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点敲打着落地窗,声音黏稠而沉闷,像湿透的羽毛一下下拍在玻璃上。邝晞蜷在客厅那张宽大的丝绒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羊绒盖毯上的一粒毛球。屋外是深秋黄昏特有的灰紫色天光,室内只亮着一盏低矮的落地灯,在柚木地板上投下暖黄却狭长的影子。空气里有新煮咖啡的焦香,一丝丝弥漫过来,混合着壁炉里松木燃烧后残留的干燥暖意。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安心,又在这种过于完美的宁静里,透出一点难以言喻的倦怠。
咖啡好了,加奶不加糖,对吧温醇的男声从开放式厨房的方向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清晨的清爽笑意,与窗外阴沉的暮色格格不入。
邝晞没有立刻回应。她微微侧过头,视线穿过客厅与厨房之间低矮的隔断。丈夫黛岫的背影映入眼帘。他穿着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肩背宽阔而挺拔,微微弓着身,专注地摆弄着咖啡机。水流注入的汩汩声,机器运作的低沉嗡鸣,咖啡液滴落的轻响,汇成一段熟悉的、属于家的背景音。暖黄的顶灯勾勒着他利落的短发轮廓和颈项的线条,那里,靠近发际线下方,有一道颜色极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细长疤痕,像一道被时光抚平的旧日闪电。那是七年前一场惨烈车祸留下的唯一可见印记。
嗯。邝晞终于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涩。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回盖毯上纠缠的毛球,指尖的捻动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突兀的电子音划破了室内的静谧,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温暖的泡沫里。邝晞下意识地蹙起眉。这个时间快递通常不会在傍晚送货上门。
黛岫也听到了,他关掉咖啡机,随手抽了张纸巾擦着手,一边朝玄关走去,一边轻松地说:可能是物业我去看看。
邝晞听着他稳健的脚步声穿过客厅,然后是门锁打开的咔哒轻响。玄关处传来模糊的、低沉的交谈声,很短促,只有两三句。接着是门被重新关上的声音。
脚步声重新靠近,不是黛岫惯常的步伐。带着一丝迟疑,或者说……沉重
邝晞抬起头。
黛岫站在沙发旁,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一个长方形的、厚实挺括的白色信封。没有邮票,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门牌号和邝晞女士
亲启几个打印的黑色宋体字,冰冷而正式。信封表面异常干净,没有任何雨水或指痕的污迹,仿佛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送达。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困惑和某种邝晞读不懂的阴郁。门口没人,他把信封递过来,指尖似乎有些凉,只在地上放着这个。
邝晞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接过信封,很沉。那种纸张特有的、带着韧性的重量感压在手心。她低头看着那几个打印的黑色字体,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脏。
她撕开封口。动作有些僵硬。指尖探入,触碰到里面更厚、更挺括的纸张。
抽出来。
是一张请柬。
素雅的米白色卡纸,边缘滚着细细的一圈银边。设计简洁,甚至称得上肃穆庄重。
邝晞的目光直接落在请柬中央那几行加粗的黑色字体上:
**谨定于
星历
47
年
霜月
17
日
上午
10
时**
**于
永宁园
归思厅**
**举行
黛岫
先生遗体告别仪式**
**恭请
邝晞
女士
拨冗莅临**
**家属泣告**
霜月17日……
邝晞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凝固、倒流!
今天,是霜月14日!
三天后!
她的视线猛地抬起,越过手中这张散发着死亡寒意的请柬,直直地钉在几步之外,正低头看着她、眉头紧锁的黛岫身上。
他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呼吸平稳,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壁炉残留的暖意似乎还萦绕在他羊绒衫柔软的纤维间。厨房里咖啡的香气固执地钻进她的鼻腔。
三天后……他的葬礼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一个恶毒到令人作呕的玩笑!
是谁是谁干的!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惊骇瞬间冲上邝晞的头顶!她捏着请柬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纸张边缘深深嵌入皮肉。她想把这张该死的纸揉碎、撕烂,狠狠摔在地上!
