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色通知书
窗外的蝉叫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最后一点力气都榨干在这闷得能拧出水的盛夏里。林晚坐在自家堂屋的门槛上,屁股底下垫着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凉气一丝丝渗进薄薄的裤子里。她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硬邦邦的,边角有点卷了毛。
信封上印着几个深红色的楷体大字:明德师范学院录取通知书。那字红得发暗,像凝了的血。
汗珠子顺着她粘在额角的碎发往下滚,砸在信封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晕。她不敢擦,只是更用力地攥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堂屋里面,弥漫着一股子散不去的草药味儿,混着潮湿泥土和木头朽坏的气息,沉沉地压在胸口。
吱呀一声,里屋那扇破旧的木板门被推开一条缝。张慧芬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她瘦得吓人,两颊深深地凹进去,颧骨支棱着,像两片薄薄的瓦。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晚晚…
张慧芬的声音又轻又哑,带着点没缓过劲儿来的喘息,咋样拆开…看看
林晚抬起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她没说话,只是把信封微微举高了一点,手指颤抖着,沿着那压印的封口线,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撕开。劣质牛皮纸发出细微的、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屋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里面滑出一张对折的硬卡纸。展开,烫金的校徽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得人眼睛发酸。下面是一行行铅印的字:林晚同学,经审核批准,你已被我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录取…
成了!真的成了!
一股滚烫的气流猛地冲上林晚的天灵盖,心脏在腔子里疯狂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明德师范!那是省里最好的师范院校!出来就是铁饭碗,吃公家粮!她熬出来了!她终于能带着妈跳出这个烂泥坑了!
妈!我考上了!明德师范!林晚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狂喜,她几乎是扑到张慧芬跟前,把那张通知书塞到母亲枯瘦的手里。
张慧芬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张薄薄的纸。她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聚焦在那几行字上,一遍又一遍,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半晌,一丝极其微弱、却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来的笑容,艰难地爬上了她的嘴角。
好…好哇…她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熬出头了…我家晚晚…熬出头了…她伸出手,想摸摸女儿汗湿的额头,那手抬到一半,却猛地僵在了半空。
林晚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
她看见了。
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在母亲抬起的手臂内侧,那层松弛、蜡黄的皮肤上,赫然印着几个青紫色的针眼!新鲜的,周围还带着点没散开的淤血。那几个小孔,像毒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晚。
妈!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破了音,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腕,你胳膊上…这是啥!
张慧芬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回缩手,想把袖子往下扯,眼神慌乱地躲闪着:没…没啥…不小心…蹭的…
你骗我!林晚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滚烫的,砸在母亲的手背上,你是不是又去…又去卖血了!
堂屋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外面那催命似的蝉鸣,一阵紧过一阵。
张慧芬不吭声了,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里屋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是林晚那个瘫在床上的爹。那咳嗽声空洞、绝望,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你说话啊,妈!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狂喜,那通知书…那学费…是不是你…
闭嘴!张慧芬猛地抬起头,脸上是病态的潮红和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钱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给老娘好好念书!听见没!念出去!离开这鬼地方!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林晚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只要你出息了…妈…妈就是死了也闭眼!
她喘着粗气,眼神越过林晚,死死地盯着堂屋正墙上那张早已褪色的领袖像,声音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命运下着最后的赌注:卖点血…算啥能换我闺女的前程…值了…值了…
林晚浑身冰凉,一股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无力感死死攥住了她。通知书那烫金的校徽,此刻摸在手里,冰凉刺骨,沉甸甸的,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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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师范的校门,气派得像个巨大的牌坊。汉白玉的柱子,锃亮的铜字校名在九月初依旧毒辣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门口车水马龙,小轿车一辆接一辆地滑进去,引擎声混着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家长们兴奋的叮嘱和新生们好奇的喧哗,汇成一股巨大的、充满希望的声浪。
林晚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打着补丁的蛇皮袋。那是她全部的家当。她站在那宏伟的校门外,像个误入繁华宫殿的乞丐,显得格格不入。周围那些穿着崭新运动鞋、背着漂亮双肩包、拖着拉杆箱的同学们,好奇或不经意的目光扫过她和她那个寒酸的蛇皮袋,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下意识地把蛇皮袋往身后藏了藏,挺直了那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单薄的脊背,深吸一口气,踏进了这片象征着光明前途的土地。脚下的柏油路平坦、干净,踩上去有种不真实的踏实感。空气里飘荡着新修剪过的青草气息,还有…一种叫未来的味道。
新生大会在大操场举行。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主席台布置得庄重喜庆,铺着大红绒布。扩音器里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
林晚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站着,努力让自己融入这片充满生机的海洋。她仰着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主席台正中央。
校长江镇涛正在讲话。他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没打领带,里面是熨帖的白衬衫,领口微微敞开,显得既权威又带着点儒雅随和。他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几缕银丝恰到好处地增添着沉稳。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而深邃。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醇厚、清晰,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从容。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德’,正是我们立校之根基,育人之圭臬…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希望诸位同学,在此度过人生中最宝贵的四年,砥砺品格,求索真知,不负韶华,不负时代重托…
台下适时地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林晚也用力地鼓着掌,掌心拍得发红发热。这就是一校之长这就是知识的化身,权力的象征看起来是那样渊博、睿智、值得信赖。她心里那点因为母亲卖血带来的阴霾,似乎被这庄严的场合和校长温和的话语驱散了一些。也许,这里真的是个新起点也许,知识真的能改变命运
大会结束,人潮涌向各学院的报到处。林晚捏着那张薄薄的入学须知,上面清晰地印着学费、住宿费、教材费、保险费…后面跟着一长串冰冷的数字。她来之前已经反反复复看过无数遍,每看一次,心就沉下去一分。
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报到处排着长队。终于轮到她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录取通知书、身份证、户口本复印件,还有村里好不容易开出来的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特困证明,一股脑儿推到桌子后面那个妆容精致、戴着细框眼镜的年轻女老师面前。
老师,您好,我是林晚。来报到。她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女老师眼皮都没抬,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几下,拿起通知书扫了一眼名字。旁边的打印机吱吱叫着吐出一张纸。她拿起来,用涂着浅粉色指甲油的手指,啪一声拍在林晚面前。
喏,缴费单。去那边财务处缴费。交完费拿着收据回来注册,领宿舍钥匙和一卡通。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
林晚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单子的最下方。
**合计:人民币壹万贰仟捌佰圆整(¥12,800.00)**
那几个阿拉伯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睛生疼。一万两千八!她感觉周围的空气瞬间被抽干了,耳朵里嗡嗡作响,主席台上江校长那温和的声音、台下热烈的掌声,都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杂音。一万两千八!蛇皮袋里,母亲东拼西凑,加上那几张沾着血的钱,总共才六千出头!还差一半多!
老师…我…林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她拿起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特困证明,我是特困生…这个…助学金…
女老师这才抬眼瞥了她一下,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那个刺眼的蛇皮袋上飞快地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也许是怜悯但语气依旧公式化:特困生助学金要等开学后统一申请、审核、公示,现在不办。学费是入学注册必须缴清的。她指了指旁边一个同样排着长队的窗口,实在有困难,可以去那边绿色通道问问助学贷款的事。不过也得抓紧,名额有限。
林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绿色通道的牌子下,队伍排得更长,几乎要拐弯了。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都写满了相似的焦虑和窘迫。
她攥紧了那张缴费单,薄薄的纸张边缘勒得手心发痛。刚才踏入校门时那点虚幻的踏实感,此刻碎得干干净净。脚下光洁的柏油路,仿佛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泥潭。她拖着沉重的蛇皮袋,一步一步挪向那条蜿蜒的、象征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绿色通道,背后,是缴费窗口里传来的点钞机单调而冷酷的唰唰声,像在无情地倒计时。
2
被窃取的光
明德师范的夜,和林晚老家那种纯粹的、能把人骨头缝都冻透的黑不一样。这里的黑暗是稀释过的,总被远处教学楼、图书馆通明的灯火,还有路边造型别致的太阳能路灯,晕染出一圈圈朦胧暧昧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白天残留的喧嚣余烬,混着香樟树叶的微苦气息。
林晚缩在女生宿舍楼后面,锅炉房旁边一个极其逼仄的杂物间里。这是她找到的第一份工。白天在宿管阿姨那里软磨硬泡,几乎要哭出来,才换来这个晚上打扫实验楼和这片犄角旮旯的活儿。没有工资,只抵扣住宿费的一部分。蚊子再小也是肉。
杂物间里堆满了废弃的桌椅板凳、破旧仪器外壳,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和机油混合的味道。她唯一的床,是两张摇摇晃晃的课桌拼起来的,上面铺着她从家里带来的、硬邦邦的薄褥子。角落里,一个掉了漆的搪瓷脸盆,里面放着半块最便宜的硫磺皂和一条磨得起毛的旧毛巾。这就是她的窝。
她坐在床沿上,就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点昏黄路灯光,小心翼翼地摊开一个旧作业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是她给自己做的生存计划。
早:食堂免费汤+一个馒头(0.5元)
午:食堂最便宜素菜(1.5元)+米饭(0.5元)
晚:同午,或馒头两个(1元)
水:教学楼直饮水(免费)
周六日:家教(王阿姨家,初一数学,两小时,40元)
周日晚上:图书馆整理图书(两小时,抵部分书本费)
目标:每日伙食费控制在3元内。本月家教收入160元,存120元给妈买药…
她拿起一支快捏不住的铅笔头,在本月家教收入后面,用力地写下160,又在那数字下,狠狠地划了两道杠。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小屋里,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关于未来的微弱声响。
白天的时间像被拧紧了发条。上课,她永远坐在第一排最角落,恨不得把老师说的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笔记记得密密麻麻,字小得如同蚁群。下课铃一响,她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奔向食堂那个最便宜的打菜窗口,或者奔向图书馆那个需要整理归还图书的岗位。
为了省钱,她几乎不喝任何饮料。教学楼走廊尽头有免费的直饮水机,成了她的生命之源。一个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磕得坑坑洼洼的旧塑料水杯,总是灌得满满的,塞在书包侧袋里。
食堂里,她永远只打那个窗口最便宜的炒白菜或炖土豆。米饭也只打一份。有时候打饭的阿姨看她瘦得可怜,勺子会不自觉地多抖一下,给她多舀半勺菜汤。她总是低着头,飞快地说声谢谢阿姨,声音轻得像蚊子叫,然后端着餐盘,找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飞快地扒拉着。周围同学餐盘里的鸡腿、红烧肉散发出的香味,像一只只无形的小手,撩拨着她空瘪的肠胃,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把嘴里的白饭和寡淡的菜叶咽得更用力些。
只有晚上,躺在硬邦邦的课桌上,听着锅炉房低沉的轰鸣和远处宿舍楼隐约的嬉闹声,她才会允许自己想起母亲。想起她手臂上的针眼,想起电话里那压不住的咳嗽声。这时,胃里的饥饿感会奇异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尖锐、更沉重的痛,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她只能紧紧地攥住那个写着生存计划的本子,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支撑她熬下去的唯一亮光,就是那份国家特困助学金。最高档,一年四千元。那是她算盘里最重要的一块基石,是母亲的药费,是她能继续留在这里呼吸的氧气。材料早就交上去了——母亲的诊断证明、村委会按了十几个红手印的贫困证明、低保证的复印件,还有她那份字字泣血的申请书。每一个字都是真的,都浸着她们娘俩的血泪。
交材料那天,学生处那个姓孙的主任,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慢条斯理地翻着。他手指头又短又粗,指甲修剪得却很整齐干净。他翻了很久,才抬起眼皮,镜片后的目光没什么温度地扫过局促不安的林晚。
嗯…材料倒是挺齐。孙立仁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拖长的腔调,情况…也确实困难。不过啊,小林同学,他话锋一转,把材料轻轻放在一边,这助学金名额有限,竞争激烈得很。学校要综合考虑,优中选优。你…安心等公示吧。说完,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那声安心,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林晚心上。但她只能点点头,默默地退了出去。等,她只能等。
终于,公示的日子到了。
公告栏在教学主楼最显眼的位置。不锈钢的框子,镶嵌着大块的玻璃。一张崭新的A3纸贴在正中央,顶端印着几个加粗的黑体字:明德师范学院本年度国家助学金评定结果公示。
林晚的心,从早上起床就开始擂鼓。她几乎是跑着冲到了主楼前。公告栏前已经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个子小,在人群后面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急切地寻找着。
目光在名单上快速扫过:一等助学金(特困)…
一等助学金(特困)…
没有她的名字!怎么可能!
