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苏晚,是靖王萧珩的侧妃。进府三年,我就是个活影子。
影子是谁沈清漪。萧珩心尖上早死的白月光。我像她,七分像脸,剩下三分,是我这三年硬生生磨出来的。
他让我穿白,我就穿白。他让我去望月亭抚琴,我就去抚琴。他喝醉了,攥着我的手腕喊清漪,我连呼吸都放轻,学着宫人描述的沈小姐那声气儿,低低应一句我在。
累。骨头缝里都累。但我不敢停。我是苏侍郎硬塞进来的庶女,没这影子身份,王府的门槛我都摸不着。
今天是他给沈清漪上香的日子。他把自己关在听雪阁,对着画像喝闷酒。我照例送醒酒汤。
刚推开门,浓重的酒气冲得我一窒。他背对着我,肩膀垮着,像座快塌的山。地上滚着几个空坛子。
我把汤碗轻轻放在桌上。王爷,汤……
清漪!他突然转身,眼睛赤红,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你回来了是不是你
指甲掐进我肉里。我疼得抽气,还得压着嗓子:王爷,您醉了,我是苏晚。
苏晚他眯起眼,凑近了看我的脸,眼神混沌又带着审视。半晌,他猛地甩开我,像甩开什么脏东西。滚!你也配叫这个名字滚出去!滚!
我踉跄两步,站稳。胳膊上肯定青了。汤碗被打翻在地,褐色的汤汁溅脏了我的白裙。
心口那股憋了三年的气,突然顶到了喉咙眼。还没等我反应,脑子里叮一声响。
【检测到核心剧情节点‘靖王祭奠白月光’完成。】
【恭喜宿主,替身任务达成。】
【‘完美扮演’系统解除绑定。宿主苏晚,你自由了。】
自由
这两个字砸下来,我有点懵。脑子里那个一直提醒我要像沈清漪、仪态要端庄、声音要轻柔的声音,消失了。真的消失了。
我看着地上狼藉的汤水和碎片,又看看萧珩。他又灌了一口酒,看都没看我。
胳膊上的疼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事。也提醒着我,这三年,我活的不是苏晚,是沈清漪的赝品。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来。什么规矩,什么隐忍,去他妈的!
我弯腰,捡起脚边一块最大的碎瓷片。萧珩终于瞥了我一眼,带着醉意的不耐烦。
我没看他,径直走到他供奉沈清漪画像的香案前。画像里的沈清漪,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温婉地看着我。这张脸,我看了三年,也模仿了三年。
我抬手,用碎瓷片最锋利的那头,狠狠划了下去。
嘶啦——
画像从沈清漪那张完美的脸上,裂开一道大口子。
萧珩手里的酒坛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像被雷劈中,酒瞬间醒了大半,死死瞪着我,眼珠子都快凸出来。
你……你干什么!他声音都劈了,难以置信。
我把破瓷片随手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真痛快。
王爷不是让我滚吗我扯了扯嘴角,第一次在他面前不用模仿沈清漪那种含蓄的笑,我这就滚。滚之前,送份礼。
我指了指那裂开的画像:这赝品挂久了,您也腻了吧换个新的。我看……财神爷就挺好,招财进宝,比看这张脸实在。
说完,我转身就走。脊梁骨挺得笔直,一步也没迟疑。
走到门口,差点撞上闻声赶来的大丫鬟翠浓。她看见我,又惊又怕地低呼:侧妃娘娘!您的衣裳……王爷他……
我低头看了看染了汤渍的裙摆,又摸了摸脸上可能蹭到的灰。
衣裳脏了,换掉就是。我说,翠浓,去把我箱底那件石榴红的裙子翻出来。还有,小厨房今天炖的肘子,给我端房里来。要大份的。
翠浓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像不认识我一样。
我没管她,径直往自己院子走。阳光有点刺眼,我眯了眯眼。
自由好像……是这么回事。
身后,听雪阁里传来萧珩暴怒的咆哮,像头受伤的野兽。
我脚步没停,甚至有点想哼歌。肘子,应该炖得够烂了吧
02
翠浓把石榴红的裙子翻出来时,手都在抖。那料子艳得像血,压箱底三年了。
娘娘,您…您真要穿这个她声音发虚,眼睛不敢看我。
穿。我把沾了汤渍的白裙脱下来,扔在地上,烧了。
翠浓倒抽一口冷气。我没理她,自己把那红裙子套上。铜镜里的人,脸色有点白,但眉眼间那股死气沉沉的温顺没了。红裙刺眼,衬得我像团烧起来的火。挺好。
