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司马凌风的不可求 > 第一章

1
先睹为快
>司马凌风是当朝最尊贵的王爷,却也是最孤独的囚徒。
>侍剑为他挡下第七次暗杀时,血染红了那身青竹纹侍卫服。
>若你是女子该多好...昏迷前他听见王爷的叹息。
>那夜凌风又做了云梦:烛影摇红下,侍剑凤冠霞帔朝他微笑。
>惊醒时却见真人跪在榻前:殿下又梦魇了
>选妃宴上名门贵女如云,凌风目光却穿过满园春色,落在回廊下抱剑而立的侍剑身上。
>当侍剑恭敬地呈上王妃候选名册时,他忽然将朱砂点在那人眉心:这样也算见过你穿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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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血色猎场
深秋的皇家猎场,风里裹着利刃般的寒意,刮过枯黄的衰草与嶙峋的枝杈,呜呜作响,如泣如诉。苍青色的天幕低低压下来,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倾塌,将这片肃杀广袤的围场彻底吞噬。
司马凌风端坐于乌骓马上,一身玄色金线云纹骑装紧束着挺拔的身躯。他面容俊美,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线条流畅而冷峻。长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目深不见底,此刻正漠然扫视着前方被驱赶奔逃的鹿群。那目光里没有狩猎应有的亢奋,只有一片深潭似的、化不开的倦怠与寂寥。他是大晋朝最尊贵的王爷,天子最亲厚的胞弟,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这煊赫权势堆砌起的宫阙与围场,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座更为华美、更为空旷的囚笼。心,早已被这无边无际的孤寂啃噬得千疮百孔。
蹄声如雷,卷起漫天黄尘。猎物仓惶逃窜,弓弦铮鸣之声不绝于耳。侍书、侍剑、侍琴、侍棋四名贴身侍卫,如同最精密的机括,无声而迅疾地控马紧随司马凌风左右,形成一个无形的铁桶阵势。他们皆是万里挑一的好手,面容虽年轻,眼神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锐利与沉稳。
侍剑的位置在司马凌风的左后侧,这个角度能最大限度地护住主人的要害。他身形劲瘦,如一株峭壁上的青松,挺拔而内敛。一身侍卫的青衣在猎猎秋风中紧贴着他的身躯,勾勒出流畅的线条。他面容俊雅,眉眼疏朗,带着一种天生的书卷气,却又被一身凛冽的武人锋芒所中和,显得格外沉静谦和。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秋日雨后的晴空,总能映照出司马凌风心底最深处的波澜,却又懂得适时地垂下眼帘,将一切看透的思量妥帖地收敛。
司马凌风的目光,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落在侍剑身上。那份沉静,那份默契的无需言语,像一片小小的、温暖的浮岛,短暂地托住他在无边孤寂中沉坠的心。他有时会恍惚地想,若侍剑是女子……这念头甫一升起,便被他狠狠掐灭,只余下唇边一丝自嘲的苦涩。他是司马凌风,是堂堂亲王,怎能生出这般悖逆伦常的心思可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那道青色的身影。
殿下,侍剑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风声送入司马凌风耳中,前方林密,恐有伏兽,请缓辔。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着侧前方那片越来越浓密、光线幽暗的桦树林,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司马凌风几不可察地点了颔首,勒马的速度缓了下来。就在这瞬息之间,变故陡生!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毫无征兆地从那片幽暗的桦木林中暴射而出!他们身着紧窄的黑色劲装,脸覆狰狞的獠牙面具,只露出两道毫无感情、淬着剧毒般杀意的目光。破空之声凄厉刺耳,是淬了剧毒的弩箭!目标只有一个——马背上的司马凌风!