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目光急切地往下移动,二等…也没有!三等…还是没有!
林晚林晚在哪里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嘈杂声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她不死心,用力往前挤,胳膊肘撞到了人也没察觉。
挤什么挤啊!有人不满地嘟囔。
她终于挤到了最前面,鼻尖几乎要贴到冰冷的玻璃上。目光死死钉在一等助学金(特困)那一栏。
**周浩。**
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名字。
名字旁边贴着一张两寸的彩色免冠照片。照片上的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色运动T恤,头发打理得很精神,笑容阳光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微微侧着头,眼神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自信和张扬。
林晚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死死地钉在照片的下方,周浩那双随意踩在照片底边上的运动鞋上。
那双鞋!她认得!那天晚上在实验楼门口,这双鞋的主人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因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灰尘,就让她被扣掉了勤工俭学分!
照片下方,清晰地印着一行小字标注:家庭年收入低于3000元。
轰——!
林晚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瞬间一片血红,接着又是一片发黑。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轰鸣,咚咚咚!震得她全身都在发抖。那张阳光帅气的脸,那双限量版的球鞋,那行低于3000元的小字…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在她脑子里疯狂地搅动!
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能感觉到旁边同学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惊讶,有毫不掩饰的讥笑,还有压低声音的议论:
噗…周浩特困他家不是开连锁超市的吗
哈!看见没,人家脚上那双AJ,够我几个月生活费了!
低于三千搞笑呢三千块都不够他买双鞋的吧
这操作…真他妈服了…
嘘…小声点!找死啊你…
那些声音,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扎在她心上。耻辱、愤怒、绝望,还有一丝荒谬至极的冰冷,瞬间将她吞没。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血液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烧得她理智全无。她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拨开人群,朝着学生处那栋灰色的小楼,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凭什么!
3
暗夜寻证
学生处那扇厚重的、刷着深灰色油漆的木门,像一张紧闭的、冷漠的嘴。林晚的手悬在半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冰凉。刚才一路冲过来的那股子不顾一切的蛮勇,在触碰到这冰凉门板的瞬间,像被戳破的气球,泄得只剩下空壳里的恐惧和虚脱。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撞,撞得她胸口发闷,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带着走廊里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呛人味道。不能再退了。母亲的咳嗽声又在脑子里响起来,还有那张年收入低于三千的公示照片,像两块烧红的烙铁,交替灼烧着她的神经。
笃笃笃。敲门声干涩得如同枯枝折断。
进来。里面传来孙立仁那拖长的、没什么起伏的腔调。
林晚推开门。一股空调冷气混合着更浓郁的、像是某种劣质皮革和烟味残留的气息扑面而来,激得她打了个寒噤。孙立仁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背对着门口硕大的玻璃窗,光线从他背后透过来,把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逆光的阴影里,只有他油亮的脑门和镜片反射着两点冷光。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慢悠悠地翻着,眼皮都没抬一下。
孙主任…林晚的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又干又哑。
孙立仁这才像是刚发现屋里多了个人,慢条斯理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像两片薄薄的刀片,没什么温度地在她脸上刮了一下,又落回她洗得发白的旧T恤上,最后扫过她沾了灰尘的帆布鞋。
哦,林晚同学啊。他放下文件,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手指头又短又粗,指甲修剪得依旧整齐干净。有事
孙主任,林晚往前挪了一小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我…我是为助学金公示的事情来的。那个…一等助学金特困档…公示上…没有我的名字。她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感觉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哦是吗孙立仁眉毛都没动一下,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他伸出手,用一根胖胖的手指,在桌面上那堆凌乱的文件里慢悠悠地拨拉着,终于抽出一份钉好的名单。嗯,今年的名单…在这儿。他翻开,目光在上面逡巡着,手指头慢悠悠地划过一个个名字。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他的手指。
那根胖手指,在她名字应该出现的位置附近,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几乎难以察觉。然后,它轻飘飘地、毫无阻滞地滑了过去,落在了周浩的名字上。
你看,孙立仁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往下撇了撇,形成一个类似无奈又像是不耐烦的弧度,竞争很激烈啊,小林同学。名额就那么几个,学校要综合考虑,优中选优。
可是孙主任!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我的材料都是真实的!我母亲…她病得很重!家里…家里真的…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周浩他…他怎么可能…她的话猛地卡在喉咙里,那个特困两个字,像鱼刺一样梗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孙立仁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那点伪装的平和瞬间消失无踪。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透出一股冰冷的、审视的光。
小林同学!他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注意你的措辞!评定结果是学生处、财务处、各学院辅导员代表组成的评审小组,严格按照上级文件精神和学校实施细则,经过多轮评议、慎重考量才做出的决定!公平、公正、公开!他顿了顿,手指在周浩的名字上点了点,周浩同学的家庭情况,组织上当然掌握得非常清楚!他父亲…嗯,为学校发展呕心沥血,个人生活却非常简朴低调,对子女要求更是严格!这样的家庭培养出优秀的学生,遭遇了暂时的、不为人知的困难,难道不应该优先得到组织的关怀吗
他盯着林晚,那目光像冰锥一样刺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警告。
你质疑结果,就是质疑评审小组的公正性,质疑学校的工作流程!孙立仁的声音冷硬起来,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的,但更要脚踏实地!不要总是盯着别人碗里的东西,觉得别人抢了你的!这种思想,很危险!
他拉开抽屉,动作带着点不耐烦的意味,抽出一张空白的打印纸,啪地一声拍在林晚面前的桌沿上。
有意见行!学校有申诉渠道,尊重你的权利!他指了指那张纸,喏,申诉表!把你的理由,一条条,清清楚楚写下来!签上你的名字,按上手印!交给我!他身体前倾,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凑近了些,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的威胁意味,不过,小林啊,我丑话说在前头。这种申诉…十有八九,结果通常…还是不变。你费那个劲,还容易…给自己惹麻烦。何必呢安安心心回去,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好吗
那张空白的申诉表,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横亘在林晚和孙立仁之间。林晚看着它,又看看孙立仁那张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却又写满了规矩和权力的脸。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像深海的暗流,瞬间将她吞没,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她明白了。那张表,就是个陷阱,一个让她亲手递上把柄、自取其辱的陷阱。所谓的程序,不过是他们用来粉饰掠夺、堵住她嘴的一块遮羞布!
她没有再说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花。她默默地、几乎是挪动着脚步,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身后,传来孙立仁似乎松了口气的、轻轻的一声鼻音,还有纸张翻动的、悉悉索索的轻响。那声音,像毒蛇的鳞片在摩擦。
走廊里刺眼的白炽灯光打在她脸上,一片惨白。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指甲几乎要抠进墙皮里,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申诉申诉个屁!她脑子里只剩下母亲手臂上那几个青紫的针眼,还有电话里那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要咳断气的咳嗽声。药!妈等着药救命!
不能等!不能靠那狗屁的程序!
一个疯狂、绝望、带着血腥气的念头,像毒藤一样在她冰冷的心底疯狂滋生、缠绕。孙立仁刚才无意间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沌的脑子——评审期间…财务处…多轮评议…
发票!那张在江镇涛抽屉里拍到的巨额发票!日期就在评审期间!那个空壳公司的名字——腾达科教!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她的记忆里!
夜,深得像墨汁。风停了,空气黏稠得化不开,闷得人喘不过气。白日里喧嚣的校园,此刻死寂一片,只有不知藏在哪里的夏虫,有气无力地叫几声,更添几分荒凉。
林晚蜷缩在杂物间的硬板床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外面偶尔传来巡逻保安手电筒光束扫过的光晕,还有他们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慢慢远去。每一次脚步声靠近,她的心脏就骤停一拍,全身的血液都涌向耳朵,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能喘上一口带着浓重灰尘味的粗气。
时间像锈死的齿轮,艰难地一格一格往前挪。黑暗中,她死死盯着那扇破旧木门缝隙里透进来的、唯一一点微弱的光斑。那光斑,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变暗、变窄。
终于,凌晨两点。这是宿管阿姨提过的,保安最后一次集中巡逻教学楼区域的时间点。
她像一只蛰伏的猫,无声地翻身下床。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间窜上脊椎。没有开灯,仅凭着记忆和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她摸索着穿好那身深蓝色的、沾满油污的保洁服——这是她最好的伪装。拿起靠在门边的扫帚和簸箕,又从一个废弃仪器外壳后面,摸出一个老旧的、按键都磨掉了漆的诺基亚手机。这是她唯一的通讯工具,也是唯一的拍摄工具。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幽蓝的光,电量只剩可怜的一格。她咬咬牙,按灭了屏幕,塞进保洁服宽大的口袋里。
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瞬。她轻轻拉开杂物间的门,吱呀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她僵在原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了足足一分钟。只有远处锅炉房低沉的嗡鸣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闪身出去,反手带上门。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尽头安全出口那幽绿的指示灯,像野兽的眼睛。她贴着墙壁的阴影,踮着脚尖,像一缕没有实体的幽魂,朝着行政楼的方向移动。保洁服宽大的下摆扫过冰冷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每一次都让她心惊肉跳。
行政楼孤零零地矗立在校园深处,白天庄严肃穆,此刻在浓重的夜色里,却像一头蛰伏的、择人而噬的巨兽。大门紧闭,锁得严严实实。楼外,几个孤零零的监控探头,像冷酷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转动,镜头上反射着远处路灯微弱的、鬼火般的光点。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走正门,绕到行政楼的后面。后墙根下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建筑材料,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她的目光,死死盯住二楼一扇半开的老式气窗。那是她白天打扫时唯一发现的漏洞。窗户很窄,布满灰尘和蛛网,窗框是生锈的铁皮,看起来摇摇欲坠。
就是它了!
她放下扫帚簸箕,小心翼翼地踩上堆叠的废弃水泥袋。袋子发出沉闷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她不敢用力,手脚并用地攀上旁边一根粗大的、锈迹斑斑的排水管。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刺进皮肤。她用尽全身力气往上蹭,粗糙的铁锈磨得手心火辣辣地疼,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
终于够到了气窗的边缘。她一只手死死抠住那布满灰尘和铁锈的窗台边缘,另一只手用力去推那扇沉重的、布满油污的铁皮窗。窗户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她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僵在排水管上,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
还好,只有风声。保安似乎没有察觉。
她用肩膀顶住窗框,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把那扇顽固的气窗推开了一条勉强能容她侧身挤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纸张霉味和淡淡紫檀木香的、难以形容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顾不上许多,她先把扫帚和簸箕塞了进去,然后双手扒住窗台,身体像一条离水的鱼,奋力地向上扭动、挤压。生锈的铁皮边缘刮擦着她单薄的胳膊,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红痕,肩胛骨被狭窄的窗框硌得生疼。她咬着牙,喉咙里压抑着痛苦的呜咽,终于把自己整个身体从那个狭窄的洞口塞了进去。
噗通一声闷响,她重重地摔在办公室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巨大的撞击让她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她蜷缩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全身骨头疼。汗水浸透了头发,粘在额头上,混着灰尘,又痒又腻。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她摸索着找到掉在旁边的扫帚和簸箕,把它们轻轻放到墙角,伪装成无意中碰倒的样子。然后,才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
按下解锁键。幽蓝的屏幕光瞬间亮起,像黑暗中骤然点燃的一簇鬼火,刺得她眼睛生疼,也瞬间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她慌忙用手捂住大半屏幕,只留一丝微光,心脏因为过度惊吓而疯狂跳动。
借着这微弱的光,她看清了所处之地。这里比她想象中还要奢华。脚下是厚实的深色地毯,吸走了她落地的声音。巨大的紫檀木办公桌占据着中心位置,泛着幽暗深沉的光泽。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大部头的精装书籍,像一堵沉默的知识之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昂贵木材、真皮和高级烟草混合的、带着权力威压的气息。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四肢,让她几乎动弹不得。但母亲咳血的画面再次闪过脑海,像一针强效的肾上腺素,猛地刺入她的神经。她不能停!
她屏住呼吸,像一只受惊的猫,踮着脚尖,无声地靠近那张巨大的办公桌。每一个动作都轻得不能再轻,耳朵竖着,捕捉着门外走廊哪怕最细微的动静。手电光(手机屏幕)在桌面上飞快地扫过:昂贵的钢笔架、玉石镇纸、一个相框——里面是江镇涛和一个年轻男子(周浩)在某个风景区的合影,两人笑容满面。相框旁边,是一个看起来就很沉重的、黄铜把手的小抽屉。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汗湿的滑腻,轻轻碰了一下抽屉的铜把手。没锁!
