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成暴君早死的白月光那天,他正逼我模仿她跳舞。
铜镜里映出两张相似的脸,他捏碎茶杯的手在滴血:跳不像,就剐了你。
后来我替他挡下刺客的剑,他颤抖着抱紧我:别死,求你。
直到他醉酒呢喃着白月光的小名,我决定逃跑。
刑场上他掐着我下巴冷笑:再跑一次,朕打断你的腿。
我盯着他腰间的平安结笑了:萧景夜,那年上元节偷我荷包的狗崽子,是你吧
他手中长剑哐当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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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里映着两张脸,一张是我的,惨白得像刚刷过的墙皮,眼珠子瞪得溜圆,活脱脱见了阎王的倒霉相。另一张,就贴在我后脑勺上,下巴尖儿几乎要戳进我的发髻里。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得能当尺子使,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这张脸,俊是真俊,搁现代出道绝对能当顶流那种。可那双眼睛,寒浸浸的,像是刚从千年冰窟窿里捞出来的黑曜石,看我的眼神,不像看活物,倒像是在估量一块案板上的肉该从哪里下刀。
他叫萧景夜,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告诉我。这个王朝的皇帝,暴君,疯批,手里的人命能填平护城河的主儿。
他捏着杯子的手,骨节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色。那杯子是上好的羊脂玉,莹润剔透,此刻却在他掌心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咔…嚓…一声极轻极脆的裂响,像冰层在脚下崩开。几道殷红的血线,蜿蜒着从他紧握的指缝里钻出来,滴滴答答,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晕开几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梅花。
那声音,像淬了冰的针,猛地扎进我耳膜里。
跳。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能碾碎骨头的重量,沉沉地压在我的脊梁骨上,像她那样跳。跳不像……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朕就剐了你。
剐……剐了我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口铜钟在里面被撞得山响。剐了是我想的那个剐吗千刀万剐,鱼鳞剐我眼前一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酸水直往上涌,喉咙口堵得死死的,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去世。
穿书!我他妈居然穿书了!穿的还是一本古早狗血虐文!叫什么《暴君的白月光替身又跑了》!眼前这个活阎王萧景夜,就是那个疯批男主。而我,好死不死,成了那个和他早死白月光沈清漪长得九成九相似、注定被虐身虐心、最后死得连渣都不剩的炮灰替身,沈妙!
原主沈妙,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庶女,就因为这张脸,被当成贡品似的送进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她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模仿那个已经死了三年的白月光沈清漪。模仿她的一颦一笑,模仿她的穿衣打扮,模仿她……跳舞。
而我穿来的这个良辰吉日,正是暴君陛下酒醒后心情极度恶劣,逼着沈妙模仿沈清漪当年名动天下的踏雪寻梅舞的日子。
镜子里的我,穿着一身沈清漪生前最爱的月白色软烟罗舞衣,轻薄得像一层雾。这衣服美则美矣,穿在身上却空落落的,风一吹就能透,冻得我牙齿直打颤。更可怕的是,这衣服的领口开得极低,露出大片雪白的脖颈和锁骨,活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剥光了皮毛,赤裸裸地摆在屠夫面前。
陛下……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奴婢……奴婢愚钝……
愚钝萧景夜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低低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嘲弄。他猛地抬手,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手指狠狠掐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强迫我抬头,直视镜中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顶着这张脸,说‘愚钝’沈妙,你是在侮辱朕,还是在侮辱她
他手指上的血蹭到了我的皮肤上,黏腻,冰冷,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像一条毒蛇的信子舔过。我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
跳。他松开我的下巴,指尖的血在我脸上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明黄的丝帕,擦拭着掌心的血迹和碎玉渣滓,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眼神却始终锁在我身上,像鹰隼盯着无处可逃的猎物。别让朕说第三遍。
没有退路了。绝对没有。
剐了……这两个字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我宁愿被一刀捅死,也绝不想尝试那种酷刑!求饶没用,装死更没用。唯一的活路,就是跳!哪怕跳得像只抽风的鸭子,也得硬着头皮上!
我狠狠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原主沈妙那点零星的、关于踏雪寻梅舞的记忆碎片,在我脑子里乱糟糟地搅成一团。抬臂折腰旋转
不管了!拼了!
我猛地一甩袖子,那宽大的月白色水袖被我甩得像两条垂死挣扎的白绫,呼啦一声,差点糊到自己脸上。脚下踩着虚浮的步子,身体僵硬得像刚从冰柜里拖出来的冻鱼。脑子里拼命回想电视剧里看过的古典舞动作——抬腿!扭腰!转圈!
咚!
脚下一个拌蒜,左脚狠狠踩在右脚上。我像个失控的陀螺,重心全失,整个人尖叫着朝旁边那张摆满了精美点心的紫檀木小几扑了过去!
完了!我绝望地闭上眼。这下不死也得残了!
预想中撞碎骨头、砸翻一桌子杯盘碗盏的巨响并没有传来。
一只冰冷、有力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猛地攥住了我的后衣领!巨大的力道勒得我喉咙一窒,眼前金星乱冒,硬生生把我从扑街的边缘拽了回来,像拎小鸡仔一样悬在了半空。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我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手脚发软,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舞衣。
呵。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冷笑,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烦躁萧景夜把我重重往地上一掼。
噗通!我结结实实地摔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上,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疼。
果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淬着冰渣,赝品就是赝品。画皮难画骨。你这身子骨,僵硬笨拙,连清漪一根发丝都比不上。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鞭子,抽得我脸上火辣辣的疼。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涌上的哽咽和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
不能哭。不能骂。会死。
滚出去。他背过身,不再看我,只留下一个冰冷孤绝的背影,声音里满是厌弃,别在这里污了朕的眼。去浣衣局,把宫人今日换下的衣物,全给朕洗干净。洗不完,不准吃饭,不准睡觉。
浣衣局洗全宫的衣物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这根本不是惩罚,这是要活活累死我!原主沈妙本就身子骨弱,顶着这张脸在宫里更是处处受排挤,去浣衣局那种地方……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累晕在堆积如山的脏衣服里的凄惨画面。
陛下……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求情,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滚!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和满身的狼狈,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出了这座华丽却令人窒息的宫殿。
殿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那令人胆寒的帝王威压和浓郁的血腥气。我靠在冰冷的朱漆廊柱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不行,沈妙,不能就这么认命!我用力抹了一把脸,把脸上那几道刺目的血痕蹭掉。浣衣局是地狱,但留在暴君身边,更是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修罗场。得想办法活下去,然后……逃!
