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通知我:妈肺癌晚期剩三个月。
律师通知我:亲爸死后留给我1亿遗产。
他助理递上文件:签个字,证明你妈是疯子送她去圣玛丽疗养院,钱立刻到账。
我推开他冲出医院。
三天后我签了字。
妈被带走那夜,我撕开文件夹层看见生母亲笔签名:别信任何人。
我追到疯人院发现她神智清醒。
他们把我换走只为让你签字。
她咳出血沫:小心冰箱…你爸没死…
身后冷藏车引擎响起。
啪!
厚厚一叠报告重重拍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震得边角几份CT影像滑落下来,白花花的片子散了一地。
扩散了。对面的男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复杂,带着职业性的疲惫也裹着一丝习惯性的同情。他指尖点了点报告上用红笔狠狠圈出来的几个地方,墨迹几乎要戳破纸张。肺癌晚期。广泛转移……淋巴、骨骼、肝……太晚了。
走廊尽头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一阵阵冰冷的风打着旋从没关严的消防门缝里挤进来,刮在小腿肚子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可周晚只感觉一股又一股滚烫的血直往头顶上涌,太阳穴突突狂跳,撞得她脑袋嗡嗡作响,像有人拿着电钻在里面搅。她伸出去捡片子的手,指尖抖得不成样子,连续抓了两次才捏住一张滑到长椅底边的薄片。冰凉的塑料感像细针一样扎进皮肤里。片子很重,黑白影像模糊成一片无法理解的阴影。
那片阴影里,是她妈。那个一直利索能干的妈。
晚期什么……什么叫太晚了周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像破旧风箱拉扯,陌生得不像她自己的。
积极治疗的话……也许……三个月左右。医生叹了口气,声音低下去,带着某种尘埃落定般的重量,把最后那点残存的侥幸碾得粉碎。他没再说安慰的套话,只是默默弯腰,帮她把散落的几张报告和片子捡起来,叠好,放在她紧攥着报告、指节发白的手边。先去办理住院手续吧,先稳定病情……后面我们再具体聊方案。
他转身走向另一个诊室的门,白大褂衣角带起的风,裹挟着绝望的气息。
三个月。
九十天。
滴答,滴答……无形的秒针在她脑子里瞬间启动,每一次摆动都敲在紧绷欲裂的神经上。心脏像是瞬间被一只冰冷带刺的巨手攥紧,狠狠一拧,连带着呼吸都带着刀子剐过喉咙的疼痛。
周晚猛地闭上眼,试图把那片子里恐怖的阴影挤出脑海,可没用。妈那张蜡黄、眼窝深陷、被剧烈咳喘折磨得没了人形的脸,反复在眼皮底下晃动。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半年前咳嗽总不好劝她来医院死活不来还是更早
喉咙里堵着一团腥锈的棉花,憋得她眼冒金星。周晚死死攥着手里那沓冰凉的纸,像攥着最后一根能把她从这窒息冰水里拽出去的稻草。指尖用力到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试图用这点刺痛把自己拉回现实。她需要钱。天文数字的钱。立刻!马上!去租更贵的医院单人特护病房,请最好的呼吸科专家,找国外那种一支几十万的靶向药!去他妈的三个月!她要妈活着!钱…钱从哪儿来卖房那住了二十年的老破小顶天了一百万出头。卖车二手破国产值不到两万块。借谁能借给她这种刚工作没两年、账户空空如也的人上百万公司那群人精银行
手机就在这一刻疯狂震动起来。
嗡嗡嗡的蜂鸣声在死寂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像催命符。
周晚的手指还保持着僵硬的蜷缩姿势,沾着冰凉的汗水。她反应了好几秒,才像被人从水里捞起般,有些茫然地掏出手机。屏幕亮得晃眼。
是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座机号。
谁这个时候谁会打来房东催租她咬着牙根,喉咙里那股腥锈的铁水味儿还没下去,艰难地划开接听键,手机几乎是麻木地举到耳边。
喂声音嘶哑干裂。
周晚女士吗对面传来一个异常冷静、毫无波澜、甚至有些公式化到刻板的男声。不是询问,是确认。
是我。她下意识地应声,脑子里还在飞快盘算着通讯录里哪个名字后面能拖出一笔救命的钱。
这里是天成律师事务所。通知您,根据周建国先生生前所立遗嘱及补充信托协议的优先触发条款,您作为第一顺序继承人,将在履行指定条件后,获得由其设立在瑞士联合银行离岸信托基金托管的遗产,本金及累计孳息总计折合人民币约……电话那边的人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或许是为了念出那个庞大数字前一个恰当的停顿,或许仅仅是翻动了一下文件,壹亿元整。
