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锦书错:替嫁惊魂
暮色像泼翻的墨汁,沉沉压向尚书府。正堂里,父亲苏明远捧着那卷明黄圣旨,枯瘦的手抖得几乎托不住。鎏金云纹的绢帛上,定国大将军萧珩七个字刺得他眼底发痛。
哐当——哗啦!
内室骤然爆出瓷器粉身碎骨的锐响,紧接着是嫡姐苏玉瑶歇斯底里的哭嚎,刀子般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我不嫁!死也不嫁那个活阎王!珠帘被猛地掀开,苏玉瑶鬓发散乱地冲出来,脸上涕泪纵横,精心描绘的妆容糊成一团,赤红着眼直扑父亲手中的圣旨,什么定国将军!那就是个毁了容、断了腿的疯子!是屠城的恶鬼!他府里抬出来的死人比抬进去的活人还多!让我嫁他父亲不如现在就一根白绫勒死我,全了苏家的体面!她声音尖利得劈了叉,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瑶儿!慎言!嫡母王氏惊得脸色煞白,扑上去死死抱住女儿,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陷进苏玉瑶的锦缎衣袖里,声音压得又低又急,那是圣旨!抗旨是要诛九族的啊!
苏明远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红木椅背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圣旨滚落在地,明黄的卷轴沾了尘土。诛九族……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窝。他苏家满门,几十条人命,荣华富贵,百年清誉……难道今日就要断送
绝望的死寂笼罩下来,只有苏玉瑶压抑不住的抽噎在空阔的堂屋里回荡,一声声敲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角落里,我垂着头,努力将整个身子缩进更深的阴影里,几乎屏住了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内袋里那枚硬物——生母留下的旧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皮肤,边缘磨得圆润,中心似乎刻着什么繁复的纹路,在黑暗中无法看清。这枚带着西南边陲气息的玉佩,是娘临终前唯一塞给我的东西,也是我与她、与那个遥远故乡最后的联系。掌心一片湿冷黏腻。
忽然,一道目光,毒蛇般阴冷黏腻地缠了上来。
是嫡母王氏。
她不再看哭闹的苏玉瑶,也不再看面如死灰的苏明远。那双精明的眼睛穿过昏暗的光线,精准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算计。
她猛地推开怀里的苏玉瑶,几步就跨到我面前。浓郁的脂粉香气混合着一种焦躁的汗味扑面而来。她冰凉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我的胳膊,尖利的指甲几乎要隔着薄薄的夏衫掐进我的肉里。疼痛让我瞬间绷紧了身体。
婉姐儿,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绝,热气喷在我耳畔,你姐姐是苏家的嫡长女,是老爷的命根子,更是我们苏家未来的指望!她绝不能毁在那个活阎王手里!她顿了顿,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死死钉住我惊恐放大的瞳孔,你娘…她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吧可怜见的,在庄子上熬了那么些年,临了连口像样的棺木都没有……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生母临终前枯槁的面容、那口薄得可怜的杨木棺材……尘封的痛楚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狠狠撕开,鲜血淋漓。
王氏满意地看着我瞬间惨白的脸和颤抖的嘴唇,手上力道更重,指甲几乎嵌进皮肉,声音却带上了一丝蛊惑般的轻柔:好孩子,替你姐姐去。只要你安安分分上了花轿,我立刻开祠堂,把你娘的名字堂堂正正写进族谱,享苏家嫡脉香火供奉!给她一个体面!否则……她没说完,只是那眼神里的阴毒和威胁,比任何话语都更刺骨。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拒绝嫡母有无数种方法让我和我那早逝的娘亲在地下都不得安宁。答应将军府……那个传闻中如同修罗炼狱的地方……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四肢百骸,勒得我几乎窒息。
老爷!王氏猛地扭头,看向失魂落魄的苏明远,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尖利,您还在犹豫什么难道真要看着我们苏家满门抄斩,祖宗基业毁于一旦吗婉姐儿也是苏家的女儿!这是她报答苏家养育之恩的时候了!
苏明远浑浊的目光终于从地上的圣旨移开,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愧疚,有挣扎,但最终,都被一种更庞大的、对家族倾覆的恐惧所淹没。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只是疲惫地、沉重地,闭了闭眼。一个无声的默许。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淹没了我。身体深处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连指尖都麻木了。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任由王氏带来的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架住胳膊,半拖半拽地拉向后堂。
梳妆镜前,刺目的红像血一样泼洒开来。大红的嫁衣被强行套在身上,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金丝绞成的凤冠勒紧了额角,冰冷的珠翠垂下来,撞击着脸颊。脂粉被毫不怜惜地涂抹在脸上,掩盖住毫无血色的惨白。镜子里的人影模糊而陌生,只有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映不出半点光亮。
没有送嫁的亲人,没有喧天的喜乐。苏玉瑶站在垂花门后阴影里,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扯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快意又恶毒的笑。王氏隔着轿帘,最后塞进来一句冰冷入骨的叮嘱:记住你的本分!若敢在将军府惹出半点风波,连累了你姐姐的好名声……你娘在地下也休想安生!
轿帘猛地落下,隔绝了那张令人心悸的脸,也隔绝了我与苏家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轿子被抬起时那令人眩晕的摇晃。
外面是帝都华灯初上的喧嚣。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酒楼飘出的丝竹……人间烟火气透过薄薄的轿帘缝隙钻进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墙,冰冷而遥远。这一切的鲜活,都与我无关了。
袖中那枚小小的玉佩被我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唯有这微弱的痛感,提醒着我还在呼吸。生母模糊的容颜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心口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抽痛。娘,对不起……女儿没用……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的冰凉一直蔓延到心底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猛地一顿,停了下来。外面抬轿的轿夫似乎也屏住了呼吸,连低声的交流都彻底消失了。一种异样的、令人极度不安的死寂笼罩下来。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透过轿帘下方那道窄窄的缝隙,向外望去——
两扇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府门矗立在眼前。门是沉沉的玄黑色,仿佛能吞噬掉一切光线。门环是狰狞的兽头,在渐浓的暮色里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没有悬挂任何喜庆的红绸灯笼,没有一丝人声。整座府邸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庞然巨兽,沉默地张开它黑洞洞的口。
一股阴冷的、带着铁锈和腐朽气息的寒风,无声无息地钻进轿帘缝隙,蛇一样缠绕上我的脚踝,激起一片冰冷的战栗。
轿帘外,喜婆带着哭腔的声音抖得不成调,一只枯瘦的手哆嗦着伸进来,往我僵硬的手里硬塞进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姑娘……喜婆的声音带着濒死的恐惧,拿…拿着这个……防…防身吧……
第二章、深渊初探:面具下的毒牙
轿帘被一只枯槁的手猛地掀开。外面不是预想中的庭院回廊,而是一条幽深得望不见尽头的甬道。两侧高墙耸立,青黑色的砖石在暮色里泛着湿冷的光,墙缝里顽强钻出的几丛野草,也透着一股衰败的死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像是经年累月的铁锈混合着某种药材的苦涩,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没有迎亲的喜乐,没有喧闹的宾客,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仆从。只有引路的那个老仆,佝偻着背,脚步拖沓得像是踩在棉花上,灯笼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将他佝偻的影子在冰冷的高墙上拉得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甬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只有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单调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每一步都踏在心尖上。袖中那柄喜婆塞进来的匕首,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硌得我生疼,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物。将军府……这里不像人间府邸,更像一座巨大、冰冷、吞噬生机的坟墓。
