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玉楼春·离愁无尽
现代线:
南方夏末的暴雨总带着一股子蛮不讲理的暴戾。豆大的雨点砸在歌舞团宿舍老旧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只手在疯狂叩门,要将这方寸之地的脆弱防线敲得粉碎。叶翠莺蜷缩在狭小卫生间冰冷的地砖上,脊背紧贴着同样冰凉的搪瓷浴缸边缘,单薄的睡衣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勾勒出-
嶙峋的肩胛骨轮廓。又一阵剧烈的恶心翻江倒海般涌上喉咙,她猛地扑向马桶,干呕撕扯着空荡荡的-胃袋,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痛楚,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地跳。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七次了。
持续的低烧像块湿冷的抹布,捂得她昏昏沉沉;莫名的疲惫如同藤蔓,缠得她连抬手都觉得费力;更-让她崩溃的是对气味近乎病态的敏感一食堂的油烟味、走廊里的香水味、甚至是自己头发上廉价洗-发水的味道,都能瞬间触发那股灭顶的恶心。起初她以为是那晚惊惧过度留下的后遗症,或是连日逃-避柳新斗时神经紧绷到极致的反噬。可当床头柜上那本撕到七月末的日历赫然映入眼帘,当本该如期-而至的月信迟迟不见踪影,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如同窗外的暴雨,兜头浇下,瞬间将她淹没-在窒息的寒意里。
她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膝盖在瓷砖上磕出轻响,却浑然不觉痛。挪到洗手池前,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草纸,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陈年淤伤,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惊惶和茫然,像迷路的幼兽困在无边沼泽。水龙头哗哗流淌着-冷水,她掬起一捧,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洗手池-里溅起细碎的水花,却驱不散心底那彻骨的冰冷,连带着指尖都泛出青白色。
一个荒谬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滋生,像毒藤般盘踞不去-那个混乱、屈辱的-夜晚,那个弥漫着陌生男士古龙水味的房间,那个叫晏清平的男人……除了那枚冰冷的、刻着晏-字的玉佩,除了那句轻飘飘的我会给你交代,他是否还留下了别的什么一个她无法承受、却已-悄然扎根在她身体里的……孽债
不……不可能……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地嘶喊,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半点声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弯月形的血痕,试图用尖锐的疼痛唤醒一丝理智。然而,身体最隐秘的变化不会说谎,-那日渐明显的晨吐、嗜睡,那腰腹间若有似无的坠胀感,如同最冷酷的证据,无声地粉碎着她所有自-欺欺人的侥幸。
三天后,一张薄薄的化验单,像一道冰冷的判决书,落在了叶翠莺颤抖的手中。
HCG阳性。
白纸黑字,清晰得刺眼,每一个笔画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她眼睛生疼。
世界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颜色。她站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尽头,窗外是明晃晃的、-灼人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把锋利的刀。可她却感觉置身于冰窟的最底-层,连骨髓都在咔咔结冰。化验单在她指间簌簌作响,那轻微的声响却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连呼吸都带着玻璃碴般的疼。
柳新斗那张带着虚伪关切和赤裸威胁的脸(小莺啊,跟了我,以后团里的资源还不是任你挑)-,杨雨花那幸灾乐祸、淬毒般的眼神(有些人啊,总想走捷径,小心摔得粉身碎骨),黑暗中那-个模糊的男性轮廓(宽肩、冷香、低沉的呼吸声),以及那枚冰冷的、刻着晏字的玉佩(触手生-凉,像块烙铁)……所有支离破碎的噩梦碎片,此刻被这张化验单强行拼凑起来,组成一幅令人窒息-的、充满恶意的完整图景。
腹中这个悄然孕育的生命,不是爱情的结晶,不是期盼中的惊喜,而是那场肮脏阴谋的副产品,是她-清白被玷污、命运被彻底扭曲的铁证!是悬在她头顶、随时会引爆她整个人生的炸弹!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晏殊的词句,如同宿命的谶语,毫无预兆地撞入她混乱的脑海。她曾在团里排演的古典舞剧《晏殊词-选》中念过这句,那时只觉文字清雅,此刻却字字诛心。无情之人,怎知多情者的苦楚她这一寸柔-