……………什么周晚捏着手机的手指猛地一滑,手机差点摔到地上。她几乎是用了所有的力气才抓稳。耳朵里一片巨大的轰鸣,像突然被丢进了高速运转的涡轮机舱。医生刚才说了什么晚期三个月现在电话里又说了什么壹亿周建国
那个名字像一颗淬了毒药的子弹,瞬间击穿了嗡嗡作响的脑壳,炸开一片血肉模糊的记忆。
周建国。
她的父亲。在她五岁那年,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现金和妈当年的嫁妆、几件还值点钱的金首饰,从此人间蒸发。二十多年了,杳无音信。他妈临走前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妈吼的:守着个丫头片子熬日子你图啥!老子受够了这种穷酸命!
那是她对这个所谓的父亲最深刻的记忆,是妈抱着她痛哭时脸上滚烫的泪水留下的烙印。
他死了还留下了一亿给她
天方夜谭!
周女士电话那头的冷静男声提高了些分贝,带着催促确认的信号。
骗子!滚!周晚喉咙里那团腥锈的棉花终于被这巨大的荒诞感撕裂了,她近乎失控地对着手机怒吼,声音撕裂般的刺耳。愤怒压过了所有的震惊和混乱,只想立刻挂断这垃圾骚扰电话。妈的病情已经把她逼到了悬崖边,现在还有人拿这种恶毒的玩笑往她心口捅刀子!
稍等!对方似乎预料到了她的反应,语速加快,依旧冷静,却斩钉截铁,遗嘱签署日期,本月9号凌晨3点17分,于旧金山加利福尼亚太平洋医疗中心。遗嘱及信托文件的公证扫描件、死亡证明副本、以及您作为受益人及唯一条件履行人的身份确认资料,已于10分钟前发送至您身份证关联的手机号码1381138的电子邮箱,以及您注册在‘鑫安家园’A区3栋401室的户籍登记邮箱。请查收。他吐字清晰,不疾不徐,报出的时间和地址却精准地打中了她的死穴。身份信息全对。
周晚的呼吸凝滞了。手指控制不住地在手机屏上滑动,点开短信,再点进邮箱。收件箱果然躺着两封新邮件。主题:【天成律所关于遗产继承通知】;【周建国先生遗嘱及附属文件】。发送时间,正是此刻。
另外,
那个冷静的声音不等她消化这信息,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裁决,我方指定联络人,王瑞助理,将于15分钟后抵达您目前所在的市第二人民医院住院部A栋11层长廊。他会向您当面解释遗产继承的具体程序,并递交需要您亲笔签署的关键文件。请注意查收。
嘟…嘟…嘟…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周晚举着手机,听筒里只剩忙音。手机屏幕上的邮件图标,像两颗幽绿色的眼珠,在死寂的走廊里冷冷地注视着她。
十五分钟。
秒针在她脑子里走得更响了,声音震耳欲聋,和她的心跳混在一起。血液在混乱中似乎有一瞬间的冰凉。那一亿像个巨大的金色气泡,闪烁着虚幻又致命的光芒,在她眼前骤然膨胀。
……
走廊尽头的消防门再次被推开,带进一股更强的冷风,灌透了周晚后背单薄的汗湿衣衫。
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如同精密切割后的都市人偶,出现在那里。
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完美勾勒出挺拔的身形,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头发一丝不苟地后梳定型,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狭长而平静,不辨情绪。手里提着一只黑色哑光公文包,金属搭扣折射着顶灯冰冷的白光。
他的步伐精准而沉稳,踩在地砖上几乎没有声音,却在无形中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僵在长椅边、手里还攥着病历报告的周晚。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
周晚女士王瑞助理的声音和他电话里的那个律师如出一辙,冷静到缺乏人味。他站定在周晚面前,隔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微低头,视线平直地投注在她脸上。我是天成律所的王瑞。一边说着,一边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地打开了那只哑光公文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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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动作精准迅捷,如同演练过无数次。一份厚度适中、封面印着烫金徽章和律师事务所名称的硬皮文件夹被抽出,文件夹封皮是冷调的深灰。文件夹下方,还压着一只单独的白色信封,信封材质挺括,封口用透明封签贴着。