肘子端上来了,油汪汪一大盆,炖得稀烂,香气直冲鼻子。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带皮的肥肉,塞进嘴里。烫。香。腻得糊嘴。
三年了。为了像沈清漪那个喝露水长大的仙女,我吃得比猫少,沾点油腥都要漱口。胃里空得发慌。现在,这口实实在在的肉咽下去,像块沉甸甸的石头砸进枯井,咚一声,砸醒了点什么。
我埋头啃骨头,汁水沾了满手满嘴。翠浓站在旁边,脸都僵了,活像见了鬼。
外面吵吵嚷嚷的,脚步声乱。萧珩的咆哮隐约传来,砸东西的声音乒乓响。翠浓吓得一哆嗦。
娘娘…王爷那边…
我吐出块骨头,舔了舔手指上的油:让他砸。听雪阁的东西,值钱的不多。
翠浓彻底闭嘴了,看我的眼神像看个疯子。
吃饱了,我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舒服。
翠浓,我擦着手,去账房,把府里这三年给我的月例银子,对牌,还有我嫁妆单子,都拿来。
翠浓愣着不动。
快去。我声音不高,但没给她留问的余地。
她白着脸跑了。
东西很快拿来。一摞账本,一个装对牌的小匣子,还有张泛黄的嫁妆单子。我打开匣子,里面是代表我能支取王府份例的对牌,沈清漪以前用过的样式。我捏起来看了看,随手扔回匣子,咔哒一声合上。
这个没用了,收起来。我把匣子推给翠浓。
然后,我摊开账本,找到属于我的那份流水。手指沾了点唾沫,一页页翻过去。三年,每月二十两,加上年节赏赐,一笔笔,记得很清楚。旁边还有个小本子,记着我当初带进王府的嫁妆,压箱底的银子,几件不值钱的首饰。
我拿过算盘。珠子冰凉,噼里啪啦响了一阵。
总数出来了。不多不少,够我在京郊置个小院子,再盘个铺子。饿不死。
天擦黑的时候,王管家来了。他站在门口,躬着背,脸上堆着笑,眼神却精明地往屋里溜。
苏侧妃,王爷…让老奴来问问,今日之事,您是不是该去听雪阁…解释一二他话说得客气,意思很明白:去请罪。
我正把算盘珠子归位,闻言抬眼看他:解释什么
王管家噎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这么直接。自然是…是您毁坏沈小姐画像的事。王爷震怒,您…
哦。我打断他,合上账本,画是我划的。王爷看见了。不用解释。
王管家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侧妃娘娘,您这…这不合规矩啊!沈小姐是王爷心尖上的人,您…
心尖上的人我扯了扯嘴角,死了三年了。我这活生生的赝品也演腻了。王管家,劳烦你转告王爷,苏晚知错,自请禁足,在我这院子里反省。没事别叫我,有事…最好也别叫。
我指了指桌上那件叠好的、被汤渍毁了的白裙:顺便,把这东西拿出去扔了。碍眼。
王管家彻底懵了。他大概准备了一肚子劝我去低头认错的话,全被我堵死在喉咙里。他看看那白裙,又看看我身上刺眼的红,最后看看我没什么表情的脸,张了张嘴,一个字没说出来,僵硬地抱起那件白裙子,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了出去。
翠浓一直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
关门。我说。
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屋子里只剩下我,一盏油灯,还有没散干净的肉香。
我把账本和对牌匣子收好,锁进我的小箱子里。钥匙贴身放好。
外面彻底安静了。萧珩的咆哮大概也停了。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吹进来,带着点泥土和枯叶的味道。天黑了,星星不多。
禁足挺好。
省心。
我摸了摸肚子,刚才那肘子顶得慌,但踏实。
翠浓,我没回头,明天早饭,我要吃油条,炸脆点。再来碗豆浆,多放糖。
身后传来翠浓吸气的声音,然后是带着哭腔的回应:…是,娘娘。
我关上窗。黑暗里,我咧了咧嘴。
自由的味道,原来是红烧肘子和明天早上的脆油条。
至于萧珩的震怒
随他去吧。这替身的戏台,老娘拆定了。
03
禁足的日子,比我想的清静。
翠浓送来的早饭,是炸得金黄的油条和甜豆浆。我咬下去,咔嚓一声,油香满嘴。甜豆浆滑进喉咙,齁得我眯起眼。这才是人吃的东西。
院子门落了锁。外面有脚步声,是王管家安排的看守。萧珩没再派人来,也没踏进这院子一步。挺好。清净。