新房的布置与这死寂格格不入,透着一股刻意的、令人不安的华丽。大红的锦帐,描金的妆台,桌上甚至还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壶酒。两支粗如儿臂的龙凤喜烛在沉重的烛台上燃烧着,跳跃的烛火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在空旷的房间里投下无数摇曳晃动的阴影,如同潜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空气是凝滞的,带着一股陈年家具和灰尘的气息,那点若有似无的甜腻熏香根本压不住。
我僵立在屋子中央,手脚冰凉。那身沉重的嫁衣和凤冠像一副无形的枷锁。时间在死寂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息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般放大,咚咚作响,几乎要撞破胸膛。袖中的匕首已被汗浸湿,滑腻得几乎抓不住。
咔哒…咔哒…咔…哒……
一种极其滞涩、沉重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门外深邃的黑暗甬道里传来。像是生锈的机括在艰难运转,又像是某种沉重的、布满铁锈的轮子,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碾过青砖地面的缝隙。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不紧不慢,却精准地碾碎了房中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也碾在我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上。
它近了。
越来越近。
每一声咔哒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一路爬升,头皮阵阵发麻。身体的本能让我想后退,想蜷缩,想逃离这声音的来源,但双腿却像灌了铅,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终于,那声音停在了紧闭的门外。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自己狂乱的心跳。
吱呀——
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
一个身影,嵌在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冰冷的金属光泽。半张脸完全覆盖在毫无纹饰的银质面具之下,那面具线条冷硬,边缘锐利,在跳跃的烛光下反射出幽幽的寒芒,如同凝结的冰霜。面具没有覆盖的下半张脸,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出鞘的刀锋,薄唇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
他坐在一架宽大的乌木轮椅上,身形隐在宽大的玄色衣袍里,看不出具体轮廓,却散发出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那身衣袍,不是喜庆的吉服,而是毫无纹饰的深沉玄色,几乎与门外的黑暗融为一体。轮椅的木质扶手被他一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搭着,那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却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
他就这样沉默地停在那里,面具后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空气,牢牢钉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打量死物般的沉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冷汗浸透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背上。袖中的匕首几乎要被我捏碎,掌心全是滑腻的汗。我垂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绣鞋尖上一点模糊的缠枝莲纹,不敢再抬半分。
死寂被打破。
呵……
一声极轻的低笑,从那薄削的唇间逸出。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像是砂纸摩擦着粗糙的砾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嘲弄。
尚书府……他缓缓开口,那沙哑的声线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渣,胆子不小。
轮椅的轮子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发出咯的一声轻响,在死寂中如同惊雷。他离我更近了。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带着铁锈和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敢拿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寒意刺骨,来糊弄本将军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一只冰冷的手如同毒蛇出洞,快得完全看不清轨迹!带着铁锈和药草混合的冰冷气息,猛地钳住了我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唔!剧痛让我闷哼出声,被迫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面具后那双眼睛。
那根本不是一双属于活人的眼睛。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浓稠得化不开,里面翻涌着某种沉郁的、近乎死寂的黑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最深沉压抑的海面,又像是埋葬了无数尸骸的深渊。没有怒火,没有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猎物般的漠然。
他微微俯身,银面具几乎要贴上我的脸,冰冷的气息拂过我的皮肤。那沙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蛇信子般的嘶嘶气音:
抖什么
下巴上的力道又重了三分,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他们没告诉你——他盯着我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面具后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上一个敢这样欺骗本将军的人……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冰冷的指尖在我的下颌骨上缓缓划过,带来一阵战栗。
……他的头骨,现在还钉在我辕门最高的那根旗杆上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风吹日晒,乌鸦啄食……很好看。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冻僵。传闻中那些关于他暴戾嗜血的描述,此刻不再是道听途说,而是化作了实质的恐惧,像无数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心脏,狠狠噬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浓重的腥甜。
将军……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巴上的剧痛和那冰冷无情的注视几乎要摧毁我的意志。但袖中那枚玉佩坚硬的棱角,隔着衣料狠狠硌着腕骨,生母临终前枯槁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在这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的腥甜和身体的颤抖,用尽所有力气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目光避开他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强迫自己看向旁边紫檀木圆桌上那套孤零零的合卺酒具。
妾身……我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不稳,却竭力让每一个字清晰,苏氏……侍奉将军……饮合卺酒。
下巴上的钳制依旧冰冷如铁,那深渊般的目光没有丝毫移开。我几乎是拖着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桌边。每走一步,都感觉那冰冷的目光如芒在背。
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冰凉的酒壶。我垂着眼,不敢再看那面具一眼,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控制自己颤抖的手上。屏住呼吸,提起沉重的银酒壶,小心翼翼地将清冽的酒液注入两只小巧的玉杯中。琥珀色的酒水在烛光下微微荡漾,映出我惨白如纸的脸。
妾身……我将其中一杯双手捧起,微微躬身,递向轮椅的方向。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一种被恐惧挤压到极致的、卑微的平静,只惧……将军不肯饮此酒。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哦
一声极轻的、辨不出情绪的疑问词。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苍白手指,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就在我以为这死寂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候,那只苍白的手动了。却不是去接我手中的酒杯。
电光火石间!
一道残影掠过!
啪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
我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手腕猛地一痛,一股巨大的、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撞在玉杯上!温润的玉杯瞬间炸裂开来!
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刃,四散飞溅!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从掌心炸开!