肠,此刻已被这残酷的现实碾磨成了千万缕无法解开的愁丝,每一缕都浸满了绝望的毒汁,勒得她胸-腔发紧,喘不过气。
浑浑噩噩地回到歌舞团宿舍,走廊里的排练声、说笑声都变得模糊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等-待她的,却是另一场蓄谋已久的风暴。
哟,我们的大台柱回来啦杨雨花尖利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在走廊里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她斜倚在叶翠莺宿舍门口,妆容精致得像橱窗里的模特,穿着最新款的香奈儿连衣裙,裙摆上-的碎钻在灯光下闪闪烁烁,像一只炫耀羽毛的孔雀,故意将价值不菲的鳄鱼皮手袋往门框上一搭,发出沉闷的声响。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啧啧,该不会是……‘病’了吧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尾音-带着轻佻的颤音,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在叶翠莺平坦的小腹和苍白的脸上来回逡巡,恨不得戳出两个窟窿。
叶翠莺攥紧了手中的帆布包,指关节泛白得几乎要断裂,包里那张化验单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皮-肉生疼。她抿紧嘴唇,唇线绷得发白,只想绕开这团令人作呕的瘴气。
站住!杨雨花一步挡在她面前,高跟鞋在地面磕出嚣张的声响。脸上堆着假得不能再假的笑,眼-角的细纹在浓妆下若隐若现,声音却压低了,带着毒蛇吐信般的阴冷,柳团让我给你带个话。他老-人家宽宏大量,上次‘团建’那晚的事,他还没忘呢。她特意加重团建二字,眼神里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凑近叶翠莺时,浓烈的迪奥真我香水味扑面而来,熏得叶翠莺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才没当场吐出来。他说了,只要你肯‘想通’,乖乖听话,以后团里首席的位置还是你的-,下个月去法国交流的名额,也给你留着。至于你肚子里那个……‘意外’,杨雨花刻意顿了顿,-看着叶翠莺瞬间僵硬的身体,嘴角勾起恶毒的弧度,柳团有的是办法帮你‘处理’得干干净净,私-立医院的专家都联系好了,保证神不知鬼不觉。怎么样柳团对你,可真是仁至义尽了!
杨雨花的话,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叶翠莺早已鲜血淋漓的心口,再顺时针拧了三圈!用前途-做诱饵,用孩子做筹码!他们不仅要彻底掌控她的身体和事业,还要她亲手扼杀这个无辜的生命,作-为向柳新斗摇尾乞怜的投名状!他们把她当成了什么可以随意践踏、予取予求的玩物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决绝,如同沉寂了千年的火山,在叶翠莺濒临崩溃的胸腔里轰然爆发!积压了-半个月的恐惧、屈辱、无助,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四肢百骸。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盈满温婉灵动的眸子,此刻燃烧着熊熊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死死地钉在杨雨花那张写-满恶意的脸上,仿佛要将这张脸的每一个毛孔都看进骨子里!
滚!叶翠莺的声音不高,却像从齿缝里挤出的冰渣,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凛冽寒意,震得走廊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告诉柳新斗,还有你,杨雨花!收起你们那套令人作呕的把戏!我叶翠莺就-算是从这楼上跳下去,死在你们面前,也绝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
她不再看杨雨花瞬间变得错愕继而扭曲的脸那脸上的精致妆容都因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而显得滑稽-可笑,像被揉皱的假面具。叶翠莺猛地推开她,杨雨花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墙上发出闷响。她趁机-冲进宿舍,砰地一声甩上门,反锁的瞬间,金属碰撞声带着决绝的意味,将那张恶毒的嘴脸和所-有肮脏的算计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得像狂风中的破船,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不住地颤-抖,连带着门板都在微微震动。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了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悸动-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正在悄然生长,像暗夜里破-土的种子。