头两天,翠浓还战战兢兢,总偷瞄门外。第三天,她绷着的脸松了点,小声跟我说:娘娘,王管家…把咱们院子的份例停了。
我咽下最后一口油条:停什么
米面菜肉…还有炭。她声音更低,厨房说,王爷吩咐的…只给水。
断粮。萧珩的手段,直接,也够下作。想用饿让我低头让我爬回去求他继续当沈清漪的替身
我端起豆浆碗,把碗底那点甜渣子也舔了。
知道了。我起身,打开我那个上锁的小箱子,拿出账本和我的嫁妆单子。翠浓,你过来。
她凑近。我指着账本:这三年月例,加上我带来的压箱银子,拢共二百三十七两。京郊小院,差点的,五十两能租一年。城里盘个小铺面,带后院能住人的,一年租金大概八十两。剩下的,够咱们俩吃一阵。
翠浓眼睛瞪大了:娘娘…您真要走
不走,留着等他把我饿死我合上账本,钥匙在你那儿
她点头。我陪嫁里有个不起眼的小木箱,装着几件旧首饰,钥匙一直给她收着。
去打开。把最底下那个蓝布包拿来。
她很快拿来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我解开,里面是几块散碎银子和一大串铜钱。这是我偷偷攒的私房,每次月例省下一点,三年也就这点。
拿着。我把布包塞给她,院墙东北角,靠外墙那棵老槐树,树根底下有块松动的砖。把它撬开,里面是空的,通到墙外水沟边。
翠浓倒吸一口凉气。
天黑后,你摸过去,把钱放进去。外面自有人取。我说。那是进府前,我托以前家里一个老实老仆帮忙挖的,本是为了以防万一,给外面我娘递个信。现在用上了。
取钱的是谁翠浓声音发颤。
徐伯。我娘的陪房,靠得住。你把钱放进去,再塞张纸条,写‘买粮,三日份,老地方’。他会把东西放回洞里。我看着她的眼睛,敢不敢
翠浓脸色白了又红,最后用力点头:敢!娘娘,我…我受够了看您受委屈!她攥紧了那个蓝布包,眼神里有种豁出去的亮光。
当天夜里,翠浓溜出去了。我坐在黑暗里等。外面静得吓人。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溜回来,喘着气,对我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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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翠浓又悄悄去了趟墙根。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小布袋,里面是几个冷硬的杂粮馒头,还有一小包咸菜。分量不多,但顶饿。
徐伯说,钱够,他分几次送,免得惹眼。翠浓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
好。我掰开一个馒头,分她一半。硬的硌牙,咸菜齁咸。我们俩就着冷水,默默啃着。
自由,有时候就是一口冷馒头。但这是我苏晚自己挣来的,不是萧珩施舍的影子口粮。
安稳吃了两天冷馒头咸菜。第三天,翠浓去取粮,空着手回来,脸煞白。
娘娘…洞…洞口被堵死了!用新泥糊死了!她声音带了哭腔。
我心里咯噔一下。被发现了
几乎同时,院门上的锁链哗啦响。门被猛地推开。
王管家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粗壮的婆子。他脸上没了上次的僵硬,只剩一片冰冷的公事公办。
苏侧妃,他声音平板,王爷有令,您院中私通外府,坏了规矩。这院子,您不能住了。
两个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就要架住我。
我自己走。我甩开她们的手,站起身。心往下沉,但腰杆挺着。萧珩,你也就这点能耐了
王管家侧身:请吧。
去哪
府里最清净的地方,适合您‘反省’。他皮笑肉不笑,西边,听竹苑。
听竹苑。我知道那地方。靠着王府最荒僻的西墙,几间破败厢房,据说早年闹鬼,一直锁着,比冷宫还冷。
萧珩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
翠浓扑过来想拦,被一个婆子粗暴地推开,跌在地上。
翠浓,拿上我的箱子。我对她说,声音很稳。
她爬起来,紧紧抱住那个装着我全部家当的小箱子。
我被两个婆子请出院子,走向王府深处那片荒凉。王管家跟在后面,像押送犯人。
路上遇到几个探头探脑的下人,眼神里有惊讶,有怜悯,更多的是看热闹的漠然。
