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她拒接我的所有电话。
暴雨中我冲到苏晚家,撞见满墙清华北大宣传单。
她妈端给我一碗甜得发腻的红豆汤,笑着问:你知道她报了哪里吗
后来我在阳台听见压低的争吵声:妈……你说过不动我的志愿……
啪!监控里传出椅子倒地的巨响,当然是考得上的地方。
第二天她挽着陌生男人现身教室时,我捏碎了手里的通知书——那是她熬夜替我改的压线院校。
而她新男友,正是去年帮她指导志愿的教务主任儿子。
冰冷的雨水抽打着网吧油腻的窗户玻璃,模糊了外面霓虹灯破碎的光点。键盘被敲得噼啪作响,一股混杂着汗酸味、泡面汤和廉价烟丝的浓浊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沉重得仿佛能压弯我的脊梁。
我的手指悬在发烫的键盘上方,每一次敲击都带着金属撞击般的余震。高考查分系统的验证码歪歪扭扭地挤在屏幕上。输完最后一位准考证号,食指落在回车键上,像压下了一枚炸弹的引爆器。
心脏跳得又快又乱,血液在耳朵里嗡嗡作响,掩盖了网吧角落里此起彼伏的游戏击杀音效。页面终于迟钝地、卡顿着刷开了。分数——一个高到超出我所有预估的分数,像一束强烈的聚光灯,猛地刺进我有些发涩的眼瞳里。
成了!这个念头像电流一样击中四肢百骸,驱散了之前几个小时的焦灼疲惫。苏晚!这个数字像烧红的铁烙印在脑子里,滚烫,带着无限的希望。这个分数,足够实现我们俩躺在我家那张吱呀作响的小床上,在被窝里用手机照亮彼此的脸庞时,共同描绘过的未来了。去那座有大海有梧桐树的南方城市,去同一所大学。
我几乎没有犹豫,抓起桌上已经浸了些汗水和烟灰的手机,大拇指飞快地滑动解锁。屏幕的光映在我汗湿的脸上,晃得我眯了眯眼。置顶的号码——标记为晚的名字,按下拨号键。听筒里传来的,是机械化的嘟…嘟…嘟…长音,一声接一声,冷冰冰地敲打着我的耳膜,盖过了网吧里所有的嘈杂。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呼叫自动挂断。微信提示音也迅速变成一连串的红点,我的消息沉入对话列表底部,如同石沉大海。
外面的雨声好像骤然间变大了,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如同密集的鼓点。网吧混杂的气味似乎也变得更粘稠、更令人作呕。不安,一种细微却无比顽固的冰冷触感,顺着我的脊椎缓慢地爬了上来,像一条阴暗角落里的毒蛇。
不行!这个念头猛地炸开。我一脚蹬开身下的塑料转椅,椅子腿刮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一声尖叫。顾不上穿扔在旁边的校服外套,也顾不上屏幕上的分数还亮着,甚至没关掉查分页面,我的身体已经撞开通往外面湿冷雨夜的大门。
雨水当头浇下,瞬间打透了我单薄的T恤,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冰冷的刺感针扎一样。街道成了浑浊的河,汽车蹚过,泥浪高高地溅起。我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脑子里只有一个方向——北街那个灰扑扑的老旧小区,那栋熟悉的、外墙墙皮剥落得像鱼鳞一样的四层板楼。
雨水糊住了视线,我狠狠抹了一把脸,脚下的积水被趟开,急促的水声是我狂奔唯一的背景音。转弯,再冲进那个熟悉得闭着眼都能摸到的楼道口。沉重的铁门被我用力拉开又甩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刚爬上三楼,苏晚家那扇陈旧的深红色防盗门就在眼前了。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带着雨水的声音咚咚咚敲在楼道里,急促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吵。
门开了。
一张和善的、甚至称得上过分热情的笑脸出现在门缝里。那张脸,线条柔和,眼角有些细微的皱纹堆起的笑意,熟悉得让我紧绷的心稍微放松了一瞬。是苏晚的妈妈。
哎哟,小陈苏晚妈妈的语气里透出一种家常的、甚至带着点嗔怪的熟络,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过来了瞧这孩子淋的!她说着,把门完全拉开了,伸手想拉我湿漉漉的袖子,被我下意识地躲开了,只碰到一片冰冷的湿意。
阿姨,我……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我找晚晚。她、她怎么不接电话我查完分了……
