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城市尚未完全苏醒,老旧居民楼三楼的一扇窗户里,准时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牛得草睁开眼,眼底清明,毫无睡意。隔壁小房间传来压抑的、带着委屈腔调的哼哼唧唧,像只被抛弃的小猫。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掀开薄被下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里残存的安宁。
客厅里还残留着昨夜柳如烟摔门而去带起的微尘气息。他径直走向小房间,推开门,暖黄的小夜灯下,三岁多的安安蜷缩在印着小恐龙的被子里,小脸睡得红扑扑,眉头却微微蹙着,嘴里含糊地嘟囔:妈妈…爸爸…
牛得草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闷闷地疼。他俯身,粗糙却异常温柔的大手轻轻抚平儿子皱起的眉头,然后熟练地探手摸了摸尿不湿。果然,沉甸甸的。他动作麻利地解开,用温热的湿巾擦拭干净,换上新的,又冲好温度正好的奶瓶塞进安安半梦半醒的小手里。小家伙闭着眼,本能地嘬起来,那点委屈的哼哼才渐渐平息下去。
厨房里很快响起细微的动静。米粥在小锅里咕嘟冒泡,散发出温润的米香。牛得草系着那条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脱线的旧围裙,切着嫩绿的青菜丝,准备给安安做他爱吃的蔬菜蛋饼。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这破旧厨房格格不入的韵律感。阳光艰难地穿过积了灰的窗棂,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分明的下颌线和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七点半,主卧的门锁咔哒一响。柳如烟走了出来。她已换上了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职业套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脸上妆容精致,一丝不苟,卷翘的睫毛下,眼神带着晨起特有的冷冽。高跟鞋踩在并不十分干净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带着催促意味的声响。
她瞥了一眼餐桌上冒着热气的清粥小菜和安安面前金黄的蛋饼,视线几乎没有在牛得草身上停留。她径直走到玄关,拿起自己的通勤包,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安安的钙片别忘了喂,上次体检医生说吸收不太好。她的目光扫过牛得草身上那件领口有些松垮的旧T恤,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补充道,有空…也收拾下自己。
牛得草端着安安的小碗,正耐心地吹凉一勺粥。闻言,他只是嗯了一声,头也没抬。那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吝于泛起。
柳如烟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沉默,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这沉默背后的东西。她换上高跟鞋,拉开门,晨风裹挟着楼道的微尘扑进来,又随着门砰的一声关上,被隔绝在外。那声关门响,像给这个家又钉上了一枚钉子。
安安被关门声惊得小手一抖,勺子里的粥洒了一点在围嘴上。他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门口,又看看牛得草,小声问:爸爸,妈妈生气了吗
牛得草用纸巾擦掉儿子围嘴上的米粒,声音放得更柔:没有,妈妈上班赚钱,给安安买好吃的。他捏了捏儿子的小鼻子,努力让嘴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快吃,吃完爸爸带你去小公园看大乌龟。
好!安安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小脸重新明亮起来。
牛得草看着儿子无忧无虑的笑脸,眼底深处那抹疲惫悄然加重。只有他自己知道,昨夜并非平静。城南老街区一处久无人居的老宅,怨气积聚,险些酿成祸事。他在那破败的院子里耗到后半夜,以桃木剑引雷符,强行驱散了那团纠缠不休的黑影。过程虽凶险,但他道行深厚,本不至于如此疲惫。只是强行压制住因施法而翻涌的气血时,喉头涌上的一丝腥甜,让他心头微沉。是旧伤还是…这凡尘俗世的烟火浊气,终究在一点点侵蚀他这具本就不该长久浸染其中的道体
他甩甩头,把这些念头压下去。现在的他,只是牛得草,安安的爸爸。
日子在柳如烟日益频繁的晚归和牛得草沉默的操持中滑过,像钝刀子割肉。
这天晚上,牛得草刚把玩累了沉沉睡去的安安安顿好,客厅里就传来钥匙粗暴捅入锁孔的声音。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高级香水、酒精和烟草的复杂气味涌了进来。柳如烟脚步虚浮,脸颊带着酒意的酡红,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有些亢奋。她没开大灯,借着窗外城市的微光,踢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地板上。
牛得草从安安房间出来,沉默地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
柳如烟没接,她靠着玄关的墙壁,仰着头,似乎在回味什么,嘴角挂着一抹迷离的笑意。林总…林辰他…今天在会上,又夸我方案做得好。她声音有些飘,他说,我天生就该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发光发热,而不是…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了牛得草身上,那眼神带着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最终化为清晰的鄙夷,…而不是困在这么个破地方,围着灶台和孩子转,把自己熬成一个黄脸婆,连带的男人也跟着没出息。
你看看你,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酒精催化的怨毒,牛得草!除了会煮饭拖地哄孩子,你还会什么嗯房贷、车贷、安安的早教费、兴趣班…哪一样不是我柳如烟在撑着你像个男人吗你就是个窝囊废!还是个连自己都收拾不干净的窝囊废!她越说越激动,猛地挥手打翻了牛得草手中的水杯。