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里面很整洁,不像桌面那样随意。分门别类地放着一些文件、印章盒、名片夹。她的手因为紧张而不停地颤抖,手机屏幕的光也跟着晃动。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文件标签。
没有…没有…都不是…
突然,她的目光被抽屉最里面,一叠用牛皮筋随意捆着的票据吸引了。她颤抖着伸出手指,把那叠票据抽了出来。纸张很普通,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办公用品。她一张张翻看:文具、打印耗材、零星维修费…金额都不大。
翻到最后几张时,她的手指猛地顿住!
一张浅绿色的、印刷体清晰的增值税普通发票。
**付款单位:明德师范学院**
**收款单位:腾达科教设备有限公司**
**货物或应税劳务名称:多功能教学一体机(高端型)**
**规格型号:TD-JX2000**
**单位:台**
**数量:1**
**单价:¥68,000.00**
**金额:¥68,000.00**
**税率:13%**
**税额:¥8,840.00**
**价税合计:¥76,840.00**
**开票人:王丽(机打)**
**收款人:**
(空白)
**复核:**
(空白)
**开票日期:2023年9月10日**
在发票右下角,有两个手写的签名:
**经手人:孙立仁**
**审批人:江镇涛**
日期!九月十号!正是助学金评审小组最终敲定名单的前两天!金额,七万六千八百四十元!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数字!腾达科教!那个名字古怪的空壳公司!
林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就是它!这就是证据!孙立仁经手,江镇涛审批!一笔巨款,就在评审的关键时刻,流向了那个可疑的公司!
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握不住手机。她哆嗦着,用汗湿的手指,笨拙地操作着那个老旧的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跳跃,她必须非常小心地调整角度,避免光线外泄。她颤抖着,将手机镜头对准那张发票,手指悬在拍摄键上,因为剧烈的颤抖而迟迟按不下去。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
咔哒。
极其轻微的一声。手机镜头捕捉下了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纸。
她不敢停留,又飞快地对着经手人:孙立仁和审批人:江镇涛的签名处,以及那个刺眼的开票日期,分别拍了特写。幽蓝的屏幕光下,那龙飞凤舞的签名,像两条盘踞的毒蛇。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将发票按原样放回那叠票据里,塞回抽屉最深处,尽量恢复原状。关上抽屉,铜把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办公室里,如同惊雷。
她靠在冰冷的桌沿上,大口喘息,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心脏还在疯狂跳动,但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巨大恐惧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感觉,让她几乎虚脱。证据!她拿到了!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极轻、极有节奏的敲门声,毫无预兆地在门外响起!
林晚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头皮炸开,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她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止了。幽蓝的手机屏幕光,成了黑暗中唯一暴露她的靶子!
她手忙脚乱地按灭屏幕,整个人猛地蹲下,缩进宽大的办公桌底下。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浓稠得令人窒息。她蜷缩在桌子下面的狭小空间里,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嵌进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门外的动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门外,一片死寂。那三声敲门声,像是她的幻觉。
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她不敢动,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是保安还是…江镇涛孙立仁他们发现了他们就在门外等着她自投罗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也许有一分钟。门外终于再次传来了声音。不是开门声,而是极其轻微、如同羽毛落地般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走了
林晚依旧不敢动,像一尊石雕般蜷缩在桌子底下。直到确认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周围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她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毯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
她手脚并用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尘。逃!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她抓起扫帚和簸箕,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气窗。翻出去的动作比进来时更加狼狈和仓皇。粗糙的铁皮再次刮伤了她的手臂和腰侧,火辣辣地疼。她重重地摔在楼下的废弃水泥袋上,也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地抓起工具,像后面有厉鬼追赶一样,没命地朝着锅炉房杂物间的方向狂奔而去。
冰冷的夜风灌进她的喉咙,带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但她不敢停,不敢回头。怀里那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隔着粗糙的保洁服,紧紧贴着她的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4
来自深渊的回响
天,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像是随时要塌下来。空气又湿又闷,一丝风也没有,黏糊糊地糊在皮肤上。校园里的香樟树叶子都蔫蔫地耷拉着,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林晚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保洁服已经换下了,身上是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衬衫,汗湿了又干,在背上留下几圈白花花的盐渍。胳膊和腰侧被气窗铁皮刮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汗水一浸,更是钻心地痒。她不敢挠,只能僵硬地走着,每一步都牵扯着皮肉的痛楚,提醒着她昨夜那场噩梦般的冒险。
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和声音,灰蒙蒙一片。同学们三三两两走过,谈笑声、书本的翻页声、自行车的铃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磨得发毛的旧帆布鞋的鞋尖,仿佛那是唯一真实的东西。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那张浅绿色的发票,还有那两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孙立仁、江镇涛——在眼前不停地晃动、放大,像两个狞笑的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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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证据了。可然后呢怎么用寄给谁孙立仁那冰冷的警告还言犹在耳:这种申诉…结果通常不变…还容易给自己惹麻烦…
江镇涛那张儒雅温和的脸,此刻在她心里,已经扭曲成了比孙立仁更可怕的、深不见底的深渊。她能扳倒他吗她会不会像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被轻轻一碾,就粉身碎骨母亲怎么办药断了怎么办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林晚!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从侧面传来,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包裹着她的那层毛玻璃。
林晚浑身一激灵,猛地抬头。是辅导员李莉。她站在教学楼旁边的林荫小道上,穿着一身素雅的连衣裙,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关切的笑容,正朝她招手。
李老师…林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是挤出来的。
李莉快步走过来,很自然地挽住了林晚的胳膊。她的手臂温软,带着淡淡的香水味,却让林晚胳膊上的伤口猛地一抽,疼得她差点叫出声,身体瞬间僵硬。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李莉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毛,仔细打量着林晚苍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目光在她僵硬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是不是生病了还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
没…没有。林晚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她感觉李莉那看似温柔的目光,像X光一样,似乎能穿透她的衣服,看到她藏在怀里那个滚烫的秘密和手臂上新鲜的伤痕。
没有就好。李莉笑了笑,语气依旧温和,挽着她胳膊的手却稍稍用了点力,带着她往旁边人少的花坛后面走去。最近…没遇到什么困难吧学习啊,生活啊跟同学相处都还好她问得很随意,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林晚脸上扫来扫去。
林晚的心沉到了谷底。来了!她预感到的温柔警告来了!
都…还好。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感觉喉咙发紧。
那就好。李莉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林晚。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知心姐姐的笑容,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晚晚啊,老师知道你家里困难,一直很关心你。你是个聪明又努力的好孩子,前途无量,可千万别因为一些…嗯…不必要的麻烦,耽误了自己。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轻轻拍了拍林晚的肩膀(正好拍在她被抓伤的胳膊上,疼得林晚倒吸一口冷气,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来)。
这人啊,有时候就是容易钻牛角尖。特别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的,看到点不公平,就容易冲动。李莉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羽毛,却带着冰冷的重量,听老师一句劝,有些事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别老想着什么举报啊、申诉啊。没用!真的。
她凑近了些,几乎贴着林晚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喷在林晚冰冷的皮肤上,却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你知道吗咱们江校长桌上那个废纸篓里,李莉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总有些…异想天开的举报信。写的都是些什么‘贪污’啊、‘腐败’啊…呵,最后呢还不都是废纸一张风一吹,就没了影儿。
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林晚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像带着电。
年轻人,路还长着呢。别被那些捕风捉影的‘不实信息’给误导了。李莉盯着林晚骤然失血、惊恐放大的瞳孔,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像一朵淬了毒的假花,好好想想,什么才是对你最重要的嗯别一时冲动,把自己…还有关心你的人…都给断送了。那多不值当啊,对不对
说完,她又轻轻拍了拍林晚僵硬的肩膀,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然后松开手,脸上恢复了那种程式化的温和笑容。好了,快上课去吧。好好听课,别胡思乱想。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老师。她挥挥手,转身,步履轻盈地走了,留下林晚一个人,僵立在初秋闷热的风里,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她知道!他们果然知道了!昨夜那场自以为隐秘的冒险,在这些人眼里,恐怕就像一场拙劣的滑稽戏!李莉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她的骨头缝里。废纸篓里的举报信…断送自己…断送关心你的人…
关心你的人…母亲!药费!报销!那张温和笑脸下的威胁,赤裸裸,血淋淋!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要把它捏爆。她靠着冰凉的花坛边缘,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完了。真的完了。她以为自己拿到了一把刀,结果只是递给了对方一个名正言顺碾死她的借口!怎么办母亲…母亲还在等着药…
浑浑噩噩地捱过一天的课。老师讲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笔记本摊在桌上,一片空白。脑子里只有李莉那张温柔的笑脸,和那冰冷刺骨的话语在反复回荡。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像出笼的鸟儿一样涌出教室,林晚却像被抽走了魂,木然地坐在位置上,直到教室里空无一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的味道。林晚趴在冰冷的课桌上,脸埋进臂弯里。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粗糙的布料。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凄楚。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着自己的胳膊,直到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绝望,像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她。看不到一丝光亮。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麻木的钝痛。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她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胃里空得发疼,但她一点吃东西的欲望都没有。她不想回那个冰冷的杂物间,也不想面对任何人。
鬼使神差地,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教学楼,漫无目的地朝着校门口的方向晃去。校门斜对面,有一家招牌油腻、灯光昏暗的小网吧,叫极速空间。破旧的卷帘门半拉着,里面透出幽幽的蓝光和呛人的烟味。这是那些懒得跑市区或者纯粹想省钱的男生的据点。林晚从未进去过。但此刻,这昏暗肮脏的角落,却莫名地吸引着她,像一个可以暂时藏身的洞穴。
她摸出口袋里仅有的几个硬币,掀开油腻的塑料门帘,走了进去。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汗臭味和方便面调料包混合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咳嗽起来。昏暗的光线下,一排排老旧的电脑屏幕闪烁着幽蓝的光,映着一张张年轻却带着熬夜疲惫的脸。键盘的敲击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夹杂着粗鲁的叫骂和游戏的音效。
林晚找了个最角落、屏幕都裂了缝的机子坐下。投币,开机。老旧的CRT显示器嗡嗡作响,慢吞吞地亮了起来。桌面图标凌乱不堪,沾满了可疑的油污。她只是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待着,暂时逃离那个让她窒息的世界。
她茫然地打开浏览器,又不知道该做什么。鼠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信箱她有个几乎不用的163邮箱,是高中时为了收学校通知胡乱注册的。她点开登录界面,手指僵硬地输入那个早已遗忘的账号和密码。错误。再试。还是错误。她烦躁地拍了一下油腻的键盘。
算了。她颓然地靠在同样油腻的塑料椅背上,闭上眼睛。疲惫像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时——
叮咚!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淹没在网吧嘈杂背景音里的新邮件提示音,在她耳边响起。
林晚猛地睁开眼。她并没有登录自己的邮箱啊她疑惑地看向屏幕右下角。那里,一个极其简陋的、系统自带的邮件客户端图标,不知何时跳了出来,显示着一个鲜红的1。
垃圾邮件吧她懒得理。
但那图标固执地闪烁着。鬼使神差地,她移动鼠标,点开了那个她从未使用过的客户端。
收件箱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封邮件。没有发件人地址,只有一串乱码似的字符。邮件的标题,像一柄冰冷的匕首,瞬间刺入了她的眼帘:
《给后来的你》
林晚的心,毫无预兆地,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烟雾缭绕中,一张张沉浸在游戏或网页中的脸,没人注意这个角落。
她的手指有些颤抖,移动鼠标,点开了那封诡异的邮件。
没有正文。只有一个附件。文件名是几个冰冷的数字,像是日期:200X1015.zip。
压缩包病毒恶作剧
林晚犹豫了。但那个标题——给后来的你——像是有种诡异的魔力,吸引着她。她点击了下载。老旧的硬盘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进度条慢得像蜗牛爬。
终于下载完成。她深吸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解压。里面是一个文件夹,打开,只有一张图片文件。文件名同样是日期数字。
双击打开。
一张扫描的图片,铺满了整个屏幕。
不是照片。是日记。一页泛黄的、带着岁月水渍和卷边的横格纸。上面是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娟秀字迹,笔画清晰,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200X年10月15日
阴
…今天他又把我叫去了办公室。门反锁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空气里是他身上那股永远洗不掉的紫檀木和烟草混合的味道,让我想吐。
他说,钱的事,不用愁。只要我听话。他拿出那张纸,那张印着我红色指印的纸。他说,白纸黑字,抵赖不掉的。他笑得那么温和,像在讨论一篇论文的选题。可他的手…他的手…(字迹在这里变得凌乱,用力划掉了几个字,留下深深的凹痕)
我逃不掉了。真的逃不掉了。每次从那个地方出来,我都觉得自己脏透了,恨不得把自己搓掉一层皮。可水龙头里的水再烫,也洗不干净。洗不干净…
我知道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书架第三层,左数第七本书后面,那个地方…有我们所有人的名字。像一个个被钉在墙上的标本。他说那是档案,是人情往来的见证。呸!那是吃人的账本!是勒死我们的绳索!