有刺客!护驾!侍书的声音尖锐地撕裂空气,带着惊怒。
侍琴和侍棋的反应快如闪电,长剑瞬间出鞘,化作两道匹练般的寒光,迎向射来的弩箭。叮当脆响不绝于耳,几支毒矢被格飞出去。然而,刺客显然筹谋已久,角度刁钻狠辣,一支毒弩竟诡异地绕过了侍琴的剑网,带着死亡的尖啸,直扑司马凌风毫无防护的右侧脖颈!冰冷的杀意瞬间冻结了空气。
司马凌风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已迫在眉睫!他甚至能看清那箭镞上幽蓝的反光。
电光石火之际,一道青影如同最迅疾的鹰隼,以超越人体极限的速度斜刺里扑来!是侍剑!他根本来不及拔剑格挡,也来不及做任何多余的思考。在那千钧一发的刹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构筑成最后的屏障!
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是锐器狠狠撕裂血肉的声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司马凌风眼睁睁看着那支毒弩,带着侍剑身体阻挡后剩余的恐怖力道,狠狠钉入他的左肩胛下方!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侍剑整个人猛地一震,如同断翅的飞鸟,朝司马凌风的马前跌落。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瞬间在侍剑肩背处的青衣上洇开,并且以一种触目惊心的速度疯狂蔓延,将那原本素雅的青竹暗纹彻底染透,化作一片刺眼、粘稠、象征着生命流逝的深红。
侍剑——!司马凌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撕扯得剧痛,那声嘶吼冲破喉咙,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与碎裂。
侍剑的身体重重摔落在枯黄的草地上,激起一片尘埃。他闷哼一声,剧痛使得那张俊雅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冷汗涔涔而下,紧咬着牙关,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但他手中的剑,却依旧死死握着,剑尖指向刺客的方向,没有丝毫颤抖。
杀!侍书、侍琴、侍棋早已目眦欲裂,狂怒的吼声震彻林野。三人如同出闸的猛虎,长剑卷起森寒的死亡风暴,扑向刺客。刀光剑影瞬间绞杀在一处,金铁交鸣之声密集如雨,夹杂着刺客濒死的惨嚎。血花在秋风中不断迸溅,将枯草染上点点猩红。
司马凌风几乎是滚落下马,踉跄着扑到侍剑身边。他从未如此狼狈,如此恐惧。他单膝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双手颤抖着,想要去碰触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却又怕带来更大的痛苦,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侍剑!侍剑!他呼唤着,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
侍剑艰难地侧过头,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竟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尽管那笑容因为剧痛而显得扭曲微弱。殿下……无……无妨……皮肉伤……他每说一个字,气息就急促一分,额上的冷汗汇成小溪,沿着鬓角滑落,没入染血的衣领。
别说话!司马凌风低吼着,猛地撕下自己骑装的内衬,手忙脚乱地去按压那可怕的伤口。温热的血立刻浸透了他的掌心,粘稠、滑腻,带着生命流逝的可怕温度。这感觉让他浑身冰冷,恐惧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他死死盯着侍剑苍白的脸,看着那因失血而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一个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念头,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猛兽,带着绝望和苦涩,冲口而出:
你……你若是女子……该多好……话音未落,司马凌风自己先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句话会在此刻,以这种方式,对着重伤濒危的侍剑说出来。声音很轻,飘散在血腥的风里,却重得砸在自己心上。
侍剑原本因剧痛而有些涣散的眼神猛地一凝,清晰地映出司马凌风脸上那混杂着惊惶、心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震惊了然亦或是一丝同样沉重的痛楚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那点光亮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浓密的长睫无力地垂下,盖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的头向一侧软软歪倒,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侍剑——!