玻璃杯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温水溅湿了牛得草的裤脚和拖鞋。
牛得草站在原地,没动。昏暗中,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在听到窝囊废三个字时,瞳孔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冰冷的寒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归于一片沉沉的死寂,像深不见底的古井。那里面翻涌的,是多年付出被碾碎成尘的痛楚,是尊严被踩在脚下反复摩擦的屈辱,最终都沉淀成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他没有争辩,没有愤怒,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一片一片,捡拾着地上的玻璃碎片。他的手指稳定,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在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破碎的玻璃映着窗外霓虹的微光,在他粗糙的指尖割开一道细小的口子,沁出血珠,他也只是随意在裤子上擦了擦。
柳如烟看着他沉默佝偻的背影,那股无名火像是烧到了空处,反而让她更加烦躁。她踩着冰凉的地板,踉跄着走向卧室,重重摔上了门。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墙壁似乎都在颤抖。
牛得草捡起最后一片碎玻璃,指尖的血珠无声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他直起身,走到安安虚掩的房门前。门缝里,小小的身影缩在被子里,正微微发抖,显然是被刚才的争吵和摔门声惊醒了。
他推门进去,坐到床边,轻轻拍着被子包裹下的小小身躯。黑暗中,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孩子的恐惧:安安不怕,爸爸在。爸爸永远在。
孩子紧绷的身体在他的轻拍和低语中渐渐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均匀,重新沉入梦乡。
牛得草坐在床边,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久久凝视着儿子沉睡的小脸。那麻木的眼底,终于裂开一道缝隙,翻涌出浓得化不开的悲哀。为安安,也为自己。他抬起手,看着指尖那道细小的伤口,血迹已经干涸。这点皮肉之痛,比起心口那道被至亲之人亲手撕开的、鲜血淋漓的口子,又算得了什么
命运的裂痕一旦撕开,崩塌的速度往往快得令人窒息。
几天后,牛得草在清理安安散落一地的玩具车时,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儿童手机从沙发垫子下掉了出来。屏幕还亮着,停留在信息界面。最上面一条,备注是林总:
>【如烟,今天的你,在台上光芒万丈。那份从容和智慧,让人移不开眼。有时真想自私地把你藏起来,只属于我一个人欣赏。期待明晚的庆功宴,为你准备的惊喜,你会喜欢的。】
时间是昨晚深夜。
牛得草的手指僵在半空。那手机屏幕的光,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直刺入心脏最深处。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都凝固了,四肢百骸传来刺骨的寒意。光芒万丈…移不开眼…只属于我一个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念想彻底绞碎。
原来,那些晚归,那些酒气,那些精心描绘的妆容下掩藏的兴奋,那些对他越来越深的鄙夷,源头都在这里。不是工作,是另一个男人欣赏的目光,是另一个男人许诺的、她所向往的光芒万丈。
身体没有背叛可这字里行间流淌的倾慕、依赖、暧昧的情愫,这精神上的越界和沉溺,比肉体的出轨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和肮脏。他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的付出、隐忍、守护,在这个林总的光芒面前,都成了可笑的尘埃。
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光线都偏移了角度。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他默默地将那个小小的手机放回沙发垫下,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转身走进厨房准备晚餐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菜刀。
裂痕,终于变成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几天后的一次争吵,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起因微不足道——安安在幼儿园玩耍时磕破了膝盖,老师通知了柳如烟。当时她正和林辰讨论一个重要的项目细节,被电话打断,心情极度烦躁。回到家,看着牛得草正小心翼翼地给儿子膝盖上药,安安抽抽噎噎地哭,她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牛得草!你是怎么看孩子的!她尖利的声音划破空气,连个孩子都看不好!你还能干什么!你知道今天那个电话打断的是什么吗是几百万的合同机会!就因为你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牛得草没说话,只是更轻柔地给安安吹着伤口,仿佛柳如烟的怒火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他的沉默彻底激怒了她。连日来的工作压力、对现状的不满、对林辰那份隐秘情感的渴望、以及内心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牛得草无能的厌弃,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离婚!柳如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指着牛得草的鼻子,牛得草,这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受够了!受够了这个破房子!受够了你的窝囊!受够了给你收拾烂摊子!我们离婚!安安归你!我受够了!