我快撑不住了。每一天都是折磨。活着,比死还痛苦。也许…跳下去,就真的干净了就解脱了
后来的人…如果你能看到这个…如果你也像我一样,被逼到了绝路…去找!去找那个暗格!就在书架第三层,左数第七本书后面!撕了那本吃人的账!为我们…也为你自己…求一条活路!
陈露绝笔。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那个绝笔,写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林晚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屏幕,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
陈露!那个十年前跳楼的学姐!不是学习压力!不是!
书架第三层!左数第七本书后面!暗格!吃人的账本!
江镇涛的办公室!那个她昨夜刚刚逃离的、散发着紫檀木和权力气息的魔窟!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窒息感,瞬间将她吞没!
5
暗格里的灵魂
网吧那浑浊的空气、刺鼻的烟味、油腻的键盘,还有屏幕上那页泛黄日记带来的冰冷彻骨的绝望,像一层粘稠的污垢,死死地糊在林晚的皮肤上,渗进毛孔里。她几乎是逃出来的。掀开油腻的塑料门帘,外面初秋夜晚微凉的空气涌进来,非但没能让她清醒,反而激得她打了个寒噤,胃里一阵翻滚,扶着墙角剧烈地干呕起来。眼前金星乱冒,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陈露日记里那些字字泣血的控诉,还有李莉那温柔如刀的话语。
撕了那本吃人的账!为我们…也为你自己…求一条活路!
陈露的声音,隔着十年的时空,带着血沫的腥气,在她脑子里尖啸。
逃能逃到哪里去母亲病榻上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手臂上那几个青紫的针眼,像烧红的铁链,把她死死锁在这片名为明德师范的泥沼里。李莉的警告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断送自己…断送关心你的人…
江镇涛!那个在主席台上引经据典、温文尔雅的校长!那个在照片里和周浩笑容灿烂的父亲!他的办公室!他的书架!那本吃人的账!陈露用生命留下的线索,像黑暗深渊里唯一一根垂下的蛛丝,冰冷,纤细,却可能是她唯一的生路。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她淹没。但更深的愤怒,一种被欺骗、被掠夺、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愤怒,却在恐惧的冰层下熊熊燃烧,烧得她眼睛赤红,浑身滚烫。她不能逃!她必须回去!回到那个昨夜刚刚侥幸逃离的魔窟!
接下来的两天,林晚把自己变成了一台精密而冰冷的机器。恐惧和愤怒被强行压进心底最深处,表面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上课,她依旧坐在第一排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板,笔记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打工,她更加沉默,动作机械,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有深夜,蜷缩在杂物间那张硬板床上,她才允许自己像受伤的野兽般舔舐伤口,一遍遍在脑子里预演着即将到来的、更加凶险的冒险。
她利用白天打扫实验楼的机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行政楼。门口的保安换班时间被她摸得一清二楚。巡逻的路线、间隔,甚至保安打哈欠的节奏,她都死死记在心里。昨夜那扇救命的气窗,成了她唯一的目标。她甚至偷偷捡了一小块废弃的砂纸,藏在口袋里,白天路过时,装作不经意地在那扇气窗生锈的合页上,极其轻微地磨蹭几下——为了让它今夜开合时,声音能小一点,再小一点。
身体的伤痛在提醒她代价。胳膊和腰侧被铁皮刮破的地方结了暗红的痂,一动就牵扯着疼。但她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神经,都绷紧在即将到来的那一刻。
时间再次被拉长、扭曲。白天是令人窒息的煎熬,夜晚是冰冷刺骨的等待。终于,又到了那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凌晨两点。保安沉重的脚步声远去,最后一点手电筒的光晕消失在楼角。
林晚从硬板床上坐起。动作比昨夜更加僵硬,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深蓝色的保洁服再次裹上单薄的身体,像一层脆弱的铠甲。扫帚,簸箕。那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屏幕已经碎裂了一道细纹,电量依旧岌岌可危。她把它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冰凉的塑料外壳硌得生疼。
推开杂物间的门。冷风灌入,带着熟悉的铁锈和尘埃味道。她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贴着墙根,无声地滑向行政楼的后身。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
废弃的水泥袋堆叠在墙根下。那根锈迹斑斑的排水管,在稀薄的月光下,像一条僵死的巨蟒。她攀爬的动作比昨夜更加艰难。手臂的伤口在粗糙的铁锈摩擦下,传来钻心的刺痛,新结的痂似乎裂开了,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胳膊内侧流下。她咬紧牙关,喉咙里压抑着痛苦的闷哼,额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蹭。
够到窗台。双手扒住边缘,冰冷粗糙的触感刺痛掌心。她摸出那块藏着的砂纸,在窗框合页的位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飞快而用力地摩擦了几下。铁屑簌簌落下。
然后,肩膀顶住窗框。发力!这一次,那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果然微弱了许多,变成一种短促、沉闷的摩擦声。她心中一凛,不敢有丝毫停顿,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把自己从那狭窄的缝隙里狠狠塞了进去!
咚!身体重重砸在厚地毯上,比昨夜更响。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胸口闷痛,差点背过气去。她蜷缩在地毯上,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汗水瞬间浸透后背,混着胳膊上渗出的温热液体,粘腻冰冷。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门外走廊的死寂。
没有脚步声!没有警报!只有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喘息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
她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检查伤口。幽蓝的手机屏幕光再次亮起,被她用手死死捂住大半,只露出极其微弱的一线。冰冷的空气里,那股紫檀木、真皮和烟草混合的、属于权力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比昨夜更加浓重,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让她几乎窒息。
巨大的办公桌,沉默的书柜。目标清晰得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书架第三层,左数第七本!
她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无声地靠近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柜。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几乎要破腔而出。手电光(手机屏幕)颤抖着向上移动。
第三层。大部头的精装书,烫金的书名在幽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辞海》、《资治通鉴》、《二十四史》…厚重的典籍,象征着知识与权威,此刻却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左数第七本。
林晚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它。那是一套深蓝色布面精装的《中国教育年鉴》,厚厚的几大册挤在一起,占据了一个位置。书脊上烫金的年份数字在幽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就是它!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汗水和伤口渗血的粘腻,触碰到那冰冷的、带着细密纹理的布面书脊。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她用力,试图将它抽出来。
纹丝不动!
书像是被焊在了书架上,又像是被后面什么东西死死顶住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难道…错了或者…被发现了陷阱!
冷汗瞬间湿透了鬓角。她不死心,双手抓住书脊,身体重心后移,用尽全身力气往外拔!手臂的伤口被拉扯,剧痛让她眼前发黑,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噗…嘎吱…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朽木断裂的声响传来。那本沉重的《年鉴》终于被撼动了一丝,向外面移动了极其微小的一寸!
缝隙!书后面果然有东西!
林晚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不敢再用力拔书,生怕发出更大的声响。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伸进那刚刚露出的、不足半指的缝隙里。里面是坚硬的、冰冷的墙壁。她沿着缝隙边缘,用指尖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摸索着。
粗糙的水泥墙面…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凸起线条…然后…指尖碰到了一小块微微凹陷下去的区域!那凹陷的形状…像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小的拉手!
找到了!暗格的边缘!
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控制不住呜咽出声。但理智死死压着。她松开书,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摸索。没有工具!只有那个破手机和…发卡!她一直用来别刘海的那个最普通的黑色钢丝发卡!
她拔下发卡,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不停颤抖,几乎握不住那细细的钢丝。她将发卡掰直了一点点,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入那个微小的凹陷处。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耐心和细微的触感,试探着,勾动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胳膊上的伤口在持续地抽痛。精神高度紧张带来的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好几次,她几乎要绝望放弃。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锁芯弹开的脆响!
成了!
林晚几乎虚脱。她扔掉发卡,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痉挛着。她再次将手指伸进缝隙,扣住那个微小的凹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外轻轻一抠!
一块大约巴掌大小的、薄薄的、涂着和墙壁同色涂料的木板,无声无息地被她抠了下来!露出了后面一个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方形小洞!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陈年灰尘、纸张霉烂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又像干涸血液的腐朽气味,猛地从那个黑洞里冲了出来,呛得林晚一阵眩晕!
暗格!陈露说的暗格!
幽蓝的手机屏幕光,像一只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探入那方黑暗。
光线下,没有名字。
没有想象中的档案或账本。
只有一叠东西。
整整齐齐地码放着,边缘泛着陈旧的、如同枯叶般的焦黄色。像一摞沉睡的、不祥的墓碑。
林晚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颤抖着,伸出两根手指,像触碰剧毒之物般,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捏住了那叠东西最上面一张的边角。
冰凉。粗糙。带着纸张老化后特有的脆硬感。
她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将它抽了出来。
幽蓝的屏幕光,照亮了这张泛黄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卷曲的纸。
不是名单。
是一张借据。
竖排的格式,印刷体清晰,却透着一种旧时代公文特有的冰冷和刻板。
借
据
今借到江镇涛先生人民币叁万元整(¥30,000.00)。
因家庭遭遇重大变故,经济极度困难,无力偿还。经双方协商,借款人自愿以个人身体作为抵押物,于借款期间(自X年X月X日至偿清本息之日止),听从江镇涛先生一切合理(此二字被用笔划掉,旁边手写了一个潦草的必要)安排,直至债务清偿完毕。
空口无凭,特立此据为证。
抵押物:身体使用权。
借款人:(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女性指印!像一滴干涸的血!)
日期:200X年3月12日
林晚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身体使用权!
这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在她的灵魂上!
她颤抖着,将这张散发着腐朽和罪恶气息的借据放到一边,手指哆嗦着,又抽出了第二张。
同样的格式。金额变成了伍万元整(¥50,000.00)。抵押物依旧是那刺目的四个字:身体使用权。借款人处,依旧是一个模糊的女性指印。日期是200X年7月8日。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金额不等,从一万到五万都有。日期跨越了将近十年!抵押物一栏,清一色地、冰冷地、触目惊心地印着——身体使用权!借款人处,有的是指印,有的是一个潦草的、难以辨认的代号:美术系小梅、外语系03级A、经管系刘…
每一张泛黄的纸片,都像一张无声的控诉状,一个被吞噬的灵魂留下的最后印记!空气里那股腐朽的气息,此刻浓烈得如同实质,带着无数冤魂的哭嚎,钻进林晚的鼻腔,扼住她的喉咙!
林晚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疯狂跳跃。她强迫自己稳住,一张张拍下这些吃人的凭证!镜头死死对准抵押物:身体使用权那一行字,对准那些模糊或潦草的指印和代号!幽蓝的光线下,那些字迹和印记,如同地狱的符咒!
暗格的最底层,只剩最后一张。
这张纸的成色相对新一些,泛黄的程度不那么严重,墨迹也更深。
她颤抖着将它抽出。
金额巨大:人民币捌万元整(¥80,000.00)。
抵押物:身体使用权。
借款人处,不再是代号或指印。
是一个清晰娟秀的、力透纸背的签名——
陈露!
日期:200X年10月10日。
在签名旁边,还有一行极其潦草的、用铅笔写下的、几乎快要褪尽的小字:
露,清账。
清账林晚脑子里轰然炸响!陈露自杀的日期是200X年10月23日!这张借据日期是10月10日!所谓的清账,就是用她的生命,去清偿这笔以身体为抵押的债务吗!
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恶心感瞬间将她淹没!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弯下腰,对着冰冷的地毯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泪水混合着冷汗,汹涌而出!