接下来的日子,活脱脱是从油锅里捞出来,又给摁进了冰水窟窿里,反复煎熬。
浣衣局,这名字听着还算文雅,实际就是个巨大的、永不停歇的苦役场。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皂角和汗馊混合的怪味,熏得人脑仁疼。十几个巨大的木盆一字排开,堆满了小山一样高的各色衣物。冬天冰冷的井水,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进骨头缝里。
我的手指,原本还算细嫩,几天下来,就被泡得发白发皱,指腹磨破了皮,浸在碱水里,疼得钻心。手背上、胳膊上,更是被那些粗糙的布料或是暗中使坏的刁奴们,刮蹭出不少细小的血口子。腰更是酸得像是要断掉,每天回到那挤着十几个宫女、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大通铺时,都恨不得直接瘫成一滩烂泥,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更让人心寒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恶意。顶着这张和沈清漪酷似的脸,在这深宫里简直就是个活靶子。羡慕、嫉妒、怨恨……各种黏腻冰冷的视线如影随形。
哟,这不是咱们的‘清漪姑娘’吗怎么沦落到跟我们这些下贱胚子一起搓衣服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浣衣局的管事姑姑,姓孙,一张马脸,吊梢眼,看我的眼神永远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幸灾乐祸。她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尖利的指甲故意划过我泡在水里的手臂,留下几道红痕。
我疼得一缩,没吭声,只是低着头,用力搓洗着盆里一件太监的粗布外衫。
啧,瞧瞧这细皮嫩肉的,都搓红了,真叫人心疼。孙姑姑假惺惺地叹着气,声音却带着毒,可惜啊,再像又怎样陛下心里只有咱们清漪小姐,你呀,就是个东施效颦的玩意儿!还不麻利点洗陛下说了,洗不完,可没饭吃!她说着,猛地一脚踹在我旁边的脏衣篓上,篓子倾倒,小山般的脏衣服哗啦一下全堆到了我面前的木盆里,水花溅了我一脸。
周围的宫女们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屈辱和愤怒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我死死咬住后槽牙,舌尖尝到了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扑上去撕烂她那张臭嘴的冲动。不能冲动,不能还嘴。她们巴不得我犯错,好有借口把我往死里整。在这里,忍耐是唯一的活路。
我默默地把那些脏衣服捞起来,塞进已经快溢出来的木盆里,把脸埋得更低,用尽全身力气去搓洗,仿佛要把所有的愤怒和绝望都发泄在那些粗糙的布料上。指甲在搓衣板上磨得更厉害了,血丝混着皂角水渗出来,疼得我直抽冷气。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逃离这个鬼地方。这个念头成了支撑我在这无间地狱里熬下去的唯一光亮。
日子就在这种暗无天日的折磨中缓慢爬行。每天重复着机械的劳作,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也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直到一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这压抑的浣衣局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听说了吗陛下要去西郊围场春狩了!就在三日后!一个刚送完干净衣物回来的小宫女,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压低声音对同伴说道。
真的那可热闹了!可惜咱们只能待在这鬼地方搓衣服……
听说好多娘娘小主都跟着去呢!还有……听说那位,也会去!小宫女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意味。
那位谁啊另一个宫女茫然地问。
哎呀!还能有谁!小宫女急得跺脚,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四周,才用气声说道,就是那位啊!沈家那位正主!沈清漪小姐的亲妹妹,沈清婉!刚从江南老家接回来的!
沈清婉白月光沈清漪的亲妹妹
我搓衣服的手猛地一顿,冰冷的水花溅到了脸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正主来了亲妹妹那岂不是……更像那我这个拙劣的赝品……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孙姑姑那些恶毒的预言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暴君萧景夜看到更像白月光的正牌小姨子,我这个顶着相似脸的替身,会是什么下场弃如敝履还是……为了彻底抹去这个碍眼的瑕疵,直接赐死
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手里的脏衣服啪嗒一声掉回浑浊的水里,溅起一片冰冷的水花。孙姑姑那张刻薄脸上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周围宫女们或怜悯或讥诮的目光,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皮肤上。
不能坐以待毙!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泥沼里炸开。西郊围场……春狩……人员繁杂……守卫相对松懈……这几乎是摆在眼前唯一的逃生机会!
我必须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抓住!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一头沉默的骡子,发了疯似的干活。手上的伤口裂开又泡烂,腰疼得直不起来,我都咬牙忍着。我把分给我那堆永远洗不完的衣服,硬是挤着睡觉的时间,提前搓洗了大半。然后,在一个管事嬷嬷心情似乎不错的午后,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嬷嬷开恩!奴婢……奴婢听说陛下要去西郊春狩,奴婢……奴婢在宫外时,曾学过些侍弄马匹的粗浅活计,手脚还算麻利……我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把姿态放到最低,求嬷嬷恩典,让奴婢跟着去伺候马匹吧!奴婢保证勤快干活,绝不给嬷嬷添乱!求求您了!