最后那句安安归你,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刺进牛得草的心脏。原来,在她心里,连他们共同的孩子,都成了急于摆脱的累赘。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扭曲、歇斯底里的女人,感觉无比陌生。那个曾经会对着他笑,会依偎在他怀里憧憬未来的柳如烟,彻底死在了这充满怨毒和鄙夷的咆哮里。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熄灭了。
牛得草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柳如烟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悲伤,甚至没有了失望,只剩下一种看透后的、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疲惫。他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好。
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卑微的挽留,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仿佛卸下了背负千年的枷锁,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倦怠。
柳如烟被他这平静到诡异的反应噎了一下,准备好的更激烈的言辞卡在了喉咙里。她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心底莫名地窜起一丝寒意。但很快,这寒意就被汹涌而来的解脱感淹没。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卧室,重重关上门,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被那死寂吞噬。
牛得草低下头,看着怀里被吓懵了、连哭都忘了的安安。他收紧手臂,将儿子小小的、颤抖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孩子柔软的发顶。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滑落,砸在安安的头发上,迅速洇开,消失不见。
结束了。这场名为婚姻的漫长酷刑,终于画上了句号。
牛得草带着安安搬离了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只带走了属于他和孩子的几件衣物,以及一个陈旧不起眼的藤编箱子。箱子里装着他真正的家当——几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一叠特殊的空白黄符,一支笔锋锐利的符笔,一小罐色泽暗红的朱砂,一个古旧的青铜罗盘,还有一把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桃木短剑。
他们的新家,是城市边缘一座几乎被遗忘的破败小道观——清微观。道观依山而建,规模极小,只有一座供奉着三清泥塑、瓦片残缺的主殿,两间漏风的偏房,和一个长满荒草、中间趴着一只巨大石龟的小院。山风穿过破损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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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得草选了其中一间稍微齐整些的偏房,简单打扫了一下,安顿下来。他将那个藤编箱子珍而重之地放在房间最角落的阴影里,用一块旧布严严实实地盖好。然后,他抱着安安,走到主殿那三尊泥胎剥落、蛛网密布的神像前。
他凝视着神像空洞的眼睛,眼神复杂。有释然,有决绝,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他放下安安,让孩子在一边好奇地玩着地上的小石子。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常人无法感知的灵光。这灵光带着他本命的气息,精纯而强大。他并指如剑,神情肃穆,对着虚空,对着那沉寂的神像,也对着自己的眉心,缓缓地、一笔一划地勾勒出三道无形的玄奥符文。
每勾勒一笔,他指尖的光芒就黯淡一分,他周身那股无形的、渊渟岳峙般的气息也随之衰弱一分。三道符文完成,最后一笔落下,指尖的光芒彻底熄灭。他身体微微一晃,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一种无形的枷锁仿佛加诸于身,将他与某种浩瀚的力量源头强行切断。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都带着一丝虚弱的凉意。
他封印了自己的道法。以本命精元为引,结下绝灵印。除非身死道消,或者遇到危及安安性命的绝境,这封印无法自行解开。代价是,他自身的气血会因这封印而持续缓慢地损耗,如同被扎破了一个小孔的水囊。
从今往后,他只是牛得草,一个带着孩子、寄居在破道观里的平凡父亲。那些驱邪缚魅、沟通阴阳的本事,那些曾支撑他度过无数个暗夜的依仗,都被他亲手埋葬。他弯下腰,抱起懵懂的安安,粗糙的脸颊蹭了蹭儿子柔嫩的小脸。
安安,以后就我们俩了。爸爸…就只是爸爸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安安似懂非懂,伸出小手摸摸爸爸的脸:爸爸…不哭。
牛得草扯出一个笑容:嗯,爸爸不哭。
山风穿过破败的道观,呜咽声更大了些,像是在为某种逝去而悲鸣。
离婚协议书的墨迹尚未干透,巨大的阴影便如同择人而噬的怪兽,骤然降临。
那是个异常闷热的午后,一丝风都没有。安安在道观小院里骑在那只石龟背上玩耍,小脸红扑扑的,咯咯笑着。牛得草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看着儿子,眼神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挥之不去的、被封印道法带来的虚弱感。
突然,安安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小小的身体毫无征兆地一软,像断了线的木偶,从石龟背上滑落下来,噗通一声摔在荒草丛中。
安安!牛得草心脏猛地一缩,瞬间冲到儿子身边。
安安双眼紧闭,脸色在短短几秒钟内变得灰败,嘴唇迅速泛起诡异的青紫色。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四肢僵硬地蜷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倒气声。他的体温在飞速升高,烫得吓人。
牛得草一把抱起儿子,入手的感觉轻飘飘的,仿佛生命正在急速流逝。他下意识地探出指尖想去感应——那是道士的本能,探查阴邪之气或神魂异动。然而,指尖触碰到安安滚烫的额头,只传来一片混沌的死寂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他体内的道元被绝灵印死死锁住,如同隔着一堵厚厚的、无法逾越的墙。他什么也感知不到!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不是阴邪作祟!这感觉…更像是…生机在疯狂溃散!是来自生命本源的枯竭!