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坚定地在她心中升起:离开!立刻!马上!离开这个充满了算计、背-叛和恶意的魔窟!离开柳新斗那令人作呕的觊觎,离开杨雨花淬毒的目光,离开这栋囚禁着她梦想与-尊严的歌舞团大楼!带着这个孩子,远走高飞,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们的地方!她绝不会让柳新斗和-杨雨花肮脏的手,再触碰到她和孩子分毫!这个孩子……或许是她此生唯一拥有的、干净的牵绊了,-是黑暗隧道尽头唯一的微光。
三天后,叶翠莺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从南方歌舞团彻底消失。
没有告别,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她趁着清晨排练最忙的时候,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避开所有-熟人的视线,像一道影子溜出了大门。包里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一个装着积攒多年演出费的旧-钱包(里面只有不到三千块钱,是她全部的家当),以及那枚被她用红绳紧紧系在颈间、贴着心口藏-好的羊脂白玉佩-玉佩的棱角被体温焐得温润,却依旧带着一丝属于过去的寒意。这是那场噩梦唯-一的证物,也是那个叫晏清平的男人,留给她唯一的、带着冰冷温度的信物,更是她未来某一天,为-自己、为孩子讨回公道的唯一线索。
走出歌舞团大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熟悉的白色建筑,朝阳正从楼顶升起,给玻璃幕墙镀上一层-虚伪的金光。曾经,这里是她追逐舞蹈梦想的殿堂;如今,却成了她急于逃离的地狱。叶翠莺深吸一-口气,转身汇入早高峰的人流,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再也寻不见踪迹。
2
孽债难逃
五载光阴,如同指间流沙,在咸腥的海风和连绵的阴雨里悄然滑过。
南方沿海,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名叫云栖的潮湿小镇。这里没有璀璨的霓虹,没有觥-筹交错的舞台,只有终年不散的海雾,狭窄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和一排排低矮斑驳的骑楼--一墙皮在常年的潮湿中剥落,露出内里暗红色的砖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一栋老旧骑楼逼仄的二楼单间里,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和隔壁饭馆飘来的油烟气息,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小镇生活的味道。窗户玻璃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能看到窗外连绵的阴雨,雨-点敲打着生锈的铁皮雨棚,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嗒嗒声,像时光的秒针在缓慢走动。
屋内,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天花板中央,拉线开关垂着磨损的线头,光线勉强照亮不大的空间。叶-翠莺坐在一张掉了漆的小方桌前,面前堆着一摞小山似的、五颜六色的塑料珠子和小巧的金属配件。-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重复穿线、打结的动作而显得僵硬,指腹被坚韧的鱼线勒出了深深的红痕,甚至-有些破皮,贴着简易的创可贴。她正全神贯注地将一颗颗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珠子穿进鱼线,再巧妙-地编织成复杂的平安结手链或小巧的耳环图案。这是她从镇上手工艺作坊揽来的计件活,一串手-链八分钱,一对耳环一毛二,却是她和孩子糊口的主要来源。
她的面容比五年前清减了许多,下颌线变得更清晰,曾经饱满的苹果肌也因常年操劳而略显凹陷。舞-台上顾盼生辉的灵动被一种沉静的、带着风霜磨砺后的坚韧所取代,像被海水冲刷过的鹅卵石,褪去-了锋芒,却多了温润的质感。眼角眉梢添了几道细纹,那是彻夜不眠的哺乳、是为生计奔波的操劳是独自抚养孩子的艰辛刻下的印记。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清澈,只是深-处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母性的、磐石般的柔韧。
妈妈,你看!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像山涧清泉滴落石上。
一个约莫四岁的小男孩,像只灵巧的小鹿,从旁边一张铺着洗得发白被单的小床上跳下来,光着脚丫-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轻快声响,跑到叶翠莺腿边。他举着一张用彩色蜡笔涂得满满当当-的画纸,献宝似的递到叶翠莺眼前,鼻尖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黄色蜡笔印。