我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样东西。那是我身上唯一值点钱的物件——一支成色普通的素银簪子,是原主沈妙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沾满了水渍和血污的手把它递了过去,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老嬷嬷浑浊的眼睛扫过我布满血口子的手,又落在我脸上,那张酷似沈清漪的脸此刻写满了卑微和绝望。她沉吟着,枯树皮般的手指捻了捻那支廉价的银簪,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行了,起来吧。看你也算个识相的。她慢吞吞地把簪子揣进袖袋,声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冷淡,马厩那边确实缺人手。明儿一早,跟着杂役的车队走吧。记住,管好你的嘴,别惹事,别往贵人跟前凑,干好你的本分。出了岔子,仔细你的皮!
谢嬷嬷!谢嬷嬷大恩!我连连磕头,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不是感激,是绝境中抓住一丝微光的激动和心酸。
次日天还未亮,我就混在一群粗使杂役中,坐上了一辆摇摇晃晃、散发着牲口气味的破旧板车,朝着西郊围场进发。车轮碾过崎岖不平的土路,颠簸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但我心里却燃着一簇小小的火苗。
自由。哪怕只是渺茫的希望,也足以支撑我熬过这漫长的颠簸。
围场依山而建,广袤无垠。枯黄的草场被圈出巨大的范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黛色山峦。猎场外围,早已扎起了连绵的营帐,像一片片巨大的蘑菇。皇帝的金顶大帐居中,最为显赫华丽,四周拱卫着宗室勋贵、后宫妃嫔的营帐,再外围才是禁军和杂役们简陋的窝棚。
我被分派到了最外围的马厩区,和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老杂役一起,负责照料这次随行狩猎的上百匹骏马。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草料、马粪和皮革混合的气味。
活计依旧繁重:铡草、拌料、刷马、清理马厩……手上刚结痂的伤口很快又裂开了,腰也疼得直不起来。但这里的空气是自由的,视野是开阔的,没有孙姑姑阴魂不散的刁难,没有那些黏腻恶意的目光。更重要的是,这里靠近围场边缘的密林!只要有机会……
我一边费力地抱着沉重的草料捆,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地形、守卫换岗的规律。心跳得又快又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
春狩正式开始了。一连数日,营地里都弥漫着一种喧嚣而紧张的气氛。号角声、马蹄声、猎犬的吠叫声、勋贵子弟们的呼喝笑闹声,此起彼伏。我每日都能远远望见那些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身影,策马扬鞭,追逐着猎物消失在密林深处。
偶尔,也能瞥见那个万众瞩目的身影——萧景夜。他通常穿着一身玄色绣金的骑射劲装,身姿挺拔如松,跨坐在一匹通体漆黑、神骏非凡的乌骓马上。他很少亲自下场追逐那些寻常猎物,更像一个冷酷的旁观者,高踞在视野最好的山坡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整个猎场。即使隔得很远,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依旧能清晰地传递过来。
而在他身边不远处,总能看到一个穿着鹅黄色骑装的纤细身影。隔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那身段气质,远远望去,竟真的与镜中我自己的倒影有七八分相似!想必就是那位刚从江南回来的白月光亲妹,沈清婉了。她似乎很得萧景夜青睐,总能伴驾左右。每一次看到那个身影,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提醒着我这个赝品可悲的处境和随时可能降临的灭顶之灾。
逃!必须尽快逃!这个念头在我心中疯狂叫嚣。
终于,机会在一个傍晚降临。
围场深处似乎发现了一头异常凶猛的白额吊睛猛虎,惊了马匹,伤了好几个勋贵子弟。整个营地瞬间炸了锅,禁军调动频繁,呼喝声、马蹄声乱作一团,连外围马厩这边都被临时抽调走了不少人手去支援和加强外围警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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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就是现在!
趁着夜色渐浓,营地因突发事件而人仰马翻、守卫出现短暂空隙的当口,我假装去林子边捡拾柴火,抱着几根枯枝,一步步远离了营地的火光。当确认自己脱离了最近一处哨岗的视线范围,我猛地扔掉怀里的枯枝,像一头受惊的小鹿,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在暮色中显得越发幽深黑暗的密林,一头扎了进去!
脚下的枯枝败叶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刺耳。我顾不上脚底被硌得生疼,也顾不上尖锐的树枝刮破脸颊和手臂带来的刺痛,只知道拼命地往前跑,往林子深处跑,往远离那片吃人营地的方向跑!
自由!自由就在前方!
黑暗的密林像一张巨大的、贪婪的嘴,迅速将我吞没。身后营地的喧嚣火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点摇曳的微光,如同鬼火。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着枯叶腐烂和泥土的腥气。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厚厚的腐殖层软绵绵的,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摔倒。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炷香,也许半个时辰。肺里火烧火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像是要炸开,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两条腿沉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不行了……真的跑不动了……我扶着一棵粗糙的老槐树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鬓发往下淌,浸湿了单薄的粗布衣裳,被林间的寒风一吹,冻得我牙齿咯咯打颤。
就在我几乎要虚脱,靠着树干滑坐下去时——
咻——!
一声尖锐得刺破耳膜的厉啸,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林间的死寂!
那不是寻常的箭矢破空声!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旋转和撕裂空气的狂暴!
我浑身的汗毛在瞬间根根倒竖!一股冰冷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向旁边扑倒!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物穿透皮肉的闷响,紧贴着我的左肩胛骨擦了过去!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我狠狠摔倒在地!左肩后方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火辣辣的,瞬间蔓延开来!
呃啊!我痛呼出声,眼前阵阵发黑。
剧痛让我瞬间清醒!刺客!是冲着谁来的!