听竹苑到了。院门歪斜,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扑面而来。院子里杂草半人高,几间屋子门窗破败,黑洞洞的。
地方简陋,委屈侧妃了。王管家假模假样地拱拱手,王爷说了,让您在这里好好想想,错在何处。一日想不通,一日不得出。他顿了顿,补充道,吃食饮水,会按时送来。份例,自然是没有了。
份例这是明说只给饿不死的量。
婆子把我推进最破的那间屋子。灰尘呛得我咳嗽。屋里只有一张缺腿的破桌子,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连凳子都没有。窗户纸全是窟窿,冷风呼呼往里灌。
翠浓抱着箱子跟进来,脸白得像纸。
王管家站在门口,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他挥挥手,两个婆子上前,哐当一声,给破门落了把巨大的新锁。
脚步声远去。外面死寂。
翠浓哇一声哭出来:娘娘…这可怎么办啊…
我走到窗边,透过破洞看出去。荒草,断墙,远处是王府高高的、冰冷的围墙。
心口那团火烧得更旺了。没有害怕,只有被逼到绝境的狠。
哭什么。我抹了把脸上的灰,声音冷得像冰,把箱子放下。
我打开箱子,拿出账本,翻到记着我嫁妆的那一页。手指划过上面一行小字:赤金缠丝梅花簪一支。
那是娘留给我唯一值钱的东西。我一直舍不得动。
现在,它是我最后的本钱。
我拔下头上那根素银簪子——唯一没被收走的首饰,在破桌子的木腿上,用力刻下几道深深的痕。
萧珩,你想饿死我想逼我认错
我盯着那几道刻痕,像盯着仇人的脸。
等着。我对自己说,也像对那个锁住我的男人说。
看谁先死。
04
刻痕一天天增多。木桌腿上歪歪扭扭的正字,已经刻了两个半。
王管家没食言。吃食按时送来:一天一顿,两个梆硬的杂面窝头,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偶尔飘两片烂菜叶子。水是浑浊的井水,带着土腥味。
饿。胃里火烧火燎地疼,前胸贴后背。翠浓肉眼可见地瘦下去,眼窝深陷。但她不哭了,眼神里多了股狠劲儿,跟我一起啃窝头,喝凉水。
我们省着吃,把窝头掰碎泡在粥里,能多撑一会儿。
徐伯的消息断了。墙洞被堵死,外面什么情况,两眼一抹黑。王府的围墙太高,听竹苑又偏,连下人都不往这边来。
萧珩铁了心要把我困死在这里。用饥饿,用绝望,磨掉我身上最后一点苏晚的棱角,逼我变回那个温顺的影子。
做梦。
我拔下了头上那根素银簪子。不值钱,但够硬。我开始用簪子尖在破木床的床板上,一下下地磨。磨掉簪头的花纹,磨出锋利的尖。
翠浓看见了,没说话,默默把风。
白天磨,晚上借着月光也磨。手指磨破了皮,血混着木屑沾在簪子上。那根簪子越来越细,尖端闪着冷光。
它现在不是簪子,是锥子。是钥匙,是武器。
刻到第三个正字的第二笔时,机会来了。
这天傍晚,送饭的不是往常那个冷脸的粗使婆子,换了个生面孔。一个干瘦的老婆子,眼神浑浊,走路有点瘸。她把两个窝头一碗稀粥从门底下塞进来,动作慢吞吞的。
我蹲下身,隔着门缝看她。她正要走。
嬷嬷。我压低声音叫住她。
她停住,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下,没吭声。
嬷嬷腿脚不好,还跑这么远送饭,辛苦了。我把声音放得更软,带着点可怜,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她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转身又要走。
嬷嬷!我赶紧说,飞快地从袖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支赤金缠丝梅花簪。娘留给我唯一值钱的念想。金簪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着一小团温润的光。
我把金簪从门缝底下塞出去一点,只露出簪头那朵精巧的梅花。求嬷嬷行个方便…帮我给府外西角门卖炊饼的徐老头带句话…就说…就说他侄女病得快不行了,想吃口热汤面…我声音带上哽咽,就一句话…这…这个给嬷嬷打酒喝…
那老婆子的眼睛,在看到金簪的瞬间,亮了一下。浑浊褪去,露出底层贪婪的精光。她飞快地左右瞄了一眼,一把将金簪攥进手里,掂了掂分量。
金子的重量让她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点。