就在这狂怒的瞬间,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请柬的背面。
动作猛地僵住。
一股比看到葬礼日期更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如同冰锥般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
请柬的米白色背面,靠近右下角的位置,有几行字。
不是打印的。
是用钢笔手写的。
墨水是极其深邃的蓝黑色,在素雅的卡纸上晕开一点不易察觉的毛边,带着一种久违的、熟悉的……陈旧感。
字迹流畅而有力,带着一种深入纸背的决绝:
**别来,有东西在冒充我。**
这字迹……
邝晞的瞳孔骤然缩紧!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认得!她太认得了!
这字迹,她曾在无数个深夜的书桌旁见过,在那些早已泛黄褪色的情书末尾见过……这是黛岫的字!是他独有的笔锋,是他签名时那个习惯性的、略带飞扬的收尾!
是黛岫的笔迹!
冷汗瞬间从邝晞的每一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她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撞在沙发冰凉的木质扶手上。巨大的恐惧和混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请柬是假的!日期是假的!葬礼是假的!
可这背面的字……这警告……这笔迹……却是真的!是黛岫写的!
他在警告她别去他自己的葬礼他在说……有东西在冒充他
冒充谁冒充此刻站在她面前、活生生的他!
邝晞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惧和审视,狠狠刺向几步之外的丈夫!
黛岫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和眼中迸射出的巨大恐惧惊住了。他脸上的困惑瞬间被担忧取代,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晞晞你怎么了那上面……他的视线试图越过邝晞紧握的手,看向那张诡异的请柬背面,写了什么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邝晞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他手中握着的那支笔上!
一支钢笔。
笔身是深沉的藏蓝色树脂,边缘被岁月摩挲出温润的光泽。笔帽顶端镶嵌着一小圈暗金色的金属环,上面似乎曾有过细小的铭文,如今也已模糊不清。笔尖是金色的,在客厅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
那是她母亲的遗物!一支老式的派克钢笔!
七年前,母亲病逝,遵照她生前的愿望,骨灰撒向了她与父亲定情的南方海域。那支她生前最珍视、几乎从不离身的派克钢笔,就放在骨灰盒的最上层,一起沉入了永恒的蔚蓝!
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黛岫的手里!
笔……邝晞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音节都像从冰窖里挤出来,那支笔……你从哪里拿的!
黛岫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手中下意识握着的钢笔,脸上露出一丝茫然:这个就在书桌笔筒里啊,我刚找东西随手拿的。怎么了这支旧笔……他似乎想解释什么。
放下!邝晞猛地尖叫出声,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抗拒!
黛岫被她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彻底震住,手一松。
啪嗒。
那支藏蓝色的派克钢笔从他指间滑落,掉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金色的笔尖朝下,像一枚被遗弃的、指向深渊的箭头。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壁炉里木炭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爆裂声,和窗外越发急促的雨声。
黛岫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巨大恐惧和陌生审视的妻子,又看了看地上那支静静躺着的旧钢笔,最后目光回到她手中那张被捏得变形的请柬上。他脸上的担忧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那里面有困惑,有受伤,有不解,还有一种……极力压抑着的、仿佛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疲惫。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不是去捡那支笔,而是指向自己颈后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疤。指尖微微颤抖。
晞晞……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沙哑的、令人心碎的疲惫,你……又在确认了,是不是
这句话,像一把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邝晞混乱不堪的心脏!瞬间勾起了无数被她刻意深埋、落满尘埃的记忆碎片!