我挣扎着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我前方不到二十步的地方,那个玄色的身影正勒马转身!乌骓马似乎也受了惊,不安地刨着蹄子。萧景夜!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脸上惯有的冰冷漠然被一丝惊愕取代,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如同惊弓之鸟的我。
而就在他勒马转身,动作出现一丝迟滞的瞬间——
陛下小心——!一个凄厉的女声尖叫划破夜空!
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从斜刺里猛地冲出,张开双臂,义无反顾地挡在了萧景夜的身前!
是沈清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然而,那支致命的、带着诡异旋转呼啸的第二支箭矢,目标似乎根本就不是萧景夜!它如同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在沈清婉扑出的刹那,竟在空中划过一道极其刁钻狠毒的弧线,绕开了她看似阻挡的位置,带着死神的狞笑,直扑萧景夜毫无防备的右侧太阳穴!
太快了!太阴险了!这根本就是预判了会有人挡箭!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替身,什么暴君,什么逃跑……所有的念头都被这致命的危机彻底碾碎!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本能的念头在疯狂咆哮:他不能死!他死了,这围场立刻就会变成修罗地狱!所有随行人员,尤其是像我这样身份低微的杂役,绝对会被盛怒的禁军屠戮殆尽,给暴君陪葬!我好不容易逃到这里,难道要莫名其妙地死在一场混乱的清洗中!
不!绝不!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躲开啊——!我发出一声自己都未曾听过的、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用尽刚刚恢复的最后一点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不是扑向安全的地方,而是朝着那支毒蛇般的箭矢和萧景夜的方向,狠狠撞了过去!
左肩的伤口被这剧烈的动作撕扯,剧痛让我眼前一黑,但我不管不顾,像一颗被绝望和求生欲同时点燃的炮弹。
噗——!
这一次,是结结实实、毫无阻碍的穿透声。
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力,狠狠撞在我的右侧胸口下方。冰冷,然后才是炸裂般的灼痛,瞬间席卷了半边身体。所有的力气在瞬间被抽空,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金属箭头撕裂肌肉、摩擦骨骼的恐怖触感。
世界在眼前旋转、模糊。我像个断了线的破败木偶,重重地向前扑倒,视线最后的画面,是萧景夜骤然转过来的、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脸庞,和他那双瞬间猩红、仿佛要滴出血来的眼睛……
黑暗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
……
剧痛。
无边无际的剧痛,像无数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右侧胸腔下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抽痛和灼烧感。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烧红的炭,又干又痛,火烧火燎。
意识像是沉在黏稠的泥沼深处,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唇缝里溢出来。
醒了一个低沉沙哑得几乎不像是他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紧绷感。
这声音……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刺穿了混沌的黑暗。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光线有些昏暗,似乎是烛火。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绣着繁复龙纹的帐顶。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药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某个人的冷冽气息。
我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缓缓聚焦。
一张放大的、憔悴不堪的脸,近在咫尺。
是萧景夜。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的骑射劲装,只是衣襟上沾染了大片大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污,凌乱不堪。那张素来冷峻如冰雕的脸上,此刻布满了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下巴上也冒出了凌乱的胡茬。整个人像是几天几夜未曾合眼,透着一股濒临崩溃边缘的疲惫和……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脆弱的焦灼。
他半跪在我的榻边,一只手,正紧紧地攥着我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他的手心滚烫,带着一层薄汗,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我的指骨捏碎。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红得吓人,死死地盯着我的脸,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惊魂未定、难以置信、滔天的怒意,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慌
水……我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像是被我的声音烫到,猛地一震,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松开我的手,转身去端旁边小几上的一只白玉小碗。动作急切得差点把碗打翻。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只玉匙舀起一点温水,动作生涩得与他平日的杀伐决断判若两人。他俯下身,想将水喂到我唇边,手臂却在微微颤抖。
温润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唇舌和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但身体内部的剧痛并未因此缓解半分,反而因为意识的清醒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忍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酷刑,牵扯着胸口的伤处,疼得我冷汗涔涔,眼前阵阵发黑。
疼……我无意识地呻吟出声,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萧景夜握着玉匙的手猛地一僵,玉匙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看着我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眼中那翻涌的暴戾和恐慌更加剧烈。
传御医!再传!他猛地扭头,朝着帐外嘶吼,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充满了骇人的戾气,都死光了吗!她疼成这样看不见!