她没看我,把簪子迅速揣进怀里,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等着。然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瘸一拐地走了。
门缝底下,只剩两个冰冷的窝头和一盆清水似的稀粥。
翠浓紧张地看着我:娘娘…能行吗
我抓起一个窝头,狠狠咬了一口,硌得牙生疼。赌一把。金子是硬的,人心是贪的。这王府里,没有银子撬不开的缝。
接下来两天,度日如年。送饭的又换回了那个冷脸婆子。我盯着门缝,心悬着。金簪有没有送到徐伯能懂我的意思吗病得快不行了是告诉他我处境危急,热汤面是暗指需要接应和食物。
第三天傍晚,冷脸婆子照例把窝头稀粥塞进来。我刚要伸手去拿,发现窝头底下,压着一小团油纸包。
心猛地一跳。
等婆子脚步声远去,我立刻抓起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油亮喷香的酱肉!还有一张揉得极小的纸条。
我手有点抖,展开纸条,上面是徐伯歪歪扭扭的字,只有两行:
三日后,子时,墙外槐树。
贵人助,备车马,速离。
成了!
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冻僵的血瞬间活了过来。我捏紧纸条,塞进嘴里嚼烂咽下去。酱肉的香味在破屋子里弥漫开,这是希望的味道。
翠浓!我把酱肉分给她一大半,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跑!
剩下的两天半,是煎熬也是准备。我们把省下的窝头藏起来当干粮。我继续磨那根银簪子,尖端已经像针一样锐利。翠浓则偷偷把破床单撕成布条,搓成绳子。
子时。王府最深的夜。
我和翠浓贴着墙根,像两道影子。听竹苑的破门锁难不倒我,那根磨尖的银簪插进锁眼,凭着这几个月饿着肚子也没停下的琢磨,几下拨弄,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冷风灌进来,带着自由的气息。
我们溜出屋子,钻进半人高的荒草。目标明确——西墙最高最破旧那段墙根下,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徐伯说的地方。
王府的夜巡刚过,四周死寂。只有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和我们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墙很高,砖缝里长满了苔藓。墙根堆着些不知道多少年的烂木头和碎石块。
踩着我的肩!翠浓蹲下,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坚定。
我没犹豫,踩上她瘦削的肩膀。她咬着牙,猛地站起来。我身体向上一蹿,手指勉强够到了墙头凸起的砖沿。指甲瞬间劈开,火辣辣地疼。我顾不上,用尽全力往上扒。
墙头的瓦片冰冷刺骨。我像条离水的鱼,拼命扭动身体,终于把上半身翻了上去!粗粝的砖石磨破了手肘和胸前的衣服。
我趴在墙头,大口喘气,冰冷的空气割着喉咙。低头看,翠浓在下面焦急地仰着脸。
快!我压低声音,把布条搓的绳子放下去。
翠浓抓住绳子,脚蹬着墙壁,我拼死命往上拽。她的身体很轻,但对我饿了几十天的人来说,重得像山。手臂的肌肉撕裂般疼痛,汗水瞬间湿透后背。
不能松手!松手就全完了!
牙齿咬进下唇,尝到血腥味。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翠浓的手终于扒住了墙头!我连拖带拽,把她拉了上来。
我们俩瘫在窄窄的墙头上,浑身脱力,像两滩烂泥。王府的灯火在身后,像一片沉默的兽群。
墙外,更深的黑暗。借着稀薄的月光,我看到墙根下,停着一辆没有标记的青布小马车,车辕上坐着个模糊的人影,是徐伯!
他焦急地朝我们挥手。
跳下去!这是最后一步!
墙外是松软的泥土地。我闭眼,心一横,先跳了下去。落地一个踉跄,滚倒在地,骨头差点散了架。顾不上疼,我立刻爬起来,朝墙上的翠浓伸手:跳!我接着你!
翠浓一咬牙,纵身跳下。我扑过去接住她,两人一起摔在冰冷的泥地上。
自由!冰冷的泥土气息也是自由的!
小姐!徐伯冲过来,声音发颤,一把扶起我们,快!上车!