是的,确认。
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一个隐秘的、带着伤痕的动作和暗语。
七年前那场车祸后,黛岫在医院昏迷了整整两周。当他终于睁开眼,面对的是一个几乎陌生的世界和记忆严重受损的自己。他记得邝晞,记得他们的家,记得很多模糊的片段,但更多的细节像被橡皮擦粗暴地抹去,留下大片的空白和混乱。更可怕的是,他偶尔会出现短暂的空白,行为举止会透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滞涩感。医生的解释是严重脑震荡和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共同作用的结果,需要时间和耐心。
对邝晞而言,那段时间是炼狱。她守着死里逃生的丈夫,心却像悬在万丈深渊之上。每一次他眼神放空,每一次他短暂地叫错某个日常物品的名字,每一次他流露出不属于黛岫的微小表情……都让她心惊肉跳,让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他颈后那道车祸留下的、独一无二的疤痕。仿佛只有指尖感受到那微微凸起的、真实的皮肉纹理,才能确认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男人,灵魂依然是她熟悉的那个。
确认这个动作,成了她恐惧的出口,也成了他心上一道隐秘的刺。他理解她的不安,包容她的试探,甚至会在她指尖无意识地滑向颈后时,主动偏过头,露出那道疤,然后无奈而包容地苦笑:是我,晞晞,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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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后来,随着黛岫的记忆和状态逐渐稳定,随着时间缓慢地冲刷掉一些惊悸,确认这个动作才慢慢减少,最终成为尘封在往事角落里一个带着苦涩余味的名词。
此刻,黛岫这句沙哑的又在确认了,是不是,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邝晞记忆的闸门。那些车祸后日夜煎熬的恐惧,那些看着他像一尊出现裂痕的瓷器般小心翼翼的日子,那些深夜独自啜泣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回涌,将她淹没!
他知道了!他一直都知道她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而现在,这张诡异的请柬,这支从深海归来的亡母遗笔,还有这上面用他笔迹写下的、指向他自己的恐怖警告……是不是就是他对自己这种确认的、一种迟来的、绝望的控诉或者……是某种更可怕现实的冰山一角
巨大的混乱和痛苦让邝晞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攥着那张冰冷的请柬,仿佛它是唯一的浮木。目光却无法控制地再次投向地上的钢笔——亡母沉入深海的遗物,此刻却成了指向丈夫的、最诡异的证物。
就在这时,她紧握着请柬的手指,似乎感觉到里面还有东西!
不是只有这一张纸!
邝晞的心猛地一悸!她几乎是粗暴地、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将手指再次探入信封深处!
指尖触碰到一张质地不同的纸。更薄,更软,带着一种陈旧的、仿佛被反复摩挲过的脆弱感。
她猛地将它抽了出来!
客厅昏黄的光线下,那张纸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带着时光沉淀的浅黄色。边缘有些磨损和卷曲。纸面上印着模糊的蓝色表格线和印刷字体。
这是一张……孕检报告单!
邝晞的目光如同被冻住,死死地钉在报告单的姓名栏:
**姓名:邝晞**
**年龄:29**
**临床诊断:妊娠
8
周**
视线向下,如同灌了铅,艰难地移动到报告单最下方的日期栏。
那里,一个用蓝色油墨打印的数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也瞬间焚毁了她所有的理智和侥幸!
**星历
40
年
花月
3
日**
花月3日!
邝晞的身体猛地一晃,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朵里充斥着血液奔流的巨大轰鸣!
这个日期!这个日期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她心脏深处那道从未真正愈合、只是被厚厚痂壳覆盖的伤口!
七年前!花月3日!
那是她生命被彻底撕裂的日子!那一天,她刚刚拿到这张确认怀孕的喜悦报告不到三个小时,就接到了医院打来的、关于黛岫车祸垂危的电话!巨大的双重打击让她在赶往医院的途中腹痛如绞,最终在急诊室的走廊上,失去了他们尚未成形的女儿!
这张孕检单,这张承载了短暂狂喜又瞬间被无尽绝望取代的纸片,在女儿夭折、黛岫生死未卜的混乱中,早已不知所踪!她以为它早就被处理掉了,连同那段撕心裂肺的痛苦一起,被扫进了记忆的垃圾堆!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张预告黛岫三天后葬礼的请柬里!
是谁是谁翻出了这埋葬了七年的骸骨!是谁如此精准地、如此恶毒地,要将她最深的伤口再次血淋淋地撕开!