王瑞用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指,抽出了信封里的一件东西。
不是纸。
那是一张照片。
一张老式的拍立得照片。
周晚的眼瞳在看清照片内容的瞬间骤然收缩!像被强光灼烧!
照片明显有些年头,边缘微微泛黄卷曲。影像的焦点和色彩都带着那种老旧机器的特点。但画面异常清晰,仿佛凝固了一个地狱的瞬间。
背景是脏污破烂的土墙,光线昏暗。画面中央,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身上只有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里衣,沾满了可疑的深色污渍。她的一条小腿以一种完全扭曲的角度弯折着,脚踝肿胀发亮,显然是断的。一只污黑肿大的手死死抓着她的头发,迫使她的脸向上抬起,露出大半张痛苦扭曲到狰狞的面孔——那是周晚的母亲!年轻的妈!照片上那双被痛苦和恐惧占据的眼睛,正绝望地向上望去,里面空洞一片,似乎灵魂都被抽离!
拍摄者距离极近,居高临下,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和冷酷的审视。
周晚的呼吸停滞了。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回大脑,撞击得眼前阵阵发黑。攥着报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在她手心发出濒临碎裂的呻/吟。
王瑞平静地收回照片,像收起一件毫不重要的物品,重新放回那白色信封里。然后,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极其稳定地打开了那份灰色的硬皮文件夹。
文件夹内侧,露出打印清晰的文字和表格。
他的指尖,点在签名栏下方一行用加黑加粗字体打印的条款上。
周建国先生的信托协议条款清晰明确,王瑞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冰冷得像机器播报,您母亲吴桂芳女士,经具有独立资质的司法精神鉴定机构多次诊断确认,患有严重的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并有长期且高频率的暴力伤人与自毁行为史,生活完全无法自理,对社会及自身人身安全构成巨大潜在风险。
他微微抬起视线,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穿透周晚被巨大震惊和愤怒冲击得混乱不堪的大脑。
作为遗产继承唯一且必备的条件,他的手指在那行冰冷的印刷体条款上一顿,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宣布,需要您签署这份文件——证明您母亲吴桂芳目前的法定监护人身份已由其自愿放弃,其本人及所有监护权、人身管理权即日起自愿委托圣玛丽精神疾病疗养中心全权接管。签署后,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壹亿元信托基金,将在24小时内转入您名下指定账户。疗养费用及后续保障,已由周先生设立的专项附属基金永久覆盖,不必您个人负担分毫。
王瑞说完,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一张极其光滑、有着特殊涂层的签字纸,被他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指,缓缓地、不容置喙地从文件夹里抽出,平铺在黑色公文包的硬质盖板上。那纸张表面像打磨过的黑曜石镜面,倒映着走廊惨白的灯光和周晚毫无血色的脸。
他旋开一支造型奇特、带着防伪编码的镀金钢笔的笔帽,轻轻置于签字纸的右上角。做完这一切,他便像一尊最完美的雕像般垂手而立,面无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像一个猎人,耐心地等待着早已落入陷阱的猎物做最后的挣扎。
时间仿佛凝固了。
消毒水的味道,王瑞身上极其淡雅却冰冷的古龙水味,还有那张照片带来的血腥与绝望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毒气。
周晚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个试图吸入的空气都带着倒刺。
妈蜷缩在地的痛苦影像,枯槁病容和咳出的血丝,医生的判决,还有那冰冷刺骨、足以让灵魂冻结的——
一亿。
砰!
