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把自己钉在军区教研室的铁椅子上,一坐就是五年。
冷知玫像戈壁滩上的芨芨草,隔三差五就出现在办公楼前。
有时送一篮她自己晒的葡萄干,有时只是远远站着看我办公室的窗户。
通信员说她在团部附近开了个小诊所,给军属和牧民看病,渐渐也成了戈壁滩上的熟面孔。
有回我去团部开会,路过她诊所门口。
看见她正给个牧民小孩包扎伤口,动作轻柔,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温和。
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竟与这苍茫戈壁融成了一幅画。
我顿了顿,最终还是压低帽檐,快步走了过去。
后来听哨兵说,韩钰出狱那年,北京那边托人带信来。
她只回了一句话:我在新疆挺好。
我握着红蓝铅笔的手没受控,地图上的国境线被划出道歪歪扭扭的痕。
上辈子她盼星星盼月亮等着韩钰出狱,两人在我病重时谋划着用我的抚恤金办婚礼。
如今韩钰真出来了,她却守在这苍茫无垠的戈壁滩上,对着我这扇永远关着的门
人心真是奇怪的东西。
上辈子我把心捧到她面前,她不肯施舍一眼。
这辈子我把心锁进戈壁的沙砾里,她却偏偏想撬开看看。
或许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执念深重吧。
可她哪里知道,我这颗心在重生那天就已经冷透了。
被上一世的寒风吹得结了冰,再也捂不热了。
我始终没见她。
哪怕我爸妈在戈壁相继离世,我抱着母亲的骨灰盒站在沙丘上,远远看见她提着篮子站在家属院门口,我也只是转了个身,把眼泪咽进风沙里。
他们临终前都念叨着知玫是个好姑娘,你别太犟。
可有些伤,只有自己知道多深。
七年后的冬天,我在教研室整理战术资料时突然咳血,检查结果出来是肺癌晚期。
戈壁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诊断书上,白得晃眼。
我把报告锁进抽屉,照旧每天去办公室,只是走得慢了些,喘气也粗了。
弥留之际,军营病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护士小姐小声来告诉我:沈指导员,外面有位冷女士,她说......
让她走。
可是......
我说,让她走,我不见。
护士见我态度强硬也不好再劝,只好应了声。
窗外,戈壁滩下了今年第一场雪,白茫茫一片。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脑子里闪过这辈子的片段——
北京的红砖墙、冷知玫追着卡车跑的身影、爸妈在夕阳下收拾行李的背影、教研室里堆积如山的军事地图......
唯独没有冷知玫的脸。
指导员,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新营长眼含热泪伏在我耳边又问了一句。
我想了想,断断续续地交代了几个边境防御的细节,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
病房外,冷知玫的哭喊接连不断,内容无非就是求我再见她最后一面。
我没答应,直到哭喊变得模糊,像上辈子我躺在病床上听到的风声。
就这样吧......
我轻轻说,重重闭上了眼睛。
......
葬礼那天,戈壁滩的雪还没化。
我的学生们穿着笔挺的军装,列队站在墓碑前。
哀乐声中,我看见冷知玫跪在雪地里,身上披着件旧军大衣,头发乱蓬蓬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渐渐散去,只有她还跪在那里。
风吹起她鬓角的头发,我这才惊觉——
那头发竟然全白了,像落了一头的雪。
沈铮......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上我的名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到底......为什么不要我了......
雪花落在她的肩头,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冻成冰晶。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一片空茫。
上辈子我问了她无数次为什么不爱我,这辈子她问了我无数次为什么不要我。
答案啊,早就被戈壁的风吹散了。
有些爱,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些人,放手了就是一生。
而我沈铮,这一世,终于是为自己活了一场。
纵然孑然一身,也算不负这身军装,不负这苍茫戈壁。
至于她的眼泪,她的白发,都随这风雪,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