巨大的痛苦、被窥探的愤怒、以及眼前这张单子带来的时空错乱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邝晞的喉咙!她感到窒息,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身体软软地顺着沙发扶手滑落下去。
晞晞!黛岫的惊呼声带着巨大的恐慌响起。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她彻底瘫倒在地毯上之前,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她。他的手臂坚实有力,胸膛带着真实的温度和剧烈的心跳,紧紧贴着她瞬间冰凉的身体。
松开……放开我!邝晞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起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她手中的请柬和那张泛黄的孕检单飘落在地毯上,落在藏蓝色钢笔的旁边,像一场荒诞剧的冰冷道具。
黛岫没有松手。他的双臂像铁箍一样,死死地圈住她颤抖的身体,下颌抵在她冰冷汗湿的额角,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看着我!晞晞!看着我!是我!我是黛岫!我就在这里!活生生的!
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在她的皮肤上,带着熟悉的、属于他的气息。那气息,无数次在她噩梦惊醒的深夜给予她安抚,在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诡异的陌生和尖锐的刺痛。
那张纸……邝晞在他怀里艰难地喘息,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狼狈地滑落,那张孕检单……花月3日……是那天!是我们失去小月亮的那天!
小月亮,是他们给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儿取的名字。
黛岫的身体猛地一僵!抱着她的手臂瞬间收紧,勒得邝晞有些生疼。他低下头,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死死地盯住地毯上那张泛黄的纸片。当看清那个日期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和……某种深入骨髓的痛楚瞬间席卷了他!
这……这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它……它早就没有了……怎么会……
还有这支笔!邝晞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挣扎着指向地上那支藏蓝色的派克笔,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指控,我妈妈的笔!它和妈妈的骨灰一起沉到海底了!黛岫!它沉下去了!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你告诉我!它为什么会在你手里!为什么!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扭曲,目光如同受伤的野兽,绝望而锐利地刺进黛岫的眼底:请柬背面的字……是你写的!是你写的‘别来,有东西在冒充我’!是你写的!那笔迹是你的!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在冒充你!还是……还是你自己……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却在触及黛岫那双瞬间变得死寂、如同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光亮的眼睛时,戛然而止。
黛岫抱着她的手臂,力量似乎在那一瞬间被抽空了。他没有反驳,没有解释。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地毯上那三样东西——宣告他三天后死亡的请柬、用他笔迹写下恐怖警告的背面、亡母沉入深海的钢笔、还有那张将他们拖回七年前地狱的孕检单。
他的脸色灰败,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无声地念着什么。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虚空,看到了某种令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景象。那是一种……邝晞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彻底的茫然和巨大的恐惧。
窗外,雨声更急了,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像是无数只手在疯狂地拍打。壁炉里最后一点余烬彻底熄灭,暖意迅速消散,冰冷的空气重新占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知道……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黛岫才极其艰难地、声音飘忽得如同呓语般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晞晞……我真的……不知道……
2、
黛岫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飘散,带着一种被抽空灵魂的茫然。那句我真的不知道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却沉重地砸在邝晞早已绷紧的神经上。她挣脱开他变得虚弱的怀抱,踉跄着后退,脊背抵住沙发坚硬的木质框架,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地毯上,那张宣告死亡的请柬、泛黄的孕检单、还有那支幽蓝如深海的钢笔,静静地躺在那里,构成一个冰冷而荒谬的三角形,散发着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恶意。