巨大的撞击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周晚像一头被彻底逼入绝境的困兽,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猛地将手里那摞早已被她汗水浸透、捏得不成样子的病历和报告狠狠砸在地上!纸页漫天飞散,如同绝望的雪片。
下一秒,她用肩膀猛地撞开挡在身前的王瑞!
王瑞猝不及防,虽然体格远超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力撞得微微一个趔趄,眼镜歪斜了一些。
周晚没有回头。借着这股冲力,她疯了一样朝着消防通道那个厚重的铁门冲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轰鸣——
离开这里!离开那个恶魔的凝视!离开那个选择!
消防门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拉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门后是冰冷黑暗的楼梯通道,盘旋向下,深不见底。她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那片带着尘埃和寒风味道的黑暗里。皮鞋在满是灰尘的楼梯上发出杂乱的砰砰巨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断裂的神经上。
跑!快跑!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脑子里只有妈的脸在交替闪现:年轻时被殴打的惊恐绝望,被病魔折磨得枯槁变形……还有那壹亿元刺眼的金光……
周晚跌跌撞撞跑下好几层楼梯,直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被更浓的霉味和旧油漆味取代,才猛地停下,背靠冰冷粗糙的墙壁,剧烈地喘息。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紧贴在皮肤上,冷得她牙齿打颤。
她慢慢摊开刚才因为发力太过而攥得死紧的右手。刚才撞开王瑞时,出于某种近乎本能的动作,她死死地抓住了那份最关键的灰色文件夹!锋利的硬质封角在她手心硌出一道深深的印痕,带来尖锐的痛感,但这痛感却奇异地刺激着她混乱不堪的神经。
她盯着那份仿佛带着冰寒诅咒的文件,剧烈喘息着。
圣玛丽疗养院那冰冷的金属大门缓缓合拢,最后一道缝隙消失在视野里时,发出一声沉闷厚重如墓穴封门的哐当巨响。那声音砸在周晚心头,震得她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手机震动,银行短信。
【瑞士联合银行(UBS)提示:您的账户(尾号8917)收到转账RMB
100,000,000.00元……当前可用余额:RMB
100,027,351.44元】
那一长串的零,冰冷刺目得像严冬的冰棱,反射着手机屏幕惨白的光。
周晚攥着手机,指尖捏得发白,屏幕的光映得她脸上毫无血色。她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那串天文数字,立刻锁屏。手机揣回口袋,动作没有丝毫留恋,甚至带着一丝厌恶。
电梯反光镜面里映出她紧抿的唇线和空洞的眼眸。额角那道之前被粗糙墙角刮破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结了层暗红色的薄痂,像一道丑陋的裂痕。
她走进电梯。数字下降。金属轿厢光滑的四壁上,沉默地映照着几十个穿着昂贵病号服、眼神空洞或亢奋的男女。他们穿着统一,如同某种特殊品系的群居动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混合味道——浓郁过头的消毒水、强力化学清洁剂的柠檬香精,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被压抑得极深的……类似陈年灰尘或湿木头发霉的气息。每个病人身边都跟着一名身着深灰色制服、胸口绣着荆棘环绕十字架徽章、表情如同精密仪器般的护工。护工的手臂如同镣铐般稳稳地扶在病人肘弯,动作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抗拒。电梯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机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和一两声无法控制的、意义不明的喉音低语。
一道冰冷的视线粘在她后背,如芒在刺。周晚没有回头。
医院那个令人窒息的小储物间改成的临时单间病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走廊里消毒水和匆忙脚步的声音。房间里异常安静,惨白的灯光照着墙壁一小块剥落的墙皮。