司马凌风的嘶吼带着绝望的颤音,响彻在秋日肃杀的猎场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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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药香孤影
肃王府深处,涵秋阁的书房内,一场秋雨正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外的芭蕉叶,声音绵密而清冷,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药味,苦涩得如同此刻司马凌风的心情。
侍剑斜倚在窗边一张铺了厚厚软垫的宽大躺椅上,肩背处裹缠着厚厚的洁净白布,透出淡淡的血色和药膏的气息。他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但精神显然比猎场遇刺时好了许多。深秋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近乎脆弱的光晕。他正专注地翻阅着手中一本薄薄的册子,那是王府名下各处田庄商铺送来的秋收账目汇总。他看得极慢,每翻过一页,都似乎需要积攒一点力气,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安静得如同一幅工笔淡彩的仕子养伤图。
司马凌风坐在不远处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份边关军报。墨迹已干,朱笔搁在一旁,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窗边的身影。
那夜猎场侍剑重伤昏迷,被紧急送回王府,整个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几乎都被召了来。司马凌风就守在寝殿外,听着里面压抑的痛哼和太医们紧张的低声交流,看着一盆盆血水被端出,他像个木偶般僵立在冰冷的夜风里,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而煎熬。那句冲口而出的你若是女子该多好,如同魔咒,反复在他脑海中轰鸣,带来一阵阵灼心的羞耻与惊惶。他怕侍剑听见了,更怕侍剑……其实听见了却装作不知。
当太医终于出来禀报侍剑大人命硬,毒已拔清,肩胛骨裂,需好生静养时,司马凌风紧绷的身体才骤然一松,后背的冷汗早已湿透重衫。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侍剑养伤的偏殿,不敢去看那双可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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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他只让侍书等人去探望,自己则刻意避开。直到今日午后,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挂念终于压倒了那点难堪,他才踏进涵秋阁。借口是处理公务,实则……只是想确认那个人是否安好。
殿下,侍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却依旧平静温和,仿佛那场生死劫难从未发生过。西郊‘归云庄’的账目似有异动,管庄的赵管事报上来的米粮入库数目,与庄头私下递来的条子对不上,差额不小。请殿下过目。他微微侧身,将手中的册子连同夹在其中的一张小纸条递向司马凌风的方向。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处,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峰,呼吸微微一滞。
司马凌风几乎是立刻起身,几步就跨到躺椅边。他没有先去接那账册,目光紧紧锁在侍剑因忍痛而抿紧的唇角和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谁让你看这些劳神的东西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责备,甚至有些严厉,一把将账册和纸条夺过,随手丢在一旁的小几上。伤筋动骨一百天!太医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府里是没人了,还是本王离了你就转不动了他俯下身,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探侍剑额头的温度,或是检查他肩上的绷带是否渗血。指尖在距离那苍白面颊寸许的地方,猛然顿住,僵在半空。
空气瞬间凝滞。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书案上更漏滴答的微音,还有彼此间那过于清晰的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司马凌风能清晰地看到侍剑长睫的颤动,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以及随即迅速垂落掩去的所有情绪。那近在咫尺的清俊容颜,那带着病容的脆弱感,还有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气息……这一切都让那句魔咒般的你若是女子该多好再次在司马凌风心底疯狂叫嚣,带着灼人的热度。
他猛地直起身,动作带着几分狼狈的仓促,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烫到。指尖蜷缩着收回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刺痛来驱散心头那不合时宜的悸动。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声音刻意冷硬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养好你的伤,别让本王再说第二遍。这些琐事,自有侍书他们去料理。
