璀璨的水晶上,晃得我眼前发晕。胃里那股因为饥饿和疼痛而翻腾的恶心感再次汹涌上冲。鼻腔里,似乎弥漫开了那天在沙县小吃店里未曾察觉的、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好……好看……喉咙干涩得发紧,我几乎是用气音挤出这两个字,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肺像是破风箱般抽动起来。我猛地攥紧拳头抵住唇,另一只手慌乱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那根用密封袋装好的独立包装棉签,是老王叮嘱我随身携带临时止痛用的激素针剂,需要在卫生间里注射。
囡囡被我的咳嗽吓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染上浓浓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爸!您真的没事吗脸色太差了!都说了别接那破项目!累成这样……她急得跺脚,眼神扫过宾客,又压低声音,您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会儿
旁边一位穿着酒店制服的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经过,目光无意地扫过我,尤其在我握着棉签的手和紧抿的、透出不自然青紫色的嘴唇上停顿了一瞬。她皱着眉头,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和了然的淡漠,随即低下头,加快速度清理着我刚才因咳嗽而洒落在地毯上的几点深色水渍。她的动作很快,但那短暂的、职业性的注视,却像冰冷的探针刺破了我最后的伪装,让我无所遁形。
没……真没事!呛……呛了下风……我一边竭力压抑着咳嗽,一边快速瞥了一眼刚从西装内袋掉出半截的手机。屏幕亮了,一条短信恰好弹出,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营养费(ID
XXXXXXXX)5000元尾款已被冻结,因受益人预留手机号停用……
手机滑落的嗡鸣再次响起,我手忙脚乱地抓住。屏幕熄灭前,我瞥见那条刺眼的信息,像最后的审判书。
爸囡囡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显然看到了短信的内容,什么冻结谁的信息
垃……垃圾短信!我猛地惊醒,用尽全身力气把手机连同棉签一起死死塞回口袋,动作仓皇得像在掩盖罪证。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衣的领口。风太大了!我去……去补个妆!
我几乎是狼狈地转身,顾不得囡囡在后面焦急的呼唤和她瞬间变得煞白的脸,几乎是撞开卫生间的门,反手锁死。
狭小的隔间成了避难的孤岛。我靠在冰冷的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撕扯着胸腹间的伤口,带来剧烈的痉挛。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绷带下,新鲜的、巨大的空虚感——那被掏空的地方,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某个陌生富商的体内,用我仅存的生命力,维持着另一个陌生人的生机。
多么荒谬。
我抖着手撕开棉签包装,笨拙地找到手臂内侧青紫的血管。细小的针尖刺破皮肤,冰凉的药液缓缓推入。几秒钟后,那猛烈的、灭顶的疼痛终于被一种危险的、浮在云端般的麻木感强行压下,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眩晕和虚弱。
镜子里的男人,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一身价值不菲的西装也无法掩盖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枯槁和死气。华丽的包装下,是千疮百孔的败絮。我用冷水一遍遍拍打着脸颊,冰冷的触感让我找回一丝清明。囡囡还在外面,在那属于她的盛大仪式中心等着我。
重新整理好仪容,我推开隔间的门。囡囡就站在几步之外,手里紧紧攥着一杯红酒,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圈通红,显然刚刚哭过。她看见我出来,立刻迎上来,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恐惧:
爸!您别吓我!您到底怎么了啊刚才那是什么短信您……您到底在干什么!
周围还有宾客走动,她强行压低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脆弱。
我咳了一声,声音因为药效的压制和刻意的调整,听起来竟反常地平稳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刻意:囡囡,瞎想什么呢!
我主动伸手接过她手里那杯几乎被她捏碎的酒杯,指尖触碰到她冰凉而僵硬的手背,都说了……是垃圾短信!专门骗钱的!
为了安抚她,也为了掩盖此刻口腔里那股涌上的铁锈味,我故作豪迈地将杯中残留的红酒一饮而尽。冰凉、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短暂地盖过了那股腥甜。
项目……已经彻底收尾了!我好好的!