江镇涛!这个道貌岸然的禽兽!这个披着教育家外衣的恶魔!他用金钱织成罗网,专门捕捉像她们这样走投无路的贫困女生!用一纸借据,就将她们的身体和灵魂都变成了他的私有财产!十年!整整十年!这暗格里几十张泛黄的借据,就是几十个被吞噬、被毁灭的青春和生命!陈露,只是其中一个用死亡发出了最后呐喊的!
林晚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柜,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幽蓝的手机屏幕光映着她惨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如同鬼魅。怀里那叠刚刚拍下的照片,隔着薄薄的衣物,像烧红的烙铁,又像冰冷的墓碑,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证据!铁证如山!
这一次,她要让这吃人的账本,彻底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
6
脆弱的希望之光
暗格的木板被林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按回原位。那本沉重的《中国教育年鉴》被推回原处,严丝合缝,仿佛从未被动过。空气里那股浓烈的腐朽气息似乎被重新封印,但林晚知道,它已经如同附骨之蛆,钻进了她的灵魂深处,再也无法驱散。
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和虚脱。胳膊上被铁皮刮破的伤口,在刚才剧烈的动作和高度紧张下,再次撕裂开来,暗红的血液浸透了保洁服深蓝色的袖子,晕开一片湿冷粘腻的深色。但她感觉不到疼,或者说,那点皮肉之苦,在巨大的精神冲击面前,已经微不足道。
她抓起扫帚和簸箕,像个提线木偶般,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气窗。翻出去的动作比进来时更加狼狈和仓皇。粗糙的铁皮再次刮擦着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闷哼一声,重重摔在楼下的水泥袋上,灰尘扑簌簌落下。她顾不上喘息,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尘和血迹,连滚带爬地抓起工具,朝着锅炉房的方向没命地狂奔。夜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和血腥味,呛得她几乎窒息。怀里那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屏幕早已熄灭,冰冷坚硬地硌着她的胸口,里面却装着足以将整个明德师范炸上天的秘密!
回到逼仄的杂物间,反锁上门。她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硬板床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汗水、泪水、血水混在一起,粘腻冰冷。她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手机!证据!
她颤抖着摸出那个冰冷的方块。屏幕碎裂的纹路在黑暗中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她按亮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惨白的脸。电量图标已经变红,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弱的血线。她哆嗦着,点开相册。
一张,两张,三张…
泛黄的借据在幽蓝的屏幕光下,显得更加诡异和触目惊心。抵押物:身体使用权那行字,像毒蛇的信子,一次次刺入她的眼帘。陈露那张签名的借据,还有旁边那行露,清账的铅笔小字,更是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她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眩晕,一张张、一遍遍地检查着拍摄的效果。光线太暗,有些地方有些模糊,但关键信息——金额、抵押条款、指印、签名、日期——都清晰地定格在小小的屏幕上。
够了!足够了!
她退出相册,打开文件管理器,找到存放照片的文件夹。几十张照片,像几十座沉重的墓碑。她选中它们,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发给谁
孙立仁李莉那是自投罗网!
学校举报信箱恐怕信还没到,她就已经被消失了!
陈露的日记,李莉的警告,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直接举报,无异于自杀!而且会立刻连累到母亲!
绝望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火苗彻底扑灭。
不!不能放弃!陈露用命换来的线索!几十个被吞噬的灵魂在看着她!
网络!对,网络!
林晚的脑子里猛地闪过一道微光。网吧!那个收到陈露日记的网吧!那个鱼龙混杂、信息混乱的极速空间!那里有电脑,有网络!虽然老掉牙,虽然充满了病毒和监控,但那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暂时可以避开学校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的地方!
她挣扎着坐起身。手机电量只剩下最后可怜的1%!随时可能关机!她必须立刻行动!赶在天亮前,赶在手机彻底没电前!
顾不上清洗伤口,也顾不上换下那身沾满灰尘、油污和暗红血迹的保洁服。她只是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污迹,抓起那个破旧的帆布书包,将手机和充电器(虽然可能找不到插座)塞进去,深吸一口气,再次推开了杂物间的门。
凌晨四点的校园,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墓。只有远处锅炉房低沉的嗡鸣,像是巨兽沉睡的鼾声。冷风吹过空旷的道路,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林晚裹紧了单薄的衣服,像一道幽灵,贴着建筑物的阴影,快速而无声地移动。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黑暗中随时会伸出一只大手,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校门紧闭。她绕到西侧围墙一处相对低矮、靠近一片小树林的地方。这里没有监控。她手脚并用,忍着胳膊伤口的剧痛,攀上粗糙的水泥墙头,翻身跳了下去。落地时一个趔趄,脚踝传来一阵刺痛,她闷哼一声,顾不上查看,一瘸一拐地朝着马路对面那家闪着幽暗霓虹灯招牌的极速空间网吧冲去。
掀开油腻的塑料门帘,那股熟悉的浑浊气息再次扑面而来。通宵熬夜的网虫们大多已经东倒西歪,趴在油腻的键盘上昏睡。只有角落里还有几个屏幕亮着,映着几张精神亢奋却又极度疲惫的脸。
林晚找了个最角落、屏幕裂痕最深的机子,快速投币开机。老旧的主机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她焦急地等待着,眼睛死死盯着缓慢蠕动的进度条,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同样油腻的桌面。手机!她掏出手机,屏幕已经彻底黑了!没电了!她慌忙插上自带的充电器,另一端颤抖着插进机箱后面一个布满灰尘的USB口。
红灯亮起!在充电!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感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终于,电脑慢吞吞地进入了桌面。她立刻拔下手机数据线,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些照片导入电脑。几十张照片,在老旧的硬盘上传输,慢得令人心焦。她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边紧张地看着进度条。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传输完成!她立刻打开网页,登录那个几乎被遗忘的163邮箱。创建新邮件。
收件人地址…省纪委!她颤抖着手指,在搜索框里输入记忆中的、公开的举报邮箱地址——那是她以前在新闻里偶然瞥见的,此刻成了唯一的希望!
主题:[实名举报]
明德师范学院校长江镇涛严重违纪违法线索
正文:
尊敬的省纪委领导:
我是明德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一新生林晚(学号:2023XXXXX)。本人实名举报我校校长江镇涛利用职权,长期对贫困女学生实施胁迫,以借贷为名,迫使多名女生签署包含身体使用权作为抵押物的非法借据(证据照片见附件),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性质极其恶劣!
同时,江镇涛在助学金评审中严重违规操作,使其子周浩(非贫困生)顶替本人获得最高档特困助学金(详见附件:周浩公示照片及本人贫困证明)。另附江镇涛、学生处主任孙立仁涉嫌虚开发票侵吞公款证据(发票照片)。
以上举报内容及证据均属实,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恳请省纪委领导高度重视,严肃查处!
举报人:林晚
联系电话:XXXXXXXXXXX(母亲张慧芬的村小卖部公用电话,唯一能联系到她的方式)
日期:2023年X月X日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敲出来的,带着血和泪的重量。她将整理好的照片压缩包(包含所有借据照片、周浩公示照、贫困证明、虚开发票照片)添加为附件。
鼠标,悬停在发送按钮上。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发送出去,就等于把自己彻底暴露在江镇涛的枪口下!母亲…母亲怎么办李莉的警告言犹在耳…
陈露绝望的日记,暗格里那几十张泛黄的借据,母亲手臂上青紫的针眼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她脑子里疯狂交织、碰撞!
去他妈的后果!
林晚的眼神陡然变得凶狠而决绝!她猛地一咬牙,食指重重敲下鼠标左键!
嗖——
一声轻微的、代表邮件已发送成功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成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和虚脱的释然感瞬间涌遍全身。她瘫靠在油腻的塑料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幽蓝的电脑屏幕光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额头上全是冷汗。
她不敢久留。立刻清空浏览器历史记录,退出邮箱,关机。拔下手机(电量勉强充到10%),塞进书包。像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安全屋。
走出网吧。天边已经泛起了一层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灰蒙蒙的,驱不散深沉的夜色。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吸入肺腑,却让她感到一丝劫后余生的清醒。她抬头望向行政楼的方向,那栋庞然大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依旧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蛰伏的巨兽。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瞬。邮件只是第一步。她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万一…万一邮件被拦截了呢
邮局!EMS!
她记得学校东门附近就有一家邮政所。现在去,应该能赶上最早一班营业!
希望!一丝微弱却实实在在的希望,像黑暗尽头透出的一线天光,支撑着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她紧了紧书包带子,顾不上脚踝的刺痛和胳膊伤口火辣辣的疼,迈开步子,朝着东门的方向,一瘸一拐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去。
清晨的街道空旷寂寥,只有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邮政所的绿色招牌在晨曦中显得格外醒目。卷帘门刚刚拉起一半。林晚第一个冲了进去。
寄EMS,加急!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疲惫而沙哑。
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打着哈欠,懒洋洋地递给她一张快递单和信封。林晚趴在冰冷的柜台上,用最快的速度填写。收件地址:省纪委信访室。寄件人:林晚。地址:明德师范学院。电话:依旧是那个村小卖部的号码。
然后,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里面装着她昨晚通宵在网吧旁边的打印店(用仅剩的几十块钱)打印出来的所有举报材料:借据照片、周浩公示照、贫困证明、虚开发票照片、举报信正文…沉甸甸的,像一块砖头。
她小心翼翼地将文件袋封好,贴上快递单,郑重地递进柜台窗口。
省内加急,今天能到吗她急切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工作人员瞟了一眼地址,又看了看那个鼓胀的文件袋,撇撇嘴:省城加急的话…下午或者晚上吧。邮费23块。
林晚摸出最后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递过去。拿到那张薄薄的、印着条形码的EMS邮寄单据存根联时,她感觉自己的手都在抖。这张小小的纸片,承载着她所有的希望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小心翼翼地将单据存根折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里。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道护身符。
走出邮政所。清晨的阳光终于刺破了云层,金灿灿地洒落下来,照在身上,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林晚站在邮局门口,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露清香的空气。肺部充盈着微凉的氧气,一种虚脱般的轻松感弥漫开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甚至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告诉她:妈,有希望了!女儿…可能找到路了!
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老式手机,想看看时间。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滑到她的身边,戛然而止。
林晚脸上的那点轻松和希冀瞬间凝固!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停止了流动!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一辆黑色的、光可鉴人的轿车,无声地停在邮局门口的路边。车窗玻璃贴着深色的膜,像两块冰冷的墨玉。
副驾驶的车窗,缓缓地、无声地降了下来。
一张脸出现在车窗后。
儒雅,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晨练偶遇般的讶异。
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林晚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上。
校长,江镇涛。
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正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片。
阳光照在那张纸上,清晰地映出上面的蓝色印刷字迹和条形码——
正是林晚刚刚塞进口袋里的那张EMS邮寄单据存根联!
林晚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四肢百骸瞬间冰凉!她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石雕,僵立在清晨明媚的阳光里,动弹不得。
江镇涛的目光,从单据上缓缓移开,落在林晚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温和依旧,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针,直刺人心。
小林同学,他的声音不高,醇厚清晰,如同在课堂里讨论一个学术问题般从容,这么巧。
他两根手指优雅地捏着那张单据存根,慢条斯理地,一点一点地,将它撕开。
嘶啦——
纸张断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清晨空气中,如同惊雷!
7
全方位绞杀
嘶啦——
纸张断裂的轻响,在死寂的清晨空气中,却如同惊雷炸裂!
林晚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成冰!四肢百骸僵硬得如同石雕,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那张被江镇涛优雅撕开的EMS单据存根,像一片片被肢解的、苍白的蝴蝶翅膀,从他修长的指间飘落,无声地散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阳光刺眼,落在江镇涛金丝边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两点冰冷锐利的光。他嘴角那抹温和的弧度,在林晚眼中,已扭曲成地狱恶鬼的狞笑。
这么巧。江镇涛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醇厚清晰,像在念一首优雅的诗,大清早的,跑邮局寄东西给省纪委的举报信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林晚单薄的衣衫,直刺她灵魂深处最恐惧的角落。
林晚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脖颈,越收越紧。她知道,自己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孤注一掷,在这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都成了可笑的徒劳。
江镇涛没有再看地上的纸屑,目光重新聚焦在林晚惨白如纸的脸上。他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味。
小林同学,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凿进林晚的耳膜,你看,人生啊,有时候选择比努力重要得多。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林晚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和磨破的帆布鞋,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母亲的透析…这个月的费用,还想走学校的‘大病补助’报销吗
轰——!
最后一丝支撑轰然倒塌!
林晚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眼前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全靠死死抓住旁边的邮局门框,指甲深深掐进冰凉的金属里,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
母亲!透析!报销!