侍剑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司马凌风紧绷的侧脸上,那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下颌线绷得极紧。侍剑的视线很平静,像一泓深潭,清晰地映出司马凌风此刻刻意维持的疏离与那极力压抑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关切。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是,属下僭越了。谢殿下体恤。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倚靠的姿势,动作间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小心翼翼,不再看司马凌风,目光也投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得格外清冷的庭院。两人之间,隔着一丝寂静的、苦涩的药味,还有那道深不见底、无法逾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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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梦醒惊魂
时间在王府深墙内无声流淌,如同檐角滴落的雨水,缓慢而固执。转眼已是初冬,肃王府的涵秋阁内,地龙烧得正暖,驱散了窗外初雪的寒意。紫铜仙鹤香炉里逸出几缕淡雅的瑞脑香气,试图中和空气中残留的、若有似无的药味。
司马凌风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身上搭着一条银狐皮的薄毯。他闭着眼,眉心却微蹙着,透着一丝难以纾解的疲惫。案几上堆着几份奏报,朱笔搁在一旁,墨迹犹新。多日来,朝堂暗流汹涌,几桩牵扯甚广的贪墨案如同巨大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他是天子最信任的利刃,亦是众矢之的。白日里在御前据理力争,在刑部大牢提审要犯,与那些老谋深算的对手在言语间刀光剑影,耗尽了心神。此刻,只有回到这涵秋阁,嗅着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药草与墨香混合的气息,紧绷的神经才得以稍弛。
侍剑的伤,在太医的精心调理和他自己近乎严苛的自律下,已好了大半。虽然左臂尚不能用力,动作也略显滞涩,但已能如常行走、处理一些案头文书。他正坐在离软榻不远的一张梨花木书案后,执笔批阅着王府内务的呈报。青色的侍卫常服衬得他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专注而沉静,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是这静谧空间里唯一的韵律。
或许是这暖阁太过熏人,或许是案头那盏烛火摇曳的光影太过朦胧,或许是连日积累的倦意终于冲垮了堤防……司马凌风在不知不觉中沉入了梦乡。
梦境却并非安宁的港湾。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翻涌蒸腾的云海,瑰丽而迷离。云气时而化作灼灼盛放的十里桃花林,时而又聚成巍峨宫阙的飞檐斗拱。在这虚幻的仙境中央,却突兀地亮着一抹惊心动魄的红!
那是一座布置得如同洞房的暖阁。龙凤喜烛高烧,流苏帐幔低垂,跳跃的烛光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朦胧的金红色泽。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甜腻的合欢花香。
司马凌风站在其中,心跳如鼓。他看到榻边,端坐着一个身着大红色嫁衣的身影。繁复华丽的凤冠上珠翠垂落,流苏轻晃,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点嫣红的唇。
侍剑……一个名字,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柔和渴望,从他心底无声地滑过。
那红妆身影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来。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撩开——
烛光下,赫然是侍剑那张俊雅的脸!只是此刻,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盛满了司马凌风从未见过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柔情。他望着他,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清浅却动人心魄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平日的恭敬与克制,只有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喜悦和依恋。红烛的光晕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眉宇间惯有的清冷,染上了一层动人心魄的艳色。
殿下……梦中的侍剑开口了,声音不再清冷疏离,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柔软的缠绵,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拂过心弦。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融化的暖流瞬间席卷了司马凌风!他忘记了身份,忘记了性别,忘记了所有世俗的藩篱,只想走上前,只想……触碰那抹为他而绽放的笑容。他伸出手,带着朝圣般的虔诚,想要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容颜……
啊——!
一声压抑的、充满了惊悸的抽气声,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破了这旖旎迷离的幻境!
司马凌风猛地从软榻上弹坐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榻边小几上一只汝窑天青釉的茶盏。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刺耳。他大口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鬓角。那双凤目圆睁,瞳孔深处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惶与……浓得化不开的、梦醒后的巨大失落和羞耻。眼前依旧是熟悉的涵秋阁,红烛暖帐、凤冠霞帔如同被戳破的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地上那摊茶水的狼藉和碎裂的瓷片,冰冷地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殿下一声带着关切和询问的熟悉呼唤在近旁响起。
司马凌风如同惊弓之鸟,倏地转头。