啊!短促的痛呼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
低头看去,一片尖锐的玉杯碎片,深深扎进了我柔嫩的掌心!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沿着掌纹蜿蜒而下,滴落在脚边猩红的地毯上,也染红了我大红的嫁衣袖口。那抹红在烛光下迅速晕开,刺目得惊心。
剧痛让我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瘫软下去。
轮椅上的男人,缓缓收回了手,姿态依旧慵懒地靠在椅背上。银面具在烛光下反射着幽幽冷光,他的视线,慢条斯理地扫过我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头,扫过我瞬间惨白、冷汗涔涔的脸,最后,落在我那只被鲜血染红、却依旧死死维持着递出姿势的残破手掌上。
死寂中,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依旧沙哑,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嘲弄,而是多了一丝……玩味
呵……笑声在空旷阴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残忍兴味。
有趣。
第三章、迷雾裂痕:跪地的刺客
掌心那道被玉杯碎片割开的伤口,在无人问津的阴冷里溃烂流脓,每一次屈伸都牵扯出钻心的疼。白日里,我用布条紧紧缠裹住,藏在宽大的素色衣袖下,依旧沉默地清扫着这座巨大坟墓的角落。将军府的死寂并未因多了一个夫人而改变分毫。仆役稀少,且个个如同泥塑木雕,行走无声,眼神空洞,只机械地完成分内事,仿佛这座府邸本身就是一口活棺材,吸干了所有活气。
萧珩如同幽灵,大部分时间隐匿在他那守卫森严的东院深处。偶尔,我会在曲折的回廊尽头瞥见那架沉重的乌木轮椅被侍卫推过的影子,玄色的衣袍在阴影里拖曳,银面具反射着幽冷的光,像蛰伏在深渊里的巨兽偶尔睁开的冰冷竖瞳。每一次不期而遇,那道漠然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视线扫过,都让我后背瞬间爬满冰冷的汗珠,掌心未愈的伤口也仿佛被无形的手指狠狠攥紧,抽痛不已。
恐惧像藤蔓,缠绕着骨缝日夜疯长。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求生的本能。我像一只误入猛兽巢穴的蝼蚁,只能将所有的感官放到最大,用沉默和卑微将自己缩到最小,在这无处不在的死亡阴影下,竭力捕捉每一丝可能活下去的缝隙。
日子在死水般的沉寂中流淌了月余。就在我以为余生都将如此,在恐惧的泥沼里缓慢窒息时,变故以一种猝不及防的、近乎羞辱的方式降临。
那日午后,我正用未受伤的左手费力地擦拭着回廊尽头一根落满灰尘的朱漆柱子。阳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却驱不散四周的阴冷。一个玄衣侍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廊下,是萧珩身边常跟着的那个叫萧七的年轻侍卫。他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锐利沉稳,像一把藏在鞘中的薄刃。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甚至眼神都未曾在我布满汗水和灰尘的脸上停留片刻。只抬手,将一件东西随意地丢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接住。
入手冰冷沉重,是一把黄铜钥匙。钥匙很大,样式古朴,顶端刻着一个模糊的库字,边缘被磨得光滑,显然有些年头了。钥匙沉甸甸的份量,压得我缠着布条的掌心又是一阵刺痛。
将军吩咐,萧七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宣读一道无关紧要的命令,既是将军夫人,便该学着持家。府中一应内务,自今日起,交由夫人打理。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趁手,库房重地,夫人当……谨慎。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便走,玄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冰锥般的寒意。中馈持家交给我这个被强塞进来、如同摆设的夫人这绝非信任,更像是一个危险的试探,一个随手抛下的、布满荆棘的诱饵。
握着那把冰冷的钥匙,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我别无选择。
库房位于将军府西侧最偏僻的角落。沉重的铁门高大而斑驳,门环是两只面目狰狞的兽头,布满暗红色的锈迹,散发着浓重的铁腥味。门环下方,挂着一把几乎锈成一坨的巨大铁锁。
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艰涩刺耳的嘎吱声,仿佛许多年未曾开启。我用尽力气拧动,铁锈簌簌落下。只听咔哒一声闷响,锁开了。
推开铁门的刹那,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灰尘混合着腐朽木料和金属锈蚀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猛烈咳嗽,眼泪瞬间涌出。待灰尘稍散,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看清库房内部时,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空旷。
难以想象的、令人心头发慌的空旷。
想象中本该堆叠如山的樟木箱笼、码放整齐的锦缎布匹、堆积如丘的米粮……全都不见踪影。巨大的空间里,只有几排落满厚厚灰尘的空置木架,如同巨兽腐朽的肋骨,森然排列。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在穿堂风里微微颤动。地面覆盖着一层均匀的灰土,上面没有任何新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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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不像一个将军府的库房,更像一座被彻底遗忘的、废弃多年的空仓。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萧珩……他到底想做什么让我持家,持的什么家一个空壳子
我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忍着灰尘呛咳,一步步走入这片死寂的废墟。目光仔细扫过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指尖拂过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木架边缘,留下清晰的痕迹。
走到最深处靠墙的一排架子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去,是一本半掩在厚厚灰尘和蛛网下的、残破发黄的册子。它被遗弃在角落,像一块无人问津的垃圾。
我蹲下身,用未受伤的左手小心地拂开覆盖其上的蛛网和灰尘。册子很薄,纸页脆黄,边缘卷曲破损,封面早已不见,露出里面同样发黄的内页。
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弱光线,我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用工整小楷记录的流水条目,密密麻麻。大部分内容已被蛀虫啃噬得模糊不清,或是被水渍晕染成一片墨团。我耐着性子,一页页翻看。这些条目似乎是一些日常的采买记录,米粮、布匹、灯油……数额不大,记录琐碎。
翻到册子中间偏后几页时,指尖猛地一顿。
这一页的纸张相对完整,墨迹也清晰许多。上面赫然写着神武八年腊月,北境边军饷银一行字!后面紧跟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巨额数字!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边军饷银这本册子记录的竟然是军饷!
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我屏住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行墨字。墨痕的边缘有细微的、不自然的剐蹭痕迹,像是被人用指甲或利器匆忙刮去掩盖着什么。目光顺着那被刻意刮花、模糊不清的字迹往下移——
……拨付白银贰拾万两整。经手人:兵部侍郎……
后面的字迹被刮得极其彻底,几乎无法辨认。但那被刮去的模糊轮廓,隐约透出几个笔画的走向,似乎……像是一个王字
兵部侍郎王……
一个当朝权势赫赫的姓氏猛地撞入脑海!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兵部侍郎王崇恩!他是永昌帝的心腹近臣,更是……皇后娘娘的亲兄长!
寒意不再是顺着脊椎爬升,而是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这空荡荡的库房,这被遗弃的账册,这被刮去的名字……指向的是一个足以将整个将军府、甚至整个苏家碾为齑粉的惊天秘密!
萧珩知道吗他让我来管这个空壳子,是试探还是……借刀杀人!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库房深处,卷起地上的灰尘,扑了我一脸。头顶上方,一根腐朽的、悬着巨大蛛网的横梁,似乎被风吹得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嘎吱声。
不对!
这风声……这声音……
一股本能的、毛骨悚然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脖颈!我猛地抬头!
库房深处,靠近屋顶那扇狭小气窗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速度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绝不是错觉!
此地不宜久留!我几乎是凭着本能,飞快地将那本残破账册合拢,紧紧攥在手中,顾不上满身灰尘,转身就朝库房大门冲去!
回到那间依旧华丽却毫无暖意的新房,天色已近黄昏。我将房门紧紧闩好,后背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心脏还在狂跳不止。摊开手,掌心全是冷汗,那本薄薄的、沾满灰尘的账册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拿不住。
不敢点灯,只借着窗外透入的最后一点天光,我颤抖着翻开账册,直奔记载军饷的那几页。凑近细看,那被刮去的名字处,除了模糊的兵部侍郎几个字,在纸张纤维被刮损的细微凹痕里,残留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辨识的墨痕。我屏住呼吸,指尖蘸了点唾沫,极其小心地沿着那凹痕的走向轻轻涂抹。
一个残缺的、但依稀可辨的王字轮廓,在昏暗中隐隐浮现!
兵部侍郎王崇恩!
那个权倾朝野、深得帝心的国舅爷!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哪里是账册这分明是催命符!
来不及细想,必须留下证据!我扑到梳妆台前,翻出几张素白宣纸,又找到一支半干的墨笔。手抖得厉害,墨汁在纸上洇开,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将账册上关于那笔军饷的关键条目,尤其是那被刮去的名字痕迹,尽可能准确地誊抄下来。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小心,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就在我誊写到最关键处,笔尖悬在王字上方时——
噗!
桌上唯一燃着的一盏小油灯,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不是被风吹灭!是灯芯被一股极其凌厉、冰冷的锐气瞬间切断!灯油甚至来不及发出滋滋声!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浓稠得如同墨汁!
与此同时!
一股冰冷刺骨的劲风撕裂黑暗,带着死亡的腥气,直扑面门!
太快了!快得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我只觉得脖颈处一凉!一道冰冷、坚硬、带着锋利锯齿感的金属,如同毒蛇的信子,毫无预兆地贴上了我颈侧最脆弱的皮肤!
森寒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东西,一个刻意压低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嘶哑声音,紧贴着我的耳后响起,带着令人作呕的冰冷气息,交出来!
恐惧在瞬间炸开!身体僵硬如石雕,血液似乎都冻结了!是那本账册!他们是为这个来的!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跳动的脉搏,只要对方手腕轻轻一抖……我甚至能感受到那锋刃切入皮肤的细微刺痛感!