安安!安安!牛得草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惊惶。他抱着儿子冲出清微观,冲向山下最近的医院。山路崎岖,他跑得踉踉跄跄,怀里的安安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气息越来越微弱。
医院急诊科,惨白的灯光将一切映照得冰冷而绝望。
安安被推进了抢救室。牛得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衣服被汗水浸透,沾着泥土和荒草。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封印带来的虚弱感,加上极度的恐惧和心焦,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只能依靠着墙壁,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破旧人偶。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高跟鞋声,带着一种失控的慌乱。柳如烟冲了过来,她显然是直接从某个重要场合赶来的,妆容精致,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水味,但此刻,她精心维持的形象全盘崩溃。头发散乱,脸色煞白,眼底是巨大的恐惧。
安安!安安怎么样了!她冲到抢救室门口,抓住牛得草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牛得草!你是怎么带孩子的!安安怎么会这样!你说啊!
牛得草被她摇晃着,身体晃了晃,眼神却依旧空洞地望着那扇门,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质问,也没有感觉到手臂上的疼痛。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抢救室门缝里透出的那点惨白的光。
柳如烟看着他这副丢了魂般的模样,一股邪火直冲头顶,扬手就想打过去:你说话啊!废物!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安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神情凝重,眼神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柳如烟立刻松开牛得草扑了过去:医生!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疲惫地叹了口气:柳女士,牛先生。孩子的情况…非常不乐观。他语速很快,带着专业术语,突发高热惊厥,伴随多器官功能急速衰竭,生命体征极不稳定。我们做了所有能做的检查,血液、脑脊液、影像学…结果都显示…查不出明确病因。不是已知的感染,不是中毒,不是器质性病变…一切指标都在崩溃,但根源不明。这种情况…非常罕见,也非常…凶险。
他顿了顿,看着瞬间面无人色的柳如烟,艰难地补充道:我们…尽力了。但以目前的医学手段,找不到病因,就无法进行有效治疗。孩子…可能撑不过今晚。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不…不可能!柳如烟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猛地抓住医生的手臂,声音凄厉,医生!求求你!再想想办法!他才三岁啊!他不能有事!多少钱我们都治!求求你了医生!她语无伦次,眼泪汹涌而出,精致的妆容被冲刷得一塌糊涂。
医生无奈地摇摇头,眼神充满同情:不是钱的问题。我们真的尽力了。请…节哀。
节哀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柳如烟的心上。她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腿一软,瘫倒在地,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什么事业,什么林辰,什么向往的新生活,在安安垂危的生命面前,都成了最可笑、最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失魂落魄,目光空洞地散落着。忽然,她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靠在墙边的牛得草。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在医生宣判的瞬间,他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死寂的灰败。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绝望和混乱中,柳如烟脑海里猛地闪过几个几乎被她遗忘的碎片:
安安刚出生几个月时,有一次半夜突发急病,高烧惊厥,送到医院医生也束手无策,下了病危通知。当时牛得草守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安安莫名其妙就退烧了,连医生都说是奇迹。
还有一次,安安刚学会走路时,在楼下玩,突然对着空气大哭不止,指着空荡荡的角落说怕怕,黑叔叔。牛得草过去抱着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安安立刻就安静了。
以及无数个夜晚,她晚归时,似乎总能感觉到家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心安的宁静。哪怕外面风雨交加,这小小的家,总像被一层无形的屏障保护着。
这些被琐碎生活和日渐滋生的轻视所掩埋的记忆,此刻如同被狂风掀起的碎片,带着刺眼的光芒,狠狠刺入柳如烟混乱的脑海!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在绝境中成了唯一救命稻草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牛得草!他…他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秘密!
