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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小李领着一位头发花白、衣着朴素的老奶奶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很局促,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抱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像是抱着全世界。
她看到我,眼神里有光。
您就是王老师吧我在电视上看过您!您是个有真本事的好人!
我请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
大娘,您别急,把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她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解开红布。
露出来的,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宝贝。
而是一只破损的瓷碗。
碗身上有三道明显的裂痕,被人用几个金属钉,歪歪扭扭地固定在一起。
这是民间最古老的修复手艺,锔瓷。
小李在旁边看得直摇头,这分明就是几十年前最常见的那种民窑粗瓷,别说价值,连文物都算不上。
老奶奶看出了我们的沉默,更加紧张了。
老师,您给看看,这......这是个啥宝贝
我将碗捧在手里,没有一丝轻视。
碗的釉色是简单的青蓝色,上面画着几朵早已模糊的兰花,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北方民窑最常见的样式。
我的手指抚过碗身上那几颗铜制的锔钉。
钉子打得不深,手法也很粗糙,但每一个都牢固无比,死死地将这几块碎片固定在一起。
我能想象出,当年那个手艺人,坐在街头,一锤一钻,耐心修补的样子。
大娘,这只碗,对您很重要吧我轻声问。
老奶奶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重要,太重要了!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
这是我结婚那年,俺家老头子送我的。
那时候家里穷,啥也没有,他去镇上赶集,看上了这只碗,就花了身上所有的钱给我买了下来。
他说,让我用这个碗,一辈子都能吃上热饭。
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
后来有一年,我不小心把它打碎了,心疼得不行。老头子二话不说,揣着碗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县城里找了个锔碗的师傅,花了三天功夫才给补好。
老头子走了十几年了,我就剩下这么个念想。
前几天,我孙子看见了,说这破碗又旧又难看,该扔了。我跟他吵了一架,心里实在没底,就想来找个真正的专家问问,让俺孙子也知道,他奶奶我这碗,是个宝贝!
她说完,用一种混杂着希冀与恐惧的眼神,巴巴地看着我。
老师,它,它到底值钱吗
整个修复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
小李也屏住了呼吸,看着我。
我看着老奶奶那双浑浊却清澈的眼睛,再看看手中这只承载了一辈子承诺的破碗。
我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大娘,从市场上流通的价格来看,这只碗,它不值什么钱。
我看到老奶奶眼里的光,瞬间暗淡了下去,她的肩膀也垮了下来,写满了失望。
我话锋一转。
但是,
我把碗托到她面前。
从一个丈夫对妻子最朴素的心意,从一个家庭几十年风雨同舟的情分,从那个年代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承诺来看......
我郑重地看着她。
它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
老奶奶愣住了。
几秒钟后,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下来。
那不是伤心,不是失望,而是被理解,被肯定的喜悦。
她颤抖着手,重新接过那只碗,像是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嚎啕大哭。
我没有去安慰她。
我知道,这是她积攒了一辈子的情感的释放。
等她情绪平复了一些,我向她提议。
大娘,如果您信得过我,把碗留在这里。我们会用最好的技术,替您把它修复得完好如初,不收您一分钱。
我们要让这份心意,完完整整地,再传一百年。
老奶奶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离开后,那只修补过的破碗,被我郑重地放在了工作台上。
它的旁边,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宋代官窑。
在灯光下,两件器物,似乎都在闪烁着同样的光芒。
我忽然明白了。
我重活一世,上天赐我一双能看穿虚妄的眼睛,不只是为了让我复仇,不只是为了让我去分辨那些价值连城的真真假假。
更是为了让我,能看懂这些藏在红尘角落里,附着在残器之上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