在……在桌上……我竭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呵,身后的刺客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不屑的冷笑。颈侧的刀锋并未移开,反而更贴近了一分,冰冷的锐气激得皮肤起了一层细栗。一只带着皮套、散发着皮革和血腥味的手,越过我的肩膀,极其精准地摸向桌上那几张墨迹未干的誊抄纸。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
咔哒……咔哒……
门外深邃的甬道里,那熟悉到令人心胆俱裂的滞涩声响,再次响起!
是轮椅碾过石板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由远及近!
那声音如同魔咒,清晰地穿透紧闭的房门,敲打在每一个紧绷的神经上!
颈侧的刀锋猛地一僵!身后刺客的呼吸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轮椅声停在了门外。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门轴发出沉重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
清冷的月光,终于吝啬地洒进了一片狼藉的室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架沉默矗立在门口的乌木轮椅。轮椅上的人,半边身子隐在门框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唯有那覆盖着半张脸的银质面具,在月色下反射出冰冷、毫无生气的幽光。
面具后的视线,如同两道凝结的冰锥,精准地刺破黑暗,落在我的身上,落在我颈侧那道冰冷的刀锋上。
一个沙哑、冰冷、毫无起伏,却浸透了浓烈杀意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本将军的人……
轮椅微微向前滚动了一寸,月光终于勾勒出他搭在扶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掌。
你也敢动
那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恐怖威压!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冰!
就在我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以为身后刺客会暴起发难或挟持我作为人质时——
颈侧那冰冷的、致命的锋刃,突然毫无预兆地离开了!
哐当!
一声清脆的金铁坠地声!
紧接着,身后传来噗通一声闷响!
我惊骇地睁大眼睛,猛地回头!
只见刚才还如同毒蛇般扼住我生死的那个黑衣刺客,此刻竟朝着门口的方向,单膝重重跪倒在地!他低垂着头,姿态恭敬而急切,声音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毫不作伪的敬畏和焦灼:
主子!属下该死!但那账册留不得!必须立刻毁掉!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主子他叫谁主子!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我僵硬地、一点点地转动脖颈,如同生锈的木偶,视线从跪地的刺客,缓缓移向门口——
月光下,轮椅上的身影动了。
他没有操控轮椅前进。
那只搭在扶手上的苍白手掌,五指缓缓收拢,然后,猛地用力一撑!
在月光、阴影和我惊恐到极致的目光注视下——
那个在所有人眼中,包括在我面前,永远只能坐在轮椅上的、残废毁容的将军……
缓缓地、稳稳地……
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影瞬间拔起,如同蛰伏的凶兽终于挣脱了伪装,投下的阴影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完全笼罩了跪地的刺客,也彻底吞噬了僵立当场的我!
空气死寂。
第四章、残局棋手:面具后的刀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冰层里。
轮椅旁,那个高大的身影稳稳地站立着,玄色衣袍垂落,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哪里还有半分残废的影子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侧脸的线条,冰冷坚硬如同刀削斧凿。跪在地上的黑衣刺客头颅垂得更低,姿态是绝对的臣服。
而我,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石像,僵硬地立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主子……刺客叫他主子……萧珩……他一直是装的!他根本不是废人!那本要命的账册……他全都知道!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冰冷的空气钻进肺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尖叫。
就在这时,那道压迫感十足的身影动了。
他没有看跪地的刺客,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迈步,沉稳而无声,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猛兽,径直朝我走来。高大的身影完全挡住了门外渗入的月光,浓重的阴影瞬间将我彻底吞没。
距离近在咫尺,那股混合着铁锈、冷冽药草和无形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我甚至能看清他玄色衣袍上细微的云纹。
然后,他抬起了手。
不是攻击,不是钳制。那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伸向了他脸上那副冰冷的银质面具。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开的声音。
面具,被他随意地摘下,握在手中。
月光终于毫无遮挡地照亮了他的脸。
左半边脸上,一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旧疤,如同扭曲的蜈蚣,从额角斜斜划过眉骨,一直延伸到颧骨下方。疤痕的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更深,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紫红色,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刺目可怖。
然而,那疤痕并未覆盖整个左脸。露出的另外半边脸,轮廓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如刀锋。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不再是隔着面具时那种深渊般的漠然,而是锐利如鹰隼,寒芒毕露,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冰冷审视和深不见底的沉郁。右眼完好,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浓稠得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而左眼……那道疤痕末端正好划过左眼的上眼睑,使得那只眼睛看起来微微狭长,眼瞳深处翻涌着某种更为复杂的、近乎实质的戾气和……痛苦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穿透我因极度震惊而僵滞的表情,直刺入灵魂深处。
怕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独特的沙哑,却不再刻意掩饰其中的力量感,低沉而清晰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他微微偏头,视线从我脸上移开,落在我染血的右袖上——那里,是被他捏碎玉杯时刺伤的伤口,又被刚才的惊吓崩裂,正缓缓洇出新的暗红。他那只没有握面具的手抬了起来,冰凉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袖口那片湿冷的血迹。
动作很轻,却让我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如同受惊的刺猬。
这伤,他的指尖停在血迹边缘,声音听不出情绪,算我欠你的。
欠我的我脑中一片混乱。这个站在权力阴影顶端的男人,这个布下迷局、掌控一切的男人,在说什么
他收回手,目光重新锁住我的眼睛,那双寒眸里没有任何歉疚,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陈述:那本账册,是催命符,也是敲门砖。它背后拴着的,是数万枉死边军兄弟的冤魂,是几万条人命垒成的白骨山。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地上,他们没死在敌寇的刀下,却倒在了自己人捅来的刀子上!军饷被层层盘剥,拨到前线的,是掺了沙土的霉米,是纸糊的铠甲!一场本该大胜的仗,活活打成了埋骨坑!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但那平静叙述下汹涌的悲愤和刻骨的恨意,却比任何嘶吼都更具冲击力。我仿佛看到了血染的黄沙,听到了临死前的哀嚎,一股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攥紧了心脏。永昌帝……他薄唇微启,吐出那个至高无上的名讳,声音冷得像冰,他坐在龙椅上,一边猜忌我功高震主,一边默许甚至纵容他的好国舅王崇恩,把手伸进边军的粮饷里,吸着将士们的血,养肥了他王家满门!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我‘残’了,‘废’了,成了他眼中无害的废物,才有机会苟延残喘,暗中收集这些能让他们万劫不复的……‘罪证’。
数万边军……西南……我的心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地隔着衣料触碰袖袋里那枚玉佩。**娘亲模糊的容颜在记忆中浮现,她偶尔哼唱的、带着奇异腔调的歌谣,还有她临终前紧紧攥着这枚玉佩,断断续续说着归处…图腾…的画面。这玉佩上的纹路……难道……**
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又被巨大的恐惧瞬间压下。不,不能想,更不能说。现在,活命要紧。
真相如同惊涛骇浪,将我彻底淹没。军饷贪腐,边军枉死,帝王猜忌,国舅黑手……这盘棋,远比我想象的更加血腥、更加庞大!而我,一个被强塞进来的替嫁庶女,无意中竟成了这盘残局里一颗意外的棋子!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那双寒眸锐利如刀,牢牢钉住我因震惊而失神的眼睛。
现在,你知道了。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苏婉,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的手指点了点桌上那几张墨迹未干的誊抄纸,指尖沾上了一抹未干的墨迹。
合作。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锋,仿佛要剖开我所有伪装,我需要你的身份掩护,更需要你这双能看穿账目的眼睛。你助我扳倒王家,替那些枉死的将士讨一个迟来的公道。事成之后,我给你自由身,予你足够远走高飞的银钱,甚至……他眼神微动,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意味,帮你那可怜的生母,在苏家祠堂挣一个堂堂正正的牌位。
自由母亲的牌位这两个词像带着钩子,狠狠扎进我心底最深的渴望。但巨大的恐惧随即攫住了我。
拒绝……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原上刮起的寒风。沾着墨迹的指尖,缓缓移向我的咽喉,停在距离皮肤毫厘之处。冰冷的杀意瞬间凝成实质,扼住了我的呼吸。知道了这么多,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这座将军府现在,我就可以送你上路。
那只停在咽喉前的手指,如同死神的烙印。冰凉的触感仿佛已经穿透皮肤,扼住了气管。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背上。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生母枯槁的面容、那口薄棺、王氏阴毒的眼神、苏玉瑶快意的笑……还有眼前这张带着狰狞疤痕、眼底翻涌着血海深仇的脸……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在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炸裂开来。我猛地闭上眼,又倏地睁开,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取代。喉咙里翻涌着浓重的血腥味,我强迫自己张开嘴,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带着铁锈的味道:
妾身……苏婉……
这个名字在此刻显得如此讽刺和无力,愿听将军差遣。
话音落下的瞬间,死寂重新降临。只有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耳边鼓噪。
他停在咽喉前的手指,缓缓收了回去。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里,锐利的审视并未消散,但那股冰冷的杀意,似乎微微收敛了一瞬。他看着我,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达成交易的物品是否合格。
片刻,他发出一声极轻的、辨不出情绪的低笑。
很好。
他忽然抬手。动作快得我来不及反应。
不是攻击,而是探向他自己的怀中。他摸出一方素白的、没有任何纹饰的棉布帕子。
然后,他那只骨节分明、异常有力的手,抓住了我依旧紧握成拳、缠着染血布条的右手手腕!