苏晚妈妈的笑容不变,就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进来,快进来!考完了就好,成绩怎么样啊听晚晚说你学得用功,肯定差不了!晚晚在房间呢,不过这会儿可能休息了,刚才查分也挺熬神的。她侧身让开,目光却没有落在我脸上,而是飞快地扫过我身后空荡荡的楼道。
门内熟悉的气味涌入鼻腔——空气里残留的饭菜味、隐隐的灰尘味,还有一种旧木头和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可我的目光刚越过她肩膀,就被客厅墙壁牢牢抓住了。
客厅那面最显眼的白墙上,原本只挂着几张褪色的奖状和一个老挂钟的地方,此刻被新的风暴占据——不是一张两张,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糊满了的,是一张张崭新、光鲜、甚至有些刺眼的大学宣传彩页。
红的、蓝的、金色的,带着巨大的、威严的校园建筑照片。一行行烫金的大学名字仿佛被刻意放大加粗,灼烧着我的视网膜: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浙江大学。复旦大学。名校校徽在节能灯的惨白光线下折射出冰冷傲慢的光。
最中间那张清华大学招生简章上,一个用粗体红笔圈住的招生热线号码,红得刺目、红得惊心。
一股冰凉的气息猛地攥住了我的喉咙,堵得后面那句我们考得很好……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抽气。那些图片上恢弘的图书馆、现代化的体育馆,在此刻看来,都像一个个巨大的、准备吞噬梦想的黑洞。
站门口干什么快进来!苏晚妈妈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一种刻不容缓的催促,同时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威严,她几乎是推着我的后背将我半扶半推搡着拽进客厅里。
屋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带着一种陈旧东西闷久了的气味,混着墙壁上那些崭新海报散发的墨汁味儿,让人胸口发闷。我僵硬地站在那里,浑身的雨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摊深色的水痕。
晚晚查了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出来。
嗯,查了,好着呢!丫头争气!苏晚妈妈的笑容舒展开,眼角的细纹堆得更深了,像一张过分柔韧的塑料纸,每一道褶子里都写满了不容置疑,成绩这么好,这志愿更得好好规划!清华北大都派人来学校了解过情况了,都特别看好她呢!她的语调微微拔高,尾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兴奋感。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尾的余光迅速地在我湿透的衣服和沾满泥水的鞋子上溜了一圈,那眼神像冰凉的刀片划过我的皮肤,带着审视和某种下意识的距离感。尽管脸上还挂着笑,眼底却只有一片深水似的冷意。
哦对了,瞧我这记性!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立刻又挂上那种热情过度的笑,像刚刚揭下一张面具,又重新戴上了一张更热络的,淋了雨,可别着凉!你坐,阿姨给你盛碗热汤,红豆汤!甜甜的暖暖胃!刚熬好的!她不等我反应,快步走进了旁边弥漫着油烟气的厨房。
几秒钟后,她端着一个普通的白瓷碗出来了。碗里的红豆汤浓稠得发红,几乎是深褐色的,看不到多少水,沉甸甸的红豆粒浮在表面。热气蒸腾上来,带着一股甜腻得发齁的、近乎工业香精的气息,直直地冲进鼻腔。
她不由分说地将碗塞进我手里。白瓷碗壁烫得惊人,那种热度不像食物刚出锅该有的,更像是在炉火上被单独重新烘烤过。我的手被烫得瑟缩了一下,碗底残留的那点红褐色的汁液溅出来一滴,落在我的裤子上,带着黏稠的质感。
喝呀,孩子,趁热!苏晚妈妈的声音依旧甜腻,但里面藏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推搡意味,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的动作,你还没告诉我你考得怎么样呢志愿……你跟晚晚商量着怎么报了