他脸上又是喜又是怕。
我和翠浓连滚带爬钻进马车。里面狭小,但铺着干草,还有一小包东西,摸着像是饼子和水囊。
徐伯跳上车辕,鞭子一扬:驾!
瘦马拉着小车,悄无声息地滑入浓重的夜色里,离那座吃人的王府越来越远。
我瘫在干草上,心脏还在狂跳,浑身疼得没一处好地方。翠浓紧紧挨着我,也在发抖。
徐伯…我掀开车帘一角,那个‘贵人’…
徐伯头也不回,鞭子甩得更急:小姐别问!先出城!贵人安排好了,城外十里铺有车马接应,送您去南边!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嘚嘚声。
我放下车帘,靠在颠簸的车壁上。黑暗里,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萧珩,再见了。
不,是永别了。
这京城,这靖王府,这替身的鬼日子,我苏晚,逃出来了!
05
马车在官道上狂奔了一夜,天蒙蒙亮时,停在城外十里铺一个不起眼的骡马店后院。徐伯脸上全是汗,眼窝深陷,但精神亢奋。
小姐,快!换车!
院子里停着一辆半旧但结实许多的马车,驾辕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他冲我点点头,没多话。
这是赵五,贵人安排的人,可靠。徐伯语速极快,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塞给我,里面有干粮、水、几件粗布衣裳,还有些散碎银子。往南,过了江,就安全了。贵人…说日后有缘再见。
徐伯,一起走!我抓住他枯瘦的手。他是我和娘最后的联系了。
徐伯摇头,浑浊的老眼湿了:小姐,老奴老了,走不动了。留下,还能替您看着点京城的风声。您好好的,夫人在地下才能安心。他用力推我上车,快走!王府丢了人,天亮肯定要封城搜!
我喉咙哽住,不再犹豫,拉着翠浓钻进新车。赵五鞭子一甩,马车冲出后院,上了向南的官道,将徐伯和那座巨大的京城远远抛在身后。
一路颠簸,日夜兼程。我和翠浓换上粗布衣裳,头发用布巾包得严实。饿了啃干饼子,渴了喝凉水。赵五话少,但赶路极稳,专挑僻静小路。
风声很紧。沿途关卡盘查明显严了,拿着画像,专找年轻女子。画像上的人,眉眼温婉,穿着素白——是苏晚,那个靖王的影子。
每次过关,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翠浓死死低着头。赵五总能用几文钱或者几句含糊的乡音应付过去。画像上的影子,和我这个啃着干饼、满身尘土、眼神像淬了火的逃犯,早已判若两人。
萧珩在找我。用他的权势,撒下天罗地网,想抓回他逃走的赝品。
休想。
半个月后,我们过了江。潮湿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口音也变得软糯。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一丝。
赵五把我们送到一个叫临溪的小镇外。他指着一片依山傍水、刚收割完的稻田:贵人交代的,这附近村子安生,小姐手里的银子,够置几亩薄田,或者盘个小铺子。后面的路,您自己走稳当。他抱了抱拳,调转马头,很快消失在尘土里。
我和翠浓站在陌生的田埂上,看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没有王府的高墙,没有白裙子,没有刻骨的模仿。
只有我和翠浓,还有怀里那包沉甸甸的、属于苏晚自己的银子。
自由的风,真甜。
我们用八十两银子,在临溪镇边上买了间带小院的旧瓦房,前面临街,能开铺子。剩下五十多两,买了些米面粮油、锅碗瓢盆,还置办了两身像样的细布衣裳。
铺子开张了。卖什么呢
我想起在王府最后那段日子,饿得发疯时对油条和肘子的渴望。也想起翠浓搓着冷馒头时说的话:娘娘,您调的酱肉汁儿真香,要是能开店…
就卖酱肉!我一拍桌子,还有油条、大包子!管饱,便宜!
铺子名字简单粗暴——苏记饱饭铺。
翠浓当掌柜,我管后厨。我挽起袖子,和面、剁肉、调酱汁。灶火映着脸,油烟熏着眼,汗水顺着脖子流。累,骨头缝都累。但每一声铜板丢进钱匣子的脆响,都让我踏实。
酱肉炖得软烂入味,油条炸得金黄酥脆,大包子皮薄馅足。香味飘出半条街。码头扛活的汉子,街坊邻居,慢慢成了常客。
苏娘子,再来一碗粥!