啊!猝不及防的触碰让我惊叫出声,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牢牢钳住,动弹不得。他手掌的温度并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凉意,但那力量感却透过皮肤清晰地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
他无视我的惊惶和疼痛,另一只手极其利落地解开了我手上那早已被血和脓水浸透、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脏污布条。布条被粗暴地扯下,露出掌心上那道皮肉翻卷、边缘红肿溃烂的可怖伤口。脓血混杂着暗红的组织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惨白。
他瞥了一眼那伤口,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用那方干净的素白帕子,毫不怜惜地、甚至带着几分粗暴地,用力按在了伤口上!
唔!剧烈的刺痛让我浑身一颤,眼泪几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他手下动作不停,用帕子死死压住伤口止血,动作谈不上任何温柔,如同在处理一件破损的工具。素白的帕子迅速被暗红的血和黄色的脓液浸透。
记住,他一边用力按压着,一边抬眼看我,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烙印感,从今日起,在这盘棋局里,在将军府外所有人眼中,你不再是无足轻重的苏家庶女苏婉。
他微微俯身,那张带着狰狞疤痕的脸离我更近了些,寒眸深处似乎有某种奇异的光芒一闪而逝。
你叫‘苏璃’。
他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如同在镌刻一个崭新的烙印,琉璃易碎,却也最利。碎瓷割手,亦能见血。
他手腕翻转,动作极其利落地用那方染血的帕子,在我掌心伤口上缠绕、打结。布条勒得很紧,带来一阵阵持续的、尖锐的抽痛。但这痛楚,却奇异地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苏璃……
一个全新的名字,一个冰冷的身份,一个……锋利如碎瓷的棋子。
他松开钳制我手腕的手,直起身。月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再次投下浓重的阴影。
萧七。
他对着依旧单膝跪在阴影里的黑衣刺客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平板。
属下在。
萧七立刻应声,姿态恭敬。
清理干净。今夜之事,若有半句泄露……
萧珩没有说完,但话语里的冰冷杀意不言而喻。
属下明白!
萧七沉声应道,迅速起身,动作快如鬼魅,眨眼间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连同地上那把坠落的匕首也一同带走,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萧珩。
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向门口。步伐沉稳有力,与之前坐在轮椅上的滞涩感判若两人。走到门口时,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
明日,萧七会送来你需要的东西。
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养好你的手,‘苏璃’。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话音落下,他高大的身影迈出门槛,彻底融入门外的黑暗。沉重的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也将我重新抛回了冰冷的、布满血腥和阴谋气息的黑暗囚笼之中。
掌心被粗暴包扎的伤口传来阵阵尖锐的抽痛,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我缓缓抬起那只被命名为苏璃的手,看着月光透过窗棂缝隙,在那染血的素白帕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碎瓷……见血……
我闭上眼,将脸埋进冰冷的掌心,血腥味和药草味混合着钻入鼻腔。黑暗中,只有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的细微声响,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
一次深夜,我无意间瞥见萧七在东院书房外回廊阴影处,对着萧珩低语。月光勾勒出他紧锁的眉头和紧握的拳头,汇报老军需官线索时,语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焦躁和……近乎恳求的意味将军,此人行踪诡秘,恐是陷阱。况且……大局已定,何必再牵连……
后面的话被刻意压低。当他抬眼看到廊柱阴影下的我时,眼神骤然一冷,那瞬间的锐利和排斥,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刺了我一下。一丝不祥的疑虑,悄然爬上心头。
第五章、血色棋局:断刃的忠诚
苏璃这个名字,如同淬了毒的烙印,深深烙进我的骨血里。掌心那道被萧珩亲手用染血帕子勒紧的伤口,在每一次换药时都带来尖锐的刺痛,时刻提醒着我的身份——一枚锋利、易碎,却必须割开黑暗的棋子。
将军府依旧是那座巨大的、死寂的坟墓,但空气里悄然弥漫开一种无形的张力。东院那扇厚重的门不再永远紧闭,偶尔会打开一条缝隙,萧七的身影无声地进出,传递着看不见的指令。萧珩大部分时间依旧隐匿在深处,但偶尔在回廊的阴影里,我能感受到那道不再隔着面具的、冰冷而锐利的审视目光。那目光不再漠然,而是带着评估和……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期待
合作,以一种极其隐秘而紧张的方式展开。
萧珩通过萧七,给了我一个位于西市不起眼角落的、濒临倒闭的小绸缎庄。明面上,是将军夫人体恤下人、补贴家用的微末尝试。暗地里,那是我为他整顿中馈、洗钱周转的壳子,更是传递信息的隐秘节点。我凭着模糊记忆里生母提过的零星商贾之道,如同在悬崖边行走,小心谨慎地操持着。每一笔进出的银钱,每一次与特定掌柜的闲聊,都可能在下一秒招来杀身之祸。掌心伤口的疼痛,成了保持清醒的良药。
萧珩则如同蛰伏在暗影里的毒蛇,利用他残废身份的掩护,在帝都错综复杂的权力蛛网中穿行。他旧部中那些被刻意遗忘在角落、甚至伪装成乞丐、小贩的伤残老兵,成了他遍布全城的眼睛和耳朵。一张无形的网,在黑暗中悄然张开,捕捉着关于那笔消失的军饷、关于兵部侍郎王崇恩、关于那个至高无上阴影的蛛丝马迹。
日子在刀尖上流淌。每一次萧七带来新的指令或情报,都像在打开一个不知是生路还是死门的盒子。我与他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脆弱的默契——在府内仆役面前,我是沉默卑微、努力持家的夫人;在无人角落,我们是心照不宣、各自执棋的同盟。
直到那封染血的密信被萧七带回。
那是一个雨夜,沉闷的雷声在云层里翻滚。萧七浑身湿透,玄衣紧贴着精悍的身躯,脸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灰败。他沉默地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放在萧珩的书案上,动作比平时沉重了几分。
萧珩坐在阴影里,并未点灯,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他半边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和深不见底的寒眸。他伸出苍白的手指,利落地拆开油布。
里面是一小截被血浸透大半的残破布条,上面用炭笔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模糊的地名。
赵铁山。青牛坳。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赵铁山!那个当年负责押运那批问题军饷的押粮官!那个传闻中手握铁证、却早已病故消失在茫茫人海的关键证人!他还活着!就在青牛坳!