我端着那碗滚烫的、散发着诡异甜腻香气的红豆汤,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那些糊满墙壁的名校光环,手中这碗烫得离谱、甜得发苦的汤,还有她话语里那个刻意停顿后又强调的志愿二字……空气中弥漫着的墨汁气味,湿衣服散发出的淡淡霉味,混合着那碗甜汤的热气,搅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后背莫名升起一层白毛汗,黏腻得难受。
我……我艰难地张嘴,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感觉脸上的肌肉像石头一样僵硬。
小陈啊,苏晚妈妈突然往前凑近了一小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脸上那种客套的笑弧像被精准地调整过,形成一种古怪的、僵硬的角度。她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里面不再有之前浮着的客套温度,只剩下赤裸裸的、几乎是带着某种好奇的试探光,你跟晚晚……处对象也有小一年了吧这孩子心思重,好多事不爱讲。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投向我,像是要刺穿我的表层,你就……没问问就没问问她……到底报了哪所学校每一个字都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淬了冰的拖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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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那扇半旧的、糊着绿纱的老式铝合金玻璃门,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吱呀声,仿佛被外面的风雨吹动了。但那声音很微弱,几乎立刻就被苏晚妈妈那句尖锐的提问吞没了。
……报了哪所学校
她的话音未落,那吱呀声似乎不甘心地又响了一下,这次清晰多了。
就在这声响起的瞬间,一阵压抑的、带着剧烈颤抖和几乎崩断的哭腔的女声,隔着那扇门,微弱却无比清晰地送了进来:
妈……你说过的……声音里浸满了无力和濒临崩溃的绝望,……你说过不动我的志愿的……你说过不动我的志愿的……最后几个字破碎地重复着,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后无法停止的呓语,被门板过滤后,微弱得让人心颤。
我的身体猛地绷紧,像被无形的电流穿过。端着碗的手指瞬间捏得死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毫无生气的青白。滚烫的碗壁灼烧着我的指尖和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但这痛感遥远得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
是苏晚的声音!
那碗滚烫、黏稠得如同血浆的红豆汤,在剧烈翻涌的血液冲击下,在我紧握的手中不安地晃动了一下。几滴粘稠深红的汤汁泼溅出来,落在惨白的地板上,立刻晕开成几摊暗红色的渍迹。甜腻的热气蒸腾上来,混合着空气中凝固的阴冷,变成一种令人晕眩的毒气。
对面的笑声消失了。苏晚妈妈脸上的表情瞬间冰封。她的视线倏地越过我的肩膀,死死钉在那扇连接着阳台和客厅的绿纱门上。那目光不再是看人的眼神,而是带着实质性的重量,像两条冰冷的铁链,要穿过我的身体缠绕上阳台门内的某个人。
阳台门内侧似乎有一片微弱的阴影晃动了一下,极其短暂。
啪!
一声短促、暴烈、如同鞭子抽打空气的声音炸开!紧接着是沉重的拖动摩擦声,似乎是椅腿猛地刮过粗糙的地面。苏晚妈妈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像一把淬了冰渣的剔骨刀,每一个字都带着打磨过的锋利棱角,冰冷地嵌入空气:
不动她冷笑了一声,那声调不高,却足以冻结门内所有的希望,你分考那么高,还想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下三滥地方你做梦!当然是报个好地方!她喘了口气,声音里的狠戾毫无掩饰,妈是为了你好!是为了这个家好!你懂什么!给我规矩点待着!