小男孩有着柔软微卷的黑发,像被春风拂过的海藻,皮肤白皙得像上好的羊脂玉,眉眼清秀得如同画-中童子,尤其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泉水,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天然的、不谙世事的美好,像极了……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模糊身影的轮廓。他叫念安,叶念安。这个名字-,是她在产房里咬着牙定下的,寄托了她在无边黑暗中唯一卑微的祈愿--愿他一世平安,远离纷争-
画纸上,用笨拙却充满童趣的线条画着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长发飘飘(显然是妈妈),裙子上还-歪歪扭扭地画着几朵小花;一个短发(他自己),胸前画了个大大的圆圈,据说是他最喜欢的奥特曼-徽章;中间还有一个更高大些的模糊身影,只画了个轮廓,脑袋是个不规则的圆形,身体是长方形,-却特意用金黄色蜡笔涂满了,像个发光体。背景是歪歪扭扭的房子,屋顶画着波浪线代表瓦片,旁边是一轮大大的、金黄色的太阳,光芒用放射线画得张扬又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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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妈妈,这是安安,念安用肉乎乎的小手指点着画,奶声奶气地说,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然后指向中间那个模糊的金色身影,仰起小脸,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渴-望的光芒,像藏着星星,这个……是爸爸吗安安的爸爸……是不是也像太阳一样暖暖的幼儿园-的朵朵说,她爸爸会给她买草莓糖葫芦,还会把她举得高高的……
叶翠莺穿珠子的手猛地一颤,鱼线啪地一声绷直,又瞬间松开,一颗粉色的珠子从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脆响,滚到了床底的阴影里,像一颗被遗忘的心。一股尖锐的酸楚瞬间冲上鼻腔-,眼眶发热,视线瞬间模糊了。她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散落的珠子,用袖口飞快地蹭了蹭眼角,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漾开温柔的笑意,只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嗯,安安画-得真好,比妈妈画得都好。她伸手擦掉儿子鼻尖的蜡笔印,指尖的温度让念安舒服地眯起了眼。-爸爸……爸爸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像太阳一样,很温暖,也很想念安安呢。她无法告诉孩-子真相,无法说他的爸爸可能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无法说那个夜晚是场不堪的噩梦,只能用这虚幻-的温暖,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孩子纯真的期待,像护住易碎的琉璃。
那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看安安和妈妈呀念安依偎在妈妈怀里,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叶翠莺颈间那根-细细的红绳-绳子的末端,系着那枚温润的玉佩,此刻正贴着她的锁骨,传来熟悉的微凉触感,像-个沉默的秘密。他把耳朵贴在叶翠莺胸口,听着她沉稳的心跳声,安安想让爸爸看我画的画,还想-让爸爸听我唱老师教的歌……
叶翠莺的心,像是被那根红绳紧紧勒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连呼吸都带着玻璃碴的涩味。她抱紧了-怀中的孩子,感受着他温热的小身体,柔软的头发蹭着她的下巴,带着淡淡的奶香,仿佛要从这小小-的、温暖的身体里汲取对抗无边孤寂和艰难的力量。等安安再长大一点,再懂事一点,爸爸……就-
会回来了。她轻声哄着,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轻得像叹息,到时候,爸爸一定会给安安买最-大的草莓糖葫芦,还会把安安举得比屋顶还高。
念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满是期待,眼睛亮晶晶的。很快,孩子的注意力又被窗台上爬过的一-只蜗牛吸引,他挣脱妈妈的怀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欢呼一声,好奇地跑了过去,蹲在窗边,小声地-跟蜗牛说话,问它要去哪里,要不要带它回家吃菜叶。