柳如烟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墙边那个沉默、佝偻、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男人。绝望的深渊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一丝近乎疯狂的光芒。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死死抓住牛得草的裤脚,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得草…牛得草!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哭腔和哀求,你说话!你看着我!安安…安安他是不是…是不是…她剧烈地喘息着,那个词在她舌尖滚烫,几乎要灼伤她,…是不是只有你能救他!是不是!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她仰着头,泪水混合着晕开的眼线糊了满脸,狼狈不堪,眼神里却燃烧着最后一点不顾一切的希冀: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对不对!那些事…那些安安莫名其妙好的事…是你做的!是不是!求求你!救救安安!救救我们的儿子!只要你救他,我什么都答应你!我错了!以前都是我错了!我们不复婚了!我再也不逼你了!求求你!救救他!我知道你能!你一定能的!
她像个疯子一样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卑微地乞求着,将所有的尊严和过往的骄傲都碾碎在脚下,只为了抓住这最后一根虚无缥缈的稻草。她用力摇晃着牛得草僵硬的身体,仿佛想把他从那种死寂的状态中摇醒。
牛得草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了头。他的目光落在柳如烟那张被悔恨、恐惧和哀求扭曲的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一种看透了生死、看透了人心、也看透了这荒谬命运的,极致的平静和悲悯。那悲悯,像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视着尘埃里挣扎的蝼蚁,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疏离。
他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瓣摩擦出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枯木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代价…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柳如烟的心上。
柳如烟一愣,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急切地喊道:代价什么代价我都付!钱命只要我有!我都给你!只要能救安安!
牛得草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近乎嘲讽的弧度。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越过柳如烟,仿佛穿透了医院冰冷的墙壁,落在了虚无的远方,又或者,是落在了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小小身影上。
他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苍凉:
你…付不起。
能救他的…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终于落回柳如烟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狼狈和绝望。然后,他用一种宣告命运最终判决般的平静语气,说出了那句让柳如烟瞬间坠入冰窟的话:
…只有我这条命。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破败的清微观,在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沉默而模糊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山风呜咽着穿过破损的门窗,带来刺骨的寒意。
柳如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冲上山的。高跟鞋早就跑丢了,丝袜被荆棘划破,脚底被碎石硌得生疼,但她毫无知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去找牛得草!求他!用一切去求他!
道观主殿那扇歪斜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摇曳的、昏黄的光。柳如烟猛地推开,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殿内空荡破败,蛛网在梁柱间飘荡。唯有中央,不知何时被清理出了一小片空地。那里,用不知名的暗红色粉末画着一个巨大而繁复的圆形符阵,线条扭曲盘绕,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古老和不祥气息。符阵中央,小小的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下垫着牛得草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孩子脸色依旧灰败,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而牛得草,就站在符阵的起始位置。
他不再是柳如烟记忆里那个沉默、甚至有些窝囊的奶爸模样。他换上了一件同样洗得发白、但浆洗得异常挺括的靛蓝色道袍。袍袖宽大,无风自动。他挺直了腰背,身形在昏黄的烛光下竟显得有些渊渟岳峙。那张平凡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神性的肃穆和专注。昏黄跳跃的烛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没在深沉的阴影里,明暗交错,如同神魔同体。
他左手稳稳地托着一个巴掌大的漆黑砚台,里面是半汪粘稠如血、隐隐泛着暗金色光泽的液体——那是混入了牛得草心头精血的朱砂!右手执一支笔杆乌黑、笔尖却闪烁着奇异寒芒的符笔。
柳如烟的出现,似乎并未引起他丝毫分神。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她只是飘过的一缕尘埃。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悠长而深沉,仿佛要将这方天地间所有的气都纳入胸中。紧接着,他动了!
符笔饱蘸那暗红泛金的血朱砂,落笔如惊雷!
笔尖触及符阵边缘的瞬间,那暗红色的粉末竟无火自燃,腾起一簇幽蓝色的火苗!火苗顺着符笔的轨迹急速蔓延,点亮整个符阵!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又带着焚尽一切狂暴气息的怪风,毫无征兆地在殿内凭空卷起!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吹得柳如烟站立不稳,惊恐地后退。
牛得草对此恍若未觉。他的手腕沉稳如山岳,符笔在那幽蓝火焰铺就的轨迹上急速游走。每一笔落下,都伴随着他口中低沉而急速的咒诀,那咒诀的音节古老拗口,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与天地共鸣,又像是在向某种不可知的存在发出最恳切的祈求和最决绝的宣告!