我伸出手,想像过去那样揉揉她的头发,却发现精心盘好的新娘发髻根本无法触碰,只能悬在半空。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药劲上涌的虚浮感、持续失血带来的寒冷、精神高度紧绷后的疲惫……这些感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无形的旋涡。
囡囡定定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又让她心疼的谜团。半晌,她突然毫无预兆地哭出声来,声音破碎哽咽:爸……她猛地扑到我怀里,泪水瞬间浸透了我胸前的昂贵西装,冰凉一片。她把脸深深埋在我的颈窝,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身体微微抖动着:……妈要在该多好……您一个人……这些年……我好怕……好怕……
她的肩膀无助地耸动,……您要再有什么事……我可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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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温软的、啜泣的身体,带着浓重的、属于新娘的馨香。这份毫无保留的依赖和脆弱,像一枚精准的重磅炸弹,直接命中了心底那片早已摇摇欲坠的堤坝。强撑的堤坝在无声的巨响中轰然垮塌。
下意识的,几乎是本能的,我的手绕过她光滑的、穿着无肩礼服裸露的肩膀,轻轻按在了自己西装内、腹部那道被绷带紧紧包裹着的、新缝合的巨大伤口上。隔着厚实的布料和层叠的绷带,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肌肉不受控制的微弱痉挛,以及内部那种陌生的、巨大而空洞的缺失感。
囡囡……
我的下巴抵在她精心做过的发髻上,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被碾碎成沙砾般的低沉和温柔,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疲倦虚弱,……傻孩子。有你在……爸爸就什么都不缺……知足了……
我的女孩在我怀里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全然不知此刻拥抱她的父亲,身体里最重要的零件之一正在异乡,为一个陌生人提供着生机。这份拥抱的热度,烫伤了我冰凉的心。药效短暂制造的浮空感消失了,身体像灌了铅,沉重的疲惫和失血的冰冷感死死攥住了最后一丝清醒。
我的囡囡,别害怕。你永远不会知道,爸爸的心脏,比那个被摘走的器官,此刻跳动得更为狂乱,更为滚烫——为你而跳。
婚礼的喧嚣似乎都远去,只剩下怀里女儿的哭泣声和我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还有西装内袋里,那张印着陌生号码冻结信息的手机,隔着皮肤,冰冷地灼烧着我的肋骨。
我的世界一点点暗下来,却格外宁静。
最后的爆炸点,来得既在预料之中,又超乎想象地惨烈。
距离那场华丽的婚礼仅仅三个月,我的身体如同燃尽的油灯,终于到了连最微弱的光都无法维持的地步。最后几天,我几乎是耗尽了残存的所有意志,才让自己离开那间冰冷的病房,强撑着回到了熟悉的家——那个充满囡囡童年记忆的小屋。与其在充满死亡气息的苍白里终结,不如回到留有她气息的方寸之地。
我没有再联系囡囡。她新婚,工作刚起步,正开始拥抱属于她的、本该充满希望的新生活。我的病痛、衰败、死亡,是闯入她甜蜜人生的风暴,是扫兴的阴影。她不需要亲眼见证她的父亲如何变得像一具骷髅,如何被病魔撕扯得尊严尽失。她的担忧、悲伤、绝望的呼唤……这些都是我承受不起的最后折磨。让她只记住红毯上那个勉强微笑的父亲就好。
老王还算守信,那份扣除了昂贵介绍费的营养费尾款最终在手术一个多月后姗姗来迟,数字比他最早承诺的少了一大截,但足够支付我最后一段时间的简单止痛护理和小公寓的租金了。讽刺的是,当这笔钱终于躺在卡里时,我已经失去了消费它们的欲望和能力。
囡囡不是没来过。新婚甜蜜劲儿过后,她很快察觉到了异样。我的电话常常是长时间的静默无人接听,微信回复越来越慢,简短无力。她几次不请自来到家里,都被我隔着门用嘶哑虚弱的爸在外地跟进项目搪塞过去。她气急了,在门外吼:
爸!您再不开门,我就叫开锁的了!您别骗我!我知道您肯定在家!
那时我已经下不了床,蜷缩在床上剧烈地咳嗽着,喉头尝到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只能打开微信语音,强撑着呵斥,努力让声音带上怒火,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瞎胡闹……什么样子……我……我在苏城……跟客户……应酬……咳咳……信号不好……挂了啊!
然后迅速关机。
外面,是囡囡又气又急、带着哭腔的砸门声和踹门声。一声声,砸在我心上。门内,是无边的死寂和黑暗里我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和喘息,以及喉头涌上的越来越多的温热液体。我能想象她哭红了的、无助的眼神。她在外面喊什么我都听不清了,耳鸣像尖锐的哨音贯穿了意识。喉咙里的腥甜终于压抑不住,冲口而出,喷溅在床头和地板上。粘稠、温热、带着生命的腥气。
世界彻底安静了。门外砸门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囡囡呢她是不是放弃了是不是心灰意冷地走了也好……也好……至少最后,不用让她看到我这副彻底坍塌的、被死亡吞噬的肮脏模样。意识在疼痛和无尽疲惫的海洋里沉沉浮浮,彻底沉下去之前,我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个问题:那份放在铁盒里的文件……够她以后的日子了吗不够……也顾不上了……
失去意识的边缘,身体陷入一片虚空的白光前,一个久远得褪色的画面竟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才三四岁模样,穿着嫩黄色的小裙子,跌跌撞撞地跑向我,脸上粘着粉红色的絮状物,咧着小嘴傻乐,挥舞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喊着:
爸爸!爸爸!看!大大……棉花糖!