周晚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铁架床边缘,脊背绷得笔直。她面前,正对着打开的、几乎被塞满的病房铁皮柜门。柜子里光线不足,只隐约看到折叠好的廉价被褥,几件妈换洗的旧衣服。
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有些发抖,慢慢、慢慢探进柜子深处,摸索到最底下那件打着补丁的破旧厚棉袄——那是妈最常穿的保暖衣,即使后来条件稍微好些也始终不舍得扔。她用力将沉甸甸的棉袄抽了出来。
噗,一声闷响。
被挤压在棉袄最下方、贴着柜底的一个厚厚的灰色硬皮文件夹滑落出来,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文件袋的棱角敲击地面,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心跳暂停的闷响。
是那份圣玛丽的委托监护文件。那天王瑞留下,她最终签了字的……恶魔契约。
周晚盯着地上那份文件袋,袋子表面光滑平整,没有任何标识。她缓缓弯腰,将其拾起,入手很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硬质的封皮,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她坐到床边,将文件袋放在并拢的膝上。
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
手指落在光滑的文件袋开口封线上。那里用的不是常规封口钉,而是一种特殊的自粘压敏密封条。她之前签完字,王瑞只是让她在委托人及监护人签章栏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周晚),然后便立刻进行了现场封装操作,整个过程如同仪式般严谨冰冷。
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光滑的封口边缘,用力抠了进去!
刺啦——
坚韧的硬纸夹层在蛮力下被硬生生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不是封口处,而是旁边看似密合的文件袋夹层内侧!那层在强光下几乎看不出的异常厚度,此刻终于暴露了真相。
几张被精心折叠起来、藏在夹层缝隙里的薄薄纸页显露出来!纸张的质地明显与文件袋和内部的正式合同不同,微微泛黄,触感更为粗糙!
周晚的心脏骤然收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折叠的纸抽了出来。
光线有些暗。她立刻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刺眼的白光直直打在粗糙的纸面上。
纸上不是打印字体。
是手写。
蓝黑色的老式钢笔水,线条带着岁月沉淀的褐黄痕迹。字迹娟秀却颤抖,透着一股虚弱到极致的力道。纸张非常薄,边缘甚至被折叠处的汗渍或某种液体浸透出边缘晕染的痕迹,纸张中央部分笔划最深的地方,墨水几乎透纸背。
晚晚,我的乖女,别信任何人。
开头的称谓和字迹,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得周晚浑身剧颤!
是妈的笔迹!绝对是她妈的字!从小看到大,教她在作业本上签名的那种字!
后面接着:
他们给我打了针,药劲很大…我说不出话…眼睛也快睁不开了……那个疗养院,是坟!是牢!不能签!千万别签!
字迹开始混乱,笔画扭曲,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挣扎。
妈对不起你…妈拖累你了…快跑!忘了那个畜生!别管妈!
有几个字被大片的、晕染开的、带着铁锈般暗红的污迹覆盖住了。是咳出的血。
……小心冰箱…冷藏……他…他没死…
最后几个字戛然而止。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只有那片触目惊心的、凝固的暗红,像干涸的血泪印在纸上。
大脑一片空白!血液在这一刹那全部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骤然冻结成冰!寒意顺着脊柱一路窜到尾椎骨,蔓延到四肢百骸!文件袋冰冷的外壳硌在指尖,提醒着她上面那个新签的名字——周晚。
没死没死谁没死
那个畜生周建国
那张照片…那个眼神…她签下的名字…
周晚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旁边放着脸盆的凳子,发出刺耳的巨响!她像没听见,身体因为巨大的惊惧和愤怒而无法控制地颤抖,攥着那几张薄纸的手指捏得死紧,骨节凸起,指缝间露出的纸页像风中枯叶一样抖动。
跑!