希望的火苗在萧珩眼中骤然点燃,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利刃!他猛地抬头,看向萧七:确定
萧七垂首,声音有些发紧:是暗桩用命换来的消息。人……应该就在青牛坳附近。但具体位置,还需详查。此人……极为警觉,狡兔三窟。
就在这时,萧七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桌案上那张摊开的、写着赵铁山名字的染血布条。他端着一碗刚煎好、热气腾腾的药,正要放到萧珩手边。
就在他放下药碗的瞬间——
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碗底与桌面接触时,发出了一声比平时略重的轻响。
我的心,也跟着那声响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瞬间攫住。萧七……他向来沉稳如山,手比磐石还稳!
将军,萧七放下药碗,垂着手,声音恢复了平板的冷静,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青牛坳地形复杂,山民排外。此人又极擅隐匿,这线索……未必为真。属下担心是对方故布疑阵,引我们入瓮。
他微微躬身,准备告退。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宽大的玄色袍袖,竟然带翻了书案角落那只沉重的黄铜貔貅镇纸!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坠地声在死寂的书房里骤然炸响!如同惊雷劈在每个人的心上!
镇纸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墙角。萧七的身体瞬间僵住!
萧珩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钉在萧七僵直的背影上。阴影里,他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缓缓敲击了一下,发出极轻的笃声。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连窗外沉闷的雷声都似乎远去了。
无妨。萧珩的声音终于响起,依旧是那种低沉沙哑的调子,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是真是假,总要探一探。狡兔三窟那就把他的窟,一个一个挖出来。萧七,你亲自带一队人,明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那只镇纸,又缓缓移回萧七僵硬的背影,不,今夜就动身。去青牛坳。务必……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萧七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没有回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紧绷:……属下,领命。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书房,消失在门外的雨幕里,连地上的镇纸都忘了捡。
书房里只剩下我和萧珩。沉重的死寂重新笼罩。窗外的雨声变得清晰起来。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掌心刚刚愈合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刚才那一幕电光火石间的异常,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心里。萧七……他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我张了张嘴,想提醒萧珩。但看到他隐在阴影里、盯着门口方向的冰冷侧脸,那双寒眸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光芒,最终只是将话咽了回去。信任的裂痕一旦产生,怀疑便如同野草。
深夜,将军府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雨点敲打屋檐的单调声响。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辗转难眠。萧七离开时那僵硬仓惶的背影,镇纸坠地的刺耳声响,萧珩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锐利……种种画面在脑海中交织盘旋,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突然!
走水啦——!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如同厉鬼的嚎叫,猛地撕裂了雨夜的死寂!紧接着,是无数惊慌失措的奔跑声、哭喊声、器物翻倒的碰撞声!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窗外,不再是沉沉的夜色,而是被一种妖异的、跳跃的橘红色光芒映得一片通红!浓烟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瞬间从门缝窗隙汹涌地灌入!
不是意外失火!是袭击!
心脏瞬间沉到谷底!我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赤着脚跳下床,扑到门边。滚烫的热浪隔着门板都能感受到!门外火光冲天,人影幢幢,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和濒死的惨嚎如同地狱的乐章!
砰!
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灼热的气浪和浓烟扑面而来!几个蒙面的黑衣杀手如同鬼魅般冲了进来!手中钢刀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死亡光泽!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直扑我而来!
夫人小心!一个浑身浴血、断了一条手臂的侍卫嘶吼着扑上来,用身体挡住劈向我的一刀!钢刀深深嵌入他的肩胛骨,鲜血喷溅了我满脸!
滚烫!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是萧珩留在院中的亲卫!他们在以命相搏!
混乱!尖叫!杀戮!火光将一切映照得如同修罗场!我狼狈地躲避着劈砍,抓起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砸向杀手——沉重的铜烛台,滚烫的茶壶……混乱中,我看到庭院中央,那个熟悉的身影!
萧珩!
他不再需要轮椅的伪装!高大的身影在熊熊火光中如同浴血的战神!一柄长剑在他手中化作夺命的银龙,所过之处,断肢横飞,血雨漫天!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火光下如同活物,眼神是彻骨的冰寒和暴怒!他正朝着我的方向奋力冲杀,试图撕开一条血路!
将军!收手吧——!!!
一声撕心裂肺、充满绝望和痛苦的嘶吼,猛地压过了所有的喊杀声!
是萧七!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回廊的阴影里,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沉稳,只剩下扭曲的痛苦和疯狂!他并没有参与围攻,而是死死盯着浴血奋战的萧珩,声音嘶哑地咆哮:再查下去!您和所有跟随您的兄弟都得死!陛下!陛下不会允许真相大白的!为了保住您最后一点根基!我只能……我只能毁掉这一切!
他眼中涌出血泪,猛地挥手!
他身后,更多原本属于将军府的侍卫,竟倒戈相向!他们红着眼,如同被操控的傀儡,朝着萧珩和仅存的忠诚亲卫疯狂扑去!原来府内早已被渗透得千疮百孔!
叛徒!萧珩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震得火焰都为之一滞!他舍弃了围攻他的杀手,身形如电,带着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悲愤,长剑划破浓烟,直扑萧七!
剑光如匹练!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萧七举刀格挡!
锵——噗嗤!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后,是利刃切开皮肉筋骨的闷响!
萧珩的长剑,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斩断了萧七格挡的钢刀,余势未消,深深劈进了他的右肩胛骨!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滚烫的液体再次溅上我的脸颊!是萧七的血!
萧七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破败的麻袋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燃烧的廊柱上,生死不知!
走!混乱中,一个浑身是血、腹部被捅穿的侍卫,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我狠狠推向院墙角落一个极其隐蔽、被杂物掩盖的狗洞!那是之前我为了悄悄查看铺面账目,暗中清理出来的隐秘通道!连萧七都不知道!
夫人!走啊!侍卫口中涌出大股鲜血,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看着眼前的人间地狱,看着萧珩浴血的身影,看着倒下的萧七……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撕扯着我。不能死在这里!账册!证据!赵铁山!
电光火石间!我猛地扯下脖颈上那枚从不离身的、生母留下的旧玉佩!玉佩边缘温润,中心刻着一个模糊的古朴图腾。我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狠狠塞进那濒死侍卫满是血污的手中!
听着!我俯在他耳边,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如果……如果你能活着出去……拿着这个……去找西市打铁铺……那个瘸了左腿的老赵!告诉他……青牛坳!救赵铁山!快——!
侍卫涣散的眼神猛地凝聚了一瞬,死死攥紧了那枚染血的玉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狗洞的方向猛地一推我!