这是最后的通牒!最赤裸、最致命的威胁!
江镇涛用最温和的语气,宣判了她和母亲命运的死刑!
他看着林晚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死寂的绝望。他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嘴角的弧度更加明显。
回家好好想想他轻轻吐出最后一句,如同施舍般的建议。车窗无声升起,黑色的轿车像一条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汇入清晨稀疏的车流,消失在街角。
留下林晚一个人,僵立在邮局门口明媚刺眼的阳光下,却如同置身冰窟。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地上那几片被撕碎的、苍白的纸屑,和她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却又冰冷死寂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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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像沉重的铅块,坠着林晚的每一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回那个逼仄的杂物间的。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廉价草药味混杂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一阵眩晕。她瘫倒在硬板床上,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胳膊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昨夜疯狂的冒险和此刻冰冷的现实。
手机,像个烫手的山芋,被她死死攥在汗湿的手心。屏幕是黑的。没电了,也…不敢开机。她怕。怕听到那个最坏的消息。
时间在死寂和巨大的恐惧中一分一秒地煎熬。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中午,胃里空得发疼,像有无数只小手在里面抓挠。但她一点食欲都没有。喉咙发干,像着了火。她挣扎着爬起来,想去锅炉房接点凉水。
刚走到门口,那台放在角落、落满灰尘的破旧座机电话,突然尖锐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刺耳的铃声在死寂的小屋里疯狂回荡,像催命的符咒!
林晚浑身一激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是母亲!一定是母亲!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着抓起那冰冷的话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喂…妈
晚晚!晚晚啊!电话那头,传来张慧芬嘶哑、慌乱、带着哭腔的喊声,背景音是医院特有的嘈杂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医院…医院刚才来人通知了!说…说学校那边手续没弄好…这个月…这个月的透析钱…报…报销不了了!全停了!要我们…要我们自己先垫上…不然…不然明天就不给做了啊!咳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瞬间淹没了后面的话语,那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带着濒死的绝望!
林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将她冻僵!话筒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江镇涛!他动手了!这么快!这么狠!
妈!妈你怎么样!妈!林晚猛地回过神,扑到地上捡起话筒,对着里面嘶声大喊。
话筒里只剩下断断续续、令人心碎的咳嗽和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
妈!你别急!你别急!我想办法!我想办法!林晚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钱…钱我想办法!你千万别…别…
晚晚…张慧芬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认命,别…别为难自己…妈…妈拖累你了…实在不行…就不治了…妈…妈认命…
不!不行!妈你别说傻话!林晚对着话筒嘶吼,泪水汹涌而出,你等着!你等着我!钱我一定弄到!一定!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抗拒着那个最坏的结果。
电话那头,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和仪器冰冷的滴答声。张慧芬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晚失魂落魄地挂断电话,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愤怒像两条毒蛇,撕咬着她的五脏六腑。钱!钱!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在她的头顶!母亲等不起!
她挣扎着爬起身,翻出那个破旧的钱包。里面只有皱巴巴的十几块钱。她所有的积蓄,连同昨天打印举报信的钱,已经彻底掏空。家教王阿姨家的钱要到下周才能结!勤工俭学已经被孙立仁全部取消了!
怎么办去借找谁借谁会借给一个被学校重点关照、浑身麻烦的穷学生
就在这时,杂物间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砰砰砰地用力敲响了!粗暴,不耐烦。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她抹了把脸,胡乱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学生处制服的干事,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漠。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张纸。
林晚是吧为首的干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鄙夷,学生处通知,你申请的校内图书馆整理图书岗位,因‘岗位调整’,不予录用。以后也不用再申请其他校内勤工俭学岗位了。他把那张冰冷的通知单随手塞到林晚手里。
另一个干事补充道,语气更冷:另外,宿管阿姨反映,你私自占用锅炉房杂物间,严重影响后勤管理。给你半天时间,把东西清走!下午我们来检查!
说完,两人看也不看林晚瞬间惨白的脸,转身就走,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格外刺耳。
门内门外,死一样的寂静。林晚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通知单,指尖冰凉。断了!最后一条靠自己劳动挣钱的生路,也被彻底斩断!连这个仅能遮风挡雨的窝,也要被剥夺了!
她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胃里空得发疼,眼前阵阵发黑。绝望,像冰冷的海水,已经淹到了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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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林晚像一具行尸走肉,拖着沉重的步伐去上课。刚走到教学楼门口,就感觉气氛不对。几个认识的同学看到她,眼神躲闪,像避瘟疫一样匆匆绕开。不认识的人,则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讥笑。
就是她看不出来啊…
啧啧,为了钱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听说还偷东西被宿管抓了现行
嘘…小声点,别被传染了晦气…
那些细碎的议论,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她低着头,加快脚步冲进教室。然而,教室里异样的目光更加集中。她习惯性地走向第一排角落那个位置。
哎哟!不好意思啊!一个穿着时髦、画着精致妆容的女生,夸张地叫了一声,动作迅速地把自己的名牌包包啪地一声放在了林晚常坐的那个位置上,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她,这里有人了。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挑衅。
周围的同学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林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屈辱感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的神经。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嘶吼的冲动。她默默地转身,在最后一排、靠近垃圾桶的角落里,找了个空位坐下。那里散发着一股食物残渣的馊味。
上课铃响。教《文学概论》的老教授走了进来。他扶了扶老花镜,目光扫过教室,在林晚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翻开教案开始讲课。
林晚摊开笔记本,试图集中精神。但那些冰冷的议论声、鄙夷的目光,还有母亲绝望的咳嗽声、江镇涛那淬毒的微笑,在她脑子里疯狂搅动。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课间,她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拿着上节课写的一篇关于《诗经》中女性命运解读的小论文,走向讲台。这是她花了几个通宵,查阅了大量资料写成的,是她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寄托着她申请下学期奖学金的微薄希望。
王教授…她的声音干涩。
老教授抬起头,接过论文,随意地翻看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林晚同学,他放下论文,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惋惜,这篇论文…立意是好的。但是…引用的文献格式多处不规范,有些观点…嗯…似乎借鉴得过于明显了缺乏自己的独立见解啊。
他顿了顿,看着林晚瞬间煞白的脸,压低了声音:年轻人,做学问要踏实,要走正道。投机取巧,抄袭拼凑,是走不远的。这次…平时分只能给你…及格线以下了。他在成绩册上划了一下。
抄袭!林晚如遭雷击!她猛地抬头,想辩解:教授!我没有!那些观点是我…
好了!王教授摆摆手,打断她,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事实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回去好好反省吧。他收起教案,不再看她。
林晚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份被判定为抄袭的论文,纸张边缘被她攥得皱成一团。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心底升起,瞬间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最后一丝通过学业改变命运的希望,也被无情地碾碎了!奖学金彻底成了泡影!
污名!孤立!断粮!绝学!最后连立足之地也要被剥夺!
江镇涛的绞杀,全方位,无死角,冰冷而高效。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死死罩住,越收越紧,不留一丝喘息的空间。她站在教学楼喧嚣的走廊里,周围人来人往,却感觉自己像被整个世界遗弃在冰冷的孤岛。绝望,如同深海的黑暗,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
8
盟友与意外的火种
杂物间里最后一点微薄的家当——硬邦邦的薄褥子,掉漆的搪瓷脸盆,半块硫磺皂,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还有那个记录着生存计划的破旧作业本——被胡乱塞进那个打着补丁的蛇皮袋里。宿管阿姨抱着胳膊站在门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和不耐烦。
快点快点!磨蹭什么呢都说了这里不能住人了!她尖着嗓子催促,影响多不好!赶紧搬走!
林晚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将蛇皮袋的袋口死死扎紧,粗糙的麻绳勒进手心。胳膊上的伤口在用力下再次传来刺痛,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这里,连这个散发着机油和灰尘味道的角落,也容不下她了。
她拖着沉重的蛇皮袋,像拖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一步一步挪出锅炉房。傍晚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在她单薄的衣衫上,刺骨的冷。去哪里她不知道。宿舍她申请不起。校外租房天方夜谭。偌大的校园,竟无她立足之地。
母亲绝望的咳嗽声又在耳边响起,像钝刀子割着她的心。钱!透析钱!明天!明天就要交了!否则…她不敢想下去。一股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无力感,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拖着蛇皮袋,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像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拉出她孤独而扭曲的影子。不知不觉,她竟晃到了靠近学校西侧门的地方。那里相对僻静,只有一排低矮的平房,是后勤维修、花圃工具间,还有…老门卫老赵的值班室。
老赵…那个听到陈露名字就眼神躲闪、重重叹气的老人…
陈露…那个用生命留下线索的学姐…
一个微弱的、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在她绝望的心底倏地闪现!也许…老赵知道些什么也许…他是这冰冷校园里,唯一一个还残留着一点良知和温度的活人
这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她拖着蛇皮袋,朝着那扇亮着昏黄灯光的门房窗户走去。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油污和灰尘,里面的人影模糊不清。她站在门口,犹豫着,手抬起又放下。里面传来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劣质白酒刺鼻的味道。
终于,她鼓起最后一丝勇气,屈起手指,在斑驳掉漆的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里面的咳嗽声停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门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缝。一股浓烈的烟味、酒气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味和药膏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老赵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写满风霜的脸出现在门缝后。他看起来比平时更佝偻,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麻木。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是林晚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明显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更深的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下意识地想关门。
赵…赵大爷!林晚急忙用脚抵住门缝,声音因为紧张和急切而发颤,求您…求您帮帮我!我知道…我知道陈露!我知道十年前的事!
陈露两个字,像两道闪电,瞬间劈中了老赵!他佝偻的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死死地盯着林晚,里面翻涌着惊骇、恐惧,还有一丝被尘封已久的痛苦!他握着门把手的枯瘦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你胡说什么!老赵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被触及禁忌的恐慌,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走!快走!他用力想把门关上。
赵大爷!林晚用尽全身力气抵住门,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声音带着崩溃般的哭腔和不顾一切的绝望,我求求您了!我妈…我妈在医院等着钱救命!透析停了!明天再不交钱…人就没了!江镇涛…江镇涛他逼我!他断了我的活路!他害死了陈露!他还要害死我妈!害死我!
她语无伦次,泣不成声,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陈露学姐…她留了日记…她说…她说在江镇涛的书架后面…有暗格…有借据…我…我找到了!我拍了照片!可我举报了…没用!江镇涛他…他撕了我的举报信!他什么都知道了!赵大爷!您是这学校里待得最久的人!您一定知道点什么!求您…看在陈露学姐的份上…帮帮我妈…帮帮我吧!
林晚的哭诉,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老赵心中那扇尘封了十年的、锈死的心门!他抵着门的手,力道一点点松了下来。浑浊的眼睛里,那深沉的麻木被剧烈的痛苦和挣扎撕开。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哭得浑身发抖的女学生,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同样绝望无助、最终从楼顶一跃而下的身影!
陈露…老赵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林晚,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狭小的门房里,弥漫着死一样的沉寂。只有老赵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和林晚低低的、绝望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浓烈的酒气似乎更重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老赵终于缓缓地转过身。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死死盯着林晚,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你真找到暗格了那些…那些借据
林晚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拍了!我都拍了!可寄出去…被他撕了!
老赵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骇人的光芒。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放在旁边小木桌上的劣质白酒,浓烈的酒气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辛辣的液体似乎给了他最后的勇气。
好…好!他重重地将搪瓷酒杯顿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抬起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怆:陈露那闺女…跳下来前…不是从教学楼顶…她…她是先跑到我这门岗来的!
林晚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老赵浑浊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油腻的桌面上。那天…下着小雨…天快黑了…她浑身湿透,抖得像片叶子…眼睛直勾勾的,一点光都没有了…像…像个死人!老赵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痛苦和自责,她…她塞给我一个小布包…冰凉的…她抓着我的手…抓得死紧!指甲都掐进我肉里了!