帐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应诺声。
他吼完,又猛地转回头看我,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锁住我,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扭曲的、强行压抑的紧绷:忍着点……药……药马上就来……
他的目光落在我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胸下方,那眼神,仿佛受伤的是他自己。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那伤口,指尖却在离纱布还有一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颓然放下,紧握成拳,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为什么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沙哑,为什么扑过来沈妙,告诉朕,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不给你陪葬啊!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可这话能说吗说了下一秒可能就被他掐死。
剧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让我脑子一片混乱,根本组织不起任何像样的谎言。看着他那双赤红、狂乱、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突然涌了上来。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受这份罪凭什么他还要这样逼问我
疼……我避开他吃人的目光,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伤心,纯粹是生理性的疼痛刺激出来的,好疼……陛下……我好疼……声音带着哭腔,虚弱又无助。
这似乎是我唯一能说、也唯一敢说的话。
萧景夜像是被我这声带着哭腔的疼狠狠烫了一下,浑身猛地一颤。他眼中那骇人的戾气和逼问的疯狂,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更无措的恐慌所取代。
别哭……他有些慌乱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笨拙、甚至有些粗鲁地抹去我眼角溢出的泪水。他的指尖冰冷,动作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小心翼翼的生涩。朕……朕知道……别怕……药马上就来了……御医!御医死哪去了!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低吼着,一边紧紧攥着我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那双赤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脸,里面翻涌着痛苦、焦灼,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仿佛一眨眼,我就会消失不见。
别死……他俯下身,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破碎的颤抖,沈妙……给朕活着……求你……别死……
求我
我意识模糊地听着,心底一片冰凉和荒谬。暴君萧景夜,也会说求字还是为了我这个赝品是因为我这张脸还没用够吗还是仅仅因为……不想再承受一次失去的滋味无论哪一种,都让我感到一种彻骨的讽刺和寒意。
剧痛和失血的眩晕再次袭来,如同汹涌的潮水,将他的声音、他的面容,连同这荒谬的一切,都彻底淹没。
……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刻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每一次换药,都像是一场酷刑。那狰狞的伤口在右胸下方,离心脏只差毫厘,据说箭头还带倒钩,剜出来时撕掉了一大块血肉。御医每次揭开那层层浸透血污和脓液的纱布,清理腐肉,涂抹上辛辣刺鼻的药膏,都疼得我死去活来,浑身痉挛,冷汗瞬间就能浸透几层衣裳。
而每一次,萧景夜都在场。
他不允许任何人代劳。那个曾捏碎玉杯、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竟亲自守在我的榻前,每一次换药都亲力亲为。
此刻,他又一次坐在榻边。明黄的龙袍袖口被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御医小心翼翼地揭开我胸前的纱布,露出底下那一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恐怖创口。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里。
呃啊——!当御医拿着沾满药水的棉布触碰到翻卷的皮肉时,难以忍受的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我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眼泪瞬间飙出。
轻点!萧景夜猛地低吼,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骇人的戾气。他一把推开御医颤抖的手,自己夺过了那瓶气味辛辣的药膏和干净的纱布。
陛下!这……这不合规矩!龙体……御医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滚出去!萧景夜看都没看他一眼,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冰锥。
御医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帐内只剩下我和他,还有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和痛吟。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然后,他俯下身,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僵硬和……笨拙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剜了一点墨绿色的、气味刺鼻的药膏。那药膏一接触到暴露的伤口,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按了下去!
啊——!我痛得眼前发黑,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油锅的虾米。巨大的痛苦让我失去了理智,一口狠狠咬在了他伸过来试图固定我肩膀的小臂上!
牙齿深深陷入皮肉,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萧景夜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闷哼了一声,却没有抽回手臂,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暴怒。他只是任由我咬着,手臂的肌肉绷得死紧,另一只手却依旧稳稳地、极其缓慢地将那要命的药膏涂抹在伤口边缘。
属狗的他低沉的、带着痛楚抽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竟意外地没有多少怒意,反而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紧绷和无奈
我痛得意识模糊,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死死咬着他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能分担掉一点这非人的痛苦。
药膏终于涂完,他拿起干净的纱布,动作依旧僵硬,却异常仔细地开始包扎。每一次缠绕,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我松开了咬着他手臂的嘴,无力地瘫软在榻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身下的锦被。
他包扎好伤口,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鲜血淋漓的小臂。两排深深的牙印清晰可见,皮肉翻卷,血珠正不断渗出来。他皱了皱眉,随手撕下自己龙袍的一角内衬,草草缠了两圈,动作粗暴得像是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疼他抬起眼,看向我,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我虚弱地闭上眼,不想说话,也没力气说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疼就记住。他俯下身,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着药膏的辛辣和他身上特有的冷冽味道,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一种危险的警告,又像是某种执拗的宣告,记住这疼是怎么来的。下次再敢乱跑,朕打断你的腿。
他的语气依旧冰冷强硬,可那双近在咫尺的、紧盯着我的赤红眸子里,却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未散的余悸,有强行压抑的暴戾,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仿佛我是什么他失而复得、绝不容许再丢失的珍宝。
我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涌了上来。打断腿他以为我是为什么跑是因为他对我太好了吗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别开脸,将头埋进锦被里,闷闷地发出一声带着痛楚和自嘲的轻哼。
日子在剧痛与药味的煎熬中缓慢爬行。萧景夜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我的榻前,连奏折都搬到了这里批阅。那个曾在镜前冷冰冰命令我跳舞的暴君,仿佛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变得极其……诡异
他会在我痛得无法入睡时,笨拙地、僵硬地学着宫人的样子,用沾湿的软布擦拭我额上的冷汗。动作生涩,好几次差点戳到我的眼睛。
他会在我因为伤口疼痛而毫无胃口、拒绝进食时,阴沉着脸,亲自端起那碗御膳房精心熬制的、据说能生肌长肉的参茸药粥。他不用宫人,自己舀起一勺,吹了又吹,然后递到我唇边。那双惯于执掌生杀、捏碎玉杯的手,此刻端着小小的玉碗,竟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若我皱眉推开,他那双黑眸里立刻会卷起骇人的风暴,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整个御膳房拖出去砍了。
喝。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眼神却死死盯着我,像在确认我的反应。
陛下……我虚弱地摇头,那药粥的味道实在令人作呕,……没胃口。
没胃口也得喝!他猛地拔高声音,戾气瞬间弥漫,可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什么,强行压了下去,声音变得有些干涩,……喝了,伤才好得快。他固执地把勺子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碰到我的嘴唇。
这种近乎偏执的照料,比伤口的疼痛更让我感到窒息和惶恐。仿佛我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器,被他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看守着。每一次他靠近,那无形的压力都让我喘不过气。我宁愿回到浣衣局去搓那永远洗不完的衣服,至少那里还有一丝喘息的空间。
更让我不安的是营地里微妙的气氛变化。那位曾为他挡箭的沈清婉,他的正牌小姨子,仿佛被彻底遗忘了。偶尔有宫人低声议论,说那位沈二小姐受了惊吓,一直在自己的营帐里休养,陛下……一次都没去看过。
而我这个卑贱的替身,却成了暴君陛下日夜不离眼的珍宝。这反常的举动,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随行的宗室勋贵和后宫妃嫔中激起了轩然大波。投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探究、嫉妒、难以置信,以及深深的忌惮。
这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让我如芒在背,每一刻都充满了不安。萧景夜,他到底想干什么把我当成沈清漪的替代品来弥补他扭曲的遗憾还是仅仅因为我替他挡了一箭,成了他彰显自己并非全然冷血的功勋章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我感到彻骨的冰冷和厌烦。我只想离这个疯子远一点,越远越好!