只见侍剑不知何时已跪在了软榻前的地毯上,距离他不过三步之遥。显然是被他梦魇的动静惊醒,匆匆赶过来的。侍剑微微仰着头,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司马凌风此刻惊魂未定、狼狈不堪的样子。他的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担忧,眉头紧蹙,视线快速扫过司马凌风苍白的脸色和额上的冷汗,最后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上。
殿下可是又梦魇了侍剑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一如往昔。太医说过,殿下忧思过甚,易生梦魇。可需传值夜的医官过来看看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想探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瓷,又顾忌着君臣之别,动作顿在半途,显得有些迟疑。
别动!司马凌风几乎是厉声喝止,声音因梦境的余悸而微微变调。他看到侍剑因自己的呵斥而动作一僵,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愕然和无措。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地上那摊深色的茶渍和锋利的碎瓷片,在烛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司马凌风死死盯着跪在面前的人。侍剑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青色侍卫常服,俊雅的面容带着病后的苍白,眉宇间是纯粹的关切和被他呵斥后的茫然。哪里有一丝一毫梦中那身着红妆、巧笑倩兮的影子可方才梦中那惊鸿一瞥的绝艳,那心旌摇荡的悸动,此刻却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灵魂深处,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强烈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而来。为自己竟然在梦中将贴身侍卫幻化成女子,为自己竟生出如此悖逆伦常、龌龊不堪的绮念!他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侍剑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
出去。
侍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深深垂下头,浓密的长睫掩去了眸中所有可能的情绪。沉默在暖阁里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片刻后,他恭敬地、以无可挑剔的姿态叩首:是。属下告退。殿下……请保重贵体。
他起身,动作轻缓地后退,直至门边,才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门扉合拢的轻响,像一记重锤敲在司马凌风心上。他颓然倒回软榻,用手臂死死压住自己的眼睛,仿佛要将那不堪的梦境连同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一同压碎。窗外,初冬的第一场雪,正无声地飘落,覆盖了庭院,也仿佛要覆盖掉这暖阁内所有无法言说的隐秘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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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春色迷离
冬去春来,肃王府沉寂了一冬的园子,在几场温润的春雨后,骤然焕发出蓬勃的生机。御赐的牡丹魏紫姚黄开得正盛,雍容华贵;几株名品玉兰亭亭玉立,硕大的花朵皎洁如雪;更有无数不知名的奇花异草,在能工巧匠的布置下争奇斗艳,将王府后花园妆点得如同瑶台仙境,锦绣成堆。
今日的王府,更是比往日喧嚣了十倍。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自临水的花厅隐隐传来。丫鬟仆役们捧着精致的食盒、酒壶,步履轻快地在回廊间穿梭。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花香、脂粉香和珍馐佳肴的混合气息。
一场专为肃王司马凌风挑选正妃的盛宴,正在这满园春色中盛大举行。
花厅内,气氛热烈却不失庄重。京中所有够得上品级的勋贵高官,但凡家中有适龄嫡女的,几乎悉数到场。盛装的贵妇人们低声谈笑,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扫向上首主位。而那些被精心妆扮、如同春日里最娇艳花朵般的闺秀们,则端坐在母亲身侧,或含羞带怯,或落落大方,偶尔抬眼偷觑一眼那传闻中俊美无俦、位高权重的肃王爷,又迅速垂下眼帘,颊边飞起红霞。
司马凌风端坐于主位之上。他今日穿着一身亲王常服,玄色为底,金线绣着四爪行蟒,威仪天成。墨玉冠束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如画。他手中把玩着一只薄胎白玉酒杯,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不时与下首的重臣宗亲们颔首致意,谈笑风生。任谁看去,都是一位尊贵、优雅、对选妃之事颇为上心的亲王。
只有侍立在他身后阴影处的侍书、侍琴、侍棋三人,才能从那看似温和的眉宇间,捕捉到一丝深藏的疏离与倦怠。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礼部张尚书家的三小姐,听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擅丹青,一幅《春山烟雨图》曾得圣上亲口夸赞呢。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亲捋着胡子,笑呵呵地向司马凌风推荐。
哦张小姐才情斐然,令人心折。司马凌风含笑应和,目光却只是礼貌性地掠过那位坐在张夫人身边、因被提及而羞红了脸的少女。那少女确实明艳动人,眉目如画,可司马凌风只觉得那精心描画的眉眼、繁复华丽的钗环,都如同园中那些被刻意修剪摆放的花朵,美则美矣,却失却了天然的风骨。
还有兵部李侍郎的千金,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是娟秀灵动,性子也温婉娴静,最是宜室宜家。另一位大臣连忙接口。
李小姐温婉娴淑,确乃闺秀典范。司马凌风再次颔首,声音温润如玉,视线却已不着痕迹地移开,仿佛被窗外一只飞过的雀鸟吸引。