老赵伸出枯瘦的手,手背上还能看到几道淡淡的、陈旧的白色疤痕。
她说…老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模仿着当年那个绝望女孩的语气,‘赵大爷…这个…你拿着…藏好…藏严实了!别让任何人知道!以后…以后要是还有像我一样的…被逼得活不下去的…你就…你就把这个给她…’
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老泪纵横:我当时…我当时吓懵了!我以为她只是说胡话!我…我劝她,让她别想不开…可她…她就那么看着我,那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说:‘没用了…赵大爷…我脏了…洗不干净了…只有跳下去…才干净…’
说完…她推开我…就…就朝着教学楼那边跑…我追出去…就看见…就看见她像片破布一样…掉…掉下来了…就在我眼前!砰的一声!血…全是血…
老赵泣不成声,佝偻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狭小的门房里,弥漫着老人压抑了十年的巨大悲痛和无尽的悔恨。
林晚早已泪流满面,浑身冰冷。陈露最后时刻的绝望,透过老赵的叙述,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那…那布包呢林晚的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
老赵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我藏了!我真藏了!藏了十年!谁也没告诉!我怕…我怕啊!他哆嗦着,像一截风中的枯木,艰难地挪到他那张窄小的、铺着破旧草席的木板床边。
床底下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破旧的胶鞋、生锈的工具、空酒瓶…他费力地弯下腰,枯瘦的手指在黑暗的床底摸索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终于,他抠开了一块松动的、布满灰尘的红砖!
一个用褪色的蓝印花布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东西,被他颤抖着从砖下的空洞里掏了出来!
布包上沾满了经年的灰尘,颜色暗淡,但包裹得严严实实。
老赵像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捧着滚烫的炭火,哆哆嗦嗦地将那个小小的布包递到林晚面前。
给…给你…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更加沉重的悲凉,陈露闺女…留给…后来人的…她说…用得上…
林晚颤抖着,伸出同样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个冰冷、沉重的小布包。蓝印花布的触感粗糙而冰凉,仿佛还残留着十年前那个雨夜的寒意和陈露指尖最后的温度。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那系得死紧的布结。
里面没有信纸。
只有两样东西:
一个老式的、比火柴盒略大的黑色塑料磁带录音机。
样式极其老旧,外壳布满划痕,按键上的字迹都磨掉了。里面卡着一盘同样老旧的微型磁带。
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横格信纸。
纸页边缘已经磨损卷曲,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力透纸背的蓝色圆珠笔字迹,字迹狂乱而绝望,很多地方被泪水晕开,墨迹模糊一片——这是一份未寄出的举报信草稿!
林晚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先展开那张信纸,借着门房昏黄的灯光,飞快地扫视着上面凌乱的字迹。内容比陈露日记更加直接、更加愤怒!详细控诉了江镇涛如何以资助为名诱骗胁迫,如何拿出身体抵押的借据,如何对她实施侵犯!字字泣血,句句含恨!落款处,是陈露的签名和日期——200X年10月20日!距离她跳楼,仅仅三天!
接着,林晚拿起那个老旧的录音机。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她摸索着找到播放键,用力按了下去。
录音机发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噪音,然后,一个极其微弱、模糊、仿佛隔着很远距离、又像是被捂住嘴巴发出的、年轻女孩带着哭腔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传了出来:
…江…江校长…求您…放过我…钱…钱我会想办法还…我真的…不能…(一阵剧烈的、压抑的啜泣和衣物摩擦声)…别…别碰我!那张纸…那张纸是你逼我按的!不作数!…(一个低沉、模糊的男声响起,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压和…某种黏腻的意味)…不!…放开我!…救命!…(声音被猛地捂住,变成呜呜的挣扎,录音戛然而止)
虽然声音极其模糊,背景噪音很大,但其中那绝望的哭喊和挣扎,那模糊却充满威压的男声,还有最后那被强行中断的呼救…足以构成惊心动魄的指控!尤其当林晚亲耳听过江镇涛说话时,那独特的、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语调,与录音中模糊的男声,在她心中产生了致命的吻合!
星火!真正的星火!陈露用生命保存下来的、指向江镇涛最核心罪行的关键证据!
林晚紧紧攥着那冰冷的录音机和滚烫的举报信草稿,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而是混杂着巨大悲痛和一丝微弱却无比炽热的希望!
谢谢…谢谢您赵大爷!她对着老赵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哽咽。
老赵摆摆手,佝偻着背,又灌了一大口白酒,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喃喃道:走吧…快走吧…拿着东西…走得远远的…再别回来了…这地方…吃人啊…
林晚没有再说话。她将录音机和举报信草稿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像藏起两颗滚烫的火种。然后,她拖起那个沉重的蛇皮袋,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弥漫着酒气和悲痛的小屋,以及那个蜷缩在灯光下、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的老人,转身,决绝地融入了门外深沉的夜色里。
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踉跄,不再绝望。
她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
依旧是那家极速空间网吧。依旧是那个角落里的破机子。投币,开机。油腻的键盘,嗡嗡作响的主机。
这一次,林晚的眼神不再迷茫。她像一名走向战场的士兵,冷静而决绝。她将陈露的录音笔和举报信草稿放在一边,然后掏出那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虽然电量依旧堪忧,但里面存储着暗格借据的照片,还有她之前拍下的周浩公示照、虚开发票照片、自己的贫困证明。
她动作迅速地将手机里的照片再次导入电脑。然后,她拿起陈露的录音笔,网吧没有播放设备,她直接找到录音文件(是一个.wav格式的老文件),复制到电脑上。接着,她用手机的高清摄像头,将陈露那份未寄出的举报信草稿,一页页仔细拍下。
所有的证据——暗格借据照片(几十张)、周浩公示照、虚开发票照片、林晚贫困证明、陈露举报信草稿照片、陈露录音文件——全部汇聚在电脑桌面上。
她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明德师范实名举报证据。将除了录音文件外的所有图片压缩成一个加密包(密码是她母亲生日)。录音文件单独存放。
然后,她打开网页。这一次,她不再只寄希望于省纪委。她登录了一个极其简陋的、需要特殊方式才能访问的匿名代理服务器网站(这是她以前在某个技术论坛潜水时看到的)。通过层层跳转,她的IP地址被隐藏在无数个虚假节点之后。
她打开163邮箱,创建新邮件。
收件人:省纪委公开举报邮箱(再次发送)。
主题:[紧急补充]明德师范江镇涛性侵胁迫关键音频证据(附前期材料)
正文:补充关键音频证据(附件1)及受害人陈露生前未寄出举报信(见前期材料包)。证据确凿,十万火急!恳请彻查!举报人:林晚。
将加密的材料包和单独的录音文件添加为附件。发送!
这只是开始!
她打开浏览器,在地址栏输入记忆中的、几个国内最具影响力的新闻媒体(包括一家以深度调查闻名的权威媒体)的爆料邮箱地址。同样通过匿名代理访问。
主题:绝密爆料!名校校长借助学之名,胁迫数十名贫困女生签身体抵押借据,性侵录音曝光!
正文:附件为实名举报材料压缩包(密码:XXXXXX)及关键性侵胁迫录音片段。受害人包括十年前跳楼自杀女生陈露(遗书及未寄举报信见内)。举报人系该校现役学生,生命安全受到严重威胁!求扩散!求关注!
发送!发送!发送!
接着,她登录了几个流量巨大的网络论坛(天涯、知乎等)的匿名版块。同样通过代理。
标题:血泪控诉!XX省明德师范校长是披着人皮的禽兽!女生宿舍楼下的冤魂在哭泣!
内容:简要说明江镇涛罪行(助学腐败、身体抵押借据、性侵胁迫),提及陈露跳楼事件。隐去自己姓名,只说是知情学生。附上材料包下载链接(上传至一个临时网盘)和录音文件在线播放地址(上传至另一个隐蔽音频站)。强调:录音为十年前受害人冒死录下,句句血泪!求转发!求顶帖!别让真相沉没!
发帖!顶帖!(用不同的匿名ID)将帖子人工置顶!
最后,她找到几个在微博上以关注教育公平、揭露黑幕著称的大V账号。同样通过匿名代理,给他们发送私信。
私信内容:老师您好!冒昧打扰!现有一桩涉及名校校长、性质极其恶劣的性侵胁迫贫困女生案件关键证据(录音+举报材料)!受害人已自杀一人!举报学生生命受威胁!材料包下载链接:XXXXXX
密码:XXXXXX
录音在线听:XXXXXX
求您关注!求您发声!救救我们!
做完这一切,林晚靠在油腻的塑料椅背上,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手指因为长时间操作而僵硬冰冷。幽蓝的电脑屏幕光映着她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鼠标点击发送的每一次轻响,都像扣动了一次扳机。她知道,自己已经将最后的两颗子弹——陈露用生命保存的火种——射向了黑暗的天空。星火已经点燃。能否燎原,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拼尽了最后一分力气。
她拔下手机和录音笔,清空所有痕迹,关机。走出乌烟瘴气的网吧。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她心中那团燃烧的火焰。
她抬起头,望向行政楼的方向。那栋巨大的黑影,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夜色中。
风暴,要来了。
9
风暴前夕与致命交易
接下来的两天,林晚是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紧绷和诡异的平静中度过的。像暴风雨来临前,空气凝固,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蜷缩在校园里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图书馆顶层最深处、堆满过期报刊的阅览室夹缝里。白天,她靠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光,啃着最便宜的馒头,就着保温杯里接来的凉水,像幽灵一样在书架间游荡。晚上,就裹着一件从杂物间抢救出来的旧外套,蜷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江镇涛的绞杀网已经收紧到极致:
污名风暴愈演愈烈。为钱卖身、手脚不干净、精神有问题的谣言如同附骨之蛆,在食堂、教室、宿舍楼的每个角落发酵。她走在路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和毫不掩饰的鄙夷唾弃。甚至有人在她坐过的位置喷消毒水。
学业彻底中断。没有老师再敢给她任何机会。她的名字被默认为抄袭者、问题学生。所有课程被恶意打低分,期中论文被判定学术不端,面临严重警告处分。通往奖学金和任何学术出路的大门被彻底封死。
生存空间压缩殆尽。校内所有勤工俭学岗位对她永久关闭。校外,她试图再找一份家教,对方一听她的名字和学校,立刻婉拒。她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病毒携带者。
母亲的阴影时刻笼罩。医院催缴透析费的电话如同索命符,每一次铃声都让她心惊肉跳。她只能一遍遍用沙哑的声音哀求宽限几天,承诺马上筹钱,听着电话那头母亲压抑的、越来越微弱的哭泣声,心如刀绞。
唯一的庇护所,是那个散发着油墨和灰尘味道的报刊夹缝。这里像一座孤岛,隔绝了外界的恶意,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她像个濒死的囚徒,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那渺茫的、不知是否存在的转机。
她不敢去网吧,不敢用手机联网。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完全不知道她撒出去的那些火种——陈露的录音、举报信、暗格借据——是否点燃了什么,还是早已被黑暗无声地吞噬。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第三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林晚蜷在阅览室冰冷的窗台下,啃着最后一点干硬的馒头屑。胃里空得发疼,寒意顺着地板渗入骨髓。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在这种无声的绝望中彻底冻僵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不容置疑命令意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阅览室的门口。
林晚的心脏骤然缩紧!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戴着细框眼镜、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林晚认得他,是江镇涛的秘书,姓吴。他目光精准地落在林晚蜷缩的角落,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林晚同学,江校长要见你。现在。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没有选择。林晚僵硬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跟着吴秘书走出图书馆。暮色四合,校园里华灯初上,光鲜亮丽的学生们步履匆匆,奔向食堂、自习室或温暖的宿舍。没有人多看这个穿着旧外套、脸色苍白、跟在秘书身后的女生一眼。她像一个被押送的囚徒,走向那栋象征着权力核心的行政楼。
熟悉的走廊,熟悉的厚重木门。吴秘书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江镇涛那熟悉、温和却带着无形威压的声音:进。
门开了。依旧是那间宽敞、奢华、弥漫着紫檀木、真皮和高级烟草气息的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将室内映照得光影迷离。
江镇涛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他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茶杯,正欣赏着窗外的夜景。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依旧是那副儒雅从容的模样。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在迎接一个普通的来访学生。
小林同学来了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前那张宽大、舒适的真皮扶手椅,语气随意得像在拉家常。
林晚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巨大的压迫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江镇涛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踱到办公桌前,放下茶杯。他没有坐下,而是双手撑在光洁的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解剖刀,瞬间刺穿了林晚强装的镇定。
这两天…过得不太好吧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怜悯又像嘲讽的弧度,听说…你母亲那边,情况很紧急
林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年轻人,有冲劲,有正义感,是好事。江镇涛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在进行一场推心置腹的教导,但…也要懂得审时度势,要明白,有些力量,不是你凭着一腔孤勇就能撼动的。蚍蜉撼树,螳臂当车,除了把自己碾得粉身碎骨,还能有什么结果
他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拉开办公桌最上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两份薄薄的打印文件,啪地一声,拍在林晚面前的桌面上。
看看这个。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
林晚的目光落在文件上。
第一份抬头是:明德师范学院自动退学申请书。
申请人签名处,空白。
第二份是:保密协议。
条款极其苛刻:承诺永不提及任何与江镇涛、孙立仁、明德师范相关的负面信息,永不接触任何媒体,永不进行任何形式的举报或申诉。如有违反,将承担天价违约金及一切法律责任。
补偿条款:甲方(学校)一次性支付乙方(林晚)人民币伍万元整(¥50,000.00),并酌情恢复其母张慧芬的医疗报销资格至林晚原定毕业时间止(注:报销比例及范围需按学校当时规定执行)。
伍万一次性报销酌情恢复
林晚看着那冰冷的数字和模糊的措辞,一股冰冷的荒谬感夹杂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母亲长期透析的费用,是个无底洞!五万块,杯水车薪!所谓的酌情恢复,更是随时可能被再次掐断的空头支票!这是打发叫花子还是赤裸裸的羞辱!