随着符笔的游走,随着咒诀的吟诵,柳如烟惊恐地看到,牛得草的身体正在发生肉眼可见的恐怖变化!
他执笔的右手,原本虽然粗糙但还算饱满的手背,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干瘪、布满深壑般的皱纹,青筋如同枯藤般暴凸而起!那皱纹迅速蔓延至他的脸颊、脖颈!他脸上原本还算平滑的皮肤急速松弛、凹陷下去,深刻的法令纹和抬头纹如同刀刻斧凿般显现。一头原本浓密的黑发,从发根开始,如同被泼洒了漂白剂,迅速变得灰白,然后蔓延成一片刺目的银白!
更可怕的是他的身形。那挺直的腰背开始微微佝偻下去,仿佛无形的千钧重担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整个人的生气在疯狂流逝,从一个精壮的中年人,在短短几十秒内,急速衰老成一个形容枯槁、暮气沉沉的耄耋老者!
不…不要…柳如烟捂着嘴,眼泪汹涌而出,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痛攫住了她。她终于明白了代价的含义。那是生命!是牛得草燃烧自己仅存的阳寿和生命本源!
符阵的光芒越来越亮,幽蓝色的火焰几乎将整个大殿映照得如同鬼蜮。那狂暴的阴风更加肆虐,仿佛有无数无形的怨魂在哭嚎、在抗拒这逆天之举。
牛得草的动作越来越快,符笔几乎化作一道残影。他口中的咒诀也愈发急促高昂,如同濒死困兽最后的咆哮!鲜血顺着他干裂的嘴角不断溢出,滴落在道袍前襟,晕开大片刺目的暗红。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终于!
当最后一笔落下,符阵中央那指向安安的、最核心的符文瞬间爆发出刺目欲盲的炽烈金光!
那金光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纯粹到极致的生命气息,神圣而磅礴!它如同有生命般,瞬间没入安安小小的身体!
噗——!
几乎在金光没入安安体内的同时,牛得草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鲜血不再是鲜红,而是带着内脏碎块的、粘稠的黑红!他手中的符笔和砚台哐当落地。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的灰尘,混着他喷出的血沫,弥漫在幽蓝与金光交织的诡异光晕里。
他倒下了,像一座瞬间崩塌的山岳。
而符阵中央,那炽烈的金光缓缓收敛,融入安安体内。孩子灰败如死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呼吸,变得平稳而有力!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安安缓缓地、茫然地睁开了眼睛。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是初生般的懵懂和清澈。
安…安安!柳如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她连滚带爬地扑向符阵中央,一把将刚刚苏醒、还有些迷糊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让她浑身颤抖,痛哭失声:安安!我的宝贝!你醒了!你没事了!太好了!太好了!
她抱着孩子,感受着那温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巨大的后怕和庆幸让她语无伦次。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倒在地上的牛得草。
此刻的牛得草,躺在冰冷的尘埃里,一动不动。曾经挺拔的身形蜷缩着,显得异常瘦小干枯。一头刺目的白发凌乱地铺散在沾满灰尘和血迹的地上,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露在道袍外的手背皮肤干枯如同树皮,布满了黑褐色的斑点。他紧闭着眼,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哑声响,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停止。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道袍,此刻穿在他干瘪枯槁的身体上,空荡荡的,如同裹着一具刚从坟墓里拖出来的枯骨。
为了救安安,他燃尽了十年阳寿,耗尽了生命本源,只留下这一具行将就木、油尽灯枯的残躯。
巨大的愧疚、难以言喻的感激、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情感,如同狂潮般冲击着柳如烟的心房。看着那个为了救儿子而变成这副模样的男人,过往所有的怨恨、轻视、背叛,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堪。
得草!牛得草!柳如烟抱着安安,几乎是跪爬着扑到牛得草身边。她伸出颤抖的手,想去碰触他,却又怕碰碎了他。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他冰冷枯槁的脸上。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鬼迷心窍!是我瞎了眼!她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谢谢你!谢谢你救了安安!我们复婚!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好好补偿你!我们回家!我们带安安回家!
她语无伦次地承诺着、哀求着,将安安的小手放到牛得草冰冷枯槁的手边:安安,快叫爸爸!是爸爸救了你!是爸爸救了我们!