不知道邝晞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尖锐的嘲讽和更深的不信,黛岫,这支笔,沉在南海底,和我母亲的骨灰一起!这张纸,她颤抖地指向那张孕检单,七年前就消失了!连同我……连同我们的小月亮一起没了!还有这请柬!这上面的字!你的笔迹!清清楚楚写着有东西在冒充你!你现在告诉我,你不知道!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向他。眼前的男人,轮廓是她熟悉的,气息是她依恋的,颈后的疤痕是她无数次确认的锚点。可此刻,这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迷雾里。那支笔,那张纸,像从地狱伸出的藤蔓,缠绕着他,也勒紧了她。
黛岫的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更加灰败。他避开了邝晞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视线失焦地落在地毯那三样东西上,仿佛它们是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那是一种邝晞熟悉的、他在承受巨大压力或陷入某种空白状态前兆的动作。七年前,他刚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面对支离破碎的记忆和陌生的世界时,就是这样的。
我……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仿佛有砂砾在滚动,我……是收到过……一些东西。在书房。
书房邝晞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黛岫的书房,是他们家里一个近乎禁忌的角落。自从七年前那场车祸后,他就习惯性地把自己关在里面,时间越来越长。起初邝晞以为他需要安静休养,后来发现他只是在里面枯坐,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或者长久地凝视着窗外。她尝试过关心,换来的总是他疲惫而疏离的摇头,和一句没事,只是想静一静。渐渐地,那扇门成了一道无形的界限,一个只属于他、拒绝任何人窥探的堡垒。
什么东西什么时候邝晞追问,声音紧绷得像即将断裂的弦。
黛岫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强光刺痛。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艰难地迎上邝晞的视线,那里面翻滚着复杂的痛苦、挣扎,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大概……一个月前开始。断断续续。匿名的邮件。打印的信。塞在门缝里……或者,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像今天这样,直接出现在桌上。
写了什么邝晞的声音发紧,指甲深深掐进沙发扶手的丝绒里。
黛岫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想抹去某种无形的污迹。开始……只是日期。霜月17日。一次又一次。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像倒计时……钉在脑子里。后来……开始有图片。模糊的,像是监控截图……在永宁园……归思厅……灵堂……花圈上有我的名字……
他顿了顿,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像是被自己描述的画面击中了。还有……一些话。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说时间快到了……说……说‘他’要回来了……让我做好准备……
‘他’谁!邝晞的血液瞬间冰凉。那个冒充我的他!
我不知道!黛岫猛地低吼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恐惧和失控的愤怒,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无力感淹没,我不知道那个‘他’是谁!那些东西……那些邮件、信件……我试过查来源,追踪IP,什么都没有!像幽灵一样!我删掉,烧掉……但它们总会以别的方式出现!就在眼前!我……我以为是我的脑子……他的声音哽住了,手指再次神经质地抓挠着自己的短发,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车祸之后……你知道的……我的记忆……有时候会空白……有时候会混乱……我……我甚至去看了医生,偷偷地……
他猛地停住,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眼神里掠过一丝惊慌,飞快地瞥了邝晞一眼,又迅速垂下。
医生邝晞捕捉到了他瞬间的慌乱,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你去看医生了什么时候为什么瞒着我
半年前……黛岫的声音如同蚊蚋,带着浓重的羞愧,我感觉……越来越不对劲。那些‘空白’的时间……好像变长了。有时候明明在书房,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像……像梦游。医生说……是PTSD的慢性症状,也可能是……那次严重脑损伤的后遗症在缓慢显现……记忆错构,幻觉……都有可能出现……开了药……让我观察……
他抬起手,捂住脸,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我以为……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脑子里的伤……在作祟。那些倒计时……那些图片……都是幻觉……是我自己吓自己……我不敢告诉你……晞晞……他的声音从指缝里透出来,带着破碎的哽咽,我不敢让你知道……你的丈夫……可能……可能是个疯子……是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怪物……