她如同离弦的箭矢,撞开狭小的门板,冲进走廊!手机屏幕被她死死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她在奔跑中解锁屏幕,手指因为剧颤数次点错,终于点开了打车软件。
定位——郊外,圣玛丽精神疾病疗养中心。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地址标记点,像是要把它刻进瞳孔深处。
快!快!快!
阴冷的小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圣玛丽疗养院高大森严的金属门框,雨水沿着冰凉的银色荆棘十字徽章流下。
一辆纯黑的厢式轿车停在院墙外的林荫道旁,如同蛰伏的猎豹。
周晚靠在后排椅背上,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头发和脸颊不断滴落,浸湿了昂贵的真皮座椅。但她毫无所觉。冰冷的雨水反而让她混乱燥热的头脑稍稍冷却,如同被冷水浇灭的余烬。
她隔着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死死盯着那道紧闭的金属门。旁边一个巨大的牌子写着探视时间:每周二14:00-16:00(仅限法定监护人及代理律师)。
手机时间在跳动。1点58分。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厚重的金属大门一侧,仅容一人通过的小侧门开启了。一个穿着深灰色制服、胸口同样绣着荆棘十字徽章的护工探出身,目光扫过黑车,又落在撑着伞走过来的周晚身上。雨伞下,周晚的脸模糊不清。
探视护工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预设的录音。
吴桂芳。周晚报出名字,声音嘶哑。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剧痛一直没消。
法定监护人
是。周晚。
护工似乎没有怀疑,只是公事公办地拿出一个夹在硬板上的登记簿和一支笔:证件,登记。他目光锐利,扫过周晚递过去的身份证,在登记簿上勾画了一下,然后侧身让开门:B区2栋401室。走廊最西头。十分钟。超时警报会响。他像背书一样说完,不再看周晚,转身走回门内警卫室。
周晚没有丝毫停顿,跨过那道冰冷窄小的门槛。雨水被挡在外面,一股更浓烈、更窒息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消毒水、甜腻柠檬香精……还有那股隐约的、潮湿发霉的怪味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刺鼻。眼前是一条笔直漫长、光线异常明亮惨白的长廊,墙壁和地面都是一种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纯白材质,干净得近乎诡异。远处尽头,隐隐能看到一些穿着统一蓝灰色条纹病号服的身影,在护工的引导下如同行尸走肉般缓慢移动。整个空间,除了头顶通风系统低微的嗡鸣,只剩下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她加快脚步,皮鞋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声,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异常刺耳。两侧的房门都紧闭着,没有任何门牌号,只有极其微弱的绿色指示灯显示无人(绿色)或使用中(红色)。
B区2栋401室。走廊最西头。
她站定在房门前。门是厚重的磨砂玻璃和深色金属边框,侧面有一个电子密码锁,和一个极小的观察窗。此刻,门侧的指示灯是冰冷的绿色。
周晚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混乱和恐慌,手指抬起,正要按向密码锁旁的呼叫按钮。
滴——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电子音响起。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穿着和外面护工款式相同、但颜色更深的墨蓝色制服(等级更高)的女护工出现在门口。她看起来四十多岁,平板无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塑胶面具。她看了周晚一眼,那眼神是全然陌生的,像是在打量一件待处理的物品。
请进。她的声音也平板无波,如同AI模拟。探视时间十分钟。请注意控制病人情绪。说完,她侧身让开一步,示意周晚进去。
房间不大,光线比走廊里更冷更白。四壁纯白,没有一丝杂物。靠墙放着一张固定的塑料桌板(连椅子都没有)。房间最里面靠墙的位置,立着一个巨大的、几乎覆盖了整面墙的……不锈钢储物柜四四方方,冰冷反光,带着几道细密的散热缝隙,像某种工业设备。
一个人影坐在冰冷的白色塑料凳子上,背对着门口。瘦削佝偻的背影。头发花白凌乱,穿着那种粗硬的蓝灰色病号服。那背影因为寒冷或者别的什么,在微微发抖。
周晚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妈……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无法遏制的颤音。她一步步向前,绕过那个如冰冷石像般站立的墨蓝色制服护工。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空旷的轻响。
那背影僵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头。
周晚走到近前,终于看清。
她妈吴桂芳,此刻就坐在那张冰冷的塑料凳子上。凌乱的花白头发下,那张脸依旧带着病态的蜡黄和瘦削,眼窝深陷。但此刻,那眼睛……那眼睛!里面没有周晚之前来探望时被各种镇定药物摧残出的浑浊、涣散和空洞!那里面竟然是一种异常清醒、清醒到近乎骇人的光芒!像两簇在寒风中摇曳但绝不熄灭的冰冷火焰!