伤口的疼痛在御医的精心照料下,终于开始缓慢地愈合。虽然动作稍大些依旧会牵扯着疼,但至少不再像最初那样,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酷刑。
萧景夜似乎也稍稍放松了些那令人窒息的看守。大概是积压的朝政实在太多,他开始每日有固定的时间回到自己的金顶大帐处理政务,只是每次离开前,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总会在我脸上逡巡片刻,带着一种审视和警告的意味,仿佛在确认我不会在他离开的片刻消失。
营地的守卫也明显森严了许多,尤其是我的帐篷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同铁桶一般。逃插翅难飞。
日子在这种压抑的、表面的平静下流淌。直到一个深夜。
白天下了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入夜后气温骤降。我伤口初愈,本就畏寒,躺在厚实的锦被里依旧觉得手脚冰凉。营地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巡夜侍卫整齐的脚步声,和帐外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宁静。伴随着一股浓烈的、几乎能将人熏晕的酒气。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夜雨寒气和浓重酒味的风灌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疯狂摇曳。
是萧景夜。
他回来了。步履踉跄,高大的身躯微微摇晃,玄色的龙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那张俊美却总是冰封的脸上,此刻染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涣散迷离,往日那迫人的威压被浓重的醉意和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阴郁所取代。
他径直走到我的榻边,沉重的身躯带着酒气轰然坐下,压得柔软的床榻深深凹陷下去。冰冷的湿意透过锦被传递过来。
我瞬间绷紧了身体,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假装自己早已熟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他喝醉了一个清醒的暴君已是噩梦,一个喝醉的、情绪不定的暴君……我不敢想象。
他并没有立刻做什么。只是坐在那里,低垂着头,沉重的呼吸带着浓烈的酒气,喷洒在我盖着的锦被上。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和他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是不是醉得睡着了。
一声极低、极沉、带着无尽痛苦和思念的呢喃,如同梦呓般,从他喉间艰难地滚了出来:
漪漪……
漪漪!沈清漪!他早死的白月光!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捅进了我的心窝!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果然……果然如此!
所有的反常,所有的照料,所有的别死……都只是因为这张该死的、酷似沈清漪的脸!他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他在对着这张脸,呼唤他永远失去的爱人!
巨大的屈辱感和冰冷的愤怒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我连日来勉强维持的平静!替身!我终究只是一个替身!一个他用来填补内心空洞、寄托病态思念的玩偶!什么挡箭的情分,什么别死的哀求,全是假的!全是建立在这张脸的基础上!
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和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悲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冻僵的荒芜。
他还在呢喃,声音破碎,带着醉后的浓重鼻音和令人心碎的悲伤:漪漪……别走……别丢下阿夜一个人……冷……好冷……他高大的身躯微微蜷缩起来,像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周身弥漫着一种被世界遗弃般的绝望气息。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落,搭在冰冷的锦被上。那滚烫的手心,隔着薄薄的锦被,贴在了我的小腿上。
我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缩!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惊动了他。他迷离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在了我的脸上。那双猩红的醉眼里,一瞬间闪过狂喜,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所淹没。
漪漪……他猛地俯下身,带着浓重酒气的滚烫呼吸瞬间将我笼罩。一只滚烫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抚上了我的脸颊。他的手指带着薄茧,摩挲着我的肌肤,动作带着一种痴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是你……你回来了……是不是他喃喃着,眼神狂热而混乱,仿佛透过我的脸,看到了另一个灵魂,别怕……阿夜在……阿夜保护你……再也不会……再也不会让人伤到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最后几乎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呓语。那只滚烫的手,从我的脸颊滑落,带着沉重的力道,紧紧箍住了我的腰,仿佛要将我揉碎进他的身体里。浓烈的酒气和男人滚烫的体温将我紧紧包裹,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别走……漪漪……别离开阿夜……他沉重的头颅埋在我的颈窝,滚烫的呼吸灼烧着我的皮肤,带着绝望的哀求。
我浑身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恶心!恐惧!愤怒!无数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搅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颈窝里那滚烫的湿意,不知是他的汗水,还是……泪水这更让我觉得无比讽刺和悲凉。
替身。一个永远活在别人影子下的、可悲的赝品。
心底最后一丝因为那挡箭而滋生的、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涟漪,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坚硬的决心。
逃!必须逃!不惜一切代价!离开这个疯子!离开这座用沈清漪的幻影和我的血肉筑成的牢笼!哪怕下一刻就被抓住砍头,也好过在这里被当成一个死人的替代品,被这扭曲的情感日夜折磨!