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几乎将他压垮。七年来,他小心翼翼地扮演着那个正常的黛岫,努力填补记忆的空白,压抑那些诡异的瞬间,只为了不让她担心,不让她再次经历失去的恐惧。却没想到,他拼命想要隐藏的病灶,早已被某种更可怕的东西窥探、利用,并最终以如此残酷的方式,摊开在她面前。
书房。那些匿名的东西。他偷偷的就诊和药物。这一切像无数块冰冷的拼图,在邝晞混乱的脑海中骤然碰撞、组合,发出令人齿冷的声响。
所以……你一直知道有事发生!你一直瞒着我!邝晞的声音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只剩下冰冷的指控,你把自己关在书房,就是在处理这些‘幽灵’的骚扰你吃药……是为了压制那些‘幻觉’包括今天……这支笔!这张孕检单!也是那些‘幽灵’送来的!也是你的‘幻觉’!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支深海归来的钢笔和那张泛黄的纸片,尖锐的讽刺几乎要刺破空气。
黛岫猛地放下手,脸上交织着痛苦和无力:不!晞晞!这支笔……这张单子……今天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它们……它们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惊骇和迷茫,这支笔……它怎么可能……还有小月亮……这张单子……
提到女儿,他的声音彻底破碎,巨大的悲伤瞬间淹没了恐惧,让他的眼眶迅速泛红。
看着他痛苦而真实的反应,看着他眼中那份对小月亮刻骨铭心的痛楚,邝晞心中那堵坚冰筑成的愤怒之墙,裂开了一道缝隙。那痛,做不了假。那是一个父亲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和她的一模一样。
书房。邝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带我去看。现在。我要看所有东西。那些邮件,信件,所有你收到的‘倒计时’。
她必须亲眼看看那个被黛岫视为堡垒、也视为牢笼的空间里,到底藏着什么。
黛岫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书房是他的最后一道防线,是他藏匿脆弱、恐惧和可能存在的疯狂证据的禁地。但此刻,在邝晞那洞悉一切、带着伤痛和决绝的目光逼视下,那道防线摇摇欲坠。他知道,隐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那扇门,必须打开了。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动作迟缓得像背负着千斤重担。转身,迈开沉重的步伐,走向走廊深处那扇紧闭的深色木门。
邝晞紧随其后。走廊的感应灯随着他们的脚步次第亮起,又迅速熄灭,光影在墙壁上拖曳出长长的、不安的影子。越靠近书房,空气似乎就越发滞重,弥漫着一种纸张、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压抑的气息。
黛岫停在门前,手放在冰冷的黄铜门把手上,停顿了几秒,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他用力压下把手。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旧书、未散尽的咖啡、以及一种类似金属和电子设备发热产生的微焦气味扑面而来。窗帘紧闭着,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电脑屏幕休眠状态下发出微弱的、幽蓝的光。
黛岫摸索着按下门边的开关。
啪。
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了不算大的空间。邝晞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书房的景象映入眼帘。巨大的L形书桌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上面堆满了各种专业书籍、散乱的文件、几台显示器和一个处于休眠状态的笔记本电脑。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书和一些模型。一切都显得……正常,甚至有些凌乱,符合一个工作忙碌的男人独处空间的模样。
然而,当邝晞的目光扫过书桌一角时,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里,在堆积的书籍旁边,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普通的、棕色的硬纸文件盒。盒盖敞开着。
盒子里,整整齐齐地、几乎塞满了——
一张张素雅的米白色卡片。边缘滚着细细的一圈银边。
和邝晞手中那张葬礼请柬,一模一样!
邝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冲过去,顾不上黛岫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一把抓起盒子。
盒子里,至少有二三十张这样的卡片!每一张的正面,都清晰地印着相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内容:
谨定于
星历
47
年
霜月
17
日
上午
10
时
于
永宁园
归思厅
举行
黛岫
先生遗体告别仪式
恭请
[空白]
拨冗莅临
家属泣告
唯一的区别是,恭请后面的名字位置是空白的!不像邝晞收到的那张,清晰地打印着她的名字!
这些,就是黛岫说的,一个月来断断续续收到的倒计时请柬!它们像死亡的预告单,一张张累积,无声地宣告着那个日期的迫近!
邝晞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捏着盒子边缘的指节咯咯作响。她猛地抬头,看向僵立在门口的黛岫,眼神锐利如刀:只有这些邮件呢打印的信呢塞在门缝的纸条呢
黛岫的眼神躲闪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极其快速地瞟向书桌下方——一个带锁的矮柜。
邝晞顺着他的视线,立刻蹲下身。矮柜的门上挂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锁。她伸出手,毫不犹豫地去拉抽屉把手。
晞晞!黛岫的声音带着惊慌的阻止。
但已经晚了。
咔。
那把看起来并不结实的黄铜小锁,在邝晞用力一拉之下,锁扣竟然……崩开了!