一声更闷更沉的碰撞声紧接而至,像是身体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按压抵住发出的闷响。
门缝里,那一丝微弱的光也灭了。门内的声音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猛然扼住了喉咙,只剩下一串极度压抑却无法完全抑制的、被捂住的呜咽和窒息般的短促抽气,破碎地飘散出来。
手中的碗再也承受不住那失控的力量和颤抖,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白瓷破裂成惨不忍睹的碎片,碗里那粘稠腥甜如血的浓汤泼溅开来,像是一大片泼洒的创口,在地板上蔓延开令人作呕的深红污迹。有几滴甚至飞溅到我裤脚上,黏腻而滚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碎裂了,失去了连续的意义。所有的感知——那令人窒息的甜腻气味、瓷砖地板的冰冷透过湿透的鞋底传上来、墙壁上那些烫金的校名像一柄柄悬着的利剑、厨房门后似乎若有若无地传来压抑的啜泣和闷响——所有这一切混杂成沉重的浆糊,灌满了我的头颅。但我脚底的肌肉却在下一秒爆发出一种近乎狂暴的力量。
我不再去看那张堆满伪善的脸是否已变得狰狞。
冲!
身体违背了所有的惊愕和僵硬,转身撞开了那扇厚重的、布满划痕的单元门。冰冷的、带着铁锈和灰尘气息的空气混合着楼道里更浓重的湿霉味猛地灌入肺叶,非但没让我清醒,反而像催化剂一样点燃了血液深处翻腾的东西。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跌下那几层布满水泥和污垢的老旧楼梯的,每一步都踏在湿漉漉的积水上,溅起的泥点沾湿了裤腿。一头栽进外面那片更为狂暴冰冷的雨帘中。雨水毫不留情地抽打着脸颊和颈窝,每一滴都冰冷刺骨。脚下的积水已经深得像小河,皮鞋泡在里面,每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叽的、带着水声的空洞回响。
世界只剩下轰隆的雨声。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进衣领里,刺激着皮肤的每一个毛孔。
手机嗡嗡震动着,固执地在我冰冷的裤袋里制造着麻酥感。它在提醒我,屏幕的另一端,一个叫秦凯的名字正在等待回应。秦凯,这家伙像是生着一双通天的手,总能扒拉出藏在犄角旮旯里的隐秘玩意儿。他之前神神秘秘地卖关子,说是有好货,得面谈才肯出手。
我冲进那个和秦凯约好的破旧游戏机厅时,卷帘门在我身后沉重地落下。里面光线昏暗,角落里几台机器屏幕闪烁着诡异的蓝光,映着零落的烟头在地上冒着微弱烟雾。空气浑浊滞闷,劣质烟草味和隔夜汗酸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秦凯窝在最里排一个脏兮兮的塑料沙发上,只有手机屏幕荧光照亮着他那张下巴长着青茬的脸,表情里藏着一丝窥见秘密后的紧张和得意。他看见我一身狼狈的雨水走近,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他朝左右飞快地瞟了两眼,身体侧了侧,凑到我的耳边,一股浓重的香烟气味喷在我的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像蛇在吐信:啧,默哥,你知道我为这事儿花了多大心思就咱们那‘风纪委员’刘波……他妈刚好,咳,就在那栋家属楼搞卫生,你知道的……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眯缝着眼睛看我湿漉漉的脸上急迫的神情,似乎是等我的反应。雨水沿着我的发梢滴落,砸在油腻的地面上。
说重点!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