我睁着眼,望着帐顶明黄的龙纹,在浓重的酒气和绝望的呓语中,彻夜未眠。直到天际泛起一丝灰白,压在我身上的沉重身躯终于因为极度的疲惫和醉意陷入了深沉的昏睡,箍在我腰间的力道也稍稍松懈。
我像一具僵硬的木偶,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他沉重的臂弯和滚烫的怀抱里挪了出来。冰冷的空气瞬间涌来,激得我打了个寒颤。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榻,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榻上那个沉睡的、如同困兽般的帝王。
帐外依旧守卫森严。但我已别无选择。
机会在三天后一个沉闷的午后降临。
连绵的阴雨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却驱不散空气中浓重的湿气和闷热。营地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躁动。围猎接近尾声,拔营回銮在即,各营都在紧张地收拾行装。
我胸口下方的伤疤依旧在隐隐作痛,但已经不影响基本的行动。萧景夜似乎也因回銮前的繁杂事务和接见几位紧急入营禀报的重臣而暂时无暇他顾,只加派了人手看管我所在的营帐。
帐帘被掀开一条缝,一个面生的、穿着低等杂役粗布衣裳的小太监低着头,端着一个装着干净衣物的托盘走了进来。他动作麻利地将衣物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随即迅速靠近我,压得极低的声音如同蚊蚋:
姑娘,北面林子里,老槐树第三个树洞。
我的心猛地一跳!是他!是那个曾在我被孙姑姑刁难时,偷偷塞给我半块硬馍馍的哑巴老杂役!他不能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帮我!
没有时间犹豫了!我强压下狂跳的心脏,对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小太监迅速退了出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衣物递送。
我坐在榻边,手心里全是冷汗。时间一分一秒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直到帐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似乎是运水的马车轮子坏了,堵住了道路,守卫被临时叫去帮忙。
就是现在!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胸口的旧伤,一阵闷痛传来,但我咬牙忍住。飞快地脱下身上这套碍眼的、属于沈妙的绫罗绸缎,换上托盘里那套散发着皂角味的粗布杂役衣裳。将长发胡乱挽成一个最普通的发髻,用布巾包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深吸一口气,我掀开帐帘后不起眼的缝隙,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迅速闪了出去,混入外面因马车故障而略显混乱的人流中。低着头,弓着背,尽量模仿着那些杂役走路的姿势,朝着营地最北面那片相对僻静的密林边缘挪去。
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守卫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扫过每一个可疑的身影。
近了!更近了!那片象征着自由的、幽深的密林就在前方!那棵枝桠虬结的老槐树就在视野之内!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胸腔里跳跃。
就在我的手几乎要触碰到那粗糙的树皮,准备摸索第三个树洞时——
站住!
一声冰冷的、如同寒铁摩擦的厉喝,如同惊雷在我身后炸响!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
萧景夜!
他就站在我身后不到十步远的地方!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同渊渟岳峙。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半分寒意。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只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狂风暴雨,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那迅速蔓延开来的、毁天灭地的赤红!
拿下!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几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瞬间扑了上来,粗暴地扭住了我的双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胳膊拧断!包头的布巾被一把扯落,露出我那张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的脸。
陛下饶命!我挣扎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嘶哑变形。
萧景夜一步步走过来,步伐沉稳,却带着踏碎山河般的恐怖威压。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那双赤红的眼眸,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冰冷,疯狂,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扭曲的痛苦。
他猛地抬手,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狠狠攫住了我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颌骨!强迫我抬起头,直视他那双暴戾得近乎失控的眼睛!
沈妙,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碎了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彻骨的寒意,朕说过什么嗯
他手指的力道不断加重,我痛得眼泪瞬间涌了上来,眼前阵阵发黑。
再敢跑一次……他凑近,滚烫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眼神却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一字一顿,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砸进我的耳膜,朕打断你的腿!
打断你的腿!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下巴上传来的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他会说到做到的!这个疯子!这个暴君!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与其被打断腿,像牲口一样被锁在这深宫里,永世不得超生,不如……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念头猛地窜了上来!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承受这一切!就因为这张该死的脸!就因为那个死了三年的女人!
我被他死死钳制着下巴,被迫仰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清晰地看到了他腰间悬挂的一样东西——一个褪了色的、用普通红绳编织成的、略显粗糙的平安结。那东西挂在他华贵的龙纹玉带旁,显得格格不入,异常扎眼。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了我的脑海!那个平安结……那个样式……还有他刚才那句阿夜……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疯狂地拼凑、旋转、炸裂!
电光火石间!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个念头有多么疯狂、多么不可思议!求生的本能和积压已久的愤怒、委屈、不甘,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就在萧景夜那双燃烧着暴戾火焰的眸子死死锁住我,那句打断你的腿的冰冷威胁余音未散之际——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挣开他钳制我下巴的手!不是求饶,不是哭泣,而是抬起头,沾满泪水的脸上,突然扯出一个极其古怪、近乎嘲讽的、带着泪的笑容!
我的目光,越过他暴怒扭曲的脸,死死钉在他腰间那个褪色的平安结上,然后,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荒谬的笃定,嘶声喊了出来:
萧景夜!
这三个字,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刑场之上!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直呼圣讳惊呆了!连扭住我的侍卫都下意识地松了力道!
萧景夜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攫向我下巴的手停在半空,那双赤红狂暴的眸子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
我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声音因为激动和破音而变得尖利刺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一切的力量,狠狠砸向他:
那年上元节——
偷我荷包的狗崽子——
是你吧!
轰——!!!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风声停了。侍卫粗重的呼吸停了。连远处营地隐约的嘈杂声都消失了。
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停止了流动。
萧景夜脸上的所有暴戾、愤怒、冰冷、扭曲……所有的表情,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面,在瞬间寸寸崩裂!只剩下一种彻彻底底的、石化的空白!
那双翻涌着赤红风暴的眸子,骤然收缩到了极致!瞳孔深处,如同投入了巨石的古井,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一种被时光洪流冲刷出的、深埋于灵魂最底层的、几乎不敢触碰的悸动……无数种极其复杂、极其剧烈的情感,如同火山喷发般在他眼底疯狂炸开!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将我的灵魂都彻底洞穿!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到我这个人,而不是透过我去看另一个影子!
他高大的身躯,竟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然后——
哐当——!!!