叶翠莺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侧影,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眉眼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上-那微微上-扬的眼尾,那专注时轻抿的唇角,那思考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某些深埋心底的模糊轮廓,总会不经-意间在孩子的脸上重叠闪现,带来一阵阵心悸般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对那个叫晏清平的男人,她恨吗
恨。恨他那晚的闯入,恨他成为那场阴谋的一部分,恨他留下这无法摆脱的牵绊,让她独自背负着这-沉重的秘密和生活的重担。可看着念安纯真的笑脸,看着他熟睡时均匀的呼吸,那恨意又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孩子是无辜的,他带着那人的血脉,却也成了她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慰藉和活下去的全部意-义,是她贫瘠生活里最丰饶的宝藏。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晏殊的词句再次在心底回响,带着潮湿的水汽。这纠缠了她五年的愁绪,何止千万缕对柳新斗、杨-雨花刻骨的恨,像毒刺扎在心头;对晏清平复杂的怨与茫然,像迷雾笼罩前路;对孩子深沉的爱与愧-疚--愧疚自己没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愧疚他要跟着自己受苦;对未来的惶惑与坚韧怕被找到,怕养不活孩子,却又咬牙坚持着……每一缕,都深深勒进她的骨血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却也-支撑着她在这残杯冷炙般的清苦生活中,如野草般顽强地活下来。
她弯腰,跪在地上,伸手在床底摸索着,指尖触到冰凉的地板,终于摸到了那颗滚落的粉色珠子。指-尖拂过颈间的玉佩,玉佩温润依旧,在昏黄的灯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仿佛有生命般。五年了,她-像保护生命一样保护着它,洗澡睡觉时都不曾取下,玉佩的棱角早已被摩挲得圆润,上面的晏字-却依旧清晰。它是那个雨夜唯一的线索,连接着过去与未来。
深圳……晏清平……
这个如同大海捞针般的名字和城市,是她心底深处一个不敢轻易触碰、却从未真正熄灭的微弱火种。-她曾偷偷在镇上的网吧搜索过深圳
3
相思无尽
晏清平,跳出的结果成千上万,有企业家,有教授,有律师,她不知道哪一个是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这座城市。可她知道,总有一天……为了念安,为了给孩子一个爸爸的答案,她需要鼓-起勇气,去触碰这枚玉佩背后的真相,去那座繁华又陌生的城市,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交代。窗外,雨声渐歇,潮湿的空气里,传来隔壁阿婆用收音机播放的咿咿呀呀的南音小调,唱腔婉转幽怨-,带着闽南语特有的软糯尾音
如同这小镇漫长而潮湿的岁月,缠缠绵绵,没有尽头
古代线汴京的深秋,萧瑟得如同泼墨的山水,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着,压得人胸口发闷。只剩枯枝残叶在凛冽的北风中呜咽,卷过朱红宫墙,穿过深巷窄街,最后撞在晏府的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哀响,像-无数亡魂在低语。晏府(如今已非城南那处温馨小院,而是朝廷新赐的官邸,朱门高墙,气势恢宏)-的书房内,却燃着上好的银骨炭,暖意融融,驱散了窗外的寒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清雅-而昂贵。然而,这暖意却丝毫透不进晏同叔的心底,他的世界,永远停留在那个落霞山的深秋,冷得-像万年寒冰。
书案上堆积着高高的公文卷宗,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笔尖的朱砂尚未干透。他并未批阅,只是负手-立在窗前,玄色锦袍的衣摆垂落在地,纹丝不动,如同雕塑。目光越过窗棂,望着庭院中一株叶子落
尽、枝干虬劲的海棠树。那曾是花念奴亲手所植,那年她穿着鹅黄色罗裙,蹲在泥土里,鼻尖沾着泥-点,笑着对他说:同叔你看,等到来年春天,它定会开满海棠花,像胭脂雪一样好看。如今,只-剩他独自面对这岁岁枯荣,看它从抽芽到繁盛,再到凋零,一年又一年,提醒着时光流逝,而他的思-念,从未褪色。
五年了。
时间并未愈合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将它层层包裹,用官职、声名、旁人的赞誉做茧,沉入心底-最幽暗的角落,化作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日夜散发着蚀骨的冷意和恨意。花念奴临别时那双盛满哀-伤与诀别的眼眸,像两口深井,他无数次坠入其中,溺在无尽的悔恨里;她递还那枚布满裂痕的玉佩-时指尖的颤抖,冰凉的触感至今仍留在他掌心;她在他怀中渐渐冰冷的气息,那最后一丝温度消失时-的绝望,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淬毒的钢针,在无数个寂静的深夜里反复刺穿他的心脏,痛得他蜷缩在-床上,冷汗浸透里衣。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他低声吟哦,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在空旷的书房里低回,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像无数个自己在重复这句悲鸣。天涯海角终有尽头,可他对念奴的思念,对柳亭山、玉楼春乃至整个柳家的刻骨仇恨,却如同这窗外的北风,永无止息,且日益酷烈,像燎原的野火,烧毁了他最后一点温情。