安安似乎被妈妈的情绪吓到了,小嘴一瘪,怯生生地看着地上那个陌生又熟悉的枯槁老人,小声地、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爸…爸…
这一声微弱的呼唤,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地上,牛得草那如同枯枝般紧闭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缝隙里露出的眼睛,浑浊不堪,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扩散,几乎失去了焦距。然而,就在柳如烟狂喜地以为他清醒过来时,那双眼睛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视线先是落在安安那张恢复红润、带着怯意的小脸上。
那浑浊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意和释然。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终点,所有的疲惫都化作了尘埃落定的安然。
然后,那视线极其缓慢地移开,落在了扑在他身边、哭得肝肠寸断、满脸悔恨的柳如烟脸上。
那眼神,平静得像无波的古井,没有怨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看透世事、了无牵挂的疲惫,一种走到生命尽头、燃烧殆尽的灰烬般的空寂。那目光,像穿过千年的尘埃,落在她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她,落在了更遥远的虚空。
柳如烟对上这目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所有哭喊和承诺都卡在了喉咙里。那眼神,比任何斥责都更冰冷,比任何怨恨都更让她绝望。
牛得草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摩擦着,发出一点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那声音嘶哑、破碎,像秋风吹过枯叶,带着生命燃尽后的余烬气息。
柳…如…烟…
他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每念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残存的力气。
然后,他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量,凝聚起那浑浊目光里最后一丝清明,带着一种宣告终结般的平静,说出了那句早已刻入骨髓的话:
…我的命…
他停顿了一下,胸口的起伏剧烈了一些,发出破风箱般刺耳的抽气声。
…只够…救安安…
又是一阵艰难的喘息。
…一次。
话音落下的瞬间,牛得草眼中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黑暗。他枯槁的身体里似乎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力量。他竟然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用那双布满老年斑、枯瘦如柴的手臂,支撑着自己,一点一点,从冰冷的地面上坐了起来!
动作僵硬,如同生锈的机器,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但他做到了。
他坐起身,没有看柳如烟,也没有再看安安。那双空洞的眼睛,只是望着主殿那扇歪斜的、洞开的破门。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沉沉黑夜。
然后,他伸出枯枝般的手臂,探向旁边。
柳如烟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那眼神带来的冰冷绝望中,下意识地以为他是要撑着自己站起来。她慌忙伸出手想去搀扶。
然而,牛得草的手,却绕过了她伸出的手,极其精准地、稳稳地,落在了安安小小的身体上。
他的动作异常轻柔,仿佛怕碰碎了世上最珍贵的琉璃。那枯瘦的手指,带着冰冷的温度,轻轻抚过安安温热的小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和不舍。然后,手臂微微用力,将还有些懵懂、有些害怕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稳稳地抱进了自己冰冷枯槁的怀里。
安安似乎被这冰冷的触感惊了一下,但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这个抱着自己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牛得草抱着安安,仿佛抱着他生命里仅存的光和暖。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孩子紧紧贴在自己干瘪的胸膛上,下巴轻轻抵着孩子柔软的发顶。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然后,他不再看柳如烟一眼,抱着安安,用那双枯瘦的腿,支撑着同样枯槁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一步一步,向着殿外那片浓稠的黑暗走去。
他的背影佝偻得厉害,白发在阴冷的穿堂风中凌乱飞舞。那身空荡荡的靛蓝道袍,裹着他形销骨立的残躯,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他没有停。他抱着孩子,像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固执地驶向无边的夜海。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柳如烟的心尖上。
得草!不要走!柳如烟如梦初醒,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她连滚带爬地追上去,想要拉住他的衣角,想要抢回孩子。
然而,当她冲到殿门口时,牛得草抱着安安的身影,已经融入了道观小院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山风呜咽着卷过荒草,发出鬼哭般的声响。院中那只巨大的石龟,在昏暗的光线下,只留下一个模糊而沉默的轮廓。
黑暗如同活物,迅速吞噬了那一老一小两个身影。
柳如烟追出院门,只看到山路蜿蜒向下,没入更深的黑暗。哪里还有牛得草和安安的影子他们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墨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冰冷的夜风灌进她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不——!!!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失去幼崽的母兽般的哀嚎,撕破了死寂的山林夜空,在空旷破败的清微观上空久久回荡,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时间失去了意义。
柳如烟辞掉了那份曾让她引以为傲的工作,切断了和林辰所有的联系。她像个游荡在城市边缘的孤魂野鬼,不眠不休地寻找着。她找遍了牛得草可能去的一切地方——他提过的老家乡下(早已荒废)、他偶尔会去买廉价茶叶的小市场、城市里其他几座破败的道观庙宇…她甚至印了无数寻人启事,上面是安安笑得灿烂的照片,悬赏重金,像疯子一样在街头巷尾张贴、询问。
每一次满怀希望地冲过去,得到的都是冰冷的失望。牛得草和安安,如同人间蒸发。
林辰找过她,试图用物质和柔情拉她回归正轨。柳如烟只是麻木地看着他,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她曾经迷恋的光环,此刻在她眼中只剩下苍白和虚妄。她的世界,在安安被抱走、牛得草燃命离去的那个夜晚,就彻底崩塌了,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寻找。
又是一个黄昏。残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柳如烟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再次踏上了通往清微观的山路。她的头发枯槁,眼窝深陷,曾经光彩照人的脸庞蒙着一层死灰。每一次寻找无果,最终都会将她带回到这里,这个噩梦开始、也似乎是她唯一能找到一丝微弱联系的地方。
推开那扇更加歪斜的殿门,里面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和空荡。灰尘在昏黄的光线下飞舞。符阵的痕迹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地面,和角落里那张被旧布盖着的藤编箱子——牛得草没有带走它。
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无力地靠在门框上,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在冰冷的、积满灰尘的地面上。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胸腔里那口堵得她几乎窒息的闷气。
她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主殿,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殿前的小院。
就在这时!