行吧行吧,秦凯撇撇嘴,仿佛对我的急不可耐有点不满,但眼底那点幸灾乐祸更浓了。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保护膜满是刮痕。指尖在屏幕上划过几下,动作带着几分炫耀的意味。他点开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加密文件夹,轻快地翻找着。屏幕上最终跳出一个分辨率极低、色彩失真的视频预览窗口,背景似乎是在一个凌乱的书房,光线昏暗。画面的焦点是一张被几本书压住的、皱巴巴的《南方传媒学院专业指南》。
喏,他把屏幕猛地转向我,嘴角咧得更开,自己看吧,绝对‘惊喜’!他那句‘惊喜’拖长了调子,充满了恶劣的意味。
屏幕里的房间很眼熟——靠墙的书架堆满了书,透进的光线很暗淡,窗帘只拉开了一条狭小的缝隙。正是苏晚家我上次来过的那个书房。角落的电脑屏幕上,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一小块区域。一个背影僵直地坐在屏幕前,只看那微微颤抖的肩膀轮廓,我就知道是她。
苏晚妈妈穿着那件熟悉的深蓝色毛衣的身影猛地闯入了画面边缘,像一只突然闯入陷阱的猛禽。她没有靠近桌子,反而直接绕到书架后的死角。那里放着一张笨重的电脑椅,椅背紧贴着书架边缘。她双手用力抓住椅背——那布满抓痕的旧木纹触感清晰得仿佛就在我眼前——手臂上松弛的肌肉因为这骤然发力而紧绷、虬结起来。
呜……苏晚发出一声极短促的、像被扼住了喉咙般的惊愕呜咽,椅子腿随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整个人连同椅子被一股大力猛地从电脑屏幕前向后拖拽出去。
瞎报什么!滚回去!苏晚妈妈的声音透过视频传来,失真严重,嘶哑得如同老旧的排风扇,带着扑面而来的凶狠气浪。她粗糙的手掌狠狠落下,带着无法辩驳的压迫感。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和椅子腿刮擦地面的尖啸,苏晚的身影骤然从屏幕中心被强行拖拽出去。
画面剧烈晃动了一下,像是拍摄手机在被突然的震动和噪音惊扰。但很快又稳定下来,焦距甚至自动拉近了一点,对焦在那个瞬间被拖拽出的空位上。
苏晚妈妈的脸孔占据了小半个画面,因为动作激烈而扭曲着,嘴角抿得如同铁闸。她一只手还用力按在椅子背上,指关节捏得死白。另一只手则用力按住了电脑屏幕旁的摄像头位置,似乎是在强行调整角度和方向。她的手指移动着,指甲在屏幕边缘留下刮蹭的印记。
在调整屏幕角度的间隙,电脑屏幕的光清晰地照亮了另一个操作界面——一个和高考志愿填报页面完全不同的、带有复杂操作菜单的陌生系统。苏晚妈妈的食指带着某种不容置喙的果决,点开了其中一个层层嵌套、带着醒目红色警示符号的后台操作权限子菜单。她指尖快速滑动、点击,从下拉菜单中勾选了一个标有S级特殊通道的可选项,随后在跳出的另一页面上,指尖重重地戳下覆盖提交的按钮。整个操作行云流水,透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娴熟。
画面再次移动,摄像头艰难地越过苏晚妈妈的肩膀,捕捉着被拖到角落里的苏晚。她被按坐在一张极矮的小方凳上,脊背因为强制的前倾和身后传来的巨力而痛苦地弓着,像被折断的芦苇。苏晚妈妈一手粗暴地钳住苏晚的后颈,那姿势如同擒住一只幼猫,五指深陷进单薄肩膀的肌肉里,另一只手则强硬地抬起苏晚被迫低垂的脸,逼迫她去看电脑屏幕上最终确认提交成功的闪亮提示。
那张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连续的、尖锐刺耳的刮擦噪音,像指甲划过玻璃。
瞪什么瞪!犟骨头!苏晚妈妈的手指如铁钩般掐进苏晚脸颊的软肉里,声音因为用力和激动而变形,从喉管里嘶哑地挤出,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腥味砸在静寂的房间里,给你脸了是不是给你选这么好的路子走,委屈你了还是被外面那个没爹没娘、只能啃低保过日子的泥腿子灌了迷魂汤!