我顾不上回头,也顾不上满身血污,手脚并用地扑向那个狭小的洞口!尖锐的石块和燃烧的木屑划破了手臂和脸颊,带来火辣辣的疼!浓烟呛得我几乎窒息!身后是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兵刃破空声!
就在我上半身刚钻进狗洞的刹那——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段被火焰烧得摇摇欲坠的院墙,在暴雨和厮杀的震动下,轰然倒塌!巨大的砖石混合着燃烧的木梁,如同山崩般砸落下来!灼热的气浪和飞溅的碎石狠狠冲击在我的背上!
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完了……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被乱石埋葬!
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染满鲜血、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巨大的力量传来,硬生生将我从狗洞边缘拖拽出来!碎石和燃烧的木块擦着我的后背轰然砸下,将那个小小的洞口彻底掩埋!
我惊魂未定地抬头。
是萧珩!
他高大的身影挡在我身前,玄色的衣袍早已被鲜血和烟灰浸透,多处撕裂,露出下面深可见骨的伤口。脸上那道疤痕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但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此刻却死死锁在我脸上,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尚未散尽的滔天怒火,是看到我狼狈模样的惊怒,是劫后余生的剧烈波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后怕
他抓着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盯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斥责的话,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一声低沉嘶哑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喟叹,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你……没事就好。
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冲上眼眶。不是委屈,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唯一一丝依靠的、难以言喻的酸涩。我看着他满身的伤,看着他眼中那复杂难辨的情绪,第一次,忘记了恐惧。
我抬起那只没有被他抓住的手,用同样沾满血污和烟灰的袖子,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拂过他脸颊上溅落的、已经半干涸的、属于萧七的血迹。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安抚意味。
就在这时——
聿律律——!!!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马匹嘶鸣,如同裂帛般刺破雨夜尚未散尽的硝烟和死寂!
一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浑身浴血,驮着一个同样血人般的骑士,从将军府洞开的、燃烧着的大门处疯狂冲了进来!马蹄踏过满地的尸体和瓦砾,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马背上的骑士看到萧珩的身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滚鞍落马,扑倒在地,嘶声哭喊,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报——将军!青牛坳……我们的人……遭遇伏击!全军……全军覆没!赵……赵铁山……被劫走!生死不明——!!!
第六章、自由刃:月光下的吻痕
青牛坳的噩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将军府尚未愈合的伤口。赵铁山生死不明,萧珩暗中经营多年的力量遭受重创,皇帝和国舅王崇恩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巨掌,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头顶。但萧珩眼中那团被血与火淬炼过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加幽深、更加疯狂。
希望,在苏璃(我)指尖那枚染血的玉佩上,透出微光。
这是……
萧珩盯着我塞给那濒死侍卫的旧玉佩,寒眸深处锐光乍现。玉佩上那模糊的古朴图腾,在血污下隐隐透出轮廓。
我娘留下的。
我声音嘶哑,迎着他不容置疑的目光,她出身西南云瑶部。这图腾……青牛坳附近最大的部族,就是云瑶分支!赵铁山能藏这么多年,定与山民有旧!这玉佩,或许是信物!
生母临终前模糊的低语,关于遥远故乡的点滴,此刻成了黑暗中唯一的浮木。
萧珩的眼神瞬间变了。他不再犹豫,如同一头嗅到血腥的孤狼,亲自点齐最后十名绝对忠诚、如同影子般的死士。行动在绝对隐秘中进行,我作为信物的持有者,被迫卷入这场最后的豪赌。潜入青牛坳深处云瑶部族聚居的险峻山谷,每一步都踩在刀尖。部族排外,对外人充满警惕。当族中长老看到我手中那枚被血浸透、却依旧温润的玉佩时,沧桑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阿月的女儿
长老枯枝般的手颤抖着抚摸玉佩上的图腾,老泪纵横。阿月,正是我生母在部族中的名字!血缘的纽带和信物的力量,冲破了戒备的高墙。我们被藏进最隐秘的石窟,在那里,找到了重伤昏迷、但一息尚存的赵铁山!他枯瘦如柴,身上布满刑讯的旧伤,却死死护着怀中一个油布包裹——里面是半截染血的密信和一张盖着兵部大印、王崇恩亲笔签押的原始军饷调拨凭证!铁证如山!
然而,追杀的恶犬也嗅着血腥而至。皇帝最隐秘的爪牙——影卫首领无面,带着最精锐的杀手如同跗骨之蛆,在谷中爆发了最终的血战。石窟狭窄,死士们以血肉筑墙。萧珩为了护住我和赵铁山,以身为盾,硬接了无面一记淬毒的穿心掌!我甚至听到了他肋骨断裂的闷响!鲜血从他口中狂涌而出!
就在无面的毒刃即将割断萧珩喉咙的刹那!我摸到了藏在发髻里、磨得极其锋利的银簪——那是用将军府库房角落里废弃的箭簇偷偷磨制的。没有犹豫,我将簪尖狠狠扎进无面毫无防备的颈侧大穴!剧毒见血封喉!无面发出一声短促的嗬嗬声,面具后的眼睛瞪得滚圆,轰然倒地。萧珩抓住这电光火石的生机,染血的长剑如同毒龙出洞,洞穿了另一个扑上来的杀手心脏!
血,染红了石窟的岩壁。赵铁山被死士拼死护送出谷。萧珩重伤濒危,却死死抓着那包染血的铁证,眼神亮得骇人。
接下来的朝堂博弈,是一场没有硝烟却更加凶险的战争。萧珩没有选择玉石俱焚的公之于众。他拖着未愈的重伤,联合了同样被王家打压、对军饷案早有耳闻却苦无证据的宗室老王爷,还有几位手握清流言官力量的刚直老臣。铁证在御书房最隐秘的角落被呈上。帝王震怒的咆哮声几乎掀翻屋顶,但那震怒之下,是被人抓住把柄的惊惶和滔天的杀意。
最终,是妥协。是永昌帝为了维系摇摇欲坠的明君脸面和朝堂稳定,不得不忍痛抛出的替罪羊。兵部侍郎王崇恩畏罪自尽于天牢(一杯鸩酒),王家数名核心子弟流放三千里,永不叙用。皇帝下旨彻查,追回部分被贪墨的军饷(杯水车薪),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大打折扣)。萧珩的冤屈被昭雪,恢复了定国大将军的虚衔和一品爵位,象征性地赏赐金银田宅,但实质的兵权,依旧被牢牢攥在皇帝手中。
一场惊天大案,在权力的倾轧下,以几个人的性命和流放,换来了表面上的沉冤得雪。真正的罪魁,依旧高踞龙椅。将军府不再是坟墓,却成了新的、更加华丽的囚笼。
尘埃落定后,皇帝似乎为了彰显皇恩浩荡与安抚功臣,特意在庄严肃穆的金銮殿上,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册封典礼。文武百官分列两旁,鸦雀无声。高踞龙椅的永昌帝,脸上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悲悯和威严。
……苏氏女婉,淑慎性成,柔嘉维则,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特册封为正一品诰命夫人,赐玉冠霞帔,享俸禄,彰其贤德,以慰功臣……
尖细的太监嗓音拖着长调,在空旷恢弘的金銮殿里回荡。明黄的圣旨展开,上面的溢美之词如同华丽的枷锁。
我穿着内务府新赶制的大红诰命礼服,金线绣成的翟鸟纹样在殿内明亮的宫灯下熠熠生辉,沉重的赤金点翠头冠压得脖颈生疼。我垂着头,跪在冰凉坚硬的金砖上,视线落在自己交叠在身前的手上。掌心那道被碎瓷割破、又被染血帕子勒紧的旧伤疤,在厚重的脂粉下依旧隐隐作痛。
周围是无数道目光,或探究,或羡慕,或嫉妒,或冷漠。我能感受到身侧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萧珩穿着崭新的麒麟补服,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他没有看我,侧脸在光影下显得冷硬如石刻,搭在腰间玉带上的手,骨节微微泛白。
太监冗长的宣旨终于到了尾声。
……钦此——!