满座衣香鬓影,环佩叮当,莺声燕语。名门淑女们或端庄,或娇媚,或活泼,如同一幅流动的仕女图卷在他眼前展开。然而,这些精心雕琢的美丽,这些带着家族利益考量的温婉,却像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丝毫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他只觉得这满园的春光、满室的喧嚣,都沉闷得令人窒息。那些娇柔的浅笑,那些刻意的恭维,都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无。
目光,仿佛自有意志般,穿透了花厅敞开的雕花门扇,穿过那姹紫嫣红、喧闹鼎沸的庭院,越过了几重曲折的回廊。
最终,在远离宴席喧嚣、靠近王府外院马厩的一处僻静回廊转角下,那目光终于寻到了落点。
侍剑静静地抱剑而立。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侍卫劲装,身姿挺拔如松,仿佛周遭的一切繁华喧嚣都与他无关。他微微侧身,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马厩的方向,似乎在留意着马匹的动静,又似乎只是在恪守职责,守护着王府这一隅的安宁。初春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廊檐,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勾勒出清隽的轮廓。风拂过廊外新抽芽的柳条,几片嫩绿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轻轻拂过他的肩头,又悄然滑落在地。那画面,带着一种与这满园锦绣格格不入的、遗世独立的清冷与孤寂。
司马凌风的心,就在这一刹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渴望狠狠攫住!那酸楚是为侍剑那份无声的孤寂,那渴望……是想要冲破这满堂虚伪的锦绣,走到那清冷的身影旁边,哪怕只是静静地站一会儿。
他握着白玉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杯中澄澈的御酒,倒映着花厅内晃动的珠光宝气,也模糊地映出他自己眼中那瞬间泄露的、近乎贪婪的追随与眷恋。满堂的春光、满室的佳人,在这一刻彻底褪色、虚化,唯有回廊下那道青色的、抱剑的、孤寂的身影,成了他视野中唯一清晰而灼热的焦点。
王爷王爷身旁一位老王爷的声音将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
司马凌风猛地收回视线,眼底深处那汹涌的波澜被他强行压下,重新覆上温和疏离的笑意。王叔见谅,本王方才……看这满园春色,一时走了神。他举起酒杯,掩饰般地浅啜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簇因那抹青色身影而燃起的、带着痛楚的火焰。这满园春色,终究暖不了他心底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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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朱砂点情
选妃宴的热闹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园被踩踏过的落花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脂粉余香。肃王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与窗外融融春夜格格不入的沉滞气息。
司马凌风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堆积着今日宴会后各方呈递上来的、关于各位候选贵女的详细名册和画像。名册以金线装订,纸张光洁挺括;画像则由宫廷画师精心绘制,力求展现闺秀们最美好动人的一面。每一份卷册,都代表着一个显赫的门楣,一份沉甸甸的政治筹码,以及……一个被规划好的、属于肃王妃的未来。
他并未翻开那些名册,只是靠坐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叩击着,发出单调而轻微的笃、笃声。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白日里那层温润如玉的亲王面具已然卸下,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沉寂,还有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司马凌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门被推开,侍剑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青色侍卫服,身形挺拔,只是步履间较之伤前似乎更添了一份刻意的沉稳,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界限之上。他手中捧着一份更为厚实、以明黄锦缎封面的名册,正是今日所有候选王妃的最终汇总名录。
殿下,侍剑在书案前三步远处站定,微微躬身,双手将名册高举过眉,姿态恭敬而疏离,此为今日所有候选贵女的最终名册及评述,礼部与宗人府已初步核过,请殿下御览定夺。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禀报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公事。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手中的名册上,并不与司马凌风对视。
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在灯罩里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爆响。那明黄色的锦缎封面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象征着不容置疑的皇家意志和世俗伦常。
司马凌风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份关乎他终身大事的名册上。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地锁在侍剑低垂的面容上。那俊雅的眉骨,那挺直的鼻梁,那线条清晰却总是抿得有些紧的薄唇……白日回廊下那份遗世独立的清冷孤寂,此刻在这寂静的书房里,在这象征着世俗圆满的明黄名册前,显得如此触目惊心,又如此……令他心口发烫,痛楚难当。
一个念头,一个疯狂、绝望、带着毁灭般绚烂色彩的念头,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困兽,带着焚尽一切的热度,骤然冲破了他理智的堤防!