那声嘶吼如同响尾蛇的尾巴猛烈摇动在耳边,骤然间击碎了电脑屏幕上那微弱的反光。手机屏幕猛然陷入一片粘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秦凯的手机彻底黑屏,把视频内容永远掐断在了那一刻。寂静的游戏机房里,只剩下机器低沉的运行声像背景噪音一样嗡嗡作响。
我缓缓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齿轮。秦凯那张被手机惨绿背光照亮一半的脸上,之前那种窥探到他人不幸的隐秘兴奋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了鬼的错愕和恐惧。他的嘴巴微张,目光定定地锁在我脸上。
我的目光离开那漆黑一片的手机屏幕,越过秦凯的肩膀,投向对面积满污垢的墙镜。镜子扭曲变形,照出一个自己也不认识的面孔。那张脸惨白,如同被水浸透又暴晒过的纸,眼眶深陷成两团浓墨的阴影,眼白却反常地被无数密布的、蚯蚓般的猩红血丝充满。嘴唇紧抿成一条几乎没有血色的直线,绷紧的嘴角处,一道细细的裂痕已经渗出暗红的血丝,正缓缓向下蜿蜒,像一条狰狞的小蛇。
视频里那刺耳的尖啸声仿佛还在颅骨内部持续回响,像电钻一样一下下啃噬着神经末梢。那只手的阴影,那强行篡改页面时指尖的决绝,掐住苏晚后颈时指骨的凸起……一幕幕在脑海里高速闪回、叠加、放大,和那碗泼在地上的、粘稠腥甜的红豆汤混杂在一起,最终都化为视网膜上淋漓的血色背景。
默……默哥秦凯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带着试探的惊惧。他大概是第一次看到我脸上出现这种扭曲到近乎非人的表情。
血液在身体里疯狂奔涌,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淹没了一切。世界的声音,那些机房的嗡鸣、角落隐约的说话声、还有外面稀薄的雨声,都被瞬间抽空、压缩,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擂动着,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像一把巨锤在敲打脆弱的骨腔,带来沉闷的、几乎要让头颅炸裂的撞击感。
我需要空气。冰冷的,能冻结一切的空气。我猛地转身,后背几乎撞在旁边的游戏机上,带得那台机器发出一阵嗡鸣。身后秦凯惊慌地喊了一声什么,被我完全隔绝在外。身体撞开机房那扇沉重的、沾满手印的玻璃门,迎面扑来的,不是预想中能让头脑清醒的凉气,而是更加沉重的、饱含雨水的冷意。
瓢泼大雨依旧无休无止,将整个世界冲刷成一片模糊流动的水幕。我的身体像一颗沉重的、失去思考能力的石头,被这雨水包裹着,拖拽着。脚下溅起的巨大水花冰冷刺骨,风卷着雨丝抽在脸上,带着砂纸般的粗粝感。可这些冰冷的感觉都无法熄灭皮肤深处燃烧的那团暗火,无法冲散鼻腔里固执残留的、那碗红豆汤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息。
双腿如同灌了沉重的铅,机械地在熟悉的方向挪动。意识在巨大的轰鸣和刺目的猩红里沉浮,却有一个顽固的坐标牢牢钉在脑中——教室。今天是最后的返校日,要领档案。那似乎是一个必须抵达的终点,一个巨大的、悬而未决的谜底的揭晓处。
当我像一个水鬼般终于踉跄着闯进高三年级那片嘈杂纷乱的走廊时,校服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尖锐的震动,接连不断,嗡嗡声在湿透的布料包裹下异常沉闷,如同遥远地下传来的震动。我停在自己班那扇磨砂玻璃门前,雨水顺着发梢、脸颊往下滴淌,在积水的瓷砖地上形成一小圈深色痕迹。冰冷的水珠砸在屏幕上,划开一道道模糊的水迹。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是几条省招生考试院发来的短信通知。湿漉漉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文字在模糊的背景中固执地跳动着——录取状态确认:已被南方传媒学院新闻系录取。再往下,清晰地印着高考志愿最终提交确认时间:6月29日
晚
21:47。
6月29日。晚21:47。
那个被强行拖离电脑、被按在角落里的绝望身影,那只覆盖在鼠标上、点下覆盖提交键的冷酷的手,还有被掐着脸颊被迫去看提交成功的屏幕的屈辱姿势……视频中那些残酷的时间点,与我手机屏幕上那条冰冷的、宣告我命运被改写的系统通知时间——精准地重叠在了一起。一分一秒,严丝合缝。
身体深处涌起的剧烈寒意,瞬间压倒了皮肤外那层冰冷的雨水触感。心脏像被浸泡在极地的冰海中,每一次艰难的搏动都带来冰锥刺穿般的剧痛。胃袋猛烈地痉挛收缩,灼热的气流顶到喉咙口,带着强烈的腥甜气息。
那碗被我撞翻在地、泼洒得到处都是的黏稠红豆汤。视频最后那几秒,苏晚妈妈狰狞的嘶吼——啃低保过日子的泥腿子……
哐当!