残阳最后一抹余晖,如同回光返照般,恰好斜斜地穿透破损的屋檐,落在那只巨大的石龟背上。
石龟背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骑在那里!粉嘟嘟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穿着那件印着小恐龙的黄色卫衣——是安安!
安安正咯咯地笑着,小身体随着笑声一颤一颤,小手还兴奋地拍打着石龟冰冷的背壳。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充满生机的光晕。
安安!!!柳如烟的心脏像是被电流狠狠击中!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疲惫和绝望!她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出殿门,踉踉跄跄地扑向那只石龟,张开双臂,想要拥抱那个失而复得的宝贝!
安安!妈妈来了!妈妈接你回家!她嘶哑地哭喊着,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暖的小身体时——
骑在石龟上的安安,连同他身上那层温暖的金色光晕,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地,在她眼前倏然消散!
柳如烟扑了个空,巨大的惯性让她重重地撞在冰冷坚硬的石龟上。额角传来剧痛,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她却浑然未觉,只是难以置信地、茫然地瞪大眼睛,看着空荡荡的石龟背。
幻觉是极度的思念产生的幻觉
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石龟冰冷粗糙的背壳。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石头触感。刚才那鲜活的笑声、那温暖的光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将她死死攫住,拖向更深的黑暗深渊。她无力地滑坐在石龟冰冷坚硬的基座旁,背靠着冰冷的石头,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缕光线消失。暮色四合,黑暗如同浓墨般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清微观。山风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带来刺骨的寒意和草木腐败的气息。
柳如烟蜷缩在石龟旁,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雕。悔恨、绝望、自我厌弃,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啃噬着她的心脏。她终于彻底明白,她永远失去了他们。失去了那个用命守护她和孩子的男人,也永远失去了她视若珍宝的儿子。
呵…呵呵…她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笑,充满了自嘲和悲凉。泪水混合着额角流下的血,在脸上蜿蜒出冰冷的痕迹。
就在这时。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泥地上无意识地摸索着,忽然碰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体。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是那个罗盘!
牛得草从不离身的、古旧的青铜罗盘!
它被随意地遗弃在石龟基座旁的荒草丛里,沾满了泥土和枯叶。
柳如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颤抖着将它捡了起来。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噤。她用手胡乱地擦去上面的泥土,露出罗盘斑驳的青铜表面和上面繁复的天干地支、八卦方位刻痕。
罗盘中央,那根细长的、曾经被牛得草用来精准定位阴阳、趋吉避凶的指针,此刻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方式,疯狂地旋转着!
不是缓慢的转动,而是毫无规律、毫无逻辑、近乎癫狂的高速旋转!指针在罗盘刻满符文的表面上划出一道道模糊的残影,发出细微却尖锐的、如同指甲刮过玻璃般的嗡嗡声!那声音在死寂的暮色道观里,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它指向过子,又猛地甩向午,划过震位,又狂跳至坤宫…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规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狂暴的手在疯狂拨弄,又像是感应到了某种混乱到极致、无法被理解的恐怖力量!
柳如烟捧着这疯狂旋转的罗盘,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收缩。她茫然地看着那根如同陷入癫狂的指针,又抬起头,望向牛得草抱着安安消失的那片浓稠黑暗。
黑暗沉沉,山风呜咽。
只有手中罗盘那疯狂的嗡嗡声,在死寂的破败道观里,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尖锐地、持续不断地回响着,指向未知的、深不可测的风暴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