尖锐的尾音落下,满殿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等待着那个苏氏女婉叩谢天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我缓缓抬起了头。
目光没有看向高踞龙椅的帝王,而是越过了层层叠叠的朱紫衣冠,望向殿外那片被琉璃瓦切割成方块的、自由的天空。阳光刺眼。
然后,我俯下身,额头轻轻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声音不大,却清晰、平静得如同深潭,在这死寂的殿宇中清晰地响起:
臣妇苏婉,谢陛下隆恩。
册封礼成数日后,苏璃按礼制入宫向皇后谢恩.
凤仪宫内,熏香袅袅。皇后笑容端庄地说了些勉励之词,皇帝端坐一旁,目光深邃。我身着诰命礼服,恭敬垂首,心中却如擂鼓。时机到了。
臣妇苏婉,叩谢陛下、娘娘隆恩。
我伏地行礼,声音清晰,陛下恩典,赐臣妇诰命之荣,臣妇惶恐感激,无以为报。
皇帝微微颔首,似有满意。
然,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看向帝后,此身此荣,皆因替嫁而得。替嫁非妾所愿,强求终非良缘。妾日夜惶恐,深觉德不配位,更恐有负陛下、娘娘期许。妾斗胆,恳请陛下、娘娘开恩……
我深吸一口气,清晰吐出那惊世骇俗的请求,准予臣妇与定国大将军萧珩——和离。放妾归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亦感念天恩!
满殿死寂!皇后的笑容僵在脸上。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暴风雨前的天空,捏着茶盏的手指指节泛白,帝王之威压得人喘不过气。
放肆!
皇帝的声音如同冰锥,苏氏!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朕念你有微功,赐你无上荣光,你竟如此不知好歹!藐视天恩,其罪当诛!
杀意凛然。
我再次叩首,额头触地:臣妇自知罪该万死!然此心已决,强留无益,反徒增怨怼。求陛下、娘娘成全!
姿态卑微,话语却寸步不让。
漫长的死寂。空气凝固。皇帝胸膛起伏,眼中怒火翻腾,最终化为一声冰冷的怒哼:好!好一个‘心已决’!朕成全你!滚出宫去!即刻搬离将军府!朕不想再听到关于你的任何消息!至于你……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一旁闻讯赶来、脸色铁青僵立殿外的萧珩,管好你的家务事!再有此等辱没门楣之事,休怪朕无情!滚!
谢陛下、娘娘恩典。
我平静地再次叩首。在无数宫人惊骇的目光中,我缓缓起身,当众解下那沉重华贵的诰命冠服,一件件叠放整齐,置于地上。最终,只着一身素白中衣,取下那枚温润的玉佩握在手中,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压抑的凤仪宫,走向宫门外广阔的天空。
门外,是帝都初夏喧嚣的街道。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有些灼人。我身上只穿着那身单薄的素白中衣,拎着那个轻飘飘的蓝布包袱,迈开脚步,汇入长街熙熙攘攘的人流...
将军府那两扇巨大、沉重的玄黑府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轰隆声...
就在这时——
站住!
一声压抑着某种激烈情绪的沉喝,猛地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脚步声急促而沉重,踏在将军府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如同鼓点敲在心上。
我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他竟追了出来!
他强行将我拽得转过身,迫使我面对他。
他显然刚从朝堂上追出,身上还穿着那身象征着一品大将军的威严麒麟补服,只是此刻衣襟微敞,带着奔跑后的急促。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阳光下无所遁形,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他盯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此刻如同沸腾的熔炉,里面翻涌着惊怒、不解、被冒犯的尊严,还有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灼热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情绪。
你……
他开口,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箍着我手腕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就这么想走用这种方式……羞辱我还是羞辱你自己!
手腕的剧痛让我蹙起眉头,但我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迎视着他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似乎在极力平复翻涌的情绪。片刻,他眼中那些激烈的情绪风暴似乎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晦暗。他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嘶哑,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苏璃……
他第一次在府外,在阳光下,清晰地叫出这个名字,若我请求……不是以定国大将军之令……
他微微停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语有千钧之重。
而是以萧珩之名……
他紧紧锁住我的眼睛,那双寒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碎裂、重组,最终化为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脆弱的坦诚,请求你留下……不是为了这牢笼般的府邸,不为权势虚名……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只为……与我同行这风波未定的人间路。你可愿意
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眉眼上,落在那道狰狞的疤痕上,也落在他眼中那片不再掩饰的、滚烫的孤寂与……希冀上。金銮殿上裂开的玉扳指,此刻在他另一只手的拇指上,裂纹清晰可见。
周围喧嚣的市声仿佛瞬间远去。只有他灼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和他眼中那片汹涌的、不再掩饰的赤诚。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让我恐惧到骨子里,又让我在血火中窥见责任与担当的男人。看着他此刻放下所有骄傲与身份,以一个萧珩的名义,发出近乎卑微的挽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然后,我动了。
没有回答。
在他带着惊愕、不解和一丝黯然的目光注视下,我踮起脚尖。
动作有些笨拙,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温软的唇,带着阳光的温度和一丝未干的泪痕咸涩,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印在了他左脸上那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旧疤痕上。
唇下传来疤痕粗糙的触感,带着淡淡的药味和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那是属于他的烙印,也是属于这个残酷世界的伤痕。
一触即分。
我退后半步,手腕轻轻一挣,从他骤然失力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睛,唇角却缓缓扬起一个真正的、如同挣脱樊笼的飞鸟般的笑容,坦荡而明亮。声音清晰,带着一丝自由的清风:
要同行,须并肩。萧珩……
我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和脸上那尚未消散的温软触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不喜被人安排。
说完,不再看他脸上是何表情,我利落地转身。素白的衣袂在夏日的熏风中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拎起那个轻飘飘的蓝布包袱,迈开脚步,汇入长街熙熙攘攘的人流。阳光毫无遮挡地洒满全身,暖得发烫。
身后,高大的将军府门前。
萧珩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站在原地。麒麟补服在阳光下威严依旧,却掩不住他此刻的怔忡。那只曾握紧千军万马、也捏碎过玉杯的手,缓缓抬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迟疑,轻轻抚上左脸——那刚刚被温软唇瓣触碰过的、带着狰狞疤痕的地方。
指尖下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那转瞬即逝的、滚烫而柔软的触感。如同烙印。
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眉眼上,那道疤痕在光线下不再显得那么狰狞,反而添了几分沧桑的凌厉。他望着那个素白身影汇入人海、头也不回地走向广阔天地的方向,目光复杂难辨。震惊、错愕、被拒绝的刺痛、被冒犯的尊严……种种激烈情绪翻涌过后,最终沉淀下来的,却是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空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
良久。
紧抿的、如同刀锋般的薄唇,竟缓缓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
一声极低、极轻、辨不出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意味的闷笑,从他喉间逸出。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