一声巨响。眼前的磨砂玻璃门被我彻底撞开,撞击在墙上的声音盖过了教室里原本的喧闹,所有嗡嗡的交谈声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我带着一身雨水闯了进去,动作僵硬得像一具刚从冷库拖出来的尸体。
教室里残留着一股混合着书本油墨、粉笔灰和少年汗水的特殊气味。桌椅凌乱,到处堆放着废弃的模拟卷和花花绿绿的毕业留言册,一种高考后特有的尘埃落定与离别伤感,混杂着解脱的浮躁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所有熟悉或不甚熟悉的面孔都在这一刻齐刷刷地转了过来。数十道目光,有惊讶,有好奇,有不解,像密集的探照灯光束,灼热地打在我满身泥水的身上。
我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像生了根。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不是因为那些目光。
不是因为那些目光。是因为越过一排排倒扣在桌上的座椅,在我固定座位那条通道的尽头,靠窗的光线下。苏晚站在那里。那个背影如此熟悉,单薄,微微低着头时颈后那节凸起的脊椎骨清晰可见。但仅此而已。她的身体正亲密地、带着一种我无比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如此陌生的柔软依赖感,斜靠在一个穿着白色Polo衫的高大男生臂弯里。
那男生的一条胳膊,姿态自然地、毫不避讳地环过苏晚纤细的腰背,手掌松松地搭在她的另一侧腰际。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笔挺的卡其色休闲裤口袋里。他身材挺拔,带着一种属于家境优渥的松弛和些许刻意的慵懒姿态。
林超。
教务主任林怀仁的儿子,一个高我们一届、早已毕业离校的学长。那张脸我认得。他那次以优秀前辈的身份,作为学校招生宣讲代表,站在全校师生面前侃侃而谈名校申请的经验。他当时嘴角习惯性地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角余光却在不经意扫过下方人群时,如同打量一件没有感情的物品,冷冷地掠过站在人群前排的苏晚的脸。那转瞬即逝的一瞥,曾让站在她旁边的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反胃感。
此刻,林超微微侧过头,靠近苏晚的发顶,嘴唇开合,低语着什么。阳光透过教室擦得干净的玻璃窗落在他脸上,给他端正的五官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近乎透明的光晕,显得温文尔雅,无懈可击。
那淡金色阳光的边界无声无息地蔓延着,吞噬了阴影的边缘,最终将苏晚低垂的脸庞完全笼罩进去。光线有些晃眼。她的嘴角似乎费力地动了一下,向上牵扯着。但那不是一个笑。那双曾经像落满星子的眼睛,茫然地、空洞地望着地上瓷砖的缝隙,被这过分强烈的光线一照,几乎要彻底失焦。
阳光把她微微抿起的嘴唇镀成一种近乎透明的淡金色。而那嘴角的弧度,僵持在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辨认的上扬趋势里,像是被无形的线强制吊起一角。这微弱的弧度更像肌肉痉挛后的残留。她那双曾映着星光的眼睛,此刻空茫失焦,瞳孔深处像有某种东西在强光照射下迅速褪色,融化,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被掏空后的寂静。
林超似乎感受到了这凝固般的注视,或者是旁边气氛突然的异样。他微微抬眼,目光越过高高低低的椅背,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过道口、如同刚从泥泞中爬出的我。