一声刺耳至极的金铁交鸣之音,如同平地惊雷,狠狠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手中那柄一直紧握着的、象征着无上皇权与生杀予夺的、镶嵌着宝石的锋利长剑,竟从他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脱,重重地砸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剑身弹跳了一下,发出不甘的嗡鸣,最终躺在尘土里,寒光四射,映照着他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只剩下无边震骇与茫然的脸。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又像是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了天灵盖,整个人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依旧死死地、死死地锁着我,里面翻涌着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惊涛骇浪!
……你……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个破碎得不成调的单音。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茫然和……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慌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的冰。所有的侍卫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若木鸡,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惊恐和茫然无措。陛下……陛下竟然……失态至此连佩剑都脱手了因为这个女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而我,喊出那句耗尽了我所有勇气和运气的质问后,整个人也如同虚脱了一般,胸口旧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闷痛,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住。但我依旧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站直,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那双翻江倒海的眼睛。
赌对了还是……死得更快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层笼罩在我身上、名为沈清漪的沉重枷锁,在这一刻,被这句来自遥远过去、属于沈妙自己的诘问,狠狠地、彻底地击碎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萧景夜依旧僵立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褪去了所有暴戾和帝王威仪的外壳,此刻的他,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被时光洪流冲撞得支离破碎的茫然。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近乎贪婪,仿佛要在我的脸上、我的眼睛里,掘出深埋于时光尘埃之下的、某个被彻底遗忘的印记。
……你……他的嘴唇翕动着,又是那个破碎的音节。这一次,声音里裹挟着浓重的、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像是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逼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冰冷的手指带着剧烈的颤抖,再一次攫住了我的下巴!但这一次,力道不再是毁灭性的,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探寻真相的急切!
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濒临崩溃的祈求,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眼神死死锁住我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骇、狂喜、深不见底的恐慌、一种失而复得却又害怕只是幻梦的脆弱……复杂得让我心惊肉跳。
下巴上的力道让我无法挣脱,只能被迫迎视着他那双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眼睛。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疼痛,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我说什么!我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也带着豁出一切的尖锐,我说!那年上元节!灯市口!那个饿得眼冒绿光、偷了我装了两个肉包子的荷包、被我追了三条街、最后摔了个狗啃泥的脏兮兮的狗崽子——是不是你,萧景夜!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的瞳孔,在我喊出灯市口、肉包子、狗啃泥这几个词的瞬间,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攫住我下巴的手指猛地收紧,随即又像被烫到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些被尘封的、早已褪色的、属于遥远过去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撕开的陈年伤疤,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猝不及防的鲜活,汹涌地冲进了他的脑海!
破败漏风的城隍庙……刺骨的寒风……饿得烧灼般的胃……喧闹璀璨的灯市……那个穿着厚厚红袄子、像年画娃娃般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手里那个散发着诱人肉香的、绣着歪歪扭扭梅花的蓝色小荷包……被发现后狼狈的追逐……脚下一滑,狠狠摔进冰冷泥泞里的剧痛和羞耻……还有她气喘吁吁追上来,看着摔得满身泥的自己,非但没有嘲笑,反而从怀里又摸出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气鼓鼓地塞到他沾满泥污的手里……
饿死鬼投胎啊你!跑那么快!喏……最后一个了!再偷东西,打断你的狗腿!
那清脆的、带着点奶凶奶凶的童音,仿佛穿越了十几年的漫长时光,在此刻,与眼前这张泪眼婆娑、写满愤怒和委屈的脸,轰然重合!
哐当!
一声更大的闷响!不是剑,是萧景夜!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彻底抽走了所有支撑,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地、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的、布满尘土的地面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沉重声响,如同丧钟,狠狠敲在每一个呆若木鸡的侍卫心上!他们脸上的惊恐瞬间变成了极致的骇然,如同见了鬼魅!几个侍卫腿一软,也跟着噗通跪倒了一片,头死死埋在地上,抖如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喘!
陛下……竟然……下跪了!
萧景夜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他跪在那里,仰着头,赤红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锁着我,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终于彻底冲垮了堤坝!那里面,再也没有半分帝王的冰冷与暴戾,只剩下一种近乎毁灭般的、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和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痛苦与……悔恨
是……是你……他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浓重的哽咽,那个……塞给我包子的……凶丫头……是你!
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钳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颤抖,想要触碰我的脸颊,却又在即将碰到时,如同害怕惊扰一个易碎的幻梦般,停在了半空。
妙……妙妙他艰难地吐出这个陌生又遥远的称呼,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眷恋和卑微的祈求。
这个名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底层、早已落满尘埃的锁。
沈妙……沈妙……
原主那些模糊的、属于幼年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泛起涟漪,变得清晰起来。破旧却温馨的小院……总是板着脸却会偷偷塞糖给我的嬷嬷……还有……上元节……
我看着他跪在尘埃里、那张褪尽血色只剩下无边震骇与脆弱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汹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狂喜,看着他伸在半空、剧烈颤抖却不敢落下的手……
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在这一刻,竟奇异地凝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诞、心酸、释然和一丝……极其隐秘的疼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心防。
原来……兜兜转转,作茧自缚。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眼泪却先一步汹涌而出。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旧伤的闷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让我眼前一黑,软软地向前倒去。
预料中冰冷坚硬的地面并未到来。
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道,稳稳地将我接住,紧紧拥入一个宽阔而颤抖的怀抱!
浓烈的龙涎香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瞬间将我包裹。那怀抱紧得几乎要将我勒进他的骨血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绝望的占有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后怕。
妙妙……滚烫的、带着浓重湿意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那声音低沉沙哑,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血泪,别怕……阿夜在……阿夜错了……阿夜……
后面的话语,被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彻底吞没。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重重地砸落在我的颈窝里,灼烧着我的皮肤。
高高在上的暴君,跪在刑场的尘埃里,将失而复得的珍宝死死搂在怀中,像一个迷途多年、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