当年落霞山别院那锥心刺骨的一幕后,老仆忠叔抱着他的腿,哭得老泪纵横:公子!不可啊!为了-一个卑贱的歌妓,搭上自己的前程性命,不值啊!您要报仇,也得先活下去!那哭谏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当场拔剑手刃仇敌的冲动-柳亭山那厮正搂着玉楼春调笑,看到他抱着念奴的尸身,竟还-露出挑衅的笑。可那盆冰水,却未能浇灭他心底焚天的烈焰。他抱着念奴冰冷的尸身,她的手腕上还-留着清晰的淤痕,是被绳索捆绑的痕迹;她的颈间有暧昧的齿印,是被强迫留下的屈辱印记;她的嘴-角还残留着血迹,枯槁面容上凝固的惊惧与屈辱,像烙印刻在他心上……那一刻起,那个温润如玉、吟诗作赋的晏同叔就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披着温润如玉皮囊、内里却只余复仇执念的幽魂。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甚至不惜放下文人的清高,去拜谒昔日并不亲近的座师、同年,在酒桌-上强颜欢笑,推杯换盏,听着那些言不由衷的奉承,喝下一杯杯辛辣的烈酒。他要知道真相,每一个-肮脏的细节!象州知府柳崇礼的独子柳亭山,如何在曲江宴上见过念奴一面,便垂涎其美色;他府中-的丫鬟玉楼春,如何被柳亭山用一副金镯子、一件蜀锦裙收买,背叛了视她如姐妹的念奴;她们如何-设计,谎称念奴的同乡病重,诓骗她独自出城;柳亭山如何带人在山道设伏,打晕了护送的老仆;念奴如何拼死抵抗,被殴打得遍体鳞伤,发髻散乱,罗裙破碎;被掳入别院后,她又如何遭受了非人的-凌辱和折磨,最终在绝望中,用发簪刺破了自己的喉咙,以死保全最后一丝尊严……
每多挖出一分真相,他心头的恨意便深重一分,那块寒冰便更冷硬一分。然而,柳崇礼官居三品,位-高权重,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树大根深,如同盘踞在汴京的巨蟒。他晏同叔,一个根基浅薄的新科进士,纵有满腔血泪,又如何撼动这庞然大物
他选择了隐忍。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收敛起所有的锋芒和恨意,戴上温良恭俭的假面。他兢兢-业业处理公务,文采斐然,一篇《御边策》引得官家击节赞叹;他处事圆融,与同僚相交不卑不亢,-很快在翰林院崭露头角,赢得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美誉,甚至得了官家的青睐,破格提拔为-知制诰。他小心地经营着人脉,结交着看似有用之人-哪怕是内心厌恶至极的奸猾之辈,也能笑着-与之对弈品茶。他不动声色地收集着柳家父子贪渎枉法、结党营私、强占民田、草菅人命的种种罪证-:一份份被篡改的税银账目,一封封威胁乡邻的书信,一个个被强抢的民女的证词……每一份证据到-手,他都会在深夜无人时,于书房密室中,对着花念奴的灵位--那灵位用紫檀木制成,上面只刻着-吾爱念奴之位,不敢写姓氏,不敢记年月默默焚烧一篇亲手所书的青词。青烟袅袅,纸灰盘-旋上升,如同无声的祭奠和誓言,在昏黄的烛火中,映着他冰冷的眼眸。
书房角落的多宝格上,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静静摆放,与周围价值连城的古玩格格不入。盒中,红-丝绒衬垫上,躺着那枚承载着所有爱与痛、见证过最肮脏背叛与最深重苦难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上那-道狰狞的主裂纹和蛛网般的细纹依旧刺目,边缘的磕碰痕迹清晰可见-那是念奴拼死抵抗时,将玉-佩狠狠砸向柳亭山留下的痕迹。晏同叔没有修复它。这些裂痕和残缺,如同念奴破碎的生命和他同样-破碎的心,是柳家罪恶的铁证,更是他时刻不敢或忘的警钟。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取出玉佩,-冰冷的玉身贴着掌心,那寒意能瞬间冻结血液,也让他沸腾的恨意更加清醒,如同淬火后的钢刀,愈-发锋利。
念奴……他对着虚空,对着那株光秃秃的海棠,无声地低语,声音低沉得像来自地底,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上的裂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玉捏碎,那些-害你之人,我必让他们百倍偿还!我要让柳亭山身败名裂,被剥去功名,打入天牢,受尽世间苦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让玉楼春那背主贱婢,被卖到最肮脏的勾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