他的眼神在最初掠过的一丝极淡的讶异之后,迅速沉淀下来。他并没有立刻挪开视线,也没有那种被窥见私密的慌乱。他的嘴角,在那习惯性的若有若无的、近乎透明的光晕里,似乎加深了一点。不再仅仅只是平静的观察,那眼神像手术刀一样精确地在我狼狈的脸上、湿透的衣服上下刮过一遍,评估着每一处皱褶、每一处污渍。嘴角牵起一丝弧度,与其说是笑意,不如说是确认某种预想得到了完美印证的笃定,一种居高临下的了然和……细微得不易察觉的嘲弄。
那一丝嘲弄般的笑意,如同火柴划过磷纸,瞬间引燃了沉淀在血管最深处的粘稠物质。胸腔里那颗疯狂搏动的心脏骤然收紧,每一根骨骼都爆发出尖锐的、想要挣脱血肉束缚的啸叫。喉咙深处涌上来的血气,浓烈得如同刚刚亲手剥开一头温热的猎物。
外套内袋里那份被我体温捂得温热的纸袋,被右手粗暴地拽了出来。没有小心地解开束缚的细绳。五指深深陷入纸袋粗糙的表面,力道蛮横,纸张碎裂的脆响淹没在牙齿咬合发出的清晰咯咯声中。指尖狠狠扎透纸袋,刺入里面那份同样坚硬的纸张。
通知书!
那是南方传媒大学发来的新闻系录取通知书。精心设计的纸张,墨蓝色的校徽庄严端印在右上方。就在昨天深夜,苏晚还顶着通红的双眼坐在昏黄的小台灯下,手指颤抖地在手机屏幕上一次次比对历年分数线,焦灼地推演着录取概率。就在这无数次的推演后,她握着铅笔杆的手指带着种孤注一掷的力道,在那个压着线的目标栏旁边,写下了我名字的每一个笔画。
撕拉——
一声刺耳的、布料和纸张共同崩裂的声音猛地撕开了教室里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犹豫。那只捏着通知书一角的手爆发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量,臂膀上的肌肉骤然绷紧虬结,猛地一拧、一绞!
精致的硬卡纸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这狂暴的力道瞬间拧成了惨不忍睹的形状。硬挺的纸张边缘带着锋利的棱角,深深割开了我捏紧它的右手掌心。一道鲜红的、狭长的血口瞬间绽开,灼热的液体毫无阻滞地沿着掌纹的脉络汹涌而出,飞快地滴落下来。
嗒。
嗒。
嗒。
粘稠温热的血液,一滴连着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散落地面的志愿录取纸张碎片上。那些墨蓝印制的校徽图章,在鲜红的血珠侵染下,扭曲、晕染,像一个被玷污的梦想的残骸。地板上瞬间开出几朵深红的不祥之花,边缘缓缓地、诡异地晕染开来,像某种无声的、血色的控诉。
那份被暴力撕扯成一团的纸张残骸,带着那抹刺眼的鲜红污迹,从松开的手指间无声地滑落,沉重地撞击在冰冷的地面上,扬起微不足道的尘埃。
林超嘴角那个刚刚凝结成型的、确认一切尽在掌控的淡淡嘲讽弧度,在那血液滴落的瞬间,骤然僵滞了一下。仿佛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上,猝不及防地被甩上了一串滚烫而真实的污点。他习惯掌控一切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脚下那摊迅速扩散开的刺目鲜红,又迅速移回我脸上——我的眼睛一定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住了他那双志得意满的眼。
那片扭曲的、浸透了我的血的纸团,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缓缓地、沉重地摊开。暗红的血渍,浸没了纸张的褶皱,正无声地晕染,缓慢地、但无可阻挡地朝着他锃亮鞋尖所指向的方向延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