仿佛它早已被人为地破坏过,只是虚挂在那里。
抽屉无声地滑开。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杂物。
只有一堆纸。
被撕碎的纸。被揉烂的纸。被烧得边缘焦黑卷曲、却未能完全焚毁的纸片。
邝晞颤抖着伸出手,从这堆狼藉中捡起几片稍大的残骸。
一张焦黑的碎片上,残留着打印的字迹:……监控拍到你……在归思厅……行为异常……
另一张被撕得只剩一角的纸上,是手写的、充满恶意的句子:……时间到了……你该让位了……
还有几张,像是从照片上打印下来的局部截图——昏暗的灵堂布置,花圈上模糊但能辨认的黛岫二字,甚至有一张,隐约是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影背对着镜头站在空荡荡的告别厅中央……那个背影的轮廓……
邝晞的瞳孔骤然收缩!
像!太像了!和黛岫的背影几乎一模一样!
抽屉最底层,还有几个揉成一团的信封,上面打印着无法追踪的乱码地址。旁边,散落着几个白色的小药瓶。
邝晞拿起一个药瓶。标签上印着复杂的化学名称,但她认得其中一个词——那是一种强效的抗精神类药物,常用于控制严重的幻觉和妄想。
所有的证据,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那些黛岫试图销毁、试图隐藏的幽灵痕迹,那些证明他这一个月来承受着怎样非人折磨的实物,以及他偷偷服用药物试图对抗幻觉的证明。
邝晞缓缓站起身,手里捏着那片印着黛岫名字花圈的焦黑纸片和那个冰冷的药瓶。她看向黛岫,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巨大的悲凉和一种彻骨的寒意。
你烧它们,撕它们,吃药……都没用,对吗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它们还是会出现。像跗骨之蛆。像索命的幽魂。她举起那片焦黑的纸片,这个‘你’……是谁那个站在你自己灵堂里的人……是谁
黛岫靠在门框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他看着邝晞手中的东西,眼神空洞,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是一种精神防线被彻底击溃的麻木。
还有……邝晞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敞开的文件盒,里面是几十张空白的死亡请柬,最后落回黛岫惨白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审判,为什么我的那张……会写着我的名字为什么我的那张……背面会有你的笔迹警告我‘别来’为什么我的那张……会夹着这张……
她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孕检单,展开,花月3日的日期像一道狰狞的伤口,……会夹着这张单子!还有那支笔!那支沉在海里的笔!
她一步步逼近黛岫,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黛岫,那个‘他’,那个冒充你的东西……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冲着你来的它的目标……是我它利用你,折磨你,最终是为了……把我引到三天后你的葬礼上去为什么!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黛岫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翻滚着痛苦、恐惧,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绝望的疯狂。他看着邝晞手中那张孕检单,看着那个刺目的日期,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乱的意识,瞬间让他如坠冰窟!
代价。
那个模糊而阴冷的词语,再次诡异地浮现在脑海深处。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被注视感。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看着邝晞,眼神充满了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
晞晞……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那个‘他’……它要的……可能……是……
他猛地停住,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脸色瞬间变得青紫,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眼神再次陷入那种熟悉的、空洞的茫然。
是什么!邝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厉声追问。
黛岫的眼神彻底涣散了,他茫然地看着前方,仿佛穿透了邝晞,看到了某个只有他能见的、令人极度恐惧的存在。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黛岫!邝晞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摇晃。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物体落地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响起,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两人同时低头。
只见黛岫一直紧握成拳、深深掐着掌心的右手,不知何时松开了。
一粒极其微小、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东西,从他的掌心滚落出来,掉在深色的地毯上。
那东西很小,约莫只有小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边缘似乎有些磨损。
邝晞的瞳孔骤然缩紧!
她认得那种材质!那种独特的、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锐利光泽的质地!
那是……镜面涂层的碎屑!
和七年前那场改变一切的车祸现场,散落在扭曲变形的车窗玻璃碎片上的东西……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