她的嘴唇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却在细微地翕张、颤抖。她的双手在膝盖上死死攥着粗糙的病号服裤腿,青筋在手背上狰狞地暴凸出来,显然在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什么。她整个身体都在以一种极高频率、极其细微的幅度颤抖着。
那个墨蓝色制服的女护工,如同雕像一样矗立在房间唯一能通向外界的门旁,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冷锐,精确地投射在吴桂芳的背上,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妈……周晚颤抖着,又叫了一声,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碰触她。
就在周晚的手指即将碰到吴桂芳肩膀的刹那——
吴桂芳猛地转过头!
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那双清醒得可怕的眼睛,在瞬间爆发出汹涌的、极致的悲愤、痛楚和无助,如同濒死挣扎的困兽!她的视线如同两道利刃,笔直地刺穿了周晚瞬间凝固的神经,牢牢地锁定了她的眼睛!
他们……吴桂芳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却又如同重锤般砸在周晚心上的字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和绝望,……把我换走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挤出的血沫!
只为让你……签字!
最后一个签字还没落地——
咳!咳咳!唔——吴桂芳猛地弓起背,一阵撕心裂肺的、无法遏制的呛咳爆发出来!她用手死死捂住了嘴,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咽。咳声粗重得如同破风箱扯动!
鲜血!
刺目惊心的、暗红色的血沫,根本无法抑制地,顺着她紧紧捂住嘴唇的指缝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鲜红的血液,一滴、两滴……洇开在她枯槁的手背上,落在冰冷苍白的、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瞬间点染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赤色!
……小心……冰箱……冷藏……吴桂芳在剧烈的咳喘和涌出的血沫中断断续续地嘶吼着,声音含糊却又拼尽全力,如同濒死前的尖利号角,你……你爸……没死……!
周晚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
最后的壁垒彻底坍塌!冰冷刺骨的恐惧如同无边的黑水,轰然淹没了她!那张老照片里枯槁绝望的脸!那份夹层里血写的绝笔!这个疗养院的冰冷窒息!王瑞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瑞士银行里那冷冰冰的一亿零头……
而此刻妈咳出的血,和她嘶吼出的真相!
像一颗颗被血腥气息包裹的陨石,狠狠砸进周晚混乱崩塌的精神世界!
吱嘎——
一声极其刺耳、如同生锈金属被强行摩擦的锐响,如同死神的指甲刮过玻璃窗!
是从门外、靠近走廊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的!引擎低沉的咆哮声由低沉转为凶悍,在封闭的环境中骤然变得异常清晰!那种声音不同于普通轿车,低沉、有力、带着机械增压特有的啸叫,更具备一种……重型车辆启动时独有的轰鸣!
是引擎!柴油发动机的引擎!高功率、低温专用的那种!
周晚的瞳孔骤然放大!
冷藏车!
那轰鸣声由远及近,如同从地狱深处驶出的棺木!引擎的节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震得脚下的地面都仿佛在微微颤抖!
就在——
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