签了它。江镇涛的声音如同冰水浇下,打断了林晚的怒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温和的伪装,而是赤裸裸的、带着强大压迫感的冰冷和不容置疑。
签了它,拿着这五万块钱,带你母亲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好好治病,好好生活。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粘稠威胁,否则…
他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阴影笼罩着林晚,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如刀:
你母亲的药,明天就会彻底断掉。医院会立刻下达催缴单和清退通知。我保证,没有任何一家正规医院会再接收她。
你在学校的‘学术不端’记录,会进入你的个人档案,跟着你一辈子。任何升学、就业,都将对你彻底关闭大门。
至于你本人…他嘴角的弧度变得残忍而冷酷,诽谤、诬告、敲诈勒索…任何一项罪名,都足够你在监狱里待上几年。你猜,你那个躺在病床上等死的母亲,能不能撑到你出来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晚的心脏!将她最后一点微弱的抵抗意志撕得粉碎!母亲绝望的脸、冰冷的催缴单、监狱的铁窗…恐怖的画面在她眼前疯狂闪现!
江镇涛直起身,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他拿起桌上那支昂贵的金笔,拔掉笔帽,露出锃亮的金尖,轻轻放在那份《自动退学申请书》的签名栏旁。
路,给你摆好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淡,签,还是不签,就在你一念之间。
他不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林晚,像看着一只在蛛网上徒劳挣扎、最终只能接受命运的飞虫。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墙上古董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像在为她最后的生命倒计时。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海的暗流,瞬间将林晚淹没。她看着那支闪着寒光的金笔,看着那两份如同卖身契的文件,看着江镇涛那张在光影里模糊不清、却写满了绝对权力的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母亲…母亲在等死…她不能…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
求生的本能,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濒临崩溃的理智。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嘶喊:签吧!为了妈!活着…活着才有希望!离开这里!带着妈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她的手,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颤抖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向了桌上那支冰冷的金笔…
10
废墟上的微光
指尖触碰到金属笔杆的冰冷,那寒意如同毒蛇,瞬间窜上林晚的脊椎。笔杆光滑沉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声,混杂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陈露坠楼时沉闷的撞击、还有那几十张泛黄借据上无声的哭嚎!
签了它…拿着钱…带妈走…那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疯狂蛊惑,带着生存本能的巨大诱惑。
她的手,颤抖着,握住了笔杆。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甚至能看到笔尖悬停在《自动退学申请书》签名栏上空时,那微微的颤抖在纸上投下的晃动阴影。
江镇涛的嘴角,那抹掌控一切的、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欣赏着猎物最后的挣扎。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绝望的味道。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像丧钟敲响。
就在笔尖即将触及纸面的那一刹那——
林晚的眼前猛地闪过一张脸!
不是母亲!是陈露!
是陈露日记里那双绝望的眼睛!是录音里那声凄厉的救命!!是暗格里那些按着指印的、没有名字的标本!
紧接着,是老赵浑浊眼睛里滚落的泪珠!是那个沾满灰尘和雨夜寒气的蓝印花布包!是陈露用生命保存下来的、那盘滋滋作响的录音带!
撕了那本吃人的账!为我们…也为你自己…求一条活路!
陈露的声音,隔着十年的时空,如同惊雷,在她濒临崩溃的脑子里轰然炸响!那不是乞求!那是命令!是来自地狱的、燃烧着血与火的呐喊!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无尽屈辱、滔天愤怒和破釜沉舟决绝的岩浆,猛地冲破了恐惧的冰层!从她心底最深处,轰然喷发!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林晚猛地将手中那支沉重的金笔狠狠砸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笔尖瞬间弯曲变形,昂贵的墨水像肮脏的血,飞溅出来,染污了桌面,也溅到了江镇涛笔挺的西装袖口!
江镇涛脸上的从容和掌控瞬间凝固!金丝边眼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弱、苍白、一直在他眼中如同蝼蚁般的女生!
林晚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母狮,双眼赤红,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凶狠和决绝!她双手猛地抓起桌上那两份文件,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着江镇涛那张写满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脸,撕了过去!
嘶啦——!!!
纸张被暴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如同平地惊雷!刺耳!尖利!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
雪白的纸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蝴蝶,纷纷扬扬,洒满了昂贵的地毯,飘落在江镇涛僵硬的肩膀上、油亮的头发上!
我不卖我自己!林晚的声音嘶哑、尖利,像破碎的玻璃刮过铁皮,带着泣血的哭腔和燃烧的怒火,冲破喉咙,在整个办公室里炸开!更不卖那些被你毁掉的人!江镇涛!你这个禽兽!畜生!披着人皮的恶魔!
她指着江镇涛的鼻子,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你吃人的账本!我撕定了!陈露学姐的命!那几十个姐妹的清白!我妈的药!我都要讨回来!你休想用这肮脏的钱堵住我的嘴!休想!
江镇涛彻底懵了!他脸上的儒雅、从容、掌控一切的优越感,如同劣质的墙皮,在林晚这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的爆发和指控下,瞬间剥落殆尽!只剩下震惊、错愕、以及被当众撕下伪装的暴怒!他精心设计的、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致命交易,竟然被这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蝼蚁,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彻底粉碎!还泼了他一身肮脏的墨水!
你…你放肆!江镇涛终于反应过来,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额角青筋暴跳!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跳起!保安!保安!把这个疯…
他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他拍桌怒吼的同时——
叮铃铃铃——!!!
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极少响起的内部保密电话,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般,骤然发出极其尖锐、急促、令人心悸的铃声!疯狂地、持续不断地炸响!
这铃声,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办公室里剑拔弩张、充满火药味的死寂!
江镇涛脸上的暴怒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和一丝深藏的恐惧取代!他猛地转头,死死盯着那部疯狂嘶鸣的电话,伸出去要按呼叫保安按钮的手,僵在了半空!
林晚也愣住了,心脏被那刺耳的铃声揪紧!
江镇涛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惊疑,用微微颤抖的手,抓起了话筒。他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什么。
林晚看到,江镇涛那张刚刚还因为暴怒而涨红的脸,在几秒钟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金丝边眼镜后的瞳孔骤然放大,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握着话筒的手指,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剧烈地颤抖着!整个身体,像是瞬间被抽掉了脊梁骨,微微晃了一下!
什…什么他干涩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省…省纪委联…联合调查组…进驻…学校!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扫向地上那纷纷扬扬的、被他撕碎的协议纸屑,又猛地转向林晚——那个站在纸屑风暴中心、双眼赤红、如同复仇女神般的瘦弱女生!
林晚的心脏,在听到省纪委、联合调查组这几个字的瞬间,如同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释然、悲愤和虚脱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来了!她撒出去的火种!陈露用生命保存的星火!终于…终于燎原了!
啪嗒!
江镇涛手中的话筒无力地滑落,重重地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才勉强没有摔倒。他失魂落魄地看着林晚,眼神里充满了茫然、恐惧和一种大厦将倾的绝望。刚才那个掌控一切的教父,此刻只剩下一个失魂落魄、被恐惧攫住的可怜虫。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吴秘书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校长!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车!还有记者!省纪委的人…带着文件,说要封存所有档案!孙主任…孙主任已经被他们控制带走了!
吴秘书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末日降临般的恐慌。
江镇涛没有回应。他只是呆呆地站着,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窗外,行政楼前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停满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黑色公务车。穿着不同制服、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正迅速而有序地下车,拉起警戒线。远处,还有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的记者被拦在警戒线外,正对着镜头激动地说着什么。刺眼的闪光灯,如同无数把利剑,刺破了明德师范长久以来笼罩的、名为权威和体面的黑暗帷幕!
风暴!由林晚点燃、由陈露的亡魂助燃的风暴!终于以摧枯拉朽之势,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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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明德师范这所曾经光鲜亮丽的名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荡和混乱。
权力崩塌:
江镇涛、孙立仁被省纪委联合调查组带走,立案审查。新闻画面里,江镇涛被两名工作人员一左一右带出行政楼时,头发凌乱,金丝边眼镜歪斜,脸色灰败,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儒雅威严,像一个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囚徒。周浩等一批通过关系侵占助学金名额的学生被清退,名单被公示。
系统震荡:学校领导层大换血。省教育厅紧急派驻工作组接管校务。所有涉及助学金评审、财务报销、采购招标的流程被叫停彻查。学生处、财务处等部门人心惶惶。
舆论海啸:那家权威媒体顶住压力刊发的深度报道《身体抵押借据背后的师范校长》如同重磅炸弹,瞬间引爆全网!陈露的遗书日记、未寄出的举报信草稿、尤其是那份模糊却惊心动魄的录音片段,被无数媒体转载、解读、声讨!明德师范的名字和江镇涛的罪行,被钉在了舆论的耻辱柱上。身体使用权几个字,成为当年最触目惊心的网络热词。无数人为陈露和那些无声的受害者落泪,为林晚的孤勇呐喊。
艰难的善后:工作组宣布撤销对林晚的所有不实指控和处分,恢复其学籍和名誉,并给予一定的困难补助和医疗救助(用于其母后续治疗)。学校承诺将彻底改革助学金评审制度,确保公平公正透明。张慧芬的医疗报销资格被火速恢复,拖欠的费用被补缴,后续治疗得以暂时维持。但长期的病痛折磨和之前延误的治疗,已让她的身体极度虚弱,恢复遥遥无期。
沉重的真相:调查组根据林晚提供的线索和暗格里的借据原件,开始艰难地寻找其他可能的受害者。但十年光阴,物是人非。许多当年的女生早已毕业离校,散落天涯,有的远嫁他乡,有的刻意遗忘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有的…或许早已被生活压垮。愿意站出来指证、揭开旧日伤疤的,寥寥无几。陈露的案子被重新定性,但更多的真相,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只激起了短暂的涟漪,便归于沉寂。那份吃人的账本虽然被撕开了一角,但要将所有被吞噬的名字都找回公道,前路漫漫。
新学期伊始,秋高气爽。
阳光透过高大的香樟树叶,洒下细碎的光斑,落在崭新的不锈钢公告栏上。栏内,贴着本学期国家助学金的评定结果公示名单。纸张崭新,字迹清晰。名单上,林晚的名字,赫然排在一等助学金(特困)一栏的首位。旁边贴着她的一寸证件照,照片上的女孩眼神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晚站在公告栏前。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外面套着一件不知哪里来的、同样半旧的薄外套。她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单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乌青昭示着长期的疲惫和未曾消散的阴影。但她的脊背挺得很直。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拂过公告栏冰凉的玻璃表面,拂过玻璃后面,自己照片下那个清晰的名字——林晚。
指尖在名字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有释然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深沉的、挥之不去的疲惫。这场用命搏来的胜利,代价太大了。母亲的健康,自己的学业,对教育二字曾经纯粹的信仰,都被碾得支离破碎。陈露和那些无名姐妹的冤屈,远未昭雪。阴影,依旧盘踞在这所校园的某些角落,并未彻底消散。
一阵深秋的风吹过,带着凉意。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香樟树叶,打着旋儿,贴着她的裤脚掠过,奔向远方。
林晚收回手指,握成了拳,又缓缓松开。她最后看了一眼公告栏里自己那个真实的名字,然后转过身,迈开步子,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脚步很慢,却很稳。
阳光落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她知道,路还很长。阴影或许会一直存在。但至少,她和那些无声的名字,已经用血和泪,在这片看似坚固的铁幕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微光已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