我下意识地想抬起手,替她擦掉脸上黏糊糊的糖渍,也想去摸摸那颗巨大的棉花糖……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沉静。
______
三天后。
囡囡最终还是强行叫来了开锁师傅。新婚丈夫担忧地跟在她身后。当她带着满腹的疑虑、愤怒和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冲进这个安静得可怕、空气污浊的房间时,等待她的,是凝固的时间。
她的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形容枯槁,身体已经僵硬冰冷。没有声嘶力竭的痛苦挣扎,甚至没有什么扭曲的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刻在眉宇间,如同解脱后的宁静。床头柜上,散落着两支空了的止痛针注射器,旁边一小滩干涸得发黑的血迹触目惊心。床尾的地板上,一片未曾打扫的、同样干涸凝固的深红,已经发暗发黑。
空气里那股混合着药味、霉味和某种……铁锈般的气息,让她瞬间崩溃。
爸——!!!
凄厉的、撕裂般的哭喊声撞碎了死寂,在小屋里回荡、冲撞,却再也唤不醒沉睡的人。她扑倒在冰冷僵硬的躯体上,哭得撕心裂肺,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剧烈颤抖。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哭喊充满绝望和不解。
处理完简单的后事,在整理遗物的过程中,那份被我压在铁盒深处的文件,那份被我视为最后保障的营养费凭证——《器官自愿捐献确认书》,还是落到了她手里。不是老王转交的,是收殓的人员整理时发现的,交给了她。
囡囡攥着那张薄薄的文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发白,整个人僵在原地。她一遍又一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上面的签名、日期——婚前一周!还有那个刺眼的营养费备注条款……文件下方是冰冷的医院公章和一个陌生中介机构的模糊印章。那些冰冷的字句,像一把把冰锥,精准地刺穿了她对那场伟大项目的所有想象,也残忍地解开了我所有异常的谜底。
为……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彻底的崩塌感,为什么啊……爸……您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自己啊……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周围堆放着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旧物,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她发疯似的开始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里四处翻找,像一头在暴风雨中寻找出口的困兽,撞翻了凳子,掀开床褥,撕开堆在墙角的旧纸箱……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狂乱的心碎和绝望的求证。她冲到书柜前,一把抓起那个放在最显眼位置、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的旧铁盒!那是她童年记忆的宝库。
哐当!盒盖被粗暴地掀开。
里面那些承载着我们过往的纸片被她胡乱地扫落一地——奖状、成绩单、学费单据、泛黄的照片……散落得到处都是。那张我曾经视为死亡判决的癌症诊断书,终于暴露在她眼前。
而在那摞纸的最下面,在诊断书和被泪水模糊的捐献确认书之下,压着一个东西,像一颗猝不及防投入她心海的炸弹——
一个小小的药盒。
包装崭新,塑封完好。
上面清晰印着一行字:X帕尼布
口服抗胰腺癌靶向药物。
药盒上面,用透明胶带粘着一张小小的、熟悉的便利贴。是父亲的手迹,墨水因为时间或某种潮湿而微微晕开,但字迹却异常清晰:
囡囡,
医生说…这药副作用可能手抖。
爸怕…牵你走红毯时……握不稳你的手。
窗外,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厚厚的铅灰色云层。今年的第一场大雨,轰然而至。
密集的雨点沉重地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发出沉闷的呜咽。
窗沿的水痕不断汇流、滑落,像一道道透明的泪痕。
囡囡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小药盒和那张小小的纸条,像抓着两块坚硬的墓碑。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缩在墙角的地板上,喉咙里发出受伤幼兽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失神的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世界,望着那些肆意流淌的雨水。
雨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她空茫的视野之外,在更高远的天空中汇聚成奔涌的云河。一片巨大的、翻滚的、沉默的深灰色云团低低压着屋檐,如同铅铸的倒悬之海,酝酿着无法言说的悲伤。
一滴沉重的雨点挣脱束缚,砸落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溅开,碎裂,蜿蜒滑落。
就在这时——
她口袋里那个属于她自己的、新换的智能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伴随着一声微弱却清脆的、水滴落音效般的提示音。
邮件显示发送时间:三天前(父亲死亡的当天)。
发件人:一个属于父亲的、她以为早已停用的旧邮箱地址。
主题行,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别哭啊,小孩
她的手指冰凉,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用力吸了一口气,才颤巍巍地点开。正文部分没有任何称呼,没有任何寒暄,只有一行短短的小字,安静地躺在屏幕中央:
抬头看!爸变成了云,下次落雨就是我抱你。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囡囡全身的血液像是在那一刻全部凝结,又猛地冲向头顶!她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冰冷的锤子,敲打着她早已破碎不堪的神经。她猛地抬头!