老板娘,酱肉切半斤!
这包子,实在!
听着这些招呼,看着空了的蒸笼和油锅,我擦擦汗,咧嘴笑。这双手,终于不用抚琴作画,不用摆弄风雅。它和面、剁肉、数铜板,养活自己。真好。
日子像溪水一样淌过去。平静,忙碌。我脸上渐渐有了肉,皮肤被灶火熏得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翠浓也胖了点,嗓门大了,算起账来又快又利索。
关于京城,关于靖王府,像上辈子的事。偶尔有北边来的客商闲聊,提到京城哪位王爷新纳了侧妃,哪位高官家的小姐出了风头。我听着,像听别人的故事,心里一丝波澜也无。
萧珩他大概还在找他完美的影子吧。或者,又找了个新的赝品
与我无关了。
深秋的一个晌午,铺子里客人不多。翠浓在柜台后打盹。我在后院,刚把一锅新卤的酱肉捞出来晾着,热气腾腾。
院门被轻轻叩响。
我以为是熟客来买肉,擦了把手,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风尘仆仆,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衣,身形高大,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那张脸…我瞳孔猛地一缩。
是萧珩。
褪去了锦衣玉冠,洗去了王府的尊贵和阴鸷。胡子拉碴,眼下青黑。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死死地锁在我脸上。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狂喜、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他竟然找到了这里。像一头固执的狼,嗅着血腥味,跨越千里追来。
空气凝固了。酱肉的浓香,柴火的烟气,都掩盖不住他身上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偏执和风霜。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苏晚。
我没动,也没让他进门。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沾着油渍。
他看着我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看着我束在脑后、沾着面粉的头发,看着我身后院子里晾晒的酱肉和簸箕里的干辣椒,眼神像被烫到一样。
跟我回去。他说,语气带着惯有的命令,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以前…是本王错了。
我笑了。不是模仿沈清漪那种含蓄的笑,是真正觉得好笑,从喉咙里滚出来的笑声。
王爷,我开口,声音平静,像在跟陌生人说话,您认错人了。我叫苏三娘,是这‘苏记饱饭铺’的老板娘。
他身体晃了一下,像没站稳。苏晚!别闹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恐慌,我知道是你!你看看你过的什么日子粗茶淡饭,抛头露面…
这日子怎么了我打断他,往前一步,逼视着他的眼睛,这酱肉是我自己炖的,香得很。这铺子是我自己开的,铜板是我自己挣的。我吃饱穿暖,睡得安稳,不用看谁脸色,不用学谁走路说话。这日子,比王府里当影子,好过一万倍!
他像是被我的话刺伤,脸色更白,嘴唇抿得死紧,眼神里有痛楚闪过。本王…可以补偿你!你要什么正妃之位荣华富贵只要你…
我要自由。我斩钉截铁地截断他的话,一字一句,王爷,您给不了。您能给的就是一个金丝笼子,再镶金嵌玉,它也是笼子。我苏晚,宁可在泥地里打滚,也不要回您的笼子里当鸟雀。
我指了指院外那条通向码头、人来人往的土路:您看见了吗这路,我想往哪走,就往哪走。这才是我要的。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千里追寻的执念,在我平静的目光和满院的烟火气面前,碎得无声无息。他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不是沈清漪的影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甚至有些粗粝的苏晚。
他眼底那点残存的希冀,一点点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死寂。
王爷,我侧过身,让开院门的路,语气是送客的疏离,您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我这小铺子,还要做生意。慢走,不送。
说完,我没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回后院,拿起油亮的刷子,给晾着的酱肉刷上最后一层亮晶晶的蜜色酱汁。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
身后,传来院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
很轻。像一声叹息,消散在深秋带着酱肉香的风里。
翠浓不知何时醒了,悄悄走到我身边,紧张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院门。
走了她小声问。
嗯。我应了一声,把刷子放下,抓起一块刚切下来的、热气腾腾的酱肉,塞进嘴里。
肉炖得恰到好处,肥而不腻,咸香中带着一丝回甘。油渍沾了满手。
真香。
我满足地眯起眼,又抓起一块,塞给翠浓。
吃!刚出锅的最香!
阳光落在油腻腻的案板上,亮堂堂的。远处传来码头工人们吆喝的号子声。
这沾满油渍、汗水和铜板气的生活,才是我苏晚,真真正正活过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