就在侍剑恭敬地托举着名册,等待他接过的那一瞬间——
司马凌风猛地从宽大的紫檀木座椅中站起!动作迅疾得带起一股风,吹得案头烛火剧烈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他没有去看那刺眼的明黄名册,右手闪电般探出,却不是去接册子,而是狠狠伸向书案角落那方端砚!
修长的手指瞬间沾满了浓稠、鲜艳、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朱砂印泥!
侍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然而重伤初愈的身体反应终究慢了一瞬。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格挡或闪避的动作——
司马凌风沾满朱砂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粗暴的力道,精准而用力地按在了侍剑的眉心中央!
一点刺目的猩红,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又如同传说中女子出嫁时眉心所点的吉祥花钿,赫然出现在侍剑光洁白皙的额上!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烛火疯狂地跳跃着,光影在两人脸上剧烈晃动。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两人陡然变得粗重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侍剑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他托举着名册的双手还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睁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骇、茫然,以及一种被彻底洞穿、无所遁形的震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司马凌风,看着对方眼中那翻腾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混杂着痛苦、绝望、不甘和一种近乎偏执疯狂的炽烈情绪。
浓稠的朱砂带着微凉的粘腻感紧贴着他的皮肤,那一点猩红,灼烫得如同烙铁。
司马凌风的手指还停留在侍剑的眉心,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肌肤的温热和那细微的、因极度震惊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看着自己亲手点下的那抹刺目红痕,看着侍剑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心中那股积压已久的、无处宣泄的洪流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胸膛起伏,干涩的唇瓣微微开合,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奇异的、破碎的温柔和深不见底的苦涩:
这样……这样也算……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见过你穿红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抽空了司马凌风全身的骨骼。他沾着朱砂的手指颓然垂下,在身侧微微颤抖着,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竟显出几分不堪重负的佝偻和萧索。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
是侍剑手中的那本厚重的、明黄锦缎封面的王妃候选名册。它从那双因极度震惊和僵硬而失力的手中滑脱,重重地砸落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书脊断裂,内页散开,那些记载着高门贵女姓名家世、绘着精致画像的纸张,如同被撕碎的锦绣华梦,凌乱地铺陈在冰冷的砖石之上,与那一点触目惊心的眉心朱红,形成了最惨烈、最讽刺的对比。
侍剑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这碎裂声惊醒。他低头看着脚下散落一地的名册,又猛地抬眼看向司马凌风,脸色在刹那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得如同书房窗外的冷月。那点猩红的朱砂印在他眉心,在惨白的脸上,显得妖异而绝望。巨大的惊惶和灭顶的恐惧终于冲垮了所有的镇定,他几乎是本能地、踉跄着重重跪倒在地!
膝盖撞击金砖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臣……臣……他张了张嘴,喉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破碎嘶哑的单音。他深深俯首,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那点眉心的朱红,随着他颤抖的动作,在烛光下刺眼地晃动着。
司马凌风站在原地,俯视着跪伏在满地狼藉名册中的侍剑,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肩背,看着他额上那一点自己亲手点下的、象征着疯狂与绝望的猩红。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疲惫和冰冷,如同窗外无边的夜色,瞬间将他彻底吞没。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从齿缝间溢出的声音轻飘得如同叹息,又沉重得如同墓石:
本王……累了。
烛火在灯罩里挣扎着,最后猛烈地跳动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浓重的黑暗,如同墨汁般瞬间泼满了整个书房,将案头散落的王妃画像、地上碎裂的名册残页、跪伏颤抖的身影,以及那僵立着的、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王爷,一同吞噬殆尽。
只有那一点眉心的朱砂红,在无边的黑暗中,似乎仍残留着一丝灼人的、绝望的温度。