窗外灰暗的天空,厚重的铅云如同无声的巨浪在汹涌翻滚。
爸——!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啸终于冲破了她死死压抑的喉咙!她猛地扑向冰冷的窗玻璃!雨水狂暴地冲刷着窗面,模糊了视线!她试图伸手去触碰,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徒劳地划过!
爸!爸!她疯狂地用手掌拍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想要穿透这层冰冷的阻隔,冲进那倾盆的雨幕里。
混乱、绝望、不可置信的冲击如同滔天巨浪将她瞬间吞没。邮件内容像一句荒诞不经又带着致命温柔的咒语。她踉跄着后退,踢倒了脚边散落的铁盒杂物。身体失去重心,咚地一声重重跌坐回冰冷的地板上!那只新手机脱手滑出去,屏幕向下磕在瓷砖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邮件页面瞬间熄灭,变成了黑暗屏幕上映出她自己绝望扭曲的脸。
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冲进厨房!拉开通向冰箱的、被阴影笼罩的狭仄过道!
冰箱因为长期断电,空荡、安静。内壁散发着久未启封的霉味和冰冷的塑胶气味。她猛地拉开最下层那个巨大的冷冻室抽屉!
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白雾弥漫。
空荡荡的抽屉里,冰冷死寂。
什么都没有。
只有抽屉的滑轨,发出干涩的嘎吱一声低响。回荡在空洞的房间里。
她徒劳地在冷冻室的寒气中摸索着,手指触碰到的只有冷硬的塑料隔板和冰霜。
失望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胸口。
……爸……微弱的、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气音。
只有冻室底部机器运转发出的、低沉的嗡嗡声作为回应,持续不断。
没有雪糕。
没有娃娃雪糕。
什么都没有。
冰冷的现实在空荡的冻室里一览无余。
最后的线索断了。那个藏在电子信息中的、温柔的咒语,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碎成了泡沫。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和委屈决堤般冲垮了最后的堤防。
囡囡背靠着冰冷的冰箱门,身体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缓缓地、缓慢地滑坐下去,瘫倒在冰冷油腻的地板上。她没有再尖叫,没有再去砸窗,甚至没有力气大声哭泣。
眼泪汹涌而出,无声地、连续不断地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膝盖上,渗进粗糙的牛仔裤布料里,留下深色的、不断扩大的印记。肩膀无声地抽动着,像一株在狂风骤雨中被彻底折断的细弱芦苇。
整个世界只剩下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如同无数透明的子弹疯狂扫射着这座城市的天际线。
雨水冲刷着,如同无休无止的悲鸣。
她蜷缩在阴暗的厨房角落,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空荡荡、只剩下绝望寒气的冰箱冷冻抽屉,仿佛抱着父亲那永远无法触碰、却又无处不在的、沉默冰冷的骨灰盒。
那个旧铁盒被踢翻后散落的纸片安静地躺在不远处的地板上。一张不起眼的学习单背面露出了一角,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小人,拿着一个形状诡异的巨大圆球,旁边用铅笔写着歪斜的字:爸爸和囡囡吃棉fa糖。
铅笔的印迹已经模糊了许多,像是被水洇开过。
雨声更加猛烈了。像世界轰塌的哀歌。
厨房窗框年久失修,几滴冰冷的雨水顽强的穿过缝隙挤了进来,沿着斑驳的墙皮一路流下。
一滴。
一滴。
又一滴。
不偏不倚,沉重而冰凉地,砸落在囡囡因哭泣而不断颤抖的发顶。
无声无息,如同一个沉默的抚慰,又像一个来不及兑现的承诺。
这冰冷无声的亲吻,是她父亲能给予的……最后的拥抱。
在窗外那片喧嚣